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兆鸣干裂的双唇一阵儿哆嗦,手里的手炉被洪王接了过去,手心里淡淡的余温瞬间消逝在冰冷的空气中,他瞪着血红的双眼呆呆的望着自己的手心,只觉得双手抖得异常厉害。
“怎么,钟卿对本王的话有异议?”
“不……不,奴才……不敢。”曾经高傲的头颅终于还是屈服的低了下去。
洪王结满厚茧的双手不断摩挲着鎏金的手炉,似乎手心里抚摸的并不是磨光坚硬的金器,而是温润柔皙的滑腻肌肤。那种感觉令他心神不觉一荡,冰冷的目光投得更远,万里尽染尘色,他忽尔沉沉一笑,喉咙里喑哑的笑了一句:“倒要看看你这次能逃多远。”
菜人
随着夜幕的到来,永济城愈发陷入沉沉死气中。
风犹如哭声般的呜咽刮起,门板嗵嗵嗵嗵的响着,那怪异的响声由急促慢慢转弱,最后了无声响,静静的仿若只是方才刮过的一阵狂风。
然而就在门前的石阶上,匐于门前辟邪石像旁,有只瘦骨嶙峋的手惨白的挠着门,指尖已渗出丝丝鲜血,那团影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救……救……”
离此大约隔两条街的距离,大批打着松脂火把的官兵正列队挨家挨户的搜查,在哭泣和惊叫声中,年轻的女子和男丁分别被拖到了寒风凛冽的大街上,站成两排。
“救……救……命……”秃残的手指绝望的抓挠着门板,碎裂的木屑扎入指尖,她的眼睛已经再也哭不出眼泪了。街那头的叫嚣声越迫越近,昏暗的月色下,那团血肉模糊的影子蠕动着,挣扎着,一点点往台阶上挪爬。
月晕的光芒被云层慢慢遮蔽。
松脂燃烧的气味裹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充斥着大半个永济城。
男男女女被一拨又一拨的从陋室中拖曳出来,衣不蔽体的推搡入人群。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恐莫名的表情。
“长官,再过去就是战神祠了……”
“那又怎样?”傲慢的千夫长扬着黝黑的马鞭,眼露贪婪的凶光,“就算是皇宫,也一样寸草不留。”
这名千夫长跟随洪王南征北战十年,是从一名默默无闻的小兵一步步积累战功爬上来的,多年的战场厮杀早已练达了坚毅冷酷的性情,在他看来,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
然而这一次,他的话并没能成功的引起身旁战友的共鸣。他的亲兵小声的附耳提醒:“永济城内的战神祠供奉的是钟聿楼。”
钟聿楼——千夫长心里微微一凛。
那是个传奇人物,不论是吴国还是金国,哪怕是放眼整个十国天下,提起这个名字都会叫人肃然起敬。让同胞敬仰的英雄不算稀奇,但一个人如果能让敌人也对他敬畏佩服,那就是真正的传奇!
千夫长细小的双眼眯了起来,半晌后终于发出一声冷笑:“钟聿楼又怎样?战神之名早已名存实亡,即便百年前他是人人景仰的英雄,百年后他的子孙早已不配再拥有战神这个称号。”
他说话的声音极大,引得周围被捆缚的吴国百姓群起愤怒,也有一些人则是满脸愧色的低下头,泣不成声。
钟家传承至今四代,如今钟氏嫡系当家人不是别人,正是将整个永济城拱手让人的前临沂郡太守钟兆鸣。
百姓在哭泣,永济城在哭泣,临沂郡在哭泣……
月色逐渐被云层完全吞噬,漆黑的夜里,隔着两条街的哭泣声穿透过坚壁,在战神祠门前化作了鬼哭般的啜泣。
她瘫软的蜷缩着身子,空洞的双目流出的不再是泪珠,而是腥红的血泪。
擂鼓般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的迫近,哀号哭泣声仿欲冲破黑暗苍穹,直达天庭。
门,缓缓开启一道缝。
她的手无力的顺着门板垂了下去,搭落在厚重的门槛上。
无光的夜色下,战神祠的大门开了。
“救……”
她被人抱了起来。
她身子很轻,轻得像是没有重量一般。
抱着她的那个人低低的发出一声喟叹,在那越逼越近的脚步声中,战神祠的门重新闭合。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有微弱的呼吸声。
“你不该救她的。”苍老的声音略带责备的响起。
“怎能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呵呵,这四个字可真不好说,不好说……”
“爷爷。”那清脆的声音虽压得很低,咬字却刻意的重,“请您高抬您的贵手,反正人我已经带进来了,麻烦也已经惹上了,您……看着办吧。”
“唉……唉……”苍老的声音连连叹气,“不能点灯,我怎么看得到她的伤势?”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没多久那个孙女惋然一叹:“肋骨断了四根……胳膊没断,不过下肢无力,这、这是……膑刑?”
