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然而黄衣女子对周遭的一切变故都浑不放在心上,哪怕夙夙在她身边厉声喝道:“放开他!”

她只是皱着眉头,不悦的凝视着自己身前昏迷的少年。

“阿秀。”她低低的开口,左手轻轻贴上他的额头。

一柄长刀悄无声息的从背后砍了过来,她没回头,反手扬袖一挥,隐在袖中的手掌笔直的伸了出去。

长刀落地,那名本想偷袭的金兵瞪大了眼,慢慢的跪倒——心口被戳出一个血窟窿,女子的左手缓缓从他胸腔中抽出,一颗尚在怦怦跳动的心脏握在了白皙的掌心之中。

她的脸色平静,目光冷凝,手中鲜血淋淋,她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

这个静止的画面实在太过惊怖!

即使行事乖戾,一向自诩妖女的夙夙也不由得呼吸一窒,投鼠忌器的迅速打消了抢人的一切举动。

“别逼我……杀人!”她的声音清清脆脆,飘荡在这个冰冷阴森的人间地狱里,像是在无奈的叹息,又像是在替人惋惜。

明明驾驭凶猛的畜生在城内伤人无数,明明已经用十分残忍的手段杀了一个人,可她却用很无辜的语气对周围的人说,别逼她杀人。

夙夙微微打了个寒噤,这副表里不一的神情,居然让她有种说不上来的熟稔感。

那个人……也是如此。

明明做着最残酷的事,说出的话却像是天下最纯洁最善良的无辜者。

金兵虽勇,却也是血肉之躯,之前被疯狂的夙夙杀得手脚发软,这会儿见这个骑着雄狮的女子,手段狠毒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个早已吓破肝胆。也不知谁领了头,前赴后继的攻击停止了,他们战战兢兢的围在边上,不敢逃跑,更不敢上前送死。

场地中央除了一堆死尸外,只剩下夙夙仍敢于面对那头呲牙咧嘴的雄狮。

“把他还给我!”

女子横了她夙夙一眼,表情毫无任何变化。也就在那个瞬间,她猛地从狮背上一跃而起,只两个起落已掠到包围圈外,将一名骑在马上指挥的百夫长一把拉下马。

饿了一整天的狮子猛然脱困,不由兴奋得连吼两声,腾挪间接连咬伤数人,横冲直撞的扑入金兵的包围。这一切的变故快得只在电光石火间,这头狮子伤人,那头黄衣女子已携了昏迷的舒秀纵马逃离。

夙夙岂肯善罢甘休,同样趁乱抢了一匹马追了上去。

关合山脚下,黄衣女子草草将舒秀的伤口包扎,正准备离开,却发现夙夙阴魂不散的又追了上来。

“把阿秀还给我!”

“你是他什么人?”这一回,难得她开了口,“说了,我就把他给你。”

夙夙嗤之以鼻:“你不用管我是他什么人,只需知道他是我的人。”

“哦?”女子似乎来了兴致,低下头凑在舒秀耳边低语,“阿秀,原来你已有了心上人,那么你现在是不会在意她在哪了。”

昏迷中的舒秀突然一阵抽搐,扣紧的牙关松开,强忍剧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颤:“她在哪?”

他的眼睛睁开了。

昏迷了将近三个时辰的他,陡然睁开的双眼里像是有团火在烧。

“你还清醒吗?”

“我很清醒。”他强迫自己忽视身上叫嚣到快要炸开的疼痛,急切的追问,“她在哪?”

女子微微一笑,笑得冷淡,笑得高深莫测:“你在和谁说话?”

舒秀垂下眼睑,身上的肌肉每一寸都在抽搐着。

“姐……”他低低的喊了声,声音愈发抖得厉害。

“嗯,还好,三年多未见,难得你这位大将军还记得我这个姐姐。”

“你记错了……是两年十一个月,尚不足三年。”

“是吗?我怎么觉得很久了,至少有三四年了呢。”

“从舒家堡出来也不过才四年而已,离我们上次见面……”他哑了声,上次见面记得还是在春天,那个动不动就喜欢离家出走、周游天下的人笑嘻嘻的对他说,如果过了二十岁还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嫁,那她就兔子啃窝边嫩草,抓他充当新郎拜堂。

她说他是她最后的依靠,如果他长大后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女子,如果到时候他肯娶的话……

他记得,说这话时,她已十八岁。

他记得,她的生辰在夏天……只因那是只小蝉儿,喜欢整个夏天趴在枝头欢快唱歌的小蝉儿,喜欢舒适自在的小蝉儿。

“你是……舒蝉?!”夙夙惊骇莫名的叫了起来,脸涨得微红,眼神充满恨意的瞪着她,“原来,你就是舒蝉!”

