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你个坏女人!”巴喇玛发了犟劲,脑袋一低,拱牛般冲撞向穆图尔贺。

穆图尔贺一个不提防,竟被撞翻了一个跟斗,怒气更炽,一笤帚扫在巴喇玛的屁股上:“臭小子,反了天了!”几笤帚下去,打得巴喇玛哇哇大叫。

瓦克达急了,俯身对着树下吐唾沫。

萨哈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出來,伸手从背后一把抱住穆图尔贺,沒曾想那双手正好抓在了她的胸口。穆图尔贺身子一软,被巴喇玛趁机挣脱逃开去,紧接着脸上一凉,竟是瓦克达一口唾沫吐在了她的脸上。

穆图尔贺厉声尖叫,使出吃奶的力气,抓住萨哈廉的手,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萨哈廉哇的吃痛大叫,穆图尔贺扭身甩开他,顺手一巴掌呼过去,因心里带着恨意,这一巴掌毫沒留情,竟把萨哈廉打得趔趄脑袋撞向树杆。

千钧一发之际,萨哈廉被一个蹿出的人影抱在了怀里,那人受力不住,闷哼一声,后背撞在了树杆上。

硕托大叫一声:“哥!”

树上的瓦克达也霎时变色,刺溜从树上滑了下來,拉着巴喇玛拔腿就跑。

岳托抱着萨哈廉,与穆图尔贺正面相对,他再沒脑子也一早就猜出对方的身份了,能这么从头到脚穿一身红的女人,这会儿家里找不出第二个來。

与岳托对视的第一眼,穆图尔贺面上不免一烫,悍然的神情中竟露出几分腼腆來。

而岳托,则像是被雷劈到了一般,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穆图尔贺,真像是应了他的名字般,傻了。

? ?

代善家鸡飞狗跳的同一时刻,褚英家则像是辩雨來临前进入最黑暗的一刻般,家里安静得仿佛沒有一个活人,就连鸡窝里的鸡都不叫唤了。

厨娘低着头蹲在灶后一边烧热水,一边放鸡血拔鸡毛,时不时心惊胆战地偷觑南院的动静。

南院那边说是院子,其实那里只有一间三开间的小屋子,屋前单独隔出小半亩的空地,种了些古古怪怪的植物。

那栋屋子原先只是间杂物房,因向南阳光独好,小时候乳母常抱了国欢在空地上晒太阳。国欢十岁那年,突然叫奴才将杂物清理出來,又自己亲自动手花了好几个月功夫,打了三个四尺高、丈许宽的书架子搁在屋里,将他多年的收藏的书籍都安放进去,布置成了一间书房。

第三十八章 河东狮吼(3)

后來噶禄代见他实在爱书成痴,又整日待在书房不肯轻易迈出门槛,便让人将屋子翻修,不仅修了火墙,砌上暖炕,又在东边隔了道碧纱橱以供儿子休憩。

一开始国欢晚上还回寝室睡觉,后來索性把自己的行李铺盖都搬到了书房,又将屋前的半亩地用篱笆疏离地围拢起來,为避免这院子与整座宅子隔离篱笆的有隔离的感觉,所以小木栅拦只有半人高,既保证了家宅屋舍的整体性,又显出了一些与众不同的**性。

不过,这会儿国欢并不在家。

或许是一早就接到了消息,噶禄代天刚亮就带着两个儿子,套了马车回娘家去了。等哈宜呼收到风声想借口出去逛街回避时,褚英已夹风带雨地一路咆哮着回到了家里。

褚英一整晚都沒睡,回到家发了一顿脾气后本來躺床上补眠,结果躺下沒多会儿便开了窗子破口大骂,说是嫌院子里散养的鸡咯叫的太吵。一通乱骂之下,哈宜呼急忙让厨娘把几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全宰了。

褚英发完脾气后,索性也不睡了,打发了奴才出去找人。

一上午來了两拨人,起初哈宜呼还打扮体面地想尽主母风范出來招呼客人,沒想到被褚英一顿呵斥直接给轰走了。剩下的奴才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就怕主子爷一不顺心,回头拿他们都当母鸡一样给宰了出气。

厨娘一边用开水褪着鸡毛一边留意着东院的动静,爷几个关上门在里头待了有一个时辰了,朝食都沒有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肚饿要开饭,若是临时起意,她又沒來得及准备,岂不是要遭殃么?

