“阿玛”还沒叫出口,代善已是嗤的一笑:“老五你杵在那做什么?”
萨哈廉狐疑地看了看岳托。岳托比了个口型:“五叔。”
萨哈廉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着:“我……我听说,有人给大伯家的杜度哥哥说亲,说的是叶赫的格格……叶赫那拉……”
代善脸一沉,目光深邃得似能飞出刀子來,劈面的寒气能将人割裂。
岳托眼明手快地将萨哈廉拽到自己身后。
硕托嗖地重新贴回墙面。
代善面色不佳。
他两眼死气沉沉地盯着岳托哥链了好久,久到硕托全身都僵硬,两腿开始忍不住打哆嗦,考虑是否要翻墙逃走时,代善终于开了口。
声音很低,却带着一抹嘲弄:“叶赫的格格,凭她是谁,抢回來就是了。”
岳托的眼睛瞪圆了。
他当然知道萨哈廉口中所说的叶赫格格指的是谁,也知道这件事他是听谁说起的。其实这件事深究起來,不过是大伯家内宅的一场暗斗。
杜度的身价随着褚英的继承人落定而水涨船高,褚英家门庭若市,多少人上赶着去逢迎拍马,敲杜度今年十五岁了,还沒定下亲事,于是举凡家中有适婚女儿的都托了媒人往上凑。
噶禄代喜笑颜开,对杜度的亲事那是一个挑花了眼,儿子长得好,前途无量,如此受人欢迎,怎不让做额涅的感到骄傲。噶禄代一开心,哈宜呼就看不下去了,于是在褚英跟前提了个人选,女方不是别人,正是哈宜呼四哥阿拜的女儿。
任凭哈宜呼把侄女夸得似朵花一样,噶禄代只是不理,奈何褚英听得多了,还真动了心,托人去叶赫打听。哈宜呼还一口保证,自己这个侄女长得貌美如花,绝对不比布喜娅玛拉差。
萨哈廉定然是从自己额涅济兰那里听來,有模有样地学了这一嘴的话照搬出來,别的也就罢了,偏他稚声稚气地提到了“布喜娅玛拉”这个字眼。
岳托眼皮突突一跳,只觉得要变天了,不由拉着萨哈廉往后疾退。而硕托动作更快,已动作狼狈地攀爬上了墙头,正预备往墙外跳。
代善的眼睛乌黑发亮,也不知醉得糊涂了,还是萨哈廉的话触动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经,他忽然仰天哈哈一笑:“我儿也十三岁了,不如阿玛给你做主,聘个妻子回來可好?”
岳托颤着声,全身都在哆嗦,沒人察觉他这是激动的,只以为他被吓傻了。
“聘……聘哪家?”
“叶赫那拉阿拜的女儿,我瞅着就不错。”他按了按额角,脑子里似乎回荡着当初阿玛给他聘下济兰时说的话來,不知不觉地他就这么原话搬了出來,“你既然那么喜欢叶赫那拉的女人,那我便成全你。我替你求娶叶赫美女,且等我百年后,我所有的女人都归你……”
岳托抖得像秋风中的叶子一样,萨哈廉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
而骑在墙头的硕托,身体晃了晃,一只脚沒能跨过院墙,一个跟斗倒栽葱地摔了下來。临落地前,他脑子里只不断蹦踧着刚才阿玛的话,一颗心忽悠悠地像是离了他,不知道吓飞去了哪里。
砰的声,他砸落地面。
那颗心,也被砸归了位,只是脑子糊里糊涂地在震撼间猛然想起一件事。
这阿玛的所有女人,是不是也包括了大福晋济兰?
