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冷冷一笑,持鞭继续赶车上路。马车刚刚启动,车厢里疏淡的飘出一声咳嗽,而后何伯的声音传了出来:“寄奴,公子让你留下解药。”
“公子醒了?”车厢里传出两声沉闷的咳嗽,刘寄奴大喜过望,“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支灰色的小药瓶,随手抛给那名领队的士官,叫道:“兑水灌入口中,一刻便醒。”
这一路往西,再无阻碍。
何伯赶车,杜仲丢了马,虽是步行脚程却一点也不落于马车,刘寄奴仍是回到车厢里照顾无眠。车厢内点着暖炉,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药味,无眠拥着锦被斜靠在软枕上,精神显得十分萎靡。
刘寄奴鼻子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但他素来知道无眠讨厌他人在他面前哭泣示弱,于是赶紧假装揉了揉鼻子:“公子可觉得好些了?”
无眠淡然的点了点头:“死不了。”
“公子……”期期艾艾许久,刘寄奴终究耐不住好奇,询问道:“公子为何要我给解药?”
这不像是无眠公子一贯的行事风格。
无眠闭目养神,听得这话,唇角淡淡勾起,不答反问:“永济城离此几里?”
刘寄奴一愣,他们一行今早是从距永济城三十里外的绛县出发,翻过了一座当地人称为半坡山的小丘后准备前往河津渡头,永济城是一座人口上百万户的大城,但所在方位并不在他们行进的路线上。
“信陵是守不住了,吴钦若是个识时务之人,不日就该下退位诏书让贤保命。”无眠缓缓睁开眼,一对看似无甚光彩的眼眸此刻透出的光芒却是说不出的睿智,“金国的老皇帝司寇擎苍坐山观虎,到了这节骨眼上也该坐不住了。你可曾听过金国的勇王?”
“金国?公子以前不是说,金国皇帝一共有二十八个儿子,除了夭折的,年幼未成人的,个个骁勇善战,但论功封王者,只寥寥三人,哪里又来的什么勇王?”
“那是半月前……金国的皇后替自己两个小儿子讨封,司寇擎苍为彰显自己对待儿子不偏不倚,一并封了六个儿子,除了那位勇王殿下外,其余皆是两位已故皇后所出的嫡子。阿奴,你可看出什么来没?”
刘寄奴傻呆呆的问:“看出什么?”
无眠弹指敲击他的额头:“榆木脑瓜。你可知勇王的封地在何处?”
刘寄奴对齐国的朝政之事都知之甚少,更别说什么金国政事,平时无眠也甚少多话,今儿许是服用了过多补气提神的药物缘故,竟有兴致不徐不疾的说与小僮听。
“勇王的封地,不是别处,正是临沂。”
刘寄奴先还没明白过来,稍待片刻后才恍然惊呼:“临沂郡?这……这不是吴国的疆土吗?”
“是啊,可不就是吴国的国土,但是……和金国自己的有什么分别?”无眠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压在眸底的是一片冷漠肃杀,“临沂已被司寇擎苍封给了勇王,勇王若想要自己有名有实,自会领兵夺回自己的封地。永济城作为临沂郡都,就凭那些吴国残留在岷江以北的小股散兵,这破碎不堪的河山能抵挡得住游牧铁骑的践踏吗?”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忽觉倦意上涌,皱起的眉宇间渐渐聚拢起疲惫之色。
刘寄奴年纪虽幼,却是一点即透的聪明人,他细细一想,随即道:“难怪公子要催促着连夜赶路,是否那勇王的兵马已逼近了?”
“你难道听不出那厮杀声越来越近了么?”