厨娘吓白了一张脸色,嘴里不时地念着萨满平安咒,身边什么时候多出个人影來她都沒留意到。直到那人掀开了灶头上的锅盖子,问道:“水都滚了,你怎么还往灶膛里塞那么多柴火?”

“哎哟!”厨娘被吓得一窍升天,弹跳起时一脚把跟前的木盆给踢翻了,开水泼了一地,更是溅湿了她的裤腿。秋日天气还不算太冷,加上她一直在灶边干活,所以穿的依旧是单料的裤子,这开水一泼,登时烫得她直跳脚。

欣月沒想到她一句话竟把人吓成这样,慌道:“你快去脱了裤子。”

厨娘只觉得两条小腿火烧火燎的疼,但她也不敢冲着欣月发怒,欣月是不得主子爷宠,可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來,府里的女人來來去去换了多少茬,新颜换旧貌,也只有这个欣月依旧伫立不倒,始终在这个家安安分分、奴主不分的住着。

“你快去!”欣月催促,“可有烫伤膏药?我房里倒有,不若我去替你取來。”

厨娘一把抓住她,阻止她离开:“好姑姑,劳您驾,先替我看着会儿灶头,我去换了裤子來。伤药不急,回头我去您那取也成。”

欣月点头应了,留下來看灶,厨娘这才一瘸一拐地走了。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工夫,厨娘回來了,却发现灶上冷冷清清,灶膛的大火灭了,一堆灰烬里头只隐约仍冒着点火星。灶上烧开的沸水冷却,水未凉,却也已是温了。

一地的残水,水洼里漂浮着灰扑扑的鸡毛。

厨娘來回张望,沒有找到欣月的身影。

院落里空空荡荡的,一日既往的安静。

第三十九章 失踪逃奴(1)

“人还沒找到么?”阿木沙礼放下手中的针线,眼神不觉稍带上了一些担忧。

“不过是个逃奴罢了。”杜度不以为意地说道,“若是追查回來,这等样的奴才,不打死也是要发卖出去的。”

这些年边境上有天朝子民挨不住苛捐重税然而逃到关外避难的,也有关外的奴隶挨不住主家的欺凌而偷逃的。

比起关内來,关外的奴隶地位比天朝更为卑贱,奴隶等同于牛羊等牲口,在主家眼里,属于财产的一部分。不过关外人口实在稀少,主子轻易舍不得杀死奴才损毁自己的财产,但打骂欺辱却不在少数。

大部分逃奴大多是逃往邻界的女真部落,其实地位相等,不过是从虎口逃去了狼窝,求的也不过是一线生机,沒指望能从良脱去奴隶之身,只求能遇见个温和的主子,混几口饭吃。很多时候,两部之间的交战,往往也因是一方收容了另一方的逃奴且在上门讨要时不肯归还,由此产生争端以至于生恶,双方刀箭相向。

家里少了一个奴才,对杜度而言,可有可无,但阿木沙礼却是知道走失的那个奴才,对国欢的意义非同寻常。

欣月虽无名分,形同奴仆,但这十几年來,国欢却可说是由她一手带大的。国欢幼时病弱,噶禄代生怕他养不大,对他有求必应,只是那时候杜度也小,噶禄代同时照顾两个孝子,生怕自己万一稍有疏忽,国欢因此沒了,便让欣月搭了把手,多双眼睛盯着。

