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面对皇太极的好奇,岳托垂目答道:“是不是真的,不妨一试。”他的眼睫下隐藏着深深的黯然,心中有太多的忐忑不安,但事急从权,如今火烧眉毛,他也实在是顾虑不得将来可能产生的危险了。

半个时辰后,一个年近四十,面相普通,打扮整洁干净的仆妇被歌玲泽领进了四贝勒府。

廖女医进了产房大约一个时辰后,等得心如死灰的岳托终于听到了第一声婴儿的啼哭声。那一刻,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随着另一个不同的啼哭声一并响起,皇太极静坐不动的身躯终于有了变化,他从炕上下来,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中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彩,但转瞬之间,他又马上恢复了神色,含笑对呆若木鸡的岳托道:“恭喜你啊,岳托。如今你子嗣可比我还多了。”

岳托懵懵懂懂的,只觉得似在梦中,这时苏宜尔哈抹着眼睛进来,似是喜极而泣般对岳托道:“给台吉道喜了,是一对小格格,全须全尾的,没有一点儿差池。”

第三十八章

岳托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皇太极笑意更深。

苏宜尔哈刚说完话,葛戴就进来了,满脸掩不住的疲色。岳托想着她也不过才是生产完两个多月的妇人,如此操劳了一夜,万一伤了元气可如何是好。一思及此,心中愧疚感更甚,忙对葛戴作揖道谢致歉。

葛戴忙了一夜,此刻已觉得力不从心,她强撑着先是给皇太极见了礼,又对岳托道:“穆图尔贺醒了,说是要见见你,你……”

女人生产之所对男人而言乃阴秽之地,这个产房虽说是临时的,可经过一夜的折腾,那里的血腥气却极重,尚未来得及收拾干净。穆图尔贺在这个时候提这样的要求,其实还是挺任性的。

没想到岳托却压根没多想,听完就往产房走。倒是葛戴愣住了,望着岳托的背景发了好一会儿呆:“真看不出来……果真是少年夫妻,情深……”

产房血腥气脓重,两个刚出生的女孩儿已被棉布包裹起来,苏宜尔哈喜气洋洋的领着家里送来的两个年轻妇人带到穆图尔贺跟前。

穆图尔贺脸上毫无一丝血色,上半身半靠在抱枕上,湿漉漉的头发贴服在额头鬓角,她精神不算好,一双眼却像是宝石般熠熠生辉,极是闪亮。她将两个妇人从头打量到脚,看着两人抱孩子,喂奶,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苏宜尔哈知道这算是对乳母的认可,正要说话,见岳托一脚跨了进来,不由错愕的愣住。

穆图尔贺道:“你带她们出去,我有话和大爷说。”

苏宜尔哈正蹙着眉头表示不悦,穆图尔贺的大丫头纳扎里已不动声色的挽着苏宜尔哈走了过去。

房里除了岳托和穆图尔贺,还剩下两个人,一个是穆图尔贺的陪嫁丫头锦歌,还有一个是中年妇人,穿的虽是宽大长袍,头发梳的却是汉妇的发髻。

岳托一进门就已经留意到了廖婆子,廖婆子却是自始至终都是低垂着头,眼睛盯着地面,似乎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般。

岳托目光被廖婆子吸引,所以并没有觉察到替他搬来椅子的锦歌讨好中带了一抹羞涩。岳托缓缓坐下,终于将目光从廖婆子身上收了回来,穆图尔贺将锦歌和岳托的表现一一收入眼底,亮晶晶的眸瞳中稍许暗淡下去,嘴角似有似无的扯出一丝苦涩的冷笑。

“辛苦你了。”岳托握住妻子的手。

穆图尔贺的双手带着粘糊糊的汗水,透着寒雪般的冰冷。

她没有抽开手,反而反手将岳托的手用力拉住:“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她的语气是那样的理所应当,因为说的急,她用的不是恳求或者商量的口吻,而是一种肯定的,命令的语气。岳托微不可察的心生反感,但看到妻子满脸疲惫憔悴的样子后,心里不由软了。天大地大产妇最大,他何必非和一个刚刚替他生完的孩子,且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才回来的女人斤斤计较?

