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吭声。
岳托急了,忙跳下来,转到她身前来。
她斜着身子,侧坐在马上,他站在她跟前,抬头仰望。
这样诡异的高低姿势,两人一马搭配在一起,却是出奇的和谐。
阿木沙礼的脸,被风吹的愈发红润,一双眼微微眯着。她的长相并不是顶顶好看的,可这会儿双靥晕红,眼眸熠熠,却是说不出的美。岳托有点儿晕乎,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唇,避开她的目光,低头从马鞍上解下水囊,仰头灌了一口。水滴顺着他的脖子往胸口流淌,他一口气灌下半囊,方才缓过气来。
抬头与她目光一触,他又是一阵心慌,把视线垂平,落在她那双微微晃动的绣鞋上。
她身量娇小,连带着那一双脚也比寻常女子小上许多。女真女子素来不裹脚,上得了马,下得了田,遇到农忙时节,妇人干起活来顶上一个壮劳力。岳托看惯了随军的那些妇人,从来没想过,原来还有女子生得如此一双纤细玲珑的脚。这一看,不由像是迷怔了一般,胸口如火熊熊燃烧,愈发口干舌燥起来。
他想喝水,可手方动了动,那双漂亮精致的小脚却突然伸出一只来,鞋尖踢了踢他胸口:“喂,把水给我。”
岳托茫然的看着那鞋尖,轻轻的,不着痛痒的,一下又一下的踢着他的心,全然没去思考她到底说了什么。
“我说,你聋了呀。”她下力气踢了他那么多下,他就像个木头一样动也不动,果然还真是说到做到,不逃不避,任打任骂。
阿木沙礼泄了底气,软绵绵的说了句:“算了,咱以后好好说话吧,别弄的好像我欺负你似的。我渴了呢……”
最后四个字,颤巍巍的带着尾音,她声音本是清脆,骂人耍横时脆音便带着尖利,可放柔缓时,却自有一股子娇气。岳托小时候是见过她任性撒娇的,他生病发烧时她帮他铺床盖被,他被人欺负时,她偷偷替他出头结果险些弄伤自己。她任性又娇气,惯是被人呵宠长大了,在岳托看来,她任性得可爱,娇气得天真……可这一切的美好,却都毁在了自己手里。
有多久,没听到她这样对自己说话了呢?久到他曾经觉得这辈子也许都无望了。
他突然激动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只是牢牢的抓着。哪怕她一脸惊骇得拼命挣扎,他也不愿再放手。
“我……我现在已经有能力……我可以照顾到你了……我……阿木沙礼,你嫁给我吧!”
她憋红了脸,一只手从他的束缚中挣脱开,扬手朝他脸上啪的掴了下去。
第十四章
汗王大衙门。
殿上的气氛凝滞了许久,贝勒、台吉、总兵……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把头低着,假装自己没听见大汗刚刚的怒骂声。
这种时候,傻子都知道该尽量减少存在感。
但,有些人,即使想躲也没得躲。
努尔哈赤极为愤怒,足足骂了半个多时辰,方才静了下来,而后开始点人头。
“苏鼐!”
作为努尔哈赤六女婿的苏鼐默默走上前,打了个千儿行礼:“大汗。”
努尔哈赤面色稍霁,目光凌厉地将一众人等扫了个遍,站在前首位置上的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以及武尔古岱皆是头皮一阵发紧。
努尔哈赤的案桌下,依次跪着硕托、寨桑武、莫洛浑、叟根,另一边更是捆猪仔一般束手束脚的绑缚着乌日多克、王佳氏、布尔吉、尼果济还有尼伦,男人们皆是把头低埋不吭声,几个女人,除了布尔吉两眼发直神志恍惚外,其余的早在一开始啼哭时就被努尔哈赤命人堵了嘴。
努尔哈赤指了指底下这些人,对苏鼐说:“你把事情经过说一下!我大金国的子弟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哼!”
苏鼐领命,指着尼果济说:“这一个原是我弟弟松阿里的福晋,去年里私自逃回了娘家,终日里不守妇道与人私通,昨儿个她来寻松阿里,说是要有个大好前途要带上松阿里一起,却是他们这些人想要叛逃大明。我弟弟晚间至我家将这事告知我,我连夜进宫,只可惜当时大汗已就寝,我便去找了大贝勒……”
苏鼐说的极为简短,但个中惊险曲折众人已是通过各种渠道早有耳闻,苏鼐叙述时,松阿里站了出来,跪在地上磕头道:“是我管教不严。”
努尔哈赤摇头:“你举报有功,何罪之有?”
