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她,瘦弱得仿若刚出生的小婴儿,瘦骨嶙峋,仿佛一碰就会散……
“阿木沙礼!阿木沙礼!”莽古济跪伏在女儿枕边,双手颤栗的抚摸着女儿的脸颊,泣不成声,“求求你,别让额涅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要再有个好歹可让我怎么活?阿木沙礼……只要你能活下來……额涅只求你能活下來,怎样都好,额涅、额涅……只要你能活……”
武尔古岱偷偷转向一边擦干眼角的泪痕,转头伸手去扶妻子。
莽古济猛地伸手推开丈夫,双目充血,恸哭厉吼道:“阿木沙礼若是就这么去了,我要那群小畜生替她殉葬!”
武尔古岱面色陡变:“你在胡说什么呢!”
莽古济眼神凶狠:“别以为我会就这么算了!”
“住嘴!”武尔古岱面上虽训斥着妻子,目光却是瞥向妻子身后的色尔敏。
色尔敏心头一跳,立即放下碗勺,低眉敛目道:“奴才去瞧瞧大格格的药煎好沒。”说罢,躬身退出。
莽古济一口气憋在胸口,只觉得咽不下,吐不出,她跪在床边,身子椅,险些晕厥。武尔古岱即使伸手抱住她,拍着她的胸口,替她顺气。
莽古济幽幽吸入一口气,哇的声恸哭:“我要……我要他们、他们……”
“嘘!嘘……”他细声安抚,将妻子搂入怀中,“冷静下來。阿木沙礼需要你,你不能先自乱阵脚……”
她埋首于丈夫胸前,泪如泉涌,咬牙切齿的哭泣:“畜生……畜生……”
“嘘嘘冷静下來……”
? ?
“砰!”大门被一脚踢开,狂风卷着穴凛冽扑入屋内,小丫头急忙伸手去关,沒想到被跨过门槛的杜度一脚踹中心窝子。
“滚!”杜度怒吼。
小丫头摔在地上,扭曲着身子好半天也沒能从地上爬起來。
杜度也不管她,只拂袖大步走向碧纱橱后。
锦帐半敛,床前有个仆妇跪在地上,嘴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半坐半卧在床上的国欢轻轻“嗯”了声:“你下去吧。”
仆妇磕了个头,躬身告退,动作标准,态度谦卑。
可杜度却觉得有什么地方特别违和。
待那仆妇退出碧纱橱,隐约听见方才那小丫头痛苦的呻吟,而后门扉嘎吱合拢……杜度猛然想起,方才那仆妇固然礼仪未错半分,可整个过程中却是直接无视了他的存在的。
包括,现在面前的国欢,那一张如雪一样惨白的面色,他整个人像蝉蛹般包裹在锦被中,藏青色的被面愈发衬得他面无血色,可那张脸上的神气,那淡漠的眼神,分明是将他看成了透明的存在。
杜度气得跺脚:“你就作死吧!”
国欢冷哼:“我自作我的,亦自死我的,与你何干?”
杜度噎然,好一会儿方道:“你真要娶阿木沙礼?”
国欢眼睑低垂,不看他,也不答他。
杜度恼火道:“你也不想想她这会儿都……你如果娶了她,你把我搁在哪里?”
“你自分家出去过你的逍遥日子,你爱把宅地搁哪,你就搁哪。”
“你嘴皮子厉害是吧?有种你起來跟我打一架!”
“我打不过你。”国欢摇头,眼神冰冷,“而且我就快死了,是放着任由我饿死病死冻死,还是由你动手把我活活打死……反正对我而言沒区别。要不然你这就出门去,把大门从外头反锁上,我保证不会像阿木沙礼那样,费那么大气力砸了窗户逃到冰天雪地里去找死……”
第四十七章 脱困疑团(3)
“你……”杜度脸色唰的变得雪白一片。
“我保证,死也只会死在这张床上,然后……”他的目光慢慢的瞟向对面那扇新修的窗户,“你就从那扇窗,把我的棺材抬出去。”
杜度愠道:“你就那么想死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真想死是你这种样子?你绝食给谁看?不吃饭不吃药,你让额涅为了你天天以泪洗面,你于心何忍?”
国欢撇过头去,脸面向床内。
杜度走过去,一把揪住国欢胸前的被子,从齿缝里逼出一句话:“你要死,索性就痛快点!”松开被子,把提起的国欢又推回床上。
“呵……”国欢被搡得闭了口气,脸色愈发难看的情况下,居然笑了起來。
“哥!”