“你说。”

穆图尔贺深吸一口气,指着锦歌道:“你收了她当通房吧……等孩子们过了满月,再抬她做小福晋。”

这回轮到岳托倒吸一口气。

第三十九章

因是在生产时帮过大忙的情分,所以双胞胎满月时国欢夫妻自然收到了请帖。阿木沙礼看到请帖子,大大的一怔,国欢观其面色郁郁,便道:“不想去就不去吧,我叫松汀把礼送过去也算尽到一份心。”

“不用……”她的脸色不太好看,即便如此,她却很快的否定了国欢的建议。

到了宴席正日,阿木沙礼跟着国欢赴了宴,到了才知这场满月宴规模小的可怜,除了大贝勒自家的几个人外,只不过请了四贝勒一家和国欢夫妻寥寥十余人。

男人们在前厅聊政治聊渔猎聊女人,阿木沙礼只与岳托匆匆打了个照面,便自觉的跟着葛戴去了后宅看产妇和孩子。她从早起便有些神不守舍,眼皮突突的跳个不停,心里忐忑着。葛戴见状,便在路上拉了她的手叮嘱道:“一会儿见了岳托福晋,你可别露出丁点痕迹来。”

她听的不明不白的,刚想问,葛戴却拍着她的手背,低低叹了两句,没有多做解释。

两人在纳扎里的带领下进了屋子,纳扎里有点儿神魂不属,进门竟也没通禀。葛戴和阿木沙礼前后脚的刚进了屋门,就听卧室里传来穆图尔贺嘶哑的喝骂声:“去把岳托给我找来……你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你嚎什么丧?”

啪的声,房内传来器皿打碎的声响。

穆图尔贺愈发恼了,声嘶力竭的喊:“养你这么大,真个儿是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早知道你是这么个讨债的,生你下来的时候就该掐死你……”

阿木沙礼犹豫不定,葛戴听了个大概,也不等纳扎里打帘子了,主动撩了门帘进了屋。阿木沙礼尾随其后。

靠门口摔了个茶杯,兰豁尔顶着一脑袋的水渍,像个被雨浇透的鹌鹑般缩着肩膀瑟瑟发抖。穆图尔贺躺在床上喘个不停,她脸色焦黄,双靥凹陷,眼圈淤黑,加上披头散发的样儿,活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阿木沙礼再有心理准备,也万万没想到穆图尔贺竟会变成这副模样,不禁一怔,穆图尔贺却敏感的立即觉察到了,目光冷飕飕的扫过来,落在阿木沙礼身上。

“呵呵,真是稀客……”她说话喘息像是在拉风箱,喉咙里似乎卡着口痰,上不来,也下不去。

阿木沙礼根本没听进去她说了什么,只是觉得她的样子在这一个月内实在变化的太过惊骇。

“福晋,您漱漱口。”床边的锦歌递过来一盏茶。

站在靠门边的兰豁尔突然动了起来,从一只小鹌鹑突然变身成为一只灵巧的小梅花鹿,轻巧的奔过去,端起床榻边的痰盂,捧给穆图尔贺:“额涅,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

话里带着哭声,以及鼻腔浓重的抽吸声。

阿木沙礼心头一暖,刚觉得兰豁尔乖巧懂事,穆图尔贺却已抬手打飞了痰盂。

痰盂咣当砸在地砖上,发出的声响吓得锦歌捧盏的手都抖了抖,兰豁尔更是犹如惊弓之鸟般往后直躲。

第三十九章

“你个惯会装腔作势,卖弄乖巧的小骗子!”穆图尔贺手指着兰豁尔,粗重的喘气,两眼翻着,仿佛随时随地一口气便要接不上来似的,“你还来弄虚作假,指望把我气死了,以后就有好的巴尼克额涅[1]来待你是不是?”

兰豁尔哇的放声大哭,扑倒在床前:“额涅,我不敢了,我真不敢了!你别不要我!你别死……我、我只是……”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显是真被穆图尔贺说的狠话吓坏了。

阿木沙礼于心不忍,但她没动,由着葛戴一个人上前将兰豁尔抱了起来,细声哄了两句,掏出帕子替她擦眼泪。

见穆图尔贺躺在床上因为喘不过气来,胸膛起伏,一张脸瘦得颧骨高耸,双靥带起不正常的病态绯红,葛戴不由叹道:“你也该好好保养着身子才是,大格格才多大,你这样骂她只会吓坏她,她哪里就懂得那许多……”

穆图尔贺眼泪不停的从眼角滑落,渐渐的呜咽声起:“我怕是不行了……”

“快别说丧气话。”葛戴随手将兰豁尔往身后一递,阿木沙礼下意识的伸手接过。葛戴替穆图尔贺掖了夜被角,替她擦着眼泪,“你刚生完孩子,心绪不稳,别胡思乱想。以后可别再拿孩子撒气,她那么小,要真以为你不疼她,不要她了,岂不是得吓坏了她?”