其时吴国岷江以北遍地战乱,几乎无一处完好无损,神农百草设在吴国的十多处分堂已遭战火毁灭,以至于他们一行人至此只得餐风露宿,狼狈不堪。
刘寄奴想到这些便觉得后怕不止:“上苍垂怜,保佑我们平安离开吴国……”
“我让你给他们解药,并不是要救他们性命……只是若留他们替我们殿后,好歹金国官兵追上来时,能抵上一阵。”无眠慢慢的垂下眼,“希望他们不要让我太失望,若是脓包得连今夜都扛不过,还不如死你手上早早投胎去。”
刘寄奴祷告完毕,回头见无眠倦极睡去,忍不住心疼的埋怨:“公子你总说自己不是好人,却又为何独独纵容舒晓晓,她既已卖身与公子为奴为婢,生死便由公子做主,哪容她来去自由?公子你为救她弟弟置己身安危不顾,这究竟又是为何?如今你救了她弟性命,又允她送亲千里,公子可知放她这一去,哪里还会有人影回转,真是聪明人干了糊涂事,蚀本蚀大了……”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车厢微微摇晃,双目紧闭的无眠呼吸平稳,似乎当真已沉沉睡去,对周遭的一切再无知觉。
风雪
雪未停,风正厉,扑簌簌的雪粒打在冻麻的脸上,直叫人连眼都睁不开。早先路上尚有脚印,待风雪不断加大,转眼将山野中的脚印掩得干干净净,毫无痕迹留下。
晓晓不清楚自己走了多久,她骑的一头骡子早在进山时便一头栽在雪里后没再能爬得起来,她年少时走南闯北,这附近的丘陵倒也有几分熟悉,依稀记得半丘腰上有个猎户搭建的木屋,她不想自己夜里冻死在这前不着村的荒野,于是咬咬牙,顶着风头正劲的大雪预备上山躲躲。
到山脚时,天地间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已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崖,稍有不慎便容易走偏方向,或者一脚踏空直接摔到不知道哪个旮旯去。
她拢了拢风帽,收紧身上的披风,举步攀登,每一步行进得都分外艰难。
走了约莫半柱香,雪地里倒伏了十多匹冻死的马匹。马尸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晓晓走近瞧,发现尚有一匹马一息尚存,只是摔断了腿,侧躺着被雪埋了半截身子,鼻子里喷着气,离死已不远。
晓晓慈悲心起,不忍看那马慢慢等死煎熬,沉默半响,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瞄准心脏位置一刀扎下,她下手奇快,那马叫都没叫一声便已停了呼吸。
晓晓叹了口气,挺腰站起,继续顶风赶路。
再往前,居然又是七八匹死马倒在路上,晓晓此时已然冻得有点四肢发麻,直觉告诉她,前面可能有危险,但是眼见天色渐暗,即便此刻回头,也不过是两种可能,要么像那些马匹一样冻死荒野,要么等天黑给野兽当宵夜。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晓晓希望得到的结果。
一边冒雪前行,一边搜索记忆中的那处小木屋,也许是天生敏锐,她对方位认得很准,即便是在这种四面都是白茫茫辨不出东西南北的情况下,她的直觉还是非常准确的。
她已经很累了,是真的累,从心里到身体强忍的坚强都已到了极限,她甚至能预感到如果今天她在这里停下脚步,那么世上从此就再也不会有舒婵这个人。
但,她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能。
她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完成。
还有太多的人在等着她……
站在木屋前的晓晓抬起左手抹了把脸,她的眉睫上冻了一层白霜,鼻端呵出的气息凌乱被风雪吹散。
门前十丈。
泼天的红色。
雪下得那么大,居然都没能把这铺天盖地的红色给覆盖住。
血腥气顺风送入鼻间,在她抬手抹脸的时候,匕首已经滑到了右手上。
五指已扣紧。
风凌厉刮过,门窗上密密麻麻钉满箭矢的小木屋活像只庞大的巨型刺猬。
风里有散不去的血腥气,却没有兵刃交加的打斗声。
她小心翼翼的一步步靠近,走到门前的时候,脚尖抵住门,那门嘎吱应声开了,门里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瞧不见。她并不着急,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寒风从门缝里呼啸着钻进去,屋里仍是安静得没有一丝动静。
晓晓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推门而入,屋内光线不比室外,甫一进门,眼前只觉得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清。屋外风雪呼啸,站在门口仿佛已被冻僵了的女子突然往前蹿出一丈,门后扑出的黑影一击为中,猱身欺上,矫健的身型看得出是个练家子。
晓晓反身踢出一脚,目的只想把偷袭之人逼退,哪曾想对方根本没有逃离。门近在咫尺,门外的光线透入,依稀可辨那人体型健硕,身高足足高出晓晓一个半头不止,晓晓在他面前就像个未成年的小孩子。
她将手里的匕首凌空比划了下,昏暗中那薄如蝉翼的匕身划出一道寒冽的幽光。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我只是个过来避风雪的路人,如果你非要杀我灭口以保全你自己,你先掂量掂量能不能杀掉我。”晓晓故作轻松的笑,极力掩饰自己体力早已透支到快昏倒了。“而且……你受了重伤,你真有把握能在你失血晕倒前杀了我吗?”