杜度被他莫名的一声,喊的一愣。
国欢的手从被子里伸了出來,明明躺在暖和的炕褥上,他的手却冰冷的犹如寒铁。
杜度只觉得右手手心里一凉,国欢双手合拢,突然牢牢握住了他的右手。
沒等杜度低头看清楚自己的手,国欢突然上身前倾,冷若冰霜的凑近他道:“我让你看我敢不敢!”
杜度右手被握着往前一动,而后一种滞涩的手感令他浑身一震,他低头一看,自己手心里居然握了一把匕首的手柄,此时已看不见任何匕刃了,刃入被面,只留下一个柄子在外头。
国欢双手松开,面无表情往后仰倒。
手柄上传來的滞涩感陡然消失,匕刃抽出,杜度瞪着匕尖鲜红的颜色,呼吸静止。
国欢重重的倒回床上。
“国欢!”杜度一声厉吼,一把揪住被面,砉然掀开被子。
杜度抓着被子的手在轻轻颤抖。
国欢身上仅着一身白色的中衣,此刻腹部那里有个血洞,正汩汩的往外冒血,顷刻间鲜血已浸湿了大半幅衣襟。
杜度用左手手掌去摁住伤口,颤声:“国欢……”
国欢一手抓住他的左手手腕:“哥……”他的身子在微微抽搐,可声音却异常的清晰,“我要娶阿木沙礼!”
杜度已经失了神志,慌慌张张的一时想止血,一时又想喊人,根本沒在意国欢说什么。
国欢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娶阿木沙礼!”
杜度停下动作,怔怔的看着脸如金纸,似乎随时都会失血殒命的弟弟。他额头冷汗涔涔逼出,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孱弱的弟弟,执着起來竟是如此的可怕。
他似乎从來沒有看懂过自己的二弟!
杜度张了张嘴,沒发出一个声音。
国欢虚弱的扯出最后一个笑容:“我要娶她!不管你们怎么看……要么我死,要么……”
轻呢陡然沒了声。
杜度眼角迸出眼泪,掌心死死捂住他的伤口,咆哮道:“你个笨蛋!笨蛋!笨蛋!你不能死,你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他抱起国欢,胳膊环绕托住他的脖子,紧贴他耳边,语无伦次的喃喃哽咽,“我帮你!我帮……哥哥帮你……哥哥帮你……你要什么哥哥都给你……”
第四十八章 手刃亲子(1)
癸丑年正月十八日的那一战,建州三万兵马与乌拉的三万兵马在鄂膜城列阵以对,双方均下马厮杀。彼时矢如风发雪落,声如群峰,努尔哈赤率领的建州军以压倒性的胜利杀得乌拉军十损六七,剩下的散兵沒了斗志,一哄而散。
乱战中,建州一鼓作气攻破了乌拉城,等布占泰带着不足百人的残兵返回乌拉城时,发现城内已遍布建州士兵。危机关头,布占泰带着布喜娅玛拉仓惶逃出城,谁知在路上与代善率领的一支正红旗狭路相逢,两相争斗,布占泰又折损了大半侍卫,最后带着布喜娅玛拉逃至叶赫。
这一战,以乌拉彻底消亡灭国的代价,宣告结束。
建州大获全胜,不仅获马匹盔甲器械无算,乌拉部所属城邑皆归附。在乌拉城屯兵十日,升赏有功将士之后,月底建州大军开始班师回赫图阿拉,消息事先传回,赫图阿拉城内一片欢腾。
武尔古岱作为努尔哈赤的女婿和得力干将,自此出征可谓收获颇丰,可沒等把这份喜悦带回家中,便先是听到了大女儿失踪的噩耗。身为都堂,掌管都察衙署各类公务,沒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让他遇到调查自己女儿的案子。
从阿木沙礼失踪迄今,算算日子,已过去了半月,留下的线索杜度等人早已翻來覆去的查了个遍,可惜从那天阿木沙礼破窗而出后,就失去了音讯。武尔古岱原已不太抱希望,半月杳无音讯,怕已是凶多吉少,这冰天雪地的,若是走失在山冈上,不是饿死也被冻死。
但是为了宽慰妻子,武尔古岱仍是发动人力城内城外的搜寻,只盼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武尔古岱人缘不错,听说阿木沙礼失踪后,许多人都派出人手帮忙寻找。
转机的陡然出现,令人惊喜的同时也让人震惊。
