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是我不好。”他轻柔的道歉。
面前的她,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触碰不到。
她撒娇,她任性,她娇笑……如果这一切都是她的真实表现的话,他会觉得真心快活,无与伦比的满足。
可是,明明都是假的。她的眼睛里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海兰,哈达的榆树。
“海兰……”他试图伸手轻拥她。
“嗯。”她没拒绝,可是环住的肩膀在微微发颤。
“我们,生个孩子吧?”
肩膀坚硬,肌肉紧绷。
她没说话。
他也没再追问,只是轻轻的,满是爱怜的抱着她。
她还是那么瘦小,好像这几个月的锦衣玉食,完全没让她多长出一两肉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笑声如铃,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她说话时,他能清晰的感受到来自于她声音的震颤。
“好呀。”她愉悦的回答。
他放开她,抓着她的双肩,两人面对面的互相凝望。
他试图从她脸上发掘出希望的萤火之光来。
她弯了弯眼眸,笑靥如花,嘟嘴道:“可是国欢哥哥你在吃药呀,为了你好,你得先把身体调养好了,我们才能生孩子呀!”
她说的那么理直气壮。
他却在瞬间黯然了瞳眸。
不该心生妄念,他不该……
手指微微收拢,他加重力道,恨不能在这一刻狠狠的掐住她,不顾她的感受,告诉她自己真实的想法。
他想要她,只要她。
这辈子,不管她怎样,自己都不会放弃她。
已经守护了那么久,如今她就在自己身边,还愁没机会吗?
“国欢哥哥……”她感到了痛意,忍不住皱了眉。用的语气依旧是在他眼中假的不能再假的做作。
什么时候,他守护的阿木沙礼就这么不见了呢?
他心生疲倦,这个念头一起,他便立即仓惶收手,放开了她。
“国欢哥哥……你怎么了?”
满头的豆大汗珠,滚滚而下。国欢顾不得擦拭,只是冲她笑了笑:“没事,天太热,我体虚,容易出汗。”
看着眼前的女孩子,依旧那么样的眉眼,无论看了多少年都似看不够。
她还是她。还是他小心翼翼放在心尖尖上的阿木沙礼。
不会变……
哪怕她当真变成了一株无依无靠的榆树。
他也愿意化作土壤,一生相伴守护。
——————————————————————[1]额克出:满语发音nekcu,舅母的意思。
————大年初一,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歆想事成!
第二十七章
甲寅年冬十一月,济尔哈朗搬离木栅,与额亦都的九格格琥巴完婚。十二月,扎鲁特果弼尔图之女乌仁格格,由其兄戴青送嫁至建州,与德格类完婚。
乙卯年正月,科尔沁莽古思那三兄弟果然又不甘落后的选了一个格格送到建州,嫁给了努尔哈赤。这次送来的是三兄弟中孔果尔的女儿,和早先嫁给努尔哈赤的阿如娜福晋,以及皇太极半年前娶的哲哲福晋,都是堂姐妹。
哲哲嫁给皇太极半年多,深居简出,阿木沙礼与葛戴交情日益深厚,便是在娥尔赫跟前,也渐渐博得好感,唯独这个对八舅舅三娶的这位科尔沁福晋,颇有种不知如何结交,无从下手的感觉。
哲哲长得颇有福相,容长脸儿,五官端庄,皮肤白净,并没有传说中的粗糙干涩。在仅有的几次接触中,阿木沙礼觉得这是个大智若愚的聪明女子,虽然对方不会说女真话,经常安静的坐在一旁,眉宇间带着一股亲切安详的气质。可越是这样,越让阿木沙礼对哲哲这个荣辱不惊的女子产生了好奇。
也正是因为她与皇太极内宅中的女眷走的近,所以她比任何外人都要清楚,一个不会说女真话,受娥尔赫排斥挤压,受皇太极冷落,甚至连一处像样的厢房都没有的福晋,在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环境中,是怎样的心态能让她保持住那股子安详?