既然把逃生之门让出给他,他都迟迟不肯离开这个木屋,可见对方也很明白,在夜晚来临前,谁能占住这个避难所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强弩之末……”那人的声音虽然嘶哑,可一开口却仍显得中气十足。
晓晓心里暗暗吃惊,面上却依然笑靥如花:“我从来不乱杀人,但是为了自保,我可也是什么事都敢干出来的。如果你现在不想杀我,就请你关上门,老这么吃着风,我怕你会撑死啊。”
那人也不含糊,随手将门关上。
晓晓暗自揉搓着冻麻的手脚,嘴上仍是没心没肺的说:“有柴火没,生个火呀,不然晚上非得冻死不可。”
那人一声冷哼,置之不理。
晓晓的视线已能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见那人只是坐躺在西北一角,纹丝不动,宛若磐石。木屋的另一角摆着一张残旧的方桌,两张长凳,晓晓思忖半刻,走过去把匕首当柴刀使。也说不清她手里的那柄短匕是什么材质做的,劈柴竟如同切豆腐,毫不费力。
那人忍不住瞄了她一眼。
晓晓慢腾腾的把桌凳劈成柴火,又取了火镰生火。其实她在做这些的时候内心并不如表面那样平静,手里干着活,心里却时时刻刻都在防备着那个陌生的男人。等到火光一起,屋内大亮,她一面拿出硬邦邦的玉米夹饼靠近火烘烤,一面偷偷往角落里打量。
那个是年纪介于二三十间的青年男子,双眉如剑,鼻若琼胆,强健的体型裹在一袭黑色的披风下。那人长相不恶,甚至乍看下竟有几分敦厚亲善,令人心生亲近。火光映照下,晓晓忽然发觉其实他并非坐躺在地上,而是用一种很古怪的姿势屈膝半蹲着,那架势很像一只伺机随时腾身扑噬的野兽。
玉米饼子的香气很快便散发出来,晓晓笑嘻嘻的问:“吃么?”
那人似乎充耳未闻,自顾自的从腰间坠着的一只牛胆翻皮囊内挖出半个拳头大小的一块肉干,翻手从头上摘下帽子,三下五除二的去掉装饰用的毡毛,露出锃亮的金属,竟是一顶黄金打造的头盔。
晓晓瞧得目不转睛,那人虽然身负重伤,但动作依然娴熟麻利,从随身携带的一只储水皮囊倒水入盔,待水煮沸,又将那快肉干扔了进去。只片刻工夫,狭隘的空间内便飘溢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气。
晓晓默默的咬了两口玉米饼,见对面那人埋首喝着热气腾腾的牛肉汤,说不出的惬意欢畅。她吧唧了下嘴,一本正经的说:“兄台,打个商量,我这饼子太干了,你留口汤给我润润喉成不?”
“干?”他抬起头来,一双眼亮晶晶的,明明语气带着刻薄,可那双眼却叫人有种误解,他其实只是在善意的开玩笑,“口渴的话可以出去灌个够,管饱。”
当然,风雪若是不停,等天亮积雪能压到半人高。
换作普通女孩子,大概早被这般冷言奚落得面红耳赤,脾气躁点的早就捋起袖子干上一架了。偏偏晓晓神色如常,甚至还能揉着自己的肚子厚颜无耻的说:“大冬天的自然还是弄点油水进肚比较舒服。”
橘红色的火苗吞吐,将木材烧得噼啪作响,火光尽处,那双漆黑的眼眸似乎更亮了,他用袖子随意的抹了抹嘴,然后伸臂把头盔递了过来。
晓晓蹭了过去,毫无戒心的将头盔接了过来,盔内还剩一小半牛肉汤,香气四溢。她用手托着盔底,怕烫似的频频换手,脸上笑靥如花。盔底因为烧过火,结了一层黑灰,把她那双肤若白雪的手掌也给蹭得漆黑一片。
但也只那频频换手的瞬间,那头盔突然啪的失手跌落,晓晓反应奇快,脚尖一抬,已一脚踢到那盔底,只是方向有误,竟是连头盔带汤水兜头向那男人脸面上砸去。
那人神色瞬息变冷,晓晓一面慌乱的大叫:“哎呀,对不住啊!”一面却在他堪堪躲过头盔袭击的同时飞身撞了过来。
他躲过了前面的汤汤水水,却没能躲得开她的飞身一撞。晓晓算准了他的退避路线,这一撞,他只觉得右肋下被人用膝盖狠狠一撞,才止住血的伤口顿时迸裂,他闷哼一声,眼前痛得一片漆黑,整个人噔噔噔倒退三步,后背撞在了墙上。
就在他以为这条命要断送在今夜的时候,只听砰的声木门洞开,寒风挟带着雪花凛冽的吹了进来,顷刻间将燃烧着的薪火熄灭。他眼睛恢复视力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队黑甲亲卫从门外闯了进来,领队的那人双腿绷得笔直,右臂横在胸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他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艰难的缓过一口气:“封山,鸡犬不留!”