那时候的国欢,身边有额涅,有乳母,有欣月,因为这一病,家里上上下下都宠着他,哪怕后來尼堪出生,都沒法取代他在家中独有的地位。

欣月沒有孩子,十多年來尽心服侍,将国欢视同己出,比乳母照顾的还要尽心。小时候国欢三天两头生病,欣月衣不解带的悉心照顾,付出的感情是真心实意一点儿不掺假的。

国欢身子虽弱,头脑却极聪明,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一岁开始学说话,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却不是女真话,而是汉语,把欣月吓得此后好几个月都不敢在他跟前说漏一句汉话。

三岁时国欢喜欢上了识字,四岁,五岁已经把额尔德尼所创的所有女真文字学会,六岁他开始读汉书。很多文人,包括达海,在知道国欢的成长史后都会赞叹一声神童,只是除了阿木沙礼以外,怕是沒人知道这个所谓神童的老师竟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女奴。

欣月出身不高,但她年幼时养在青楼,老鸨为了将來能把她卖上好价钱,却是花了心思精心教习的。不说天赋多高,但论起琴棋书画,却也熟知一二,或许教不出大家來,但教一个关外未开化的女真权贵的孝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一份似母非母,似师非师的熏陶,国欢在她潜移默化的培养下,到底显露出了几分与女真人不同的地方,也幸而噶禄代等人习惯于国欢幼时的孱弱,沒有多去仔细琢磨国欢那一身已略显与女真人大不同的灵秀脱俗的清冷气质,到底是出自何处。

第三十九章 失踪逃奴(2)

“真的已经逃到开原去了吗?”建州此去开原,是要经过叶赫的,如果欣月被抓回來的命运,最轻也是要被打的半死然后转卖出去,不如祝愿她就此逃的远远的,不要被抓回來才好。

阿木沙礼这般说着话,眼睛却沒有看着杜度,反而时不时地留意着国欢的动静。

只是国欢一直低着头,也不知道他这会儿是什么态度。

“前几日五姑姑家有个小管事从开原马市回來,说是在貂皮屯附近撞见了她,原也沒在意,回來后听说我们家走失了奴才,才想起这事。家里头倒是有派人去追,只是过去了好多天,怕是很难追得回來,那奴才本是汉人,应是想经貂皮屯往广顺关。这要是已经逃进了关内,怕是不好找了……”杜度说着话,一双眼却牢牢盯着阿木沙礼手中的荷包,那荷包做工只是一般,他却越看越心痒,忍不住说道,“这荷包做好以后送给我吧。”

阿木沙礼愣愣的,显然还沉浸在欣月逃往大明的思量中,直到手上一空,却是杜度动手将荷包抢了去。

“嗳!”她忍不住低低叫了声。

杜度腆脸笑道:“你可别小气,我拿东珠换这荷包可好?”

阿木沙礼伸手去抢:“我费了小一个月才缝了一只出來,还要交给嬷嬷验收呢,快还來!”

杜度扣住她的手腕,只觉得入手滑腻,那双柔荑柔若无骨般滑手,忍不住抓在手里细细抚摩了两下,愈加不愿松手。

只是摸到第二下,突觉她腕上空空,那白皙的肌肤似乎特别能灼伤人的眼睛。杜度神情已是透出不悦來,脱口道:“我送你的手串哪去了?”

“在家里。”她挣扎,他捏得她手疼,“你放手。”

杜度生气道:“为何不戴?”

“你放手!”

两个人争执间,只听“砰”的声,门上一响,杜度回头一看,却是国欢开门出去了。

阿木沙礼一看屋里只剩下自己和杜度两个人,忍不住急道:“你既送了我,我想怎么处置便是我的事,戴不戴随我高兴,你要不乐意,不如这就去我家里拿回來,否则,我回家去即刻把它赏给奴才……”

“你敢!”杜度暴怒。

“这有什么不敢的!”

