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穆莉哎哟唤了一声,揉着眼睛醒了过来,嗔道:“姐姐你做什么呢,压疼我了。”
阿木沙礼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砰直跳,似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惊惧什么。佳穆莉翻了个身继续蜷着,嘟哝道:“什么时候吃饭呀,我都饿了……”
恰在此时,车厢外壁上扣扣响了两声,阿木沙礼的心跟着砰砰狂跳了两下。隔着车壁,那醇厚的嗓音却似乎紧贴在耳边:“你若不肯出来,我便上车与你说。”
她心里一惊,瞥了眼和衣而卧的佳穆莉,犹豫片刻,低头钻出车厢。
这才一出来,腰上便是一紧,没等她反应过啦,已是腾身离了马车。岳托将她抱上马背,她还没来得及跟车夫关照一声,便被他策马偏离了行进的队伍,跑向山冈。
莽古济使劲抽了口烟,开口时烟雾从她口鼻拥出,瞬间弥漫了整个车厢,同时也让坐在她对面的哲哲看不清她脸上是何表情。
许是揣摩不清对方的心思,哲哲终于停下了话题,端庄娴静的面容上滑过一丝讪色。
莽古济的旱烟抽得愈发凶了。
到最后还是萨茵打破了沉寂,笑着对哲哲道:“真是辛苦你为了我们两家的事跑这一趟。”转向莽古济,“说起来,我也算是男方长辈,我的好嫂子,其实真不用我自夸,我家大阿哥是个怎样的人,你也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莽古济只是沉默着不接话。
哲哲嘴角抽了抽,终还是忍不住把话又重新提了提:“我们贝勒爷也晓得莫洛浑姐弟犯的错与你们两家不相干……”
莽古济放下烟杆,伸手推开一面车窗,车厢内的烟雾随着卷入的风沙迅速散去。
“这是我八哥的意思?”
哲哲微笑:“岳托阿哥托我们爷保媒,我们爷的意思……两家亲上做亲,也不用为了些许小事犯难,往后啊,有劲往一处使,可不比蛮干胡来的好。”
这话说的含糊的,既不接莽古济的原话,却又隐约把皇太极的意思捎带到了,着实滴水不漏。
莽古济虽是个鲁莽性子,但并不愚钝,生在这等样的家庭里,虽说女真人说话做事爱直来直去,但那些话里有话的弯弯绕也并不是没有过。皇太极让哲哲出面保媒,说的好听是让两家结亲,但背地里却不外乎有利诱威逼之意,若是两家结亲可成,则莫洛浑姐弟闯下的大祸不会再对他们家有任何牵连,仅冲着这一点,莽古济不用去问丈夫,也知道武尔古岱肯定是千肯万肯的。皇太极抛出的诱饵太合心意,容不得武尔古岱拒绝,但让莽古济犹豫不决的却是另外一桩事。
作为额涅,莽古济十分了解以大女儿的性子是很难接受岳托的,然而,她并不仅仅只有阿木沙礼一个女儿。她的小女儿已初长成,步入婚龄,佳穆莉娇憨任性,和四贝勒府上的豪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门亲事若能成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佳穆莉喜欢豪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考虑到豪格至今仍是四贝勒府上的独子,而皇太极如今正当得势。
莽古济沉吟着,天平在两个女儿间来回牵扯。
哲哲状似闲聊轻轻落下最后一个筹码:“我头回替人说媒吧,也不懂规矩,所以啊,两位也莫太当真,若是为难就当我没提过。其实我今儿跑界藩城主要是为了过去打前站,你们也知道的,我们府里的大福晋怀相不太好,医官叮嘱不能太操劳,我们爷惯是个会心疼人的,所以少不得只能让我往新宅子那多跑几趟,别到时候搬家一看才发现少添置了东西。”
萨茵笑着接话:“葛戴是个有福气的。”伸手在哲哲膝盖上拍了拍,“我瞅着你这长相也是个有福之人呢。”
莽古济眉梢一挑,也不绕弯,直言不讳地问道:“葛戴这胎怀的是阿哥还是格格?”