第三十三章 叶赫格格(1)
“我还以为你是在开玩笑……”济尔哈朗最近有点郁闷。
他从小到大就沒走过什么好运,家里兄弟姐妹那么多,他不是最年长的,也不是最聪明的,所以也沒从指望过出人头地。阿玛去世后,他被接來木栅和四姐孙带同住,感觉好像比过去在家的日子还好过些。
不得不说,大伯对侄子侄女还是不错的,孙带的吃穿住用比他亲生女儿还要高出一个档次。只是……很奇怪,大伯对孙带那么好,白养了那么多年,这都二十三岁了,却还沒给她找个夫婿嫁出去。大伯不急,孙带居然也不急,每天安安静静地待在屋子里,都不怎么接触人。
他在木栅住了一年左右,日子过得倒也舒心,他又不是个争强好胜的,所以也沒什么人跟他为难。只是最近乌拉贝勒布占泰的那点子宅门里的事闹的挺大,在栅子里刮起一阵不小的旋风。
嘉穆瑚觉罗氏每天以泪洗面,哭的伤心欲绝。
内宅里的事,其实济尔哈朗一点都不关心,只是他的身份两头貌似都沾了点亲,所以就显得特别尴尬。穆库什是他堂姐,而另外两个又是他的姐姐,虽然不是一母同胞,到底也是亲姐,但是另一位当事人布占泰,从他母家说起,那是他的亲舅舅。
舅舅和姐姐……他要跟人说自己对这事毫不知情,且毫不关心,那估计得挨上无数白眼刀子。所以不管他乐意不乐意,这几天但凡跟人见面,都会被人拉去询问各种关于那夫妻四人吵架的内情。
好不容易今天见着了岳托,他倒沒提起乌拉的事,还免费提供了自己的一桩趣事出來供他消遣。
只是……这事怎么听着特别别扭呢?
十三岁的岳托,居然要娶妻了?!
“沒开玩笑,亲事说定了,叶赫那边聘礼都收了。”岳托沒计较济尔哈朗的态度,亲事说定了,他显得很高兴,言谈间是满满的轻松。
“不是说那女人年纪比你大吗?”
“年纪大些比较好。”岳托满不在乎的回答。他想的是,分家出去,自己也许一无所有,找个年纪比他小的,这个家也许还未必能撑得起來。
“你就不怕找个跟济兰一样的货色啊!”济尔哈朗大呼小叫,“那是济兰的堂妹吧?叶赫那拉尽出什么样的姑奶奶,你难道不知道?”
岳托一噎,一时还真说不出话來反驳。
女真扈伦四部源出一脉,都是那拉氏的后人,后來因为族人的各种迁徙,分成了四部。要说女人,这四部里头貌美的都有,但还真沒哪一支有叶赫部这么富有盛名,养出的格格一个比一个传奇。
在布喜娅玛拉这个祸国妖孽出世之前,叶赫曾经出了一位格格叫温姐,那是清佳砮和杨吉砮的妹妹,嫁给了哈达部的首领王台。当时的扈伦四部,哈达最为强大,明廷对王台备受宠爱,还受封他为“龙虎将军”。王台死后,他的儿子扈尔干继位,但是不久之后也死了。群龙无首,扈尔干的几个兄弟就开始抢夺那把椅子。
这个时候,温姐联合她的娘家叶赫,各种挑拨离间,把个哈达搞得手足相残,扶持自己的亲生儿子孟格布禄上位,各种手段雷厉风行。当年要不是明廷还不想看到叶赫吞了哈达坐大势力,将温姐逼离哈达,说不定哈达那会儿早就被灭掉了,哪里轮得到若干年后建州來捡这个便宜?
不过说起來,当初哈达沒有亡于叶赫的温姐之手,温姐的儿子孟格布禄却鬼使神差地迷恋上了叶赫的布喜娅玛拉,最后导致哈达还是亡了。
这事真说起來,比戏文话本里说唱的还要让人瞠目结舌。
岳托哼哧哼哧憋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人:“八叔的额涅,就是个好的。”
这回轮到济尔哈朗愣住了。自己的额涅从小就在他耳边念叨着孟古姐姐和皇太极这对母子的点点滴滴,孟古姐姐是怎样的女子,他还真是不得推托说自己不清楚。
“这个……十个里头兴许才出这么一个好的,你真愿意赌上一回?若你聘的妻子真是个好的,又怎会那么大年纪还留在家中?”
岳托仍旧用一句话顶死了他:“会有你四姐年纪大?”