兰豁尔被阿木沙礼抱在怀里,小声啜泣着,一听这话,忙挣扎着下地,趴在床边红着眼哭道:“额涅,我再不淘气了,我以后一定乖乖的,我保证带好弟弟妹妹,再不胡闹,不去正屋惹嫲嫲生气,不嘴馋去偷六叔的东西吃,我保证听话,以后不胡乱扯谎了,我、我不是小骗子……额涅你别不要我!额涅——”

兰豁尔边说边哭,一头扑到穆图尔贺怀里。

穆图尔贺身子僵了僵,慢慢的软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她头顶的额发,眼泪止不住的簌簌往下落。

“兰豁尔。”

“额涅。”

“你头发长长了,去把剃刀拿来,额涅给你剃剃头吧。”

这一个月以来,她一直躺在床上,诸事不理。兰豁尔的头顶已经长出一茬密密的黑发。

锦歌将剃刀等工具给翻着出来,穆图尔贺借靠在抱枕上吃力的给兰豁尔剃头,葛戴有心帮忙,却被穆图尔贺谢绝了。

兰豁尔乖乖的坐在床边,一双哭红的眼里盛满了笑意。

葛戴夸了句:“兰豁尔的头发长得真可好,又黑又密。”

“那是额涅给我剃头剃的好,额涅说,头发要时时剃,这样以后大了留的头发才漂亮。额涅!”兰豁尔活泼的转向穆图尔贺,“额涅,等我留了头,额涅给我梳辫子。我要戴大绒花儿。”

“嗳,别乱动。”穆图尔贺手上没什么劲,原就拿不稳剃刀,偏兰豁尔还那么好动。

阿木沙礼在一旁看她俩母女突然的吵架,突然的又和好,这一幕母慈女孝看得她一阵眼热,险些儿失态的流下泪来,忙找了借口,急匆匆地回到了前厅。

第三十九章

国欢一眼就看出了妻子的不适,便佯作不胜酒力,带着阿木沙礼坐了马车回家。

回去的路上,国欢询问:“穆图尔贺给你脸色看了?”

她摇头,脸上带着茫然:“没有。只是穆图尔贺的气色不是太好,兴许是这次生产伤到了身子。”她羡慕对方有个如此乖巧懂事的女儿,这话却如何说得出口?

“她的确伤到了身子,怕是……”

国欢的欲言又止令阿木沙礼心头一跳,她也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是幸灾乐祸多一些,还是惋惜震惊多一些,种种复杂的情绪交杂在一起,纷乱的她根本抓不住任何一点头绪,只是茫茫然的反问:“什么意思?是以后再不能生了,还是……”

“时日不多了。生产时为了顺利产子,用了虎狼药,掏空了她的身子。”

她惊骇不已:“竟是这般严重?”回想起自己当初似乎也曾经生不如死,可最终不也熬过来了?自己不也是活的好好的?

“眼下不过是用银子续命,能熬一天算一天吧。”

穆图尔贺的病并没有拖太久,两个小女儿没满半岁的时候,她终于还是没熬过去。为了不让孩子们难过,趁着过年的时候,岳托将长子长女一并儿送到了四贝勒府,托葛戴照应一二。葛戴那会儿刚刚丧子,年前一场风寒先是要了洛博会的命,紧接着被传染到的洛格也没幸免。两个年幼的孩子双双夭折,将整个家都搞得乌云残月笼罩般死气沉沉。

兰豁尔和岳洛欢的到来让这个家的新年稍许有了增色,特别是想到这两个孩子年幼丧母的身世,就连一向刻薄的娥尔赫也对两姐弟多了几分宽容。

想是岳托的叮嘱,两姐弟对穆图尔贺的过世并不知情,岳洛欢没心没肺整日疯玩,倒是兰豁尔时常惦念着要回家。

“嫲嫲,这个点心很好吃,我能带几块回家给我额涅吃吗?”兰豁尔眨着纯洁无暇的大眼睛,期待的望着葛戴。

葛戴只觉得心都快融化了,一旁的娥尔赫嘴角动了动,最后终还是没说什么。

葛戴摸了摸兰豁尔的小脸:“你额涅回叶赫你郭罗玛法家了,暂时吃不到这些东西。”