杜度气得脸红脖子粗,可打小就是这样,阿木沙礼娇气惯了,他也习惯了纵容她,哪怕他这会儿已经气得要暴跳如雷,她却仍是毫不畏惧,一脸的“我就这样,你能拿我怎样”的骄横之气。

也只有与她交好的杜度兄弟才明白,阿木沙礼那个俏皮可爱的外表下,隐瞒着与其母一样骄横的性子。

宁折不弯。

门枢嘎吱一响,却是国欢去而复返,一脸的平静:“哥,额涅在替你整理行李,我看着东西好像塞太多了,你还是去劝劝的好,不然……”

杜度松了口气,国欢的出现及时地给他扶了个梯子,他顺梯而下,缓解了刚才的激烈矛盾。

“好,我过去瞧瞧。”松开阿木沙礼的手,看她低着头不说话,那紧绷的肩膀却预示着主人的倔强。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发顶,放柔了声音,“别跟我闹别扭了,我明日就要出征了,你不也说是來替我践行的么?”捏了捏手里的荷包,到底沒有还给她,自行塞进了袖子里,转身走了。

待他出了门,她才抬起头來,冲门边呸了声,做了个鬼脸。

国欢忍不住笑道:“你总爱挑衅他,也不怕哪天真惹毛了他。”

“才不会。”杜度看着凶悍,在她眼里还是不足为惧的。

“那是你不懂男人。”

“哈?”她不由莞尔,这话題说的,跟男人又有什么关系了。她歪着脑袋打量国欢,对他这副扮成熟说教的样子很不喜欢。

“国欢哥哥。”她俏皮地冲他眨眨眼。

“何事?”

“郭罗玛法允杜度哥哥随二舅出征,你会不会很失落?”

“为什么这么问?”国欢施施然地撩起袍角,翘腿坐在了炕沿上,姿势明明不雅,可这动作他做起來,却反有种风流倜傥的味道。

“你不是说男人么?杜度哥哥去了战场,可不就是男人了?而你么?”她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故意露出一副调侃的笑意。

“哦。”沒想到国欢不以为意,反而笑眯眯地说,“要这么说起來,最该失意的人可不是我,应该是二叔家的岳托才对。”

提到岳托,本还笑意吟吟的阿木沙礼不觉敛了笑容:“好好的奚落他做什么?他可比你还小一岁呢。”

“小一岁不假,可他比我们都大人样啊。我听说他本是求了大姑父家的多积礼,想随扈去乌拉的,不过他小子运气不大好,家里原有个刻薄继母时刻在背后捅刀子,这会儿新娶的福晋……据说是个河东狮、母大虫……”

阿木沙礼眼睛瞪得溜圆:“母大虫?谁这般促狭在背后诋毁岳托的名声?”

“你倒也不笨,猜得出是有人刻意传这话抹黑岳托。只是这话不是别人传出來的,是二婶串门子的时候在亲戚跟前散播开的,把岳托的新福晋贬得一文不值,连带岳托名声也不怎么好听起來。不过他去不成乌拉,和这个也沒多大关系,说到底,他即便是成了亲,也才十三岁。大哥这回能去,已是破例。”

杜度能破例随军去乌拉,是努尔哈赤为了安抚褚英留守的怨气做出的让步。杜度年纪轻,他去随军,其实根本立不了什么功勋,不过是走个过场,而且努尔哈赤爱护孙子,也绝对不可能把杜度往危险的前锋上塞。

但是不管是什么原因,杜度这回能随去乌拉,就已经足够令他在第三代的小辈中长脸了,噶禄代因此高兴得好多天都沒合拢嘴。

阿木沙礼仔细看了看国欢,发现他神情一直是淡淡的,既沒有特别失落,也沒有特别伤心,似乎不管是欣月的失踪,还是杜度的出类拔萃,都不足以影响到他的情绪。

这个表哥,好像年纪渐长,就越会收敛情绪了,以前凭她对他的熟悉,还能从他的表情上揣摩出一二分來,倒如今,他已是完完全全地喜怒不形于色了。

让她无奈之余,也因此生出一抹望而生畏的感觉來。

如杜度那般,哪怕他狂风暴雨,她总也是丝毫不惧的,因为熟悉,因为知道他对她就那三板斧,终是拿她沒辙的。可是对待国欢,她是越來越沒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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