说话的人声音半骇半颤。那老者沉吟片刻,下了最后的判断:“救不活了。”
“救……救……”被下了死断的女人蜷在冰冷的地上发出细碎的呻吟。
“你若想帮她,不妨早作了断,免她多受苦痛折磨。”
“不……你救不了,不等于说没人救得了。”
“那你打算如何?带她去找公子吗?”老者的话里不乏冰冷的讽刺,“白姑娘,永济城像她这样的人一天不知要死多少,你既是这般菩萨心肠,怎不把全城的人都救下来?”
“这是人命……绝非蝼蚁。”她倔强的说。
“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如今人命早已不如蝼蚁,偷生无能。”
“救……救……”温热的鲜血从她残破的躯体上缓缓流出,她蜷在血泊中,挣扎着最后的一点力气伸手紧紧抓住身前那抹窈窕的身影,“救……钟家。救……”
战神哪,若你在天有灵,救救你的子孙吧!若你在天有灵,救救大吴江山吧!若你在天有灵……若你在天有灵……
“战……神……救救……”
欢腾的篝火,暖融的热气四溢。
这是一片本不算太空旷的人工园林,本是辉孜钱庄的老板米冉在永济城购置的一处避暑庄园,园内的金银器具古玩珍宝早已被洗劫一空,正宅被一把火烧得坍塌泰半,只剩得几间偏房和一处回廊完好。庄园内最叫人称赞的是那大片人工园林内种植的奇花异草,如今却被一群蛮子砍来充作柴火焚烧。
火舌舔舐着黑黝黝的锅底。
那口黏满焦糊的锅呈长方形,四足矗立,高一丈有余,长四尺,宽两尺,周身凹凸纹路繁杂,左右侧铸有双耳。
负责烧火的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正月寒冬却是打着赤膊,袒露着上身,他将手中的长矛不住的在锅里搅动,时而得意地哈哈大笑:“还是他娘的钟家祠堂烧火的劳什子破锅中用……”
“破锅?俗!阿大你真俗!不懂就别瞎嚷嚷,这是鼎!青铜鼎——传说乃是吴太祖赏给钟聿楼的御赐之物,用来供奉钟氏列祖列宗的礼器。”
“管它是什么,使得趁手才是好东西,否则不过是一堆废铜烂铁!”
园里的树木砍伐得七零八落,寒风吹过,将鼎镬上蒸腾的热气吹散,长矛在浑浊的汤水中一阵搅动,哗啦哗啦声中,一团煮得白乎乎的肉从汤水里浮了上来,随即又沉了下去。雾腾腾的汤水,阿大搅动越发卖力,鼻子里时不时地哼着不成曲的草原长调。
“阿大,肉熟了没?”远处,有人双手拢在嘴边喊。
阿大长臂舒展,用力将长矛往鼎镬深处扎去:“熟了!拿碗过来!”
长矛拔起,哗啦水响,伴随着淋漓的汤水四溅,一条长块的肉从鼎镬中冒了起来。阿大大叫一声:“拿刀来!”
那块肉吊在矛尖上,在汤水里翻转了个个儿,全部浮出鼎镬后,末梢露出五根白嶙嶙的煮得脱皮露骨的指节。阿大接过同伴递来的腰刀,手起刀落,动作利落的将一条膀子劈成了几段。
那捧碗之人笑嘻嘻地道:“阿大,给块蹄膀,要肥的……”
阿大抬脚踢他,啐骂:“肥的?永济城找得出几只肥的两脚羊?一个个饿得皮包骨的……莫贪嘴,有得吃便知足些吧。”
那人一手端碗,一手抹嘴:“兄弟们可勒着裤腰带一个多月没闻到肉味了。”
“去!你们倒是去挑个嫩的出来我瞧瞧,就知道挑三拣四!”
听阿大如此一吩咐,围着鼎镬的人齐齐发出一声欢呼,倒有一大半四下散开了去。没过多会儿,阿大恰好将一锅肉分光,那些散去的人一一回转,手里各自拖曳着一个人。
“阿大,瞧我这个!”
“你那个不行!看我找的这个……细皮嫩肉的……”
阿大目光锐利的在一堆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头上来回审视,那些孩子似乎早已失了三魂七魄一般,一个个神情麻木的站在那里,脸上脏兮兮的蹭着一层灰,根本瞧不出原本的肤色。
“哪来的?”
“前几日菜贩子从北边贩来的,货还挺新鲜,这几只原本打算留着往上孝敬的。”
阿大露出了然的笑容,刀口在鼎沿上磨了磨,发出阵阵刺耳尖厉的声音:“怕是你们连那些贩子也一块儿煮了吧?”
几个人彼此心领神会的大笑。
阿大像个熟练的屠夫一样,目光犀利的在十几个小女孩身上转来转去,最后左手探出,飞快的从人堆里拖住一个女孩来:“就她了!这只好!”