寻常人,若是受辱不过,即便不心怀怨憎与人争吵,亦不免自怨自艾,日日以泪洗面,悲苦不已。唯独这个哲哲,真是个耐人寻味的女子,竟然还能不动声色的在波涛不显的内宅中,泰然处之。
“再怎么说,那也是科尔沁的格格,不看僧面看佛面,若是她不好,八舅冷落她也是情有可原。可如今看她的样子,比木栅里新娶的那一位科尔沁福晋还强出不少。八舅再不乐意,也得看在郭罗玛法的面上对她好一些。”
阿木沙礼语重心长的劝谏葛戴,葛戴只是唉声叹气:“我也知她是个好的,只是……这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我总不能把你八舅绑了送她床上去吧。”
阿木沙礼噗嗤一笑:“那你成什么了,如此大度贤惠,已是难得的了。我只是担心木栅里有她的姐妹在,少不得新欢得宠,这阵子怕郭罗玛法会听到些枕边风……”
葛戴心中一哽,其实这些顾虑她何尝没有思量过,只是些许为难的事,皇太极根本不会在意。在这个家里,强悍如娥尔赫,即便有额亦都大人在背后撑腰,也不敢在皇太极跟前放肆说话,偶尔受了冷落,憋了委屈,只能在奴仆跟前摔摔打打,各种挑剔。
努尔哈赤要给哲哲长脸,少不得要找机会来敲打她这个当家福晋,若按她的心思,她真心不想掌管这个家,很想找个人放权出去,可惜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我们爷啊……”悠悠然的,葛戴神游太虚般的一叹,笑容略有苦涩。
第二十七章
阿木沙礼将葛戴落寞的神情尽收眼底,眨了眨眼,笑着开口道:“豪格阿哥不在家吗,我今天来怎么没见着他?”
葛戴回神:“他呀,家里的侍卫带着他去木栅了……”提起儿子,葛戴脸上露出了柔软的笑容,一扫方才的抑郁。
阿木沙礼不着痕迹的问:“是么?侍卫……这是去司文翰读书了吗?找的是哪位先生?”
“不是,只是去收拾屋子……”说到一半,葛戴转了话题:“不过豪格年纪也不小了,前几日也正想跟他阿玛提启蒙的事,阿木沙礼,我知道司文翰的达海曾经教导过你,达海学问好,专通兵法,豪格这孩子从小就淘气,有一把子力气,我想着他将来肯定要子承父业,帮衬自己的阿玛效犬马之劳,所以……能不能请你帮我去问问达海,收下豪格这个学生?”
阿木沙礼没有一口应下,说的很是委婉:“豪格这么聪明,即便我不说什么,达海巴克什见了怕也得夸他。”
葛戴笑容灿烂,这倒不是她自夸,的确是过年去木栅拜年时,曾特意去见过达海,达海似乎对豪格很感兴趣,只是回来和皇太极提了以后,得到的反应却是不置可否,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豪格读书启蒙的事便就此搁置,这一搁,便搁了将近一个月。
阿木沙礼从葛戴家回来后,反复揣摩着葛戴那句“收拾屋子”。
葛戴和皇太极夫妻以前都曾住过木栅,如果没猜错,葛戴口中的屋子多半指的仍是那间原先布喜娅玛拉住的大屋。据说自布喜娅玛拉离开建州,那间屋子便一直空关着,哪怕这五年来木栅频频添丁增口的,也没让出来给人住。
经过多方打听,阿木沙礼几乎已可认定那间屋里有古怪,想起自己小时候曾进去转过,可惜没能进到东哥的房间去看看。这个女真第一美女身上到底有何等样的魅力,能够让那么多人为她神魂颠倒?
一个月后,趁着努尔哈赤忙着准备送去北京朝贡的贡品,木栅当家的阿巴亥和孙带皆是忙得脚不沾地,无暇顾及其他,阿木沙礼先将佳穆莉接来家住,让她和豪格玩耍在一处,又引得两个孩子意动,吵闹着要去木栅找阿济格等人玩耍。
阿木沙礼顺理成章的将两个孩子带到了阿巴亥的住处,阿巴亥这会儿正忙自然没在屋里,十岁的阿济格半大不小,根本和豪格等小毛孩子玩不到一处,没多会儿,阿济格就耐心尽失的跑掉了。反倒是三岁大的多尔衮有模有样的拉着侄子和外甥女的手说:“我带你们去找松果托和肫哲玩吧。”
带多尔衮的乳母古齐末这会儿正奶着十五阿哥,抽不出身照应跑出去玩的多尔衮,又见阿木沙礼身边跟着两个丫头,便随口喊了刚刚陪着佳穆莉一块儿踢毽子的小丫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叫德因泽,八岁了,奴才是洒水上伺候的。”
古齐末见她口齿清晰,能够一问三白,说明是个懂事的,便吩咐:“你跟着十四阿哥去,有什么事即刻回来禀告。”
“是,奴才知道。”
第二十七章
德因泽跟着多尔衮等一干孩子去了纳纳昆福晋的屋子,少顷,肫哲由乳母抱着闻讯赶来,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孩童玩耍在了一处,时不时的逗笑了一屋子的人。
阿木沙礼见时机差不多后,便借故单独出了屋子,悄悄避开木栅内走动的仆役,直奔那间大屋。
那间屋子多年未曾翻新,外墙和屋瓦看上去颇显陈旧,只是屋梁瓦棱,用料考究,透着沉淀的精致。门牖虽旧,但窗纸并不破烂,门扉上虽有微尘,却远非陈年所积。
阿木沙礼看了看门上挂着的铁锁,眉头微蹙。她绕着整间屋子转了一圈,每经过一扇窗户便用手去轻轻拉动一下,看似重复的动作却在最靠近配间时出现了意外。窗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手指间的触感异常,窗户在外力的作用下向外略微抬起一条缝隙。
阿木沙礼心中一阵激动,用力掀起松动的窗户。从窗口爬入并没有花费她太多的力气,这一年多来,许是调养得当,她体力恢复的不错,虽然还远不能骑马打猎,但翻个窗户还是绰绰有余。
屋内陈设与当年的记忆重合,就连炕上的毡褥、迎枕这样的物件也都摆放的井井有条。这样生活痕迹明显的屋舍,让她落地后险些吓出了一身冷汗。明明是一间无人居住的空屋子,为什么竟连灶台上都摆放着锅碗瓢盆,仿佛它的主人并没有离开四五年之久,而只是出门了四五天。
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她忐忑的拿起一件像是很随意的平在炕上的红色马褂,没想到入手触感异常柔顺,她“咦”了声,抓起马褂子,凑近窗边借光细看,发现那竟是一件身量不算太大的狐皮马褂——狐皮并不难得,难得的是这是一件至少用五张完整无缺,毛色无差异的火狐狸皮硝制而成。
她心中愕然,脑海里有个不祥的感觉一闪而过。没等她想透彻原因时,身后已然传来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你偷这火狐马褂做什么用?”
