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耳畔猝然响起熟悉的出鞘声。
他愕然抬头,目光却从惊讶猛地换为骇然。
“不用以后,你现在就来抵命吧!”她握刀的手依旧在颤抖,可目光却森冷得吓人。
长刀离鞘,刀尖在她说话间已刺痛眼球的向他心口扎来。
惊骇间,他下意识的往右边倾倒,那刀尖没能刺中他心口,却依旧刺中了他的左肩胛。顿时,血流如注。
也幸而她体虚无力,且那是柄单刃的腰刀,不是双刃的长剑,她若是劈头砍斫,或是横削,只怕这么近的距离,他非死也已重伤。
可这会儿在她笨拙且毫无技巧的一刺下,所用的全部力道也不过是他肩上扎了个血洞,连穿透之力都没有。
她举着腰刀,死死的顶住他的身体,充血的眼中喷火般的瞪着他:“说什么不逃、不避……”她龇牙讥笑,齿缝间浸满下唇渗出的丝丝血迹,“你们怎么不去死?”
噗!
刀尖离肉。
她拔了刀,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起身不稳时,岳托顾不得左肩流血,右手便想伸手去扶她。
她挥刀毫不留情的砍向他的胳膊,他只得缩手。
她用刀身做杖,撑起身子,只觉得下腹隐隐作痛,她没忍住,眼泪迎风落下。
身前的岳托依旧单膝跪地。
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眨眼,使劲把眼泪眨掉。
“还有谁?”
她的声音弱弱的消散在风中。
武尔古岱只在一开始漏出口风说是有三个男的曾经在密室内与她……赤身裸体的抱在了一起。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武尔古岱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用怎样含蓄的字眼来形容,可当他发现自己的女儿对此一无所知后,马上就闭上了嘴。
她被人侵犯了,还怀了身孕,现在打不了胎,还不知道孩子的生父是谁。无论她怎样的哭闹寻死,武尔古岱都没说出那三个人是谁,哪怕莽古济口口声声骂他们是畜生,可她还是很清晰的分辨出一个事实,那些恶人都还活着。
如同对待褚英一样,除了在家中对其恶狠狠的几声痛骂之外,根本动摇不了那群恶人一分一毫。
自己的父母居然没有杀掉这三个畜生替她报仇雪耻!
哪怕她撕心裂肺的喊着要报仇雪恨,不惜同归于尽,武尔古岱和莽古济自始至终的态度都是保持沉默。
第三章
名节都已经没有了,还要顾惜名声这种东西有何用?
她怅然落泪。
原来所谓的小畜生,不是籍籍无名的奴才。
她无声的嘶喊。
褚英待她真是……不薄。
拿自己的外甥女当妓女!
他是真要把自己彻底毁掉啊,比一刀杀了她还残忍百倍。
“说!除了你,还有谁!”她眼神疯狂的瞪着他。
岳托摇头。
“说!”刀颤颤的割在他的颈脖间,割划出一道细小的血口子。
她拿不稳刀身,整个人像一片垂挂在树梢上即将落地的秋叶,不过是苟延残喘。
“我没法替其他人做选择,我只能对我自己做的错事负责!”目光清澈,愧疚沉沉。
但这话听到阿木沙礼耳中却完全是另一种意思。
她面无血色,五官极近扭曲。恨意弥漫全身,但随即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眩晕,她一个踉跄,头往下栽倒,若非岳托眼明手快,她很可能一头磕在冰雪地里,撞得头破血流。
岳托被她突如其来的晕厥反应也着实吓了一大跳。
她身子很轻,几乎没什么分量,瘫软的倒在他的臂弯间,轻飘飘的。长袍虽宽大,可只有他清楚臂弯间那一刻的触感是有多吓人。
她,竟消瘦至此!
