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约莫过了半柱香功夫,果有脚步声放缓着慢慢靠近。

来人甚是谨慎,到得身后,停顿片刻后,犹豫间竟而行了个礼,唤了声:“秦太姐姐。”

秦太回头,看见身后之人果然是德因泽,见对方一脸忐忑拘束的模样,不由蹙了眉头道:“明日廿五,衮代出殡。”只这八个字,余言不提。

德因泽紧张道:“这么快?”

秦太挑眉:“怎么,难道你想反悔不成?”

秦太身材高挑,平时躬背塌肩的倒看不太出来,这会儿肩膀挺直,德因泽比她矮了大半个头,不由微微仰头打量着她。她从大福晋院里的洒水小丫头熬到现在也不过是个跑腿传话的小丫头,与秦太这样的近侍丫头根本没法比拟,以己度人,她很是想不明白秦太为什么会给自己这么大一个恩典。但机会既送上门来了,自己若是不抓紧,岂不是更傻?想到此,她不禁撇嘴道:“我有什么好反悔的,只是这事本可以我一个人做,你却非要我再拉一个亲近的人。喏……”她嘴唇呶了呶,指向不远处负责望风的另一个丫头,“和我一处的有八个人,只这个阿济根为人老实点。”

秦太抬眼扫去,虽隔得远,也能看清那个叫阿济根的小丫头长相极为普通,她为人精明,哪里不明白德因泽的小算盘,不由哼道:“既是你选的人,以后是好是坏,可与我无干了。”

秦太甩甩手,幽幽地望了望天:“要变天了呢。”

德因泽抬头看了看天,笑道:“哪来要变天了?”话未说完,秦太已是抬腿走远了。

德因泽看着秦太的背影,见她又恢复了原先那种卑躬屈膝的谦卑模样,不由哂笑道:“真是个怪人。”言吧,招手将阿济根唤到身边,掩唇附耳与她嘀咕了一阵,直听得阿济根的脸色一会儿忧一会儿喜,最后露出坚定的神情,沉默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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衮代的丧礼仓促而简单,虽然莽古尔泰弑母的传言被强行压制,可这事该知道的人个个都门儿清。三贝勒鲁莽凶悍的恶名传播开来,加之衮代生前被贬黜,死因更不光彩,这丧礼在兄弟几人心里,真是希望越低调越好。

衮代一死,莽古济病了一场,阿木沙礼忙着床前侍疾,更没顾得上家里。只这一天从早忙到下午,却是听得木栅内风云变幻,震惊朝野,竟是连衮代死得不光彩都被人遗忘去了。

岳托是沉着脸进的家门,家里头丫头仆妇乱成一团,萨茵抱着小儿子玛占面如土色,向来聒噪的济兰居然也难得噤若寒蝉,只她一张脸冷凝如冰,眉宇间的怒色止不住地似要化作利箭射出,恨不能将坐在对面炕上的丈夫射成刺猬。

代善倒是敛眉低目,浑然置身度外一般,双腿盘膝而坐,手上把玩着一串碧绿的十八子串,默不作声。岳托掀帘进门,大步走来,他却是犹如尊石像般连眼睑都未抬一下。岳托大踏步走到阿玛跟前,张口欲言,可见代善这般姿态,这话到嘴边竟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将他憋得胸口隐隐作痛。

斜靠在一旁檩柱上的硕托倒是一副混不吝的痞样,戏谑道:“大哥你也回来了,难得今儿个家里人齐全了,可真比过年还热闹。”

萨茵怀里的玛占年少懵懂,听闻后脱口道:“兰豁尔不在,过年她可是要回来的!”话没说完,嘴上已被萨茵捂住,玛占挣扎着发出几声“呜呜”。

岳托脸色不佳,思酿片刻,竟是在代善跟前跪下道:“阿玛,听闻汗玛法已指派了扈尔汉、额尔德尼,雅荪、蒙噶图四人来彻查此事,儿子莽撞,想先问一问阿玛,此事可是谣言?”

他嘴上说是谣言,可端看父亲这架势,心头已是觉得八九不离十非虚,只是他希望事到临头,代善能有所解释。哪只代善连手指都没动一下,依旧默然无语的低头,眼神空洞茫然地望着手中的那串碧玺珠串,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旁的萨哈廉也按捺不住,走过来跪在岳托身旁。萨哈廉一起头,瓦克达、巴喇嘛二人互看了一眼,也跟过去跪在了后头。玛占抬头看了看额涅,萨茵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也过去。

玛占正要跪,斜刺里冲出来一人,将他拉住,退到一旁,却是他的同胞亲姐舍礼。舍礼昂然道:“哥哥弟弟们何错之有,明明错的是阿玛,为何你们反要跪他认错?”

