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大失所望,刘寄奴察言观色,忙安慰说:“灵芝姐姐你别难过,少则一月,多则半载,公子总会唤你的。”
灵芝已知无望,勉强一笑,眸底大有酸楚之色。
相遇
前代齐国君主齐峰穷兵黩武,与邻国时而挑起战端,连年增赋,民不聊生。齐峰晚年中风卧榻,命太子齐昌桦临朝监国。专制霸道了一辈子的齐峰不满太子处政的手段,父子间引发了争执,结果导致齐昌桦阴谋逼父禅位。事败后齐昌桦被诛,皇后一族外戚为自保,煽动三位嫡皇子——太子同母胞弟起兵造反。
这一场内乱足足打了三年,时人称为“三王之乱”,直到先帝驾崩、新帝即位方才告一段落。
现在的齐国皇帝乃是原太子齐昌桦的遗腹子齐睦,即位时年仅四岁,齐国由旌阳王齐昌泽、临澧王齐昌锦、平凉王齐昌焰三人共同辅政。
彼时,与齐国国土接壤的吴国被金国的铁骑破开边关,丢失大片领土,齐国的三王之乱也才刚刚打了一年有余。吴国向齐国求援,齐国自顾不暇,等齐国新主即位,国内形势稍微好转时,齐国的三王们才惊觉原来金兵已占去了泰半吴国疆土。
齐国冷眼看着吴国在南边立了新帝,冷眼看着吴国康王挂帅领兵将金国铁骑挡在了岷江以北,冷眼看着金国在吴国岷江以北肆意杀伐,原以为在马背上生存、以游猎为主的金人疯狂抢掠后仍会退回荒原山林,可等了两三年后,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可能估错了,原来马背上的民族的野心,居然是想将吴国丢失的领土占据,长期霸占不走了。
金国与齐国之间,原本相邻之处只有一座七狼峰,齐国仗着悬崖峭壁的天险之势,在七狼峰上修筑长城,轻轻松松的将金国铁骑阻隔在七狼峰东侧。而今吴国北疆被占,金国又有了入吴长守的意图,也正是直到这一刻,齐国的当权者们才终于感受到了唇亡齿寒的危机。
而这一年,正是天历辛巳,齐延和二年。
马车走得不算快,虽行的不是官道,可赶车的老人却将那车赶得甚是四平八稳。
眼见得天色将黑,马车后得得得的响起马蹄声,一名头戴斗笠的青年从弯道上抄了过来,勒缰驾驭着坐骑靠近马车。
车厢装饰虽然古拙简朴,内里却蒙着厚厚的棉布,将整个车厢包得密不透风。那青年靠近车窗,里头传出一个稚童的声音:“何伯,公子问此去西坪县北驿还有多远。”
青年本欲开口却被这问话打断,那赶车的老者笑呵呵的回道:“不远了,绕过这个山头就是,希望天黑前能赶到……公子可是累了?”
车厢里头没回应,何伯也不等那声回答,只是扬起手中的长鞭抽了抽马臀。
青年欲言又止,想了再想,终于还是甩了下头,纵马落于车后,缓缓跟上。
这一行又过了盏茶工夫,忽听前头拐角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何伯警觉的喝停马步,车后的青年则拍马上前。
前方的灌木丛中倏地伸出一双手,而后草丛拨开,连滚带爬的跌出一个人来。那人蓬头垢面,身上仅穿了一件灰色单衣,衣裳裤子均被荆棘勾得破破烂烂,活像个乞丐。
青年原本精神紧绷的目视前方,见了来人,手中长剑略略一松,缓缓收入鞘内。只这一迟疑的间隙,那人已踉跄着避开前面的一人一马,摇摇晃晃的直扑向后方的马车。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可算让我见到你们了。”嗓子哑得像是拉锯,整个人软绵绵的倒在了车辙前。
何伯苦着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低头恳求:“姑娘,你行行好,起来吧,我们还要急着赶路呢。”
“伯伯,不是我不起来……我是真的起不来了。”卡在车辙前的身体直挺挺的躺着,有气无力的呻吟着,“好累……好冷……”
何伯无奈,回首叫了声:“公子。”
车厢内静悄悄的,仍是没有半点回应。何伯只得叹了口气,从车架跳了下来,弯下腰去搀那女子:“姑娘,你追了我们十里路,再追下去只会送了你的性命。”