第十七章
阿木沙礼吃了一鼻子灰,眼瞅着身后的队伍越来越远,人影终是没入山冈草棘之后,而扶在自己腰上的手,掌心却是越来越烫。风在耳畔呼呼的吹,鼻端呛到的尘土似乎也不再重要,她的满腔心思都被那灼热滚烫的温度吸引过去,只觉得那隔着那只手的衣料单薄如无物,那股源源不断的热量熨烫得她全身都要燃烧起来。
而恰在此时,那手却猛地从她腰上挪开。紧贴在她后背上的宽厚胸膛也遽然远离。
岳托跃下马背,走到马首前,抓着辔头,深邃的眼眸稳稳当当地凝视着她。
阿木沙礼与他视线一触即离,螓首蛾眉,在刹那间竟透着一丝儿小女儿姿态。
岳托忍不住一笑,竟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去摸摸她的脸蛋。阿木沙礼胯下坐骑不适应被陌生人骑,一个劲地打着响鼻,岳托回了神,伸出的手落了下来,尴尬得拍到了马首上,轻轻抚了抚。
这个小动作,阿木沙礼并没有觉察到,她这会儿正为自己莫名其妙就轻易跟了岳托脱队独行而深感懊恼。这般忐忑不安的感觉令她心生厌弃,这种情绪没有丝毫掩藏地挂到了她的脸上。
岳托肃容,抬头问道:“上次与你说的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阿木沙礼心下一悸,抿紧唇不说话,脸上的红润褪去,再无半分笑意。
岳托却是个有耐性的,不以为忤,反接着说道:“你上次借你阿玛额涅的由头挡了我,既你讲了婚姻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没有不允的。”说着,不由放柔了声,连他自己都没觉察言行间已是带了股讨好之意,“我求了四贝勒保媒,这会子哲哲福晋请了你我两家主事的大福晋正在说这事哩。”
阿木沙礼脸色遽变,抬头叱道:“你究竟想要图什么?”
她声音尖利,胯下坐骑受惊,四蹄踢踏不止,岳托只得使劲拢住辔头不松手,偏这时眼前白芒一闪,灼灼寒意直劈向面门。饶是岳托反应迅敏,却因为手上不敢松劲,仰头避让不及,那刀锋带着冰冷的寒气贴着他的左侧眉骨一闪而过。
刀是好刀,精钢制成。
这把腰刀是岳托人生里第一次拥有的心爱之物,因为得来不易,以至于他格外珍惜。每日不忘细心擦拭,精心保养,这刀口有几分长,刀刃有几许宽,甚至于五指握紧刀柄时,刀身有几两重,这记忆都似已深深刻入他的骨髓般清晰。
他更记得,自己当初把这把刀送出去的原由!
彼时,他怀着怎样的心情把刀交到了她的手上,他说过的话如惊雷般在脑海里炸响,往事历历在目。
“……这柄刀算是信物,我岳托发誓,今生今世欠了你的,我不逃,不避,你但有所求,不论何时何地,都可来找我索取……”
后仰的身形一顿,足下发力,他像是石杵般伫立在原地,靴底深深将草皮踩出一个凹坑。
马嘶声突然停了。
额前至眉梢,划拉出寸许长的一道口子,深可见骨,鲜血淋漓淌下,映红了她的眼。
他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她的恨意依然如此浓烈,她对他防备至厮,竟是在衣襟内暗揣了腰刀而来。
岳托心中大恸,痛苦地闭了闭眼,血水渗入了他的左眼,火辣辣的疼。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半张脸。
阿木沙礼表情有点呆滞,双手颤颤地握着刀柄:“为……为什么……你明明、能躲开……”
伤口太深,鲜血顺着脸颊流淌到下颚,滴滴答答地染红了衣领。
“我想娶你。”岳托怅然地睁开右眼,伤口带动左半边脸的肌肉抽搐,使得他脸上的表情似痛苦似狰狞,可唯有他胸腔振动,从喉间逸出的那声叹息,却是异常的温醇,夹杂着无比真挚,令人动容。他忍痛一边儿倒抽着冷气,一边说着心里话,“你要我把心剜出来给你看吗?它的颜色肯定也是红的……”
“为……为什么?”她颤颤的嗓音破碎,表情像是在哭,眼眶却是异常干涩,没有一滴眼泪,“我不喜欢你……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嫁你?为什……”
“你喜欢我!”他打断她的话,说的斩钉截铁。
“什……么?”她觉得他很可笑,横刀立在胸前,只有她自己清楚,握刀的手虚软得五指都握不拢,她生怕下一刻刀会脱手落地。
“你喜欢我!你是喜欢我的!”