“那我可以等她回来。”

“等她回来……这点心已经坏了。”

娥尔赫在边上听了,哪里还按捺得住,冲过来掏出自己的手帕,用碟子里拿出几块糕点放进帕子里,顿了顿,最后索性将一整碟的点心都倒了进去。将帕子包好,递给兰豁尔道:“拿去,等你额涅……回来,你给她……”

兰豁尔没想到一向难以亲近的娥尔赫居然这般好说话,不由心喜道:“谢谢嫲嫲。”

葛戴见娥尔赫眼圈通红,生怕她在孩子面前露了馅,要知道兰豁尔虽然才五岁,可这孩子看着早慧,说话做事比人六七岁的都利落。葛戴忙将兰豁尔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嫲嫲家里住不好玩吗?你怎么总惦记着要回家去呢?你看看岳洛欢……”

第三十九章

豪格如今大了,被皇太极送到军中历练,难得才回一次家,过年这段时日倒是在家,只是和岳洛欢的年龄差距摆在那里,岳洛欢一见比自己高大许多的豪格,先生了畏惧之心,哪里还敢找他玩耍。幸而最近国欢把自己的侄子杜尔牯接来家中小住,岳洛欢和杜尔牯年龄相仿,没几日便难舍难分,好得胜似亲兄弟一般。

岳洛欢经常去隔壁找杜尔牯,也曾邀了姐姐同去,只是岳洛欢年幼无知,兰豁尔却觉察出阿木沙礼窝克对自己两姐弟的冷淡,虽不太明显,却也绝对没有葛戴和娥尔赫对待他们的那份亲热。

兰豁尔心性极是敏感,知道对方不是太喜欢自己姐弟后,便约束弟弟不要随便去邻家讨人嫌,岳洛欢与杜尔牯玩性正大,哪里肯听兰豁尔的阻扰,一来二去,两姐弟没少闹矛盾。兰豁尔也是自那开始,隔三差五便说要回家去。

二月初,济兰本就忌讳家里正月里办丧事,等穆图尔贺的头七一完,立即使唤人做了打扫,将里外一应丧仪痕迹尽数抹去。

岳托没吭声,倒是萨茵实在看不过去,这个家里真正的一家之主从来都不管内宅事物,自己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都快被济兰挤兑得不像样了,代善依旧无觉无知。穆图尔贺撒手一走,岳托房里没人照应,冷暖也没人打理,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嗷嗷待哺,若非苏宜尔哈一手张罗,岳托那房早就乱了。

可即便如此,岳托依旧极速憔悴了下去。萨茵有心帮忙,却又发现苏宜尔哈作为一个老奴才,竟然在岳托屋里说一不二,颇显奴大欺主的模样来,把穆图尔贺留下的几个亲信奴才打的打,发卖的发卖。而这一切,刚刚经历丧妻之痛的岳托显然毫无觉察。

萨茵长吁短叹,引来舍礼的一顿抢白:“都说父子父子……我大哥哥在这上头可不就跟我阿玛一个模子出来的?平时有大嫂管着家里,哪里用得着大哥操半分心,如今被那老刁奴倚老卖老的欺了去,也是他活该。”

“好没规矩,你阿玛和你大哥岂是你能随便指责的?男主外,女主内,爷们哪里会懂内宅的鸡毛蒜皮琐碎小事?”萨茵嘴上斥责女儿,心里其实何尝不曾如此抱怨过?一时由穆图尔贺想到了岳托的生母李佳氏,不由惋叹。这岳托真是命运多舛。

舍礼撅嘴道:“阿玛不管大哥也就罢了,待日后大哥再娶一个新嫂进来,那老刁奴自然就收敛了。我懊恼的是二哥,二哥可是越来越混了,偏如今能管他的人谁也没心思管他。”

硕托正月拜年的时候,不知道怎的和萨茵的异母弟弟莫洛浑混在了一块儿,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莫洛浑那是什么人?那就是个只顾吃喝享乐的纨绔,不事生产什么的都是轻的,那根本就是个出了名的好色之徒,成日里和一帮子所谓志同道合的好友横行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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