济尔哈朗悲愤泪流了,这小子嘴太毒了,真该祝愿他娶个彪悍的姑奶奶回來,让他尝尝厉害。
济尔哈朗并沒有觉察,他心里头这么想着,嘴上沒个把门的,居然毫不遮拦把话说了出來。
沒想到岳托不以为忤,反而高兴起來:“能和济兰干上而不落下风的,必然不能是个弱的。你说的对,对付叶赫的姑奶奶,只能找同宗同族的來打交道,旁的人,我娶了來,那只是祸害了对方。”
济尔哈朗是想劝岳托改主意的,沒想到起到了反效果,顿时只能归咎于岳托被雷劈了,脑子不太正常。
岳托做事向來不喜欢拖泥带水,他借着自己的阿玛和大伯之间的小别扭心理,趁热打铁,硬是在一个月内就把娶亲该走的流程都走完了。
只是,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岳托以为搞定了自己的阿玛就能迎來内宅的全面胜利,却沒想到,男人对于女人而言,内宅的争斗完全是外行。岳托再心思细腻,也沒猜到济兰能厚着脸皮只字不提分家的事。
婚礼定在九月初一,喜宴设在家里,新房仍是后院那间三开间的屋子,除了新糊了窗纱和贴了几个大红喜字,这屋里里里外外连墙都沒重新粉刷一下。
其实如果可能,济兰连一钱银子都不想出。如果新娘子不是她娘家的堂妹,聘礼给少了不仅是打代善父子的脸,也是打她自己的脸,以她原先拟定的聘礼单子,大约满辽东都找不出权贵之家愿意将女儿这么穷嫁过來。
这搁几十年前,辽东关外如此一无所有地许亲婚嫁也不是沒有,但今非昔比,建州上层贵族如今不说富得腰缠万贯,好歹娶媳妇时也知道要如何给出一份怎样的聘礼才算适当。当然,有些人家特别爱互相攀比,砸出去的聘礼和一路招摇过街的十里红妆是能让围观的百姓念叨一辈子的。
岳托的聘礼,不算好也不算差,中规中矩的档次。所以阿拜在看完后也沒挑什么,给了女儿一副嫁妆,托自己的堂侄布尔杭古送亲,一路吹吹打打地送到了赫图阿拉。
“他倒是敢來!”知道叶赫送亲的是哪一个后,褚英的脸黑得能吓哭全城的孩子。
衙门里围坐着一圈儿的大小将领,都是现在在建州说得上的话的。褚英似乎还怕话语权不够,竟然把自己的几个嫡出弟弟都给拉了來,于是这会儿可谓是济济一堂。
十阿哥德格类是个坐不住的,他起初以为大哥想借着岳托的喜宴大家寻个乐趣闹上一闹,所以才赶來凑趣的,哪知道这坐下來半个时辰,越听越不是味道。
看大哥的架势,倒像是个跟人送亲的有仇,要在婚礼时拿人开刀似的。
吃喝玩乐德格类感兴趣,像这样的搞阴谋阳谋的事,真不是他的强项。何况,这么多兄长在,哪轮得到他说话,于是从头到尾他都属于旁听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虽然褚英沒有明说这是嫉恨布尔杭古将布喜娅玛拉送嫁去了乌拉,但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代善沒有开口说一句话,但他的神态是平静的,沒有一丝一毫与褚英唱反调的架势,这起码说明,这两兄弟如今意见一致。
莽古尔泰和阿巴泰坐一块儿,听褚英在那激昂陈词,不由转了头,对身后的皇太极说:“老八,你怎么看?”
皇太极懒洋洋地打哈欠:“穆库什是我妹妹,东哥是我表姐,你要我帮谁?”
阿巴泰点头:“还是劝大哥消停些吧,到底是岳托的大喜日子,这般闹起來,怎么看都是我们失礼。”
莽古尔泰一副幸灾乐祸的痞样:“老大什么性子,你能劝得下來?再说了……”他朝代善瞥了一眼,见他仍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人家阿玛都不急,老七你急什么,又不是你儿子娶媳妇。”
皇太极的声音仍是慵懒无力,一副沒睡醒的样子,不过说出的话却是比较公道的:“到底是小一辈里第一个成亲的,怎么着也不能让人小觑了。不如一会儿散了,我们携了家眷一起去二哥家吃杯酒,沾沾喜气吧。”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瞥了莽古尔泰一眼,“五哥最有钱了,份子钱可不能跟我们沒钱的比,得出个大份的。”
莽古尔汰了个白眼:“我家里的说了,沒收到帖子。”
“自家亲戚,招呼一声就行,讲那客套做什么,要什么帖子。”皇太极不以为意地挥手,“你若非要讲究这个,去问二哥要帖子,他定说回头补上。”
莽古尔泰继续翻白眼。当面质问,傻子才会承认自己抠门不肯请亲戚上门吃酒呢!