说话间,尼果济在地上不停的挣扎,一双哭到红肿的桃花眼憎恶怨恨地瞪着松阿里。松阿里心虚地别开眼,不敢与她对视。尼果济再水性杨花,但她来寻他时,却还是念着夫妻情分的,且当时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动心,更是当面应允过要随她一同去明国的。
努尔哈赤没有像松阿里定罪,相反还赞了他,赏赐了不少东西。而松阿里只是不敢接受,只一味的碎碎念叨着是自己对妇人有失管教。
他想开口替尼果济求情,苏鼐及时阻止了他,岔开话题说:“大汗既说你无罪,你可故请罪?何况你与尼果济已非夫妻,她有错,与你何干,何来管教不严之说?”
这话题堵的及时,却是牵扯到了管教问题。而说到管教问题,在堂上这些个肇事者身上,牵扯出来的代善、阿敏等人却具是责无旁贷的。话已至此,他们自然没有再装聋作哑不吭声的道理。
武尔古岱眼角余光瞥了瞥代善和阿敏,犹豫了会儿,硬着头皮站出来第一个解释:“我弟弟莫洛浑,素来贪得无厌,穷奢极欲,挥霍无度,不顾家计,冬日里裁制貂衣,寻常人得一件保暖即可,他得了三四件尚不知足。而自尼果济归家后,所用耳坠、项圈、手镯、脚镯等,皆以黄金打造。我福晋莽古济,大汗格格,身份娇贵也从未有如此奢欲。即便如此,莫洛浑还对我夫妻心生不满,说我待他供养不足衣食,而成日里厮混于寨桑武家中,昼夜宰牲饮宴。事到如今,弟弟妹妹居心叵测,我这个做兄长不敢担保他们无辜良善,更不敢担保他们日后心存善念。大汗!”武尔古岱跪下,“莫洛浑与我已无兄弟之情,既如此,若他心怀奸慝,恳请大汗勿以弟罪,株连于我。”
这番话讲出来,代表着他不会为莫洛浑三姐弟求情,甚至还当场与他们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兄弟兄妹之情。
莫洛浑这时候方才感觉到了惶恐,他打小被骄纵惯了,听了两个胞姐的话,真个觉得哈达的首领贝勒原该是属于自己的,武尔古岱抢了自己这么大的机遇去,那么无论自己向他索要什么都是自己应当应得的。而事实上,从小到大,的确武尔古岱对他真是有求必应,他便觉得这是武尔古岱心虚所致,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武尔古岱会放手,对他置之不理。
“哥……哥……”他心慌意乱地流下眼泪,一半是因为吓的,这时候原本可替自己拿点主意的两个姐姐都被绳索绑着,嘴巴里塞了胡桃核,用布绳勒着,堵得个严严实实,半句话都讲不出来。
尼伦和尼果济,一个吓得面色苍白痛不欲生,一个满眼仇恨似要将丈夫瞪出个窟窿来。
莫洛浑没了主见,慌里慌张的匍匐过去,作势欲抱武尔古岱的腿,却被侍卫阿敦拖回了原地。武尔古岱看都不看他一眼,跪在地上冲努尔哈赤磕头。
努尔哈赤对莫洛浑三姐弟并无感情,现下又恨着他们带累了自己的孙子,所以眼睛扫过还欲挣扎的莫洛浑时,目光便自然而来的带出一副厌恶和不喜的情绪。莫洛浑不是傻子,哪里看不出来,更觉得全身犹如掉进了冰窟窿里,九月的天气生生得将他逼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努尔哈赤道:“你且起来。”
“谢大汗。”
武尔古岱一起身,斜刺里一个身影一闪,却是代善插了过来,躬身说道:“硕托之过,我曾不欲告发,有心为之隐瞒……然而次子忤逆,毫无悔过之心……”
努尔哈赤不满地打断他:“子不教父之过。”
代善嘴角抽了抽,低头黯然:“他与我福晋……”底下的话没说,但天下无不透风的墙,这里头的风言风语众人还都是知晓一二的,只是私底下如何是一回事,这当众拿到台面上撕开遮羞布,说的人可以豁出去不要脸面,听的人却怕秋后算账啊。
果然,不管代善有没有心思要讲出济兰与硕托通奸之事,努尔哈赤这头已是高声打断他:“硕托秉性庸散懦弱,诚然他有些过错,但这些岂能以你妇人之言而胡乱定罪于他?”