二月初七,舒尔哈齐的第四子图伦在家中自缢身亡,其妻王佳氏报了丧,努尔哈赤召见了武尔古岱,要求他带人密查图伦死因。
图伦才十七岁,正当英年,其妻王佳氏先是不肯招认,但诸多奴仆的指证,疑点都指向了王佳氏。武尔古岱也认定是图伦与王佳氏夫妻不和,二人拌嘴生气,图伦一时想不开便自尽了,便判决王佳氏殉死从夫,在外人看來也算全了王佳氏的脸面。
王佳氏一听自己要死,吓得整个人瘫了,当场恸哭交代:“四爷是怕担干系才自戕的!是他掳了阿木沙礼,还把人藏在高墙内,眼瞅着这事越闹越大,他前几日怕的都不敢让人去送吃食,就怕被人搜到……可不去送吃的,人还不就得活活饿死?他急得一晚上睡不着,左右为难,整宿整宿的说梦话,人像得了魇症。我陪他熬了大半宿,四更天才睡迷糊了过去,哪知道……哪知道一睁眼就发现他吊死在床前了……”
所谓高墙,其实是建在舒尔哈齐家的木栅内的一处**院落,四年前舒尔哈齐叛逃后回归,努尔哈赤网开一面沒杀弟弟,就在他家的木栅内砌起一座高墙來,将其幽禁于内。因院墙不同宅居的高深,所以很少有人知道里面究竟是何等样的情况。
第四十八章 手刃亲子(2)
舒尔哈齐死后,阿敏主持分家,把原先外围的木栅全部拆掉,栅子内的屋舍按各家各户另起院墙。只留下那座阴森森的高墙,被孤零零的扔在了一角,无人问津。因舒尔哈齐就死在里头,所以平时也很少有人会去靠近,哪怕住的近的阿敏、图伦等家人、奴才,都觉得那地方阴秽,大白天都是远远的绕着走。
时至今日,武尔古岱已经不太愿意去回想当日打开那道铁门后的情景,甚至……他偶尔竟会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若是那扇门从來都沒有被打开该多好。
武尔古岱骑在马上,慢慢踱回家。
莽古济这几日一心扑在阿木沙礼身上,家中内外的大小事务已经不怎么搭理。
到家时,武尔古岱在门口遇见了一个脸生的哈哈珠子,正在门廊边探头探脑。他故意咳了声,那哈哈珠子受惊般的瑟缩了下,待看清武尔古岱后,忙打了个千儿:“奴才给都堂大人请安。”
“你是哪家的奴才?”
“奴才……五格格家的,來给三格格送信儿。”
武尔古岱“哦”了声,漫不经心的接过那人恭恭敬敬递上來的信件,随手将信拢进袖子里。
那人也沒做停留,急匆匆的离开了。
武尔古岱下马,自有奴才牵马去马厩。他径直进了正屋,色尔敏轻手轻脚的走來,接过他解下的斗篷。
阿木沙礼依然躺在床上昏睡不醒,只是整个人的气色比前两日明显好转许多。虽然那张小脸仍是瘦的不像人样,脸色蜡黄,原就略显枯黄的长发犹如枯草般散在枕旁。
莽古济坐在床头,取了一柄梳篦正全神贯注的替女儿篦头发??遵照医嘱,阿木沙礼根本沒法泡水沐浴,所以人从高墙密室抬回來后,每日用温水擦洗一遍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裳。原來身上的那套衣裤从里到外满是虱子,只得拿出去点把火烧掉。
按武尔古岱的意思,不若将那虱虮遍布的头发一齐剃掉,却遭到莽古济的强烈反对。
“你又不是不知道阿木沙礼有多在意她的头发,如果醒來发现自己连头发都沒保住,她得多伤心?”
莽古济哭了两天两夜,眼睛肿成了核桃,这两天里她睡眠很少,日夜都守着阿木沙礼,生怕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再有任何闪失。
武尔古岱看着妻子熬黑的眼圈,有邪溜到嘴边,终于还是沒能说出來。
这件事,有太多的疑点,作为都堂,对于分析案情天性就要比别人敏感,更何况……这事太过蹊跷,沒头沒脑,太多漏洞解释不清了。
好在女儿的命已经救回來了,假以时日,终有恢复清醒的一刻,到时候不愁问不出真相來。只是……他担心妻子会为了维护孩子而失去理性的判断,做出无法挽回的冲动之举。
“这个给你。”他掏出那封信递给莽古济。
莽古济停下动作,奇道:“这是什么?”
“信啊。”
“我知道是信。可我不识字,你给我看信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