“胡说!”她怒了,“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岳托!爱新觉罗岳托!”仅靠一只眼视物,他已经没法看清楚她的样子了,于是他抬起左手朝脸上随便一抹,满手鲜血糊开,他努力睁大双眼,目光火热地凝视着她,“杜度的海东青!你若不在意我,你何故冒险去撩拨那畜生,你拼着自己受伤也要维护我,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我?”
阿木沙礼一凛,整个人都呆了,似乎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表情愈发的茫然。
岳托一鼓作气地说:“你忘了吗?你小时候待我明明与杜度、国欢他们不同!”
听到这两人的名字,阿木沙礼猛然一颤,刀尖一提,瞬间对准岳托心口:“你住嘴!你们三个人……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你们三个人……要毁我一生!你们给予我的羞辱……你们毁了我,毁了我!”她突然放声大哭,身子软软地从马鞍上滑落下来。
岳托急忙一个箭步将她抱住:“阿木沙礼!阿木沙礼……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没有错……”他语无伦次地搂紧她,她哭得浑身战栗不能自已,他只能紧紧搂住她,嘴角贴在她耳畔轻声呢喃,“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若实在恨我,无法原谅,那就嫁给我,你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恨我。”
阿木沙礼挣扎,他却愈加收紧胳膊,将她勒得严严实实。
岳托伸手抚摸她光滑细腻的脸颊,试图替她擦去泪水,却发现手指沾染的血水污了她一脸。
他垂目凝视,她泪凝于睫,脸上横七竖八地被他抹的一脸狼藉,可那一双乌润水眸却奇异地吸引住了他,心口一阵悸动,脑子嗡的声似乎有根紧绷的弦断了。他捧着她的脸,犹如信徒般虔诚在她的眼睑上亲亲落下一吻。
阿木沙礼双肩微微一颤,他没让她有机会退却,胳膊在她腰上猛地收紧,两人身躯紧紧贴合在一起。
他低头,如猎鹰扑兔般,狠狠咬住她苍白颤抖的唇瓣。
第十八章
沉闷粗重的喘息声时急时缓地隔着窗户纸直透出来。
门廊外,达春搓着手徘徊。
屋内偶有嘤嘤啼泣声,却依然压不住那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喁喁声突止,啼哭声渐大,而后也不知道里头说了些什么,哭声渐收。
少顷,门上帘子撩起,达春躬身,抬头一觑,见松汀通红着一双眼眸,脸上泪痕斑斑地走了出来。
达春叉手略行了个礼,低唤了声:“福晋。”
松汀心中一酸,眼泪不禁又淌了下来,她又怕哭声再度惊扰了屋内安歇的人,泪水滑落,她忙狼狈地用手背抹去。达春心底叹了口气,从袖内抽出一块帕子递将过去。
松汀悲苦地望了他一眼,却没收他的帕子,只冲他心怀心意地点了点头。
达春顺势收回帕子,压低声问:“爷的身子……”
松汀摇了摇头,泪意再度涌起,哑声道:“今日才用的药又废了……才一听到消息,爷就吐了。”
达春这回没忍住,直狠狠地用拳头砸了砸手心,恼道:“那女人也真是绝情,这才离了爷多久便守不住了,枉费爷待她……”眼角一瞥松汀,顾忌着新福晋的面子,到底没把话说完。
“也怪不得她,爷的病……本就是瞒着她的,爷这么大费周章的,原就是不想拖累她。”松汀拭泪:哽声,“爷待她,待她……日日相思,已是形销骨立。我知道爷心里挂念着她,可我又没办法……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松汀捂着唇,怕自己哭出声来。
达春眼眶一红,侧过身去,偷偷拭了拭了眼角:“不如……趁着那边还未送亲,把真相跟阿木沙礼福晋说了吧,让她回来……”
松汀泣不成声,拼命摇头,泪珠儿滴滴溅落于地:“爷……爷不许。爷刚才说,大汗迁都了,咱们家不走……依旧留在赫图阿拉城。”
“爷他……这是为何?”