那女孩被他油腻腻的大手拽住了胳膊,从人堆里一出来便吓得变了脸色,人往地上瘫软,声音抖得不成句子:“别……别……别吃……别吃我……”
阿大单手把她拎鸡崽般的从地方提到半空中,握着刀的右手揍了上去,吓得她频频尖叫:“不要!不要!不要——”
不顾她双脚踢腾,阿大用手背蹭掉她脸上的一层黑灰,赫然露出一张五官姣好的面容。阿大“咦”了声,手上刀锋起,割裂了她身上穿着的那套破烂棉袄,袒/露一身细白如玉的肌肤来。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的吸了口气。
“你究竟是谁?”阿大厉声质问,这样的妙龄少女实在不像是用来贩卖的菜人。
“我……我……”少女抖得不像样,裸/露在外的肌肤迅速冻得发紫,她羞怯地用手环保住胸口,双目垂泪:“我姓钟……”
她姓钟,钟聿楼次子一脉的嫡孙,她的父亲官至临沂郡振威副尉,她是父亲、老太太的掌上明珠,虽是二房出身,却一直和长房的堂姐妹一起教养玩耍,长到一十四岁,她从未受过半点委屈,直到江山变色,永济城破。
“姓钟的……”有人用手挑起她的下巴,完全无视她发白的脸色,“阿大,姓钟的小娘子不是都送到上面去了?”
少女瑟瑟发抖,下颌拿捏的力道重得似乎恨不能捏碎她的颌骨。永济城被围半月,她的堂伯父钟兆鸣最后开城投降,并没有给钟家带来更多的利益,金人踏入永济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守城将领二十七人斩首示众,那一排血淋淋的头颅在永济城正南门上足足悬挂了两天两夜后,终于在第三天夜里被人盗走。勇王震怒,下令全城搜捕乱贼,钟氏一族除嫡系子孙外没一个能逃过这场浩劫。她不在嫡系族谱中,按照金人的指示,城内男子满十六充丁,女子满十二为娼,她的母亲不愿女儿没入贱籍,恳求长房收容,可最后钟兆鸣却连庇护一下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堂侄女的能力都没有,只是答应替她选个富贵人家为妾,免去受人凌/辱之罪。
她不敢正眼瞧面前打量自己的金兵,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军……军爷……我……别吃我……”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轻信九丫头的话,说什么只要想法逃出城去,就可以不用被人抢去做妾……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早知如今沦为别人口中的肉啖之食,还不如与人为妾。
滚烫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坠落地面时已是凝成晶莹剔透的一颗冰珠,她冻得全身冰冷,嘴唇发紫,面色煞白,几乎便要即刻闭过气去。
那人真怕把她就这样活生生冻死了,眼前的少女虽不是绝色,倒也长得还算清秀。他将扒开的破棉袄替她略略披上,侧首瞄了眼身旁的阿大,发现阿大的目光已经直了,眼珠子动也不动的盯着钟家小娘子的胸脯看,不由得嘿嘿会心一笑,撞了撞他的肩膀:“阿大,不如……”
他这一撞并没有使多大的力,没想阿大壮硕的身体却突然向另一边倾倒,直到摔在地上发出硬邦邦一声巨响,阿大的一双眼仍是瞪得直直的,叫人看着毛骨悚然。
阿大毛茸茸的胸口剜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没等他看个清楚,那道伤口处银闪闪的光芒突然消失了,他发觉自己喉咙里才发出半声“啊”的嘶叫,那道银芒已如毒蛇的信子般冷冰冰地舔上了他的喉头。
血从他破开的咽喉滚烫的冒出,犹如汹涌的泉水般。
她呆呆地目睹眼前两个彪悍的男人瞬间变成了两具死尸,吓得连尖叫都忘了。那银芒一敛,却是方才那杆阿大用来在鼎镬里搅肉用的长矛,一高挑瘦小的年轻人单手握长矛,矛尖血迹淋漓,另一手径直伸过来拉她:“小葵!”
她被吓出窍的魂魄终于归位,猛一哆嗦:“九……九……”
眼前比她高出半个头,青丝梳髻,打扮得似男非女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方才在心里咒骂过无数遍的九丫头。
“小葵!跟在我身后!小葵……跟上我!”
矛杆的重量超乎她的想象,九丫头勉力持矛杀出重围,但身后的钟葵却是步履踉跄,她有无数次脱身的机会,却都因为要顾及小葵而被迫回转。
留守在此处的金兵大多灌饱了酒水,多数人回房后早已烂醉如泥,园子里只剩下十数名和阿大一样的伙头兵留守,这时闹将起来,援兵迟迟未至,看似惊险,但一群醉醺醺的人面对一个将长矛舞得虎虎生风的假小子,一时间居然还就奈何她不得。
“走……走水了——”
“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