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悦地蹙起了眉头:“敦达里!”
“奴才在。”从他身后的一匹马上跃下一青衣少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在他马前打了个千。
“你觉得安达里说得可对?”
这话问的轻巧,可回答的人却绝对不会因为他轻淡的语气而感到轻松。
敦达里思忖片刻,低头道:“主子,大局为重!”
皇太极沉默了。
叶赫河湍湍流淌,四年了,已经四年了,每一次的瞥眼擦肩都只是在心中划上更深的疼痛。
大局为重!
他每次都用这四个字来安抚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他的现在,是为了她的将来。
他闭了眼,再睁开时,目光清冽,已无丝毫犹豫。“嗬!”勒转马首,调头。
“爷!”安达里愕然地望着乌骓马蹄得得地跑上下山的小道。
敦达里撞了他一下:“还愣什么,赶紧跟上。”
“这……这是去哪?”
敦达里翻身上马:“还能去哪?星夜兼程,扈尔奇!你等着这几晚都不用睡了。”
安达里快哭出来了:“真要了我的小命了哟!那个第一美女究竟有什么好的,都这把年纪了再怎么美也已经是老女了……”边说边爬马鞍。
“这话在爷跟前可别提。”
“我哪敢当爷面提?我真不要命了么?”
“你知道就好,当好差事,记得管好你的嘴,不该说的别胡说。”
第二十五章
安达里促黠一笑:“在你跟前我还用管我的嘴么?”驭马与他并驾,“哥哥,你新婚休沐这些天可都是我顶你的差使,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讲讲,嫂子怎么样?”
敦达里斜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萨尔玛本是葛戴福晋身边的侍女,你又不是不认识。”
安达里气他避重就轻:“你就装吧……”
敦达里挑眉:“你若是实在好奇,不妨让爷也给你议门亲事,你也不小了。”
安达里啐了声,扬鞭道:“爷是英明之主,如今得贝勒爷器重,将来必能一展雄翅,傲视群雄,哪能总操这些三姑六婆下役的心。我身为女真男儿,八爷亲随,当有宏图之志,当争功创业!”这话朗朗上口,说得甚是漂亮,但转瞬,话音一转,嬉皮笑脸道,“成家立业虽是少不得的事,不过也不急在一时啊,你也知道,自你我懂事起,便见惯了我们这位爷为情所苦,我实在害怕给自己找麻烦。女人可以貌美,可以宠,却不可以爱……”
敦达里皱了皱眉,俊朗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你又多话了!”
言多,必失。
敦达里猛夹马腹,纵马疾驰,追上皇太极。安达里不甘示弱,三骑一前两后飞快下了山,在山下与十名侍卫会合后,连夜赶往扈尔奇。
按照正常路线从赫图阿拉出发到扈尔奇需七八天,若是战时星夜疾袭,快则三四天。迎亲队离开赫图阿拉后便星夜兼程赶路,但是临了却没有进入原辉发地界,反而在叶赫边界停了下来,如此等了两天新郎带着亲信才回归队伍。这之后便不再急于赶路,慢悠悠地白天行路,晚上安营歇息。
偶尔也有人抱怨,这大热天为什么要赶那么远的路去迎亲,未免也太给科尔沁面子了。而在扈尔奇那一头,送亲的莽古思贝勒可不管那远迎的仪式有没有格外受到重视了,迎亲队在既定日子没出现,拖了一日仍旧没有影子,再两日,什么样的流言蜚语都冒出来了,这下别说脸上增光,他们科尔沁的送亲人员就快被流言唾沫给吞了。
终于熬到了第三日,建州的迎亲队才出现了,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地进了城。皇太极和莽古思亲亲热热地打招呼,莽古思的儿子寨桑在一旁偷偷打量这个由父亲亲自挑中的妹夫,见他不过二十出头,相貌堂堂,四肢修长,身材健硕,一看就是个打仗的好手,更难得的是观他和阿玛说话时的动作语气,彬彬有礼,竟像是个读书识字,有学问的。
只片刻,寨桑便被皇太极谈吐不俗的表现折服,之后他去找妹妹哲哲,竖起大拇指调侃道:“你且放宽心嫁了吧。你要相信阿布[1]的眼光,他可给你挑了个文武双全的丈夫!妹妹,你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说得边上的小丫头们捂嘴嗤嗤的笑,哲哲脸臊得通红,一双眼却熠熠生辉,眼波流转,流露出无尽的期盼向往。
————————[1]阿布:蒙语发音abu,父亲的意思。
第二十六章
六月初十,皇太极在扈尔奇城与哲哲完婚的同时,葛戴却因操劳过度而中了暑。
“主子,可好些了?”萨尔玛将葛戴扶坐起来,小丫头机灵的递上一碗绿豆汤。
葛戴脸色泛白,额头冒着虚汗,头微侧着,冲着站在床尾的一纤细身影,歉然又感激的一笑:“好孩子,这回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阿木沙礼注视着小丫头给葛戴喂食,眼神专注,表情真挚,眼中满满的真挚担心。
“额克出[1]快别这么说,别说这不过是我这个外甥女的一点子孝心,便是看在你我两家毗邻的情分上,过来探望一下也是应当的。”
她的声音细细柔柔的,甚至温润动听。
葛戴吃了口绿豆汤,口感冰凉,不由“咦”了声:“家里哪来的藏冰?”去年冰窖里储存的冰不多,今年一开春就用去了不少,到上个月更是被皇太极尽数用了个一点不剩。
“福晋,这碗绿豆汤是阿木沙礼福晋从家里带过来的。”萨尔玛小声的解释。
葛戴又喝了两口,觉得胸口没那么闷的慌了,摆了摆手,萨尔玛乖觉的撤去。
“真是个体贴的好孩子,国欢阿哥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阿木沙礼赧颜一笑,似乎提到自己的夫婿极为羞涩。
萨尔玛因已为人妇,所以平时并不在葛戴跟前伺候,如今她在外头领了差事,权利倒是比以前大了不少。她是个聪明的,知道如今受器重得重用,怕有一大半是因为她男人是八爷心腹的缘故。
萨尔玛端着碗出了正房没走多远,便见东屋那边的门开了,一年轻妇人双臂交叉抱胸,身子歪倚在门框上,柳眉斜飞入鬓,相貌倒是不俗,可惜挂在嘴角的冷笑使得她那张脸变得略显尖酸刻薄之相。
“萨尔玛!你给我过来!”