他环顾四周,感受到臂弯间那过于轻微的分量,心尤悸颤,忍不住将自己身上的氅衣脱下,将她严严实实的裹了起来。
虽不知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可眼见得哪怕是昏迷不醒,仍战战不止的细弱娇躯,岳托唯有叹息。他肩上有伤,只得左手拾起腰带,右臂托臀将她半抱半扛在肩上,辨明方向后,快步向三姑家走去。
武尔古岱家住的离木栅并不太远,于他而言,步行并不算艰难,难的是这一路要怎样回避路人,不受瞩目尽量低调的把一个姑娘送回家。
走了半里地后,岳托深觉艰难,正犹豫不决间,突然拐角得得得驾来一辆马车。
车行的并不快,岳托闪身退到路边,贴着一排矮墙蹲下,低头,尽量缩小身影。
可没想到即使如此,那车行到半道,却仍是停了下来。车辕上坐着一头戴风帽,身披毡皮斗篷,全身裹得密不透风的车夫,双手拢在袖套里,怀里抱着马鞭。
拉车的是一匹灰色的牝马,发毛齐整,马蹄得得声止,岳托抬头时,恰好与那匹牝马对了个正着。
马鼻子喷着热气,那车辕上坐着的车夫不知道嘀咕了句什么,那车厢窗子就被迅速推开了,等不及看清里头坐了什么人,先钻出一个圆滚滚,毛茸茸的脑袋来。
那是个约莫三四岁大的小娃娃,生的虎头虎脑,脑袋上戴了顶黄皮的虎头帽子,唇红齿白,白皙娇嫩的肌肤被风一吹,颧骨处透着一抹绯色,配上那灵动的眼眸,煞是机敏可爱。
那男童刚一露头,看到路边的岳托后立即缩回头去,之后没多久,小脑袋没敢再伸出来,却双手攀着窗框子往外翘首。
那窗口,紧贴在那男童身后,渐渐又显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孔来。
“啊……真是岳托阿哥?!”一双妙目在岳托身上转了转,声音温柔可亲,“你这是要去哪呢?”
第四章
阿木沙礼醒来时,已躺在一间干净的土炕上。
屋子很小,陈设也极其简单,但难得的是窗明几净,收拾的一尘不染。
屋里没有架子床,只有一方土炕,炕边上紧挨着大门。看着木门后没有上栓的门闩,她头疼欲裂的想着,这又是个什么地方?
醒来的一刹那,她曾有过短暂的恐慌,但随即心态已放平,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劲儿,嘴角勾着自嘲的冷笑,她翻身掀开身上的被子。
沉重的两扇木门向内推开,那个窈窕的人影跨进门的同时还捎带着一抹温柔的轻笑:“好了,好了,你别推我,我这就去看看她醒了……咦,还真是醒了。”
四目相对,阿木沙礼揉着发胀的额角,费了老大的劲终于想起眼前的少妇是什么人。
她挣扎欲下地行礼,却被那少妇挡了回去:“别动,别动,你身子虚,还是躺着吧。”
她垂首,如蚊蝇般讷讷:“八舅母。”
门口扑通跳进个小人儿来,头上的虎头帽已摘去,露出一光溜溜的脑门:“额涅!我饿了!额涅!我饿死了!”
葛戴笑吟吟的回头看着儿子:“那你想吃什么?”
“岳托哥哥打了只雉鸡。”
“那倒是不错。”想起今天出门去庄子上查账,儿子豪格非缠着一块儿去,马车里挤不下她竟是连个随身丫头奶妈都没带。她将阿木沙礼摁回被窝,回身卷了卷袖子,“额涅给你下厨……”
“不用不用!”豪格摆手,跳过来拦住葛戴的去路,一脸的得色,“岳托哥哥拾掇干净了,这会儿正生火给我烤叫花鸡吃呢。”
“叫花鸡?什么东西?”果然小爷爱胡闹,男人下厨只会添乱。
“好吃的东西!”豪格吞咽着口水,伸手拦住葛戴,不让她出门,“岳托哥哥说是天朝江南的吃法,好吃得不得了。”
“哦。”葛戴不以为意,汉家食物固然美味,但有几个人能真做得出来的,便是以前东哥格格偏爱江南美食,褚英和代善翻遍整个辽东找大厨,也没几个人能真做出地道的让格格称赞的美食来。“额涅出去瞅瞅,你在这陪着姐姐。”
豪格还想拦,可惜人矮腿短,没扭几下就被葛戴给甩在了身后,只得鼓着腮,气嘟嘟的看着额涅跨门出去。
回过头看,看见床上躺的那个长得跟丝瓜秧子般的少女,正眼神木讷的睁着一双死鱼眼看着他。他心里不觉有点儿怕了她的眼神,想着刚才睡着了只是觉得这个姐姐长得不好看,没想到睁开眼睛更加吓人。
“喂!”他张嘴,“我可不怕你哦。我额涅说让我陪你我才陪的哦,但是我告诉你,你等会儿可不许抢我的叫花鸡吃。”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来,表情慎重的补了句,“哪怕岳托哥哥非要塞给你吃,你也不许吃!”