她傻呵呵的笑,喘气十分急。何伯拉她起来,顺手搭上了她手腕内侧的脉口。
“公子……”何伯低低的唤,语气里已有了求恳之意,“怕是肺风痰喘。”
再拖延下去,可就真的是枉送性命了。
车厢内低低的有了说话的声音,过得片刻,车门打开,刘寄奴猫着腰钻了出来。他从车上跳了下来,恨恨的剜了眼那女子:“公子说,请这位姑娘上车。”
女子继续傻呵呵的笑,只是那双眼渐渐阖了起来,陷入昏迷前,她似乎长长的松了口气。
再睁眼时周围一片漆黑,凭着身体摇晃的感觉可以得知她正身处马车之内,只是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而这辆车还是不是无眠公子一行的车。
她转动脖子,试图撑起上身,不曾想胳膊软绵绵的根本抬不起来,手掌蹭着车厢厚实的棉布滑开,她重重的跌了回去,幸好身下垫的棉褥够软和。她吸了吸鼻子,鼻子不通气,她只好靠嘴呼吸。
“有……有人吗?”嗓子里火烧似的疼,一开口喉咙就像是被刀在割。
连问两遍没人应答,她确信车内是无人了,索性省了气力不再叫喊,心中却将无眠公子以及神农百草骂了十七八遍。
车子晃晃悠悠又走了半个时辰,她闭着眼却强迫自己不许再贪恋温软睡去,意识渐渐昏沉,棉被的一角被悄悄掀了起来,然后手腕上猛地一凉,两根冷冰冰的手指搭在了她的脉口上。
车里怎么会有其他人?
她一惊,反手成爪抓向那人的手,却不料抓了个空。
空气里有个薄荷般清凉的声音幽幽的说:“胸口还疼不疼?你试着深呼吸,如果疼就告诉我。”
她又是一惊,但随即镇定下来,咧嘴笑问:“无眠?神农百草的公子无眠?”
那声音缓缓答:“是。”
她大笑:“好,无眠……无眠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笑声震动肺叶,她疼得咝咝抽气,痛苦得皱起眉头,可嘴巴的弧度仍是喜悦的微翘着。
“嗯。”他不问她为什么执意找他,只是泰然的坐在车厢一隅,低低的嘱咐,“驿站没有药材可以采买,所以我们连夜赶去西坪县,时候尚早,你继续睡会儿吧。”
“为何要向县城求药,难道无眠公子出行身边还会少了药材不成?”
他轻轻一笑:“这车上的确有药,不过都是毒药。”
车上备用毒药怕是用来对付路上一些意图不轨的人,正所谓医毒不分家,无眠公子会用药救人,自然也会用毒杀人。
“你……你又怎知,我不是你该用毒来对付的人?”
“你害不着我。”
“你就那么自信?”
“不是自信,只是……如果连名扬天下的舒蝉舒女侠都信不过,那世间又有几人可信呢?”
被窝里的人猛地一颤,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传闻并不可信,更何况世上已无舒蝉。”
“嗯。”无眠公子顿了顿,“那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她疲惫不堪的阖上眼:“晓晓,你可以叫我晓晓。”
“晓晓姑娘……”
意识渐渐远去。
依稀恍惚又回到了那个充满笑声的宅院,父亲在庭院里舞剑,阿秀一脸馋羡的站在阶梯上眺望,堂上母亲安静的裁剪着新裳,小雪笨手笨脚的在边上帮忙,结果越帮越乱……
一切都很美好。
她在梦里追着一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小黑狗,狗儿不肯洗澡,她拿水不停的泼它……
干裂的唇逸出几声晦涩的笑声,一滴眼泪从她眼角静静的滑落。
求救
“小弟弟……”
“我的名字叫刘寄奴,你不要老叫我小弟弟。”
“哦,那……那个有事没事总喜欢抱着一把剑的老兄叫什么?”
“那是杜仲。”
“刘寄奴、杜仲……那有没有一个叫徐长卿的?”
“你怎么知道?”
“还真有呀?哈哈……等等,那何伯……何伯不会叫何首乌吧?”
“……”
“哈哈哈……神农百草,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开药铺的……”
“……”
“哈哈哈,那无眠公子叫什么名字?”
“公子就是公子,公子的名讳岂是你能随意叫的?”