萨尔玛头皮一麻,知道自己装聋作哑是躲不过去了,抬头时展颜冲那妇人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分外讨喜的说:“福晋叫奴才什么事?”
娥尔赫眼尖,早就看到她手里端的那青瓷碗外壁挂满了水珠,不由冷哼道:“不是说家里的冰都被爷祸祸掉了么?我昨天说想把果子冰镇一下,还哄我说什么冰没了?真没了,你手里端的是什么?”
萨尔玛继续笑脸迎人:“福晋您误会了,这不是……”
话还没说完,端碗的手背上被拍了一记,萨尔玛吃痛,那巴掌扇过来的力道极大,青瓷碗脱手飞出,啪的摔在地上,碎瓷飞溅。
“贱婢!”娥尔赫再次扬手,这一巴掌直接扇在了萨尔玛的脸上,将她打得一个趔趄,站立不稳差点儿摔了。娥尔赫的声音高扬起来,“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这个家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仗着主子的宠,猖狂了你个小娼妇!等那科尔沁的福晋进门,你以为你还能这般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吗?”
萨尔玛半边脸瞬间肿起,可她不敢捂,只得唯唯诺诺的卑躬屈膝,讷讷不敢言。
第二十六章
娥尔赫一番指桑骂槐,虽隔着一层窗户,却依然一字不漏的令房内的人听了个正着。阿木沙礼暗暗端详葛戴神色,发现她面上虽不显露,可那双搁在席上的手却在微微发颤。
阿木沙礼微微一笑:“这外头蝉声闹的慌,倒真是吵到额克出休息了。”
葛戴一怔,发觉阿木沙礼神情特别诚恳自然,尚存几分稚气的脸上满是天真单纯,并不像是话中有话的样子。她正要开口,阿木沙礼已款款走向门外:“不打扰额克出休息了,我先回去了。”
葛戴忙使唤身边的丫头:“快替我送送。”
阿木沙礼笑让:“哪来那么多规矩?我家不就在隔壁,翻个墙也就到了,以后少不得要常来常往的,额克出这样倒显得与我生分了。”
她这话说的周全,葛戴只得笑看着她出了房门,心里不免泛起嘀咕:果真是一朝为人妇,以前那个略带跳脱任性的性子居然都没有了。
阿木沙礼在小丫头的陪送下,走出了房门,经过厅屋,最后小丫头打起了正房大门的帘子。
耀眼的阳光晃得人眼前一花,入耳的谩骂声变得愈加清晰。
她站在门槛后,一时有些愣怔。
记忆中那个亭亭玉立,风姿清丽的大姑娘变成了如今眼前这个叉腰骂人的恶妇。才不过短短五六年的时光,那张当初令她赞美惊艳过的容颜竟然变成了如此不堪的另一副尊容!虽然看穿戴她依然那般明艳动人,眉毛描的甚是精细,脂膏涂抹的也十分靓丽,然而整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了。
“福晋!”打帘子的小丫头一直双手高举着,渐渐有些吃不消了,见阿木沙礼只是站在门口出神,并不迈步,不由壮起胆子出声提醒。
阿木沙礼这才抬脚跨了出去。
娥尔赫停止了谩骂,侧头过来瞥了她一眼,显得十分漫不经心。
阿木沙礼想着,自己的四姨穆库什才刚刚嫁入钮祜禄家,额亦都在的一日,这个娥尔赫便轻易得罪不得,便特意敛了步子,朝她肃了肃身,行礼道:“额克出。”
“不敢当。”娥尔赫翻白眼儿,她那双眼睛本该是很漂亮的丹凤魅眼,可惜她眉稍画的略长,显不出眼眸的柔美,反突出了一种令人不喜的孤傲凌厉来。
说真心话,和葛戴那般一眼就觉得温厚可亲的主母比起来,娥尔赫给人的印象实在不讨人喜欢。可是阿木沙礼依旧笑吟吟的上前拉了娥尔赫的手,说道:“额克出犯不着为个奴才生那么大气,这天气热,若是把自己急出了毛病来可怎么得了?过几日,八舅就要从扈尔奇城回来了,若是他回到家里见一大家子都病了,家里乱糟糟的没个章法,让科尔沁的新福晋看到了,那可不仅仅是丢八舅的脸面了……”
娥尔赫这人,喜怒皆形于色,她当姑娘时仗着父母宠爱,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待她长大,想着要嫁给嫡出的八阿哥,结果也顺顺利利的心想事成了。可谁曾想,嫁进了门才发现,原来这个家里还有很多事不是她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太多的不如意堆积在一起,日久天长压抑着她,折磨着她,让她变得十分敏感,性情愈发乖戾起来。
第二十六章