阿木沙礼的反应跟死人一样,连跟手指头都没动一下,却冰冷的甩出一句:“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吃他碰过的东西。”
第四章
豪格愣了下,他有听见她说的话啊,虽然声音不怎么悦耳,吐字还是很清晰的,可是为什么连起来他就是没听懂呢?她什么意思呀?
他不愿说自己没听懂,要她解释一遍,只把下巴一昂:“那等会儿敦达里从山上打回来的野味,你也不许跟我抢!”
阿木沙礼置若罔闻。
豪格撇了撇嘴,好动的东张西望,不时的去翻屋里摆的各种瓶瓶罐罐,嘴里嘟哝道:“敦达里真是没意思,家里连个好玩的东西都没有。”
阿木沙礼原是思绪放空,脑子里一片茫然,被一个小娃娃絮絮叨叨的在身边折腾,不停的叨扰,不由感觉后脑勺一阵一阵的抽着疼,忍不住喝道:“出去!”
豪格被她猛地一吓,手里拎的一只罐子吧嗒摔在地上,砸在了自己的脚面上。他“嗷”的一声叫唤,疼得皱起鼻头的同时又不免心虚的朝门外瞥了一眼,慌慌张张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哪怕疼得已经眼泪下来了,都没有再发出半点喊声。
罐子咕噜噜滚到了炕下。
豪格一瘸一拐的追到炕下,把罐子抱了起来,冲阿木沙礼撇嘴瞪眼:“坏女人!”
他对于坏女人的概念来自于家里面的那个看见他,面上笑嘻嘻,背地里恨不能咬他两块肉的娥尓赫——自己的额涅从不说人是非,也不许自己随意骂人,唯独对娥尔赫福晋,他背地里骂她坏女人,朝她走过的地方吐口水,额涅哪怕抓着了,也不会说什么。
娥尔赫在豪格幼小的心目中属于坏女人的典型代表,但是和眼前这一位相比,至少娥尔赫长得还入眼些。
豪格眼中的阿木沙礼,面色蜡黄,颧骨凸起,红眼紫唇,怎么看都是一副坏人的长相。
“坏女人!”
豪格连骂数声,阿木沙礼只是不理,连眼角末梢都不带瞥他一下的。
他很生气的将脸凑到她跟前,大声说道:“坏女人是生不出孩子的!”
阿木沙礼木然的眼珠子突然动了动。
他惧怕的后退好几步,色厉内荏的鼓着腮帮子,叉腰道:“嬷嬷说的,坏女人就是生不出小孩子的!”
照顾他的嬷嬷曾经不止一遍的说过,他是家里唯一的子嗣,是阿玛的宝贝金疙瘩,阿玛喜欢自己的额涅,根本不喜欢娥尔赫福晋,所以哪怕娥尔赫嫉妒的在家里上蹿下跳,天天看他的眼神不善也没有用。
坏女人是生不出孩子的!
阿木沙礼木然的神情渐渐有了变化,高耸的颧骨上飘起一大片不正常的潮红,她胸口起伏,呼吸急促,血红色的双眼弑人般的瞪视着豪格。
豪格心生惧意,噔噔噔跑向门边,挨着门柱子扭头朝她扮鬼脸。
这时门口一个人影晃了下,岳托端着热腾腾的瓷碗,跨进门来。
“好香啊!”豪格踮起脚尖,鼻翼煽动,猛嗅。“我要吃!我要吃!给我吃!给我!”他双手举高,扒拉着岳托的手臂。
岳托左肩受伤,胳膊无力,只得右手将碗举得更高些,以免被豪格碰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