刘寄奴对那个名叫晓晓的女人越来越感到厌恶,她那破锣似的笑声没日没夜的摧残着他幼小的心灵。如果有可能,他真想弄副药把她毒哑了,可是公子接手的病人,他根本不敢在药里做丝毫手脚。
何况,那女人除了笑声难听外,梳理洗净后会发现其实人长得并不难看,虽然病容憔悴,脸色蔫黄的像棵风干的菜叶,但不可否认,她的眼珠又黑又亮,笑起时眼睛会弯成月牙的形状,唇角浅浅的漾起两汪酒窝,那个亲切可人的笑容实在让人无法狠下心,再对她讨厌得起来。
到达西坪县后,那女人又连续昏睡了两天一夜,清醒之后一张口就要求见公子。
那个女人……在玉泉庄外守了三日三夜,带病跋涉,追出十里,把自己搞去半条性命,居然是为了求公子赴吴国救人。
别说现下正值隆冬时节,公子正赶着去汤泉山,就算是春暖花开,以吴国现在那么乱的世道,寻常人只会想方设法从吴国逃离,哪会自投罗网往乱世里扎?
刘寄奴觉得那女人疯了,不但自己发疯,还想拉着公子一起疯。
他们的公子是理智冷静的人,不会被人三言两语就拐去了主见,所以,他只留下一句:“你好好养病。”就离开了。
这之后就再没去过那女人的房间。
刘寄奴觉得公子的做法实在太英明了。
然而……婢女灵芝留在了玉泉庄,杜仲是个成年男子,何伯岁数太大,于是仿佛顺理成章的,照顾那女人的责任就这么甩给了刘寄奴这个刚满十岁的小小书僮。
“小弟弟,带我去找你们公子吧。”晓晓裹紧身上的白色棉服,扶着床小心翼翼的下了地。这是她清醒后第一次下床走路,虽然头晕得厉害,走路摇晃,但那脸上的笑容却灿烂得像是春日的阳光,暖得能融化了窗外的积雪。
“我叫刘寄奴。”
“知道,知道,破血通经,敛疮消肿。”她用牙齿咬着发白的嘴唇,细米般洁白的贝齿,酒窝浅浅的伴随着忍笑荡漾在微翘的唇角旁。
刘寄奴霎时黑了脸:“公子吩咐,晓晓姑娘若是痊愈了,就请自行离去吧。”
原以为她会吵闹,没想她眉头也没皱一下,就爽快的说了声:“好。”
然后颤巍巍的走了两步,一直挪到门口,手堪堪扶到门框,她才又回眸笑了下:“容我去和无眠公子道个别。”
隆冬暖阳斜照,刘寄奴明知道她这话不过是搪塞推诿的借口,可那灿烂得人心头止不住暖意的笑容衬着那张下巴尖尖的脸,苍白憔悴得叫人不忍拒绝。
他想了又想,内心交战了许久,终于还是硬着头皮一声不发的将她带到了书房。
作为神农百草设在西坪县的百草堂药铺,虽说堂上也有两三名医士坐堂、开方、出诊,另有伙计负责抓药、卖药,看起来和普通药店没什么区别,可若是进到内宅就会发现别有洞天。
百草堂遍布天下,内院布置也各有当地特色,但唯独那间平时从不打开的书房,却是仿着神农百草总堂里无眠公子的那间书房而设。
晓晓步履蹒跚的走进那间书房时,房里正燃着淡淡的薄荷清香,房内门窗紧闭,厅上火炉烧得正旺,踏进门来,一股暖意扑面袭来,熏得人眼睛一阵模糊。她要找的无眠公子裹在一袭厚实温暖的驼毛棉袍内,正安然的歪在软榻上假寐。
刘寄奴很识趣,晓晓一进书房,他就马上退了出去,手脚麻利的将门给带上了。
晓晓注意到这房里异常的暖意,不由得轻轻咳了声。
无眠的眼睑这才微微抬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真切的将那个传闻中能起死回生的天下第一神医看了个清楚,年纪在二十四五上下,长相清爽斯文,眉毛虽整齐却显得疏淡,眼眸狭长,鼻挺口正,但唇色却淡得几乎毫无色泽,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无光。这样的一个五官毫不突出的男人,云淡风轻的把眼对上你的那一刻却会让人感到精神莫名一振。
晓晓不自禁的屏息,直到静谧的房间内响起无眠喑哑而又不失柔和的嗓音:“晓晓姑娘。”
“你有病?”她站在离他一丈开外,说的不是“你病了?”,也不是“你怎么了?”之类虚与委蛇的绕弯话,而是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这三个字。
无眠坐了起来,将手里的书搁在一边,轻笑:“很不可思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