她吓得浑身一跳,猝然旋身,一双眼睛布满惊恐。
但只是一个瞬间,她便强压下内心的恐惧,傲然道:“偷?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偷东西?”
她身前的那个高大的身影冷冰冰的回答:“两只眼睛……我的。”
当她终于看清楚对面那人的长相后,她从惊慌中镇定下来。
“好放肆的奴才,八舅平时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敦达里并没有看她,极守规矩的双目垂睑,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上,声音听不出任何喜怒:“八爷曾教过奴才,用人物,须明求,倘不问,即为偷。”
阿木沙礼怒道:“我需要偷这屋里的东西?”她佯作愤怒的将手中的马褂摔在地上,“不过是件狐皮马褂!这种东西难道我买不起?!”
敦达里弯下腰将马褂拣了起来,细心的拍去沾染的灰尘,抬头看向阿木沙礼的眼神中似有了一丝责怪。
第二十七章
被一个身份地位不如自己的人这般轻视,令她怒得差点儿失去了理智。敦达里虽是皇太极的侍卫,可他长相俊美,气质高冷,不笑时那双眼瞳仿佛能将他心中的不屑化作实质的利剑,生生的扎痛了阿木沙礼因为心虚而敏感脆弱的心。
她就像是一只被突然踩了尾巴的猫咪,奓毛而起。受不了敦达里太过刺目的眼神,她一巴掌挥过去。
敦达里眼神一变,颈脖略偏,他原本能够避过她绵软无力的袭击,可最后却保持了原状,生生的挨了她这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打破了屋内的诡异气氛,同时也唤醒了阿木沙礼的理智。
手心里火辣辣的刺痛,她保持着扬手的动作,呵呵的笑了起来。
可敦达里像是完全看透了她此刻的色厉内荏,没有在意她脸上那刚刚展现出来的精彩绝伦的高傲贵女表情,将手上的狐皮马褂放回炕上后,他淡淡的说:“福晋不妨开诚布公的说出来此的目的,好过像现在这样仓惶掩饰。”他好整以暇的神态,仿若刚才根本没有受她侮辱,挨她那一巴掌。
阿木沙礼面上不动声色,可心底却已是倒吸一口冷气。
她谋划来此的目的,正是想从这间屋子里翻出点布喜娅玛拉的旧物。按她的打算,是想凭着布喜娅玛拉的旧物去高墙内引得褚英相信她的谎言,然后借此煽动褚英的情绪。以上次褚英的表现来看,布喜娅玛拉对他的影响远远超过她的想象,这个世上,如果还有谁能够让褚英不顾大局、不计性命……除了这间屋子原来的主人,不做第二人可想。
阿木沙礼目光闪烁不定的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男子,用力按捺下内心的惊骇,面上扯出一丝笑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无意中发现这间屋子的窗户未关,不过我不否认我是因为好奇所以才偷着进来想看看当年女真第一美女住的地方……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她举步绕开敦达里,作势往大门口走。
这个过程中,敦达里没有再开口说过话,阿木沙礼屏息走到门口,手指碰上门板的一刹那,没等她一直紧绷的心松上口气,敦达里已凉凉的开口:“门外上了锁。”
他说话的同时,她已作出拉开门的动作,配合着他的话,门向内拉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而后却没能被她成功打开。摇晃的门扉从外头被上了锁扣,随着她的动作,门外的铁锁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
她的脸骤然涨得通红,猝然转身,怒目而视:“你从哪里进来的?”
敦达里云淡风轻的答:“你从哪进来的,我便也是从哪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