“舍礼!”萨茵颤声。

硕托闻言嗤然一笑:“不曾想,这个家里一群糙老爷们还不如个女人看得明白。”硕托一副痞样,也不管屋里气氛如何,耸耸肩便要走,没走两步却被岳托一把抓住脚踝,绊了个趔趄,险些摔了个狗啃泥。

“大哥!”他回首怒斥。

“跪下!”岳托喝道。

硕托不甘不愿,却又不敢顶撞兄长,恨恨之下,却也倔挺着就是不跪。

“不用他跪我,你们也不用跪我。”争执间,石像般的代善却是幽幽地开了口,“此事与你们无关,是我的错……是我贪心太过……”

岳托颤道:“阿玛……”饶是如此,他还是不太愿意相信阿玛当真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事,“你当真……当真与大福晋……”

“大阿哥!”萨茵打断道,“你怎可质疑你的阿玛!贝勒爷与大福晋绝无苟且,那起子小人不过是捕风捉影。大汗年迈,大福晋想讨好贝勒爷这事虽然不大能放到明面上说,有大不敬之嫌,其实这人情世故也是说的通的理。要知道,大福晋不仅往我们府里送了吃食,那四贝勒府上,也是收了大福晋的赠食的。”

这番话萨茵说得又快又急,一边说一边连连瞥着代善,只可惜代善却不大领她的情。

“是我错了,这没什么可解释狡辩的。”

第五章

萨茵尖叫:“大贝勒!我知道你不愿说谎话欺人,但你也不能任由人肆意污蔑,难道你当真要那些人说你与大福晋私下往来……”见代善一脸神情麻木,她急喘几口气,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道,“你与大福晋可有通奸之实?”

代善眼皮子一跳,手指动了动,捂住心口,在子女面前被妻子这般毫无遮掩的诘问,饶是他心如止水都不禁恼羞满面。

“我与她……不过是同桌共食,了却……了却……”声音起初略高,说到后来,又是一阵颓丧低迷,自嘲般的摇了摇头道,“罢了,是非随意,他们爱如何便如何吧。不过是要我放弃这个位置罢了,呵……我何曾还留恋这等权势,谁想要拿去便是。”

岳托在不易觉察间大大松了口气,不妨硕托冷笑道:“说得怪好听的,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阿玛你就不要这么……呵呵,大家都是男人,我懂的。”

代善猝然抬头,目光如电般扫射出来,硕托放肆惯了,哪曾想一直半死不活醉生梦死的阿玛会有这等凌厉的气势,一时惊骇地住了嘴,他心底发虚,强自梗着脖子争辩道:“阿玛,你不用瞪我,我额涅当年如何气死的,只怪我当时年幼无知,阿玛你这多年馋嘴的毛病……哎唷!”

岳托猛然跳起,一拳砸倒硕托。硕托挨了打,只觉得万分委屈,嚎叫:“我哪里说错了!大哥你凭什么打我!”

岳托下手极准,几拳捣下,硕托面露痛苦之色,蜷缩着身子捧着肚子话都吐不出来了。济兰看着兄弟两个扭打,只觉得心乱如麻,忍不住吼道:“够了!都给我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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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木沙礼脸色铁青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小丫头,小丫头瑟瑟发抖,额头紧贴在地砖上。

门莹的身后,是门窗紧闭的东厢房,阿木沙礼挥了挥手,示意门莹上前,门莹试着推了推门,门推不动,显是房内上了闩。阿木沙礼冷冷一笑:“砸开!”

门莹与讷莫颜面面相觑,讷莫颜不知所措,门莹看了看主子脸色,鼓起勇气提醒道:“爷在里头。”

“我知……”她冷笑不止,“还有一个是谁,我也知。”

不过在额涅床前侍奉,一夜未归,没曾想大清早抽空回来一趟倒是看了场好戏。

“福晋……”

“砸开!”她声音不大,却也不信仅隔了一道门一堵墙,房里的两个人真睡得那么死,毫无知觉。

门莹见劝不住,只得去厨房找来劈柴的斧子,比划了两下,便当真往门上狠狠砸去。

门莹力气小,砸了十七八下方才把门板砸出拳头大的洞来,讷莫颜从破洞中伸手进去拔了门闩。主仆三人推门进去,门枢嘎吱响了声,声音不大,却在寂静无声的寝室内显得格外悠长。