女子抬起来,极其冷淡的表情因为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而变得柔和起来,她看向夙夙:“你记住了,我的名字叫舒雪,舒蝉是我姐姐。”

舒秀的手搭在舒雪的手腕上,手指扣得那么颤,那么紧,明明已经疼得五官扭曲的脸上仍勉力笑着,他的眼神柔和,语气执着:“她在哪?”

舒雪愣怔片刻,终于无声的叹了口气:“她在齐国。”

寄奴

“冷……”

门板底裂了条缝,窗户上糊的纸破了个洞,柴房前后墙一通气儿,风飕飕的从门板缝里钻进来,发出如同哭泣般的啸声。

“冷……”硬板床上缩着一团瑟瑟发抖的东西,棉被裹着,身体蜷着,声音抖着,“冷……”

不算厚实的两块门板被猛地推开,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踩在门槛上,叉腰骂道:“冻死你活该!”

穿堂风大作,床上的人抖得声音都捡拾不起来:“冷……啊……”

门口的小僮穿着厚实棉软的宝蓝色缎面皮袄,领子上翻出一截白色的细绒兔毛,衬得那张养尊处优的小脸蛋如羊脂般白净细腻。

“冷就赶紧滚!我们可没要留你在这,是你死皮赖脸的非要赖上公子。你要不想活活冻死,就赶紧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缩在被窝里的人吸着鼻涕,牙齿咯咯打着颤。

小僮骂骂咧咧得起劲,被窝里簌簌抖动。过了会儿,估摸着小僮骂累了,正停下来歇气的空儿,那团脏兮兮的棉褥里伸出一截白白的手腕。

那手很白,五指纤细,肤色近乎透明,在光线不算太好的柴房里,那只手白得犹如聚光的白纸糊灯笼。

“那就……更不能走了。”棉被下的声音鼻音浓重,不仔细听根本辨不清发音吐字,“外头更冷……死在这里好过死在外头,好歹……死了,你们见不得我发臭发烂,哪怕是草席卷子也得给我预备下一张。”那声音打着颤,明明冻得牙齿咯咯碰撞,却仍是笑嘻嘻的,说不出的欢快,“何况……何况……神农百草,只有横着进来、竖着出去的人,我要是死在这里,岂不是砸了你们公子的招牌?”

小僮脸色转青,怒吼道:“你不过是得了风寒罢了,这等小病居然也妄想要我们公子出诊医治?还有,就这风寒也是你发疯跳到玉泉湖里自己冻出来的,你是自作孽……”

“是啊……”那含糊不清的声音应声,“我就是想死在这里,可你们公子舍得么?”

“你……真无耻。”他气得簌簌发抖。

“我的牙齿很好,全的,一颗不少,而且很整齐。”似乎怕他不相信,破棉被里钻出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头发乱蓬蓬,刘海盖住了半张脸,唯一没有被遮蔽住的嘴巴张了开来,果然露出一口完整无缺的牙齿,很白很齐,如细米碎玉似的排列着。

小僮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那人却大咧咧的一笑,毫无芥蒂的问:“你手里的药是给我的吧?谢谢啊……要是能替我再拿套厚一些衣裳来就更好了。”

小僮瞥了眼自己手中尚在冒着余热的药碗,恨不能摔到地上去,气忿忿的走进去将碗搁在床头:“你的病无大碍,喝完就赶紧走吧。”

那人也不客气,端起药碗憋住气一口喝光,然后吧唧着嘴吐着药沫:“好苦……我自然会走的,不过不是一个人走。”

“你还真不死心。实话告诉你,我们公子早不在庄里了。”

“是么?传闻无眠公子行踪不定,要寻到他的确不容易,但是,我既执意赖着不走,就肯定有把握他还在这里。”

小僮翻了脸,怒道:“早知道你这么无赖,刚才就该在药里下毒毒死你,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我在庄外守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本就离死不远了。你们要取我性命的机会有很多,见死不救的机会更多,我可能饿死、冻死、淹死,但绝不会中毒而死。我刚才就说过了,你们神农百草丢不起这人。”