第十四章
代善张嘴欲辩,努尔哈赤却是语速极快地叱道:“硕托是你的次子,你亦是我的次子。硕托年幼丧母,你亦年幼丧母。同样作为阿玛,我是如何待你的,你又是如何待硕托的?我聘衮代为福晋后,由她照料你们兄弟,她看我面上,可曾为难过你们兄弟?因你们兄弟是我年长的两个儿子,在诸多阿哥里我甚至特别器重偏心你们,仅是分府时私产银子我独独给了你们兄弟一人一万两。你自想想那时候一万两是我多少身家?我可曾犹豫不舍得分给你们?你元福晋过世时,怕你一个大男人照顾不周,我让孟古姐姐替你抚养长子……我做阿玛的,一心只为让你成家立业,过上舒坦日子!可你呢,你是如何报答我的?难道因为眼门前日子好过了,一万两以今时今日计算不得什么了,你代善家产万贯不觉得这一万两值钱了?既如此,你倒是这会儿拿出一万两来分给硕托!”
这一口气骂的,话里话外,含沙射影的,除了真傻的,哪里听不出来。更有聪明绝顶的,更是进一步读出了努尔哈赤潜在的意思,代善这个继承人的位置,怕是保不住了。或者说,若是以前努尔哈赤还有选代善当继承人的意思,这会儿却早已经没了这心思。
旁人能听出来,代善哪里会不懂。他也没任何表情,只是任由努尔哈赤一溜儿的骂完,趁他缓气的间隙,走到叟根边上,蹲了下来,问:“昨儿夜里闻讯,早起派人寻你们,硕托不在家好些天,奴才回报说是一直在庄子上住,可是庄子上并没有他的踪影。派人去寨桑武家寻访,却说寨桑武和莫洛浑一起去狩猎了……可惜这些都是一拆即穿的谎言。我现在再也不想听任何谎言,所以只问你,你们这几个人,是否是打算叛国逃往大明?”
叟根心乱如麻,早已慌得没了主意。代善向来是个温文尔雅没什么脾气的人,可了解的人都不会因此轻视了他去——这个大贝勒能征善战,并非是个容易糊弄的。
叟根犹豫不决时,一旁的寨桑武已是先一步插嘴道:“我等何故潜逃?绝无此事!”
硕托醒悟过来,忙跟了句:“绝无此事……”转瞬见阿玛目光凌凌射来,那股子威压感骤然使得他咽了口唾沫,讷讷地收了声。
代善目光紧接着转向莫洛浑,莫洛浑打着颤儿说话结巴:“是……是……是……”吐了三遍,依旧没把话说完整。
便在这时,一直魂游天外般的布尔吉突然开口道:“确有此事!”
全殿静默,瞬息后众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努尔哈赤哼了声,殿上随即又安静下来。
莫洛浑被布尔吉的临阵倒戈之言吓得浑身一抖,瘫软倒地。
代善一把揪住叟根的领子,依旧慢条斯理不徐不疾的语气:“你呢?”
叟根只觉得脖子被勒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又惊又怕地点头道:“有……有,是有这么回事。”
代善将叟根松开,站起身面向努尔哈赤,拱手道:“汗阿玛,若我亲生之子,当真是因厌我而逃,是我人品低劣不可依附,那汗阿玛授我所领只旗下牛录人丁,将何以为生耶?若果真如汗阿玛训斥的那样,我人品低下,不配成为旗主,更将回避汗阿玛掌管之基业。若是责怪我继娶福晋济兰不仁不慈,刻薄我子嗣,不赐牛录人丁,不给与家奴、牛群马群,不供给衣食……二人孰对孰错,不是黑便是白。若硕托怨怼之事为真,那我将杀我妻,绝不会姑息养奸。但……若是硕托奸宄悖乱属实,请汗阿玛将硕托交由我处置!”
努尔哈赤冷道:“你待如何处置?”
代善回道:“我当杀之。”
努尔哈赤气得一拍桌子:“你不要因为舍不得银子,故意刻薄怠慢孩子,寻找各种借口污蔑他的品行。你不信他,我却是信的,我若像你这般,难道说我也要像你追究阿巴亥的事么?你说我是信你还是不信你?同样是做阿玛的,我如何待你,你怎不学学如何待你的儿子?可见你这人是个糊涂混账的!”
见代善面无表情一副任打任骂,油盐不进的疲赖样,知道自己在这唱作俱佳的说骂,也不过是说与有心之人听,至于这个木头人一样的儿子,根本就是个无心肝的。
他心里窝着火,横眉一扫边上蠢蠢欲动的阿敏,不由怒道:“你又有什么话说?”指着寨桑武和布尔吉道,“你这个做哥哥的,就是如此教养弟弟妹妹的?”