房内燃了香,混杂着一股子苦药味,那是多年来惯常闻的味道,可除此之外,另有一种甜腻到惹人心跳的麝香,淡淡的,暧昧的,丝丝缕缕的沁入心肺。

床帐垂着,红绸如血,那是她喜爱的颜色亲手挑选的上好料子,垂着的绦子是她闲时编的,这会儿无风自动般的微微颤抖着。她忽然觉得脚步有些沉重凝滞,伸手欲撩开帷帐,指尖在触到冰凉丝感时又停住了手。

两个丫头屏住呼吸,把头压在胸前,连眼神都不敢乱瞟一下。

阿木沙礼心里嗤笑一声,把手缩了回来,转身欲走。那帷帐却猛然一动,被一只白皙如雪的手抓住一角瞬间拉了开来。

帷帐内,床榻上,被衿凌乱,两个近乎*的躯体纠缠搂抱在一处,雪白的肤色,血红的绸被。

“呵……”她倏尔逸出一声笑,熬了一宿通宵的眼,带着嗜血般的红丝。

松汀长发如瀑般铺开,许是因国欢上身前倾扯帐的动作,她犹如惊兔般瑟瑟抖着,缩着肩膀愈发将脸整个埋入国欢袒裸的怀抱中。国欢一手撑在枕上,一手拽着帷帐,目光与妻子对视,瞳孔微微一缩,神情微变后慢慢恢复,声音略带嘶哑地说了句:“你回来了?”

阿木沙礼咯咯一笑:“可是爷嫌我回来的早了?”虽是极力克制,可那笑声却掩盖不住她言语上的尖利。

“什么时辰了?”国欢却似恍若未觉般,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本是拥在怀中的松汀失去支撑,上身扑到在被褥上,瑟瑟抖动,不敢起身,只将脸面埋在被子里,一副恨不能把自己闷死的样子。

阿木沙礼心如火烧,偏国欢淡然自若的样子让她没法做出妒妇姿态,只冷着脸,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床侧旁的杌墩上。

国欢示意门莹将一侧的床帐用钩子钩起,而后,夫妻二人一个床内一个床外,浑似什么都没发生般的聊起天来。

“昨儿个出殡可还顺利?那场合我本该陪你一道去的……”

“满城谁不知道二爷身子不好,起不来床的……”阿木沙礼讥道,“你不去也没人会说什么。”

国欢点了点头,从床上捡出一件皱得不像话的中衣慢慢套上,边系扣子边道:“你今儿回来,可是有什么事?”

阿木沙礼只觉得胸口堵得呼吸不畅,手指握了握拳,嘴角抽搐般的肌肉抖动着,半晌方才控制住情绪,沉声道:“达海巴克什犯了事。”

“犯了什么事?”

达海犯事,阿木沙礼原是十二分在意的,她之所以天不亮就急匆匆地往家赶,也正是想找国欢商量一下,昨晚上她在灵堂上听几个舅舅说的语焉不详,她虽不太懂政事,却也觉得事有蹊跷。达海是她启蒙导师,其他诸事可以只做未闻,唯独涉及达海,她做不到坐视不理,只是晚间她向阿玛额涅提及时,却反被阿玛斥责了一顿,连向来宠爱她的额涅也对她连声叹息。

她辗转反侧了一夜,思来想去唯有想找国欢求助,谁曾想……

她只觉得胸闷难当,一颗心揪着似刀割般疼,偏她心高气傲,面上端着不肯露丝毫动静,只沉着声回答:“昨儿个大福晋的近身侍女秦太和娜扎为琐事争吵,互相攻讦。娜扎说秦太和侍卫浓库通奸,秦太反指娜扎与达海……有染,还私相授受。这两个人都是大福晋跟前的亲信,这般攀咬被大福晋屋里的丫头们听了去,有个叫德因泽的丫头跑去大汗跟前告发了二人。你也知郭罗玛法近来性情甚为多疑,娜扎与秦太虽未被收用,却到底是汗宫的侍婢,说白了,那都得算是大汗养着的闲散妇人,岂容她私自与人通奸。郭罗玛法让阿巴亥大福晋彻查,娜扎和秦太受刑,皆不认罪。秦太与浓库证据不足,倒是娜扎确实曾赠达海两匹蓝布,有小丫头阿济根为证。娜扎受刑不过,招认赠予达海的两匹蓝布是受大福晋所托转交……”