“你……你……你这么个大姑娘,说话行事怎能这般无赖无耻?若是早知道你是女子,我……我根本不会跳到湖里救你……”他声音越说越低,白皙的脸颊上居然诡异的浮起一片绯色。

“小弟弟。”那颗乱蓬蓬的脑袋晃了晃,“我可从没说我是男子啊,而且……我也没求你跳湖救我啊。”乱发遮挡的那双眼眸闪了下,笑容狡黠,“还有,我更没说我不会泅水。”

小僮呆呆的站在床头。

半晌。

他愤怒的大叫一声,抓过那团棉被的一角,用力一抽。

棉被带起一股冷风,被下的人儿蜷着瘦弱的身子,大叫道:“冷啊——”

被子被丢到了地上,小僮愤怒得双眼通红。

床铺上的她蜷缩着靠墙而坐,双肩耷拉,双臂环膝,身上套了件灰色的男式长衫,绸料做工虽好,却是单层薄的,裁剪更是偏大了许多,穿在她身上愈发显得她体态娇小。

青丝如瀑,她的发很长,虽然未及梳理,乱糟糟的像只奓毛的小猫,却仍是乌乌的在床板上铺泄开,犹如上等的青黑色罗缎。

偏长的袖口和裤管都被卷了起来,她的双手交叠着搁在脚背上,被冻得雪白的肌肤上青色的血管一览无遗。

只那么一霎间的呆愣,他已匆匆别开眼去,目光落在地上的棉被,耳边听她牙齿不断碰撞的吸气:“冷……”不知怎的,竟生出一丝懊悔之意。

不该……不该这么欺负她。

她再讨厌,也是病人。

公子说,医者父母心,医者要善待自己的病人。

她的命是他救的,她的病是他诊的,她的药是他熬的……她是他的第一个病人。

可要他拉下脸来跟她道歉,当面对她示好,他做不到。

这个女人太可恶了,她把公子堵在庄里,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在庄外砸门,吊嗓子唱歌,吵得全庄上下不得安静,最后居然还当着他的面跳进了庄外的玉泉湖。

“冷……”她呻吟,痛苦的颤抖。

于是那条被子又从地上被人捡起来重新压到她身上。

“公子不会见你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像你这样挖空心思想要结交公子的女人我见多了,公子岂会看上你们这些庸脂俗粉?”他冷眼看她重新抖缩着钻进被窝,“更何况,你连庸脂俗粉都不如。”

他这话说得可谓刻薄至极,若是换作寻常女子,早已气得泪眼汪汪,可她偏偏不如他意,听了他的话,不以为忤,反而很认真的点点头:“没关系,我不介意。”

他气得鼻子都快歪了,什么叫她不介意?她不介意自己长得丑,难道公子就该任凭她戏弄不成?

他越想越生气,偏偏却想不出一丁点办法来整治这个可恶的坏女人,最后只得收了药碗,气冲冲的跑出柴房。一脚跨出门槛,仍听那女人在房里不知好歹的喊:“小弟弟,记得下次多带条被子来。”

脚底踩到一颗石子,一崴,害得他差点跌了碗。

他这一路火冒三丈的回到小厨房,门里热气升腾,他进门时和人撞了个满怀,一路小心翼翼捧着的碗终于失手摔在了地上,裂成了七八爿。

“寄奴,你又去柴房看那女人啦?”

问话的是名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青衣婢女的装扮,清爽素净的脸庞透着一股聪慧的机灵劲。

寄奴哼了声,弯腰去拣那碎碗,却被那少女拦住了:“你别动,小心割破手,我找扫帚扫下吧。”

她说话温柔客气,寄奴不好意思把气无端端的撒在她身上,于是放软了口气,沮丧的问道:“灵芝姐姐,公子究竟什么时候能走?”

“你又问这蠢话,昨儿才问过,被何伯骂了怎么不长记性?公子要走要留自有主意。”

寄奴撅起嘴,灵芝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外有个青年抱着一把剑,冷着张脸喊:“刘寄奴,公子让你收拾书房,两个时辰后离庄,不得有误。”

灵芝愣住了:“公子没说要我收拾东西?”

青年说:“公子没提,难道要我问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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