第三十三章 叶赫格格(2)
济兰的确沒想过婚宴能來那么多宾客。
她原本只宰了一头猪,一头羊,在院子里随便摆个四五桌,招呼一下平时交情还行,时常有走动的亲戚也就是了。沒想到从中午开始,新娘子的花轿刚刚进门,坐帐礼刚刚开始,各路亲戚就开始大波大波地登门。
门房的奴才先还一个个回禀,到后來索性站在门口开始唱名,來一个就大声喊一声。什么莽古尔泰阿哥,阿布泰阿哥……嫡出的來也就罢了,庶出的老三、老四居然也拖家带口的來了,济兰看了礼金,点了下过來吃席的人头,怕是连本儿都收不回來,这让她怒在心头沒法发作。
济兰的名声在亲戚间一向不怎么好,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还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缘挺好。和原先的李佳氏比起來,自从济兰开始当家,和代善这边的亲戚往來就越來越少。代善是个家里油瓶倒了也不会扶一下的主,其实这样男主外女主内倒也符合大部分家庭经营模式,若主母是个贤惠能干的,倒也太平无事,偏济兰算是个例外,她从叶赫远嫁过來,除了在自己娘家的一些亲戚跟前还好些,对其他人,她既不顾里子,也不要面子,什么抠门的事都做得出來。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代善家的内宅是一团乱,济兰持家有问題,且还是个完全不顾及脸面的,奈何她长得好看,极得代善恩宠,又是个能生养的。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怕丢人的比不过不要脸的,像她这样的人,嫁了这等权势滔天的夫家,丈夫又是个绵软的性子,所以即使德行有亏,也沒人会不知趣地跑到代善跟前去嚼舌根。
济兰这么多年來变本加厉,实在是被纵容成性了,即使近年來代善待她不像以往那样有求必应,可二阿哥府的内宅仍是由她在打理,几个子女的婚嫁也都掌控在她这个大福晋手里,这个家宅门里的事,还是由她说了算。
代善依旧是那个诸事不理的菩萨性子,只除了这一回突然给长子聘了叶赫的格格。
“阿敏台吉到!”门房再次拉长声音报了一声。
济兰眼皮子直跳,不好当面说什么,这家里客人越挤越多,眼瞅着席面都快摆到门口去了,她脸上再也挂不住笑容,冷哼一声,转身回了正屋,把门一关,诸事不理。
岳托也沒指望过济兰,见找寻不着她,便去请了萨茵出來主持婚宴。萨茵原还有些畏手畏脚,等门房上又一声高喊:“武尔古岱都堂到!!”她的腰杆突然就挺直了。
!!!!!!
阿木沙礼好奇地在帐外转悠,几次想寻隙钻入帐中看新娘子,都被一个仆妇给拦了下來。
那仆妇生得倒有几分气势,不似寻常奴才般见了主子大多不敢吭声的,她穿了一团绛色的新衣裳,衣料上簇新的褶痕都很明显,她拦住了阿木沙礼,也拦住了领头的舍礼,昂首挺胸,气势如虹地对众人说:“请诸位格格往前院吃酒。”
第三十三章 叶赫格格(3)
舍礼才三岁,因是独女,颇得兄长宠爱,可即使这样被这仆妇当众扫了颜面,她也不得发作,只是恨恨然地扭头拉着阿木沙礼就走,嘴里啐骂:“老东西!”
术禄是个耐得住性子的,她看在眼里,只是暗暗好奇却沒有多话。倒是济鼐频频回头,见那妇人穿着明明是只是一个奴仆,架子却大过主子,不由多看了两眼。
“那人是谁?好大的架子。”萨伊堪是阿巴泰与元福晋萨木哈尔的嫡长女,阿巴泰一向对这个女儿宠爱有加。阿巴泰虽是嫡出,可家中人口简单,阿巴听了萨木哈尔之外,沒有娶过任何女人,所以内宅一向太平清净。萨伊堪从來沒有见过这等奴大欺主的事儿,不觉多嘴问了句。
舍礼嘟嘴道:“那刁奴是我二哥哥的乳母,仗着奶过我二哥,她男人又是家里的大管事,所以在家里特爱狐假虎威。我额涅还说她是忠仆,是个好的,让我礼让她。呸,惯会欺我阿玛、额涅性子好,老刁奴。”
济鼐忍不棕头又看了一眼:“即便是乳母,也不该给这么大的体面,奴大欺主,这要是在外头仗着主子的名头胡作非为,岂不连累了二叔的名声?”
萨伊堪表示赞同:“我们看看新娘子怎么了?舍礼,你大嫂子远嫁过來,我瞅着也就带了两个陪嫁丫头,她坐帐那么久,该多无聊啊?我们好心去陪陪她,哪里做错了?那刁奴是你二哥的乳母,又不是你大哥的乳母,她在里头瞎掺和什么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