国欢眉头挑了挑:“这是意指大福晋与达海有私情?”这会儿工夫,他上衣已是穿妥,外套披在肩上,手指微动。

阿木沙礼知晓他的习惯,每每动脑思忖,总爱敲击手指,只是这时却见他修长的五指却是抚在松汀白皙的背脊上,似有意似无意的沿着那光洁的肌肤一寸寸的游移着。

阿木沙礼只觉得眼睛灼热刺痛,不禁闭了闭眼,将视线强行移向别处。

国欢轻咳数声,以手握拳掩在唇侧,吁气:“玛法不会承认大福晋与他人有奸情,否则丢的可不仅仅是大福晋的脸面。”

阿木沙礼心中一凛:“正是。郭罗玛法定了娜扎与达海的通奸罪名,下令将娜扎当场打死,将达海缚以铁索,囚于木笼之中,若非额尔德尼等诸位巴克什求情,达海也当是死罪。”

国欢轻笑,感叹唏嘘:“既已出手,哪能如此轻易就了结。”

阿木沙礼眼睛一睁,视线转回,与国欢相对:“你也觉得此事有蹊跷?”

“你是否还没把事说完,不如一气讲完再说。”

“这件事的确没完,告发娜扎的德因泽和阿济根那两个小丫头,又和郭罗玛法说了另一件事……”她蹙着眉,似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沉闷片刻后方道,“大福晋最近将自己打扮得光线夺目,频繁出入汗宫木栅,送吃食于二舅、八舅……”

国欢笑道:“还真是……环环相扣,局中有局。”

“这事闹到昨晚,大汗派人去质问二舅八舅,八舅以长者赐不敢辞为由收了吃食,却并没有食用,可是二舅……不仅吃了大福晋所赠食物,而且……”

“而且,二人还同桌而食了。”

“你怎知晓?”阿木沙礼神色一肃。

“咳……昨天隔壁动静闹的挺大的,我想不知都不行。扈尔汉、额尔德尼、雅荪、蒙噶图……呵呵,真真儿的好算计啊。”

阿木沙礼不由站了起来:“这背后到底是谁在弄鬼?”

“阿木沙礼……”国欢嘘叹一声,“你总改不了好奇的毛病,好奇心害死猫……你即便有九条命,难道就真忘了死一回有多痛了?”

阿木沙礼身子一晃,险些站立不稳跌倒,幸而一把抓住了门莹的胳膊,直将小丫头掐得生疼。

门莹忍痛不敢吱声,把头垂的更低,仿佛想借此藏匿住自己。

“阿木沙礼……”

国欢温柔的呼唤将她迷离的神智拉了回来,她懵懵懂懂地看向他。

“我……打算娶了松汀。”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中了她,她身子微微一抖,也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整个人从方才站立不稳的状态猛地挺直了背脊,下颚高高抬起,嘴角向两边咧了咧。

“好啊。等她过门,这中馈事宜交到她手上再天经地义不过了,我也乐得清闲。”

“阿木沙礼……”国欢的声音慢悠悠的,却是字字清晰,“我们……和离吧。”

她的头颅高高的仰起,从他坐在床上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那尖尖的下颚与白皙的脖颈之间那道优美的弧线,仅此而已。

她站得很直,没有一丝颤音。

一个旋身,长袍下摆甩出一道弧线,她扶着丫头的胳膊,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背影瘦弱,却挺拔如松。

松汀将脸埋在被褥中,直到门枢嘎的声阖上,她才终于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悲鸣,嘤嘤地抽泣起来。

国欢轻咳两声,强压住喉间的痛痒,冷声道:“你若不愿,就该早些拒绝了才是,如今又哭甚?”

松汀抬起头来,泪水糊了一脸,抽噎颤声:“奴才没有不愿……奴才不是为这个哭泣……只是、只是……二爷,非得如此吗?”

国欢轻哼,胸腔微微震动,却是有一缕血丝从嘴角溢出,淌了下来。他随手抓了被面一擦,才要张嘴说话,却是没忍耐得住,连咳了数声,破锣也似的剧咳将松汀吓白了脸色,正仓惶无措间隙,国欢噗的一声,咳出一口鲜血,血迹四溅,喷洒在了鲜红的绸面锦被上。

大红的被面,绣的是百子千孙图,这是阿木沙礼的陪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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