“是!”
逢生
晓晓生命中有五分之一的时间是专门用来练习逃跑的,垂髫时为了躲开严父的责打而满院逃跑,及笄后为了实现心中行侠仗义的梦想而满天下逃跑——她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却绝对称不上是个勤奋的人,虽然父亲是一代豪杰,身边围绕的奇人异士如云,她从小耳濡目染,几乎每一样都会因为好奇去有所涉猎,却很少有一样是她真正精通和擅长的……除了逃跑。
她的逃生本领已经成了一种□,如同呼吸一样自然。
寒风烈,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一抹淡淡白影顶风冒雪在银白色的苍茫世界里踉踉跄跄的逃窜,身后是一群肃杀的黑甲骑士。
马蹄践雪,厚重的甲胄摩擦发出令人心颤的喀喇喀喇声。
晓晓一脚踏空时便知大事不妙,身子急坠,她只来得及一把攀抓过崖壁上的一把土,硬邦邦的土混着冰渣,五指指尖扣下去,却换来土层崩溃。纤细的手指顷刻间磨出血来,却一点无助于减缓她下坠的速度,晓晓咬牙蹬腿,一脚踹中崖壁上一块凸起的石块上,碎石簌簌滚落,她的身子借力拔起,却不曾想崖顶刀光霍霍,她忙一缩头,刀锋贴着她的头顶削了过去,几捋青丝顿时随风幽幽向云雾缭绕的崖底飘下。
比青丝坠落的更快的是晓晓的身体,那一刻,崖顶马嘶声起,刀剑声激荡,晓晓强忍住耳蜗灌风的撕裂钻心剧痛,在心里大骂:“真是个杀千刀……”没等骂完,头顶嗖嗖破空声起,箭如雨下——那些人见她落崖,竟是怕她侥幸跌不死,又一起挽弓朝崖下放箭齐射。好在此时离崖顶已有一大段距离,大雾茫茫,箭矢本就没有准头,被崖间的大风一刮,岂止是一个乱字可以形容。
可即便如此,乱中无万幸,晓晓落得再快,也没躲得过其中的数支力道强劲的飞箭,箭镞入肉,剧痛攻心,她脑子里一昏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神志是不大清醒的,耳蜗深处似乎藏了一窝蜜蜂,嗡嗡振鸣,永无休止。她身上一共中了三箭,右小腿一箭,右大腿外侧一箭,右侧腰腹一箭,伤势都不算重,受伤最重的是左手腕,血肉模糊的肿得比发面馒头还高,手指一点力都使不上来,可能不是脱臼那么简单。
虽然躺在崖底,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氤氲雾气,但从她苟且活命的生存率估计,其实崖底离崖顶距离并不算太高。
晓晓躺在崖底,大大的眼睛忽闪了下,深深的吸了口气。她动不了,四肢已经完全没了知觉,她用余光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腿,确定它们尚算完整的连接在自己的身体上,可惜却无法指挥它们行动起来,她痛得咝咝吸气,却仍是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还能活着撑到天明,这难道不算奇迹吗?
崖底不见风雪,气温竟比崖顶高出许多,她用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慢慢地将自己的姿势挪成了靠在石壁上踞坐,又用了两个时辰才终于爬到了一处凹陷的石岩下,那里的石头湿湿的,有雪水顺着崖顶蜿蜒流下,钟乳石尖正慢慢的往下滴着水。
晓晓趴在地上,仰起头颅,尽可能的张大嘴,雪水一滴一滴的溅在她的脸颊、她的鼻梁、她的眼睛,乃至她的嘴唇。
“如果有野果掉下来就好了。”她嘿嘿地笑,舔了舔双唇后继续往前爬,每动一下,全身骨骼和肌肉便在疯狂叫嚣。
这片断崖有可能只是位于半山腰的一处沟壑,有没有路通往山下还未可知,只看这随处可见的兽骸枯骨,便可想而知此绝地何等的人烟罕至。晓晓有点儿心灰意冷,眼看着天色已黑,前方仍是遥遥无尽头。
好在她生性乐观开朗,无尽头至少说明天无绝人之路,总好过爬了几个时辰发现没路可走。她爬得不算快,腹中饥肠辘辘,加上体力严重透支,她的神志一时清醒一时迷糊,晕厥时无知无觉,醒来时四肢麻木的一点点挪动身躯。如此捱到天黑,崖底见不得半丝星光,狼嚎声阵阵,悲凄得犹如阴魂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