阿敏跪下请求:“愿当众审理我弟弟妹妹,若是我有过错则愿受责罚,若是寨桑武、布尔吉当真犯错,请将他们交我杀之!”
努尔哈赤气得一噎,他年纪大了,行事做派早已没了当年的狠辣劲头,年轻时他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亲儿子,此时岁月悠悠,每每回想往事,常令他唏嘘感叹,心生悔意。
他有心劝和,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却没料到代善和阿敏,年轻气盛的,一个比一个显得光明磊落,当真毫不徇私,而他反被这些秉公执法的话给堵了嘴。
努尔哈赤噌地站了起来,气鼓鼓地说:“将硕托、寨桑武两人拖到高墙内圈禁!莫洛浑夫妇、叟根夫妇、松阿里的下堂妇,此五人……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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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闹腾,衙门散时已是黄昏。
众人出得门后互相道别,而后自有相熟且同路之人三两结伴而行。
皇太极从敦达里手中接过马缰,刚欲上马,那边得得得遛来一匹矮脚灰马,再一看骑在它身上的却是身材高大的岳托。马小人壮,这个组合想当奇特,皇太极忍不住笑道:“你这是又弄什么幺蛾子?”
岳托从马上跳了下来,笑吟吟地说:“听闻八婶有孕,想着这可是难得的喜事,侄子无以为贺,就去弄了匹混血的矮脚马来,给我未来的小堂弟骑猎玩耍。”
皇太极笑容略减:“还没影儿的事,你倒是费心了。”
第十四章
敦达里乖觉地牵过小马驹,避开两丈距离。
前头两人并肩而行,走出去大约七八十步,待街上行人变得稀疏,皇太极方道:“你弟弟应当已无性命之忧,你莫担心。”
岳托“嗯”了声:“八叔在,我放心。”
“你这种态度真是要不得,那可是你兄弟你阿玛,你倒是一副撂摊子甩手攀上我让我负责了。”
岳托笑了下:“我知道分寸,硕托没什么坏心眼,只是贪玩了些,我阿玛他……”说到这,微微蹙了蹙眉,心中暗叹,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评价自己的父亲。
皇太极宽慰他道:“你阿玛也不是不知道深浅的人,他小事糊涂,大事到底还是拎得清的。他口口声声说硕托犯错要杀了他,这喊打喊杀的也闹了不少回了,他说得越重,你玛法才会越心软。”
“玛法……可不是轻易会心软的人。”
“成大事者当秉公执法,这要换做二十年前,硕托便只摊上一件事这条命早就该丢了,何况他还糊涂的想叛国。”
“您常说玛法年纪越大心肠倒是越软了。”
“这是其一,还有,他如今正恼你阿玛,你阿玛说什么他都会觉得反感。你阿玛若正面替硕托求情,那说不定你玛法真就会定了硕托死罪。方才在衙门里,你玛法气成那样,到底还是只说圈禁硕托和寨桑武……所以今天的功劳,都是你阿玛的,可没我什么事呢。”
岳托琢磨了下,笑道:“八叔的用心,侄子晓得。从小你便教导我心存感恩,公正处事,勿骄勿躁勿偏激,若是幼时我尚且不甚明了,如今已为人父,哪里不懂这些道理。我虽忙于政务,无暇照顾儿子,但若岳洛欢出事,我必会紧张万分。”
皇太极歪着头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淡然,不似往日里那般一提起代善就郁郁寡欢,眼角眉梢反倒有些难以掩藏的喜色。不禁嘴角翘了翘,戏谑道:“无事献殷勤,你送我矮脚马,究竟所为何事?”
岳托面露窘色,讪讪的说:“就是为了尚未降生的小阿哥……”
“不说实话对吧?那我可要走了。”他回头招呼敦达里,“回头将这马牵给兰豁尔去,她这年纪正好学骑。”
岳托面上闪过一抹喜色,待敛容时发现皇太极正面带戏谑的望着他,他面上一红,忙说:“兰豁尔忙着学女红呢,她若要学骑马,改天我再给她淘换一匹来……”
“你现在倒真是有钱了。”皇太极摆摆手,“行了,你要真不愿说,我可真就要走了。家里头还有人等我吃饭呢。”
皇太极翻身上马,作势欲走,岳托赶忙上前拢住辔头,扯停了马,恬着笑脸说:“八叔,我……想请您给我保个媒。”
皇太极剑眉一扬长,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道:“哦,你可终于想要娶妻了?是相中了哪家的格格?”
岳托面上一红,嗫嚅道:“三姑家的……”
“嗯?你说什么?声音太低,我没听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