阿木沙礼静静的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嚣张的娥尔赫对上那对漆黑的眼眸时,突然心头泛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可再定睛细看,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福晋,身量娇小,容色温婉,上上下下的穿戴也十分体面,是个再普通不过贵女,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娥尔赫定了定神,脑子里将阿木沙礼方才说的话过了一遍,在这个家里,明面上是葛戴最得宠,实际上……不论是葛戴也好,自己也好,在八阿哥眼里不过都是个玩意,养着不闹心就好,若是不听话……
她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刚嫁进来的时候,她的确因为心怀怨怼,做出了些没过脑子的事来。其实这也不能怪她,毕竟谁能料到皇太极能和抚养自己长大的表姐勾搭成奸?她向来是个骄傲的,眼里哪能揉得下这颗沙子,就跑去告诉了木栅大福晋阿巴亥……因为这事,皇太极被冷置了三四年,而一向软弱无能的葛戴竟还敢当面讽刺她是损人不利己的榆木脑袋。
娥尔赫正浮想联翩时,对面的阿木沙礼也正在暗暗打量她,见其一副似有所思,且面露怯意,不由莞尔一笑。此时此刻,阿木沙礼的脑海里正不停的翻腾着欣月曾经唠叨过的一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疯言疯语,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秘密,其实颇为见不得光的。
阿木沙礼回到家时心情陡然变得愉悦起来,这样的好心情自然瞒不住人,门莹数次想张口问,又怕惹主子不高兴,所以只是端了茶在一旁伺候,眼睛小心翼翼的扫描着。
待到国欢回家时,阿木沙礼已回复了常态,只是她此刻心里拿定了主意,自然就不复前几日那种乌云压顶的气势。这般谨小慎微的变化到底还是瞒不过国欢的眼,不由笑问打趣道:“可是有什么喜事?”
“喜事?”她歪着头笑,露出一个俏皮的表情。精心养了那么久,虽然没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可现在的气色也远比去年强出许多。“隔壁有喜事,不过你若是想要,我便去求了郭罗玛法,也给你再聘一门亲……”
她的话还没说完,嘴唇上一冰,已是被国欢的一根手指点在唇中央。
国欢眉眼带笑,目光深邃:“你舍得把我分给其他人?”
阿木沙礼似乎没料到国欢会突然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微微一愣,头往后略仰,避开他的手指后,轻笑:“我有什么舍不得的,男人三妻四妾的不是很正常么?”
国欢眉心不可觉察的略微一蹙,脸上笑容未曾收敛,依据柔声问道:“当真?你就一点儿都不介意?”
阿木沙礼颇有不耐回答这种无聊问题的冲动,可只不过瞬息之间,她已转了念头,冲着国欢嫣然一笑,撒娇般的抓着他的袖子,同时巧妙的避开了他的手指:“哼,你以为我真的会让你娶三妻四妾么?你有我一个还不知足?你可不许学八舅那样,要学就学七舅……不然我可不依!”
第二十六章
国欢面容勉强,险险维持不下去。
这个傻丫头,换做旁人大约真的被她糊弄过去了,可他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哪里看不出她内心那点儿真实的想法。
一开始的反应说的才是真话吧!
后面的,不过是作戏一般演给他看的。
心口一阵阵的纠疼。
国欢嘴角微微抽搐。
无论是真话也好,假戏也罢,都仿佛是对他的一种变相摧残。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抬起手来。她依旧像只小猫般伸着爪子,可爱娇俏的挂在他的袖口上。
“阿木沙礼……”他喟叹,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敞开她的心扉?
“海兰。”她撅着红艳艳的嘴唇,对他说,“要叫我海兰……”她似乎有点儿生气,发着小脾气,刁蛮又可爱,“我都跟你说了几十遍了,以后我要改个名字叫海兰,你怎么老记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