“爷虽没说,我也能猜到他的意思。他这是……这是怕去了界藩城,看到阿木沙礼嫁作他人妇……”
心爱的女人没法守护在身边,却要眼睁睁看着她琵琶别抱,这样的痛,真比剜心还甚。
自她嫁给国欢之后,国欢就彻底病倒了,她这个福晋有名无实,一次都未曾侍寝,依旧当着侍女的差使,夜里,她睡在东次间的书房值夜,国欢依旧一个人睡在他和阿木沙礼原先住的东厢房。
偶有一次,国欢夜里起热症,高热不退,她不眠不休地侍疾。国欢那日病糊涂了,拉着她的手,让她当成阿木沙礼,絮絮地对着她哭了一晚上。
诉不尽的缠绵爱意,缱绻相思,怎不叫人悲哭动容。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夜的情境了,忘不了国欢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头,流泪对她笑言:“这里……巫医都说我这里,我的心……坏了,再也医不好了……所以,我每每想起你一次,便要尝遍撕心裂肺的痛楚……所以,我每日每夜都在痛……若我有朝一日死去,你可剖开我的胸腹看上一看,它之所以那么痛,是因为我早把心挖给你了,这里,早就空了……你可知,你就是我的心……你走了,我的心自然也就不在了……你、就是……我的命啊……”
一想起那夜国欢的话,松汀愈发觉得痛不欲生,这会儿却又不敢放声哭出来,悲恸之余只能蹲下身来,把脸埋在环臂间,牙齿扣紧,全身颤抖不止。
达春连连哀叹,跺着脚踌躇焦躁,满腔愤慨无处发泄。
两人正是愁云惨雾间,院子里却踉踉跄跄地跑来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一脸张惶,远远地进了二门,看见廊下的松汀张口便高喊:“福晋——”
小丫头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是被掐了脖子的雉鸡。
达春被唬了一跳,急忙从廊上跳下来,冲着奔跑而来的小丫头便是一把拽住,蒲扇似的大掌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闭嘴!吵什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惊到了爷休息,你有几条命?”
小丫头憋红了脸,险些被他捂得一口气透不过来厥过去。
“不许再嚷!”达春也怕弄了她,威吓了句,松开手。
他一松手,小丫头便像滩烂泥一般直接瘫在了台阶下,好一会儿方才颤颤地低咽:“福晋……福晋来了。”
她口齿不清,说的话更是语无伦次般。
松汀趁达春出手制止的间隙正在整理妆容,这时听得这颠三倒四的话语,蓦地愣住。
“福……福晋来了,马车,到了门口……”
松汀娇躯一震:“谁?你在说谁?”不等小丫头回复,她冲下台阶,一把拽住丫头的胳膊,将她像个小鸡崽般忘院外拖。
小丫头踉踉跄跄地几次摔倒,却慑于主母威严,不敢吭声。
待将丫头拽远离正屋,松汀回头瞥了眼达春,而后目光凌厉地瞪住小丫头:“你说谁来了?”
“是……是福晋,不,不是,是我们爷原来的那个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