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浓烟从厢房窗户飘起时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园子里的伙头兵忙着捉拿那些作乱逃跑的菜人,直到火舌舔着窗棂熊熊烧到屋顶,众人才惊觉在屋里睡觉的人没一个人逃出来。

九丫头拖着钟葵趁隙逃进了不算太密的林子里,猫腰沿着围墙一路摸到角落一个两尺许的小洞。九丫头想也不想,按着钟葵的脑袋就往下压:“钻过去!”

钟葵哪里受得起这个,嗔怒的将头扭开试图挣开她的手,可九丫头的手劲却比想象中大,她没挣开,脑袋反而被压得更低。

“快点!”耳边是焦躁的催促。

她不觉勃然大怒。

这是什么口气?什么时候这丫头居然敢用这种口气来命令她做事了?

她还想倔强反抗,没想要腿弯处猛地一麻,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她整个人站立不住,扑通跪倒在地。惶然间抬头一看,眼前黑洞洞的一个狗洞,像是咧开狂笑的一张嘴。

九丫头几乎用尽力气将她拼命往洞里推,她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爬出围墙的,只知道等自己回头探望时,已不见了九丫头的身影。

“九……”

围墙外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芜地,放眼望去,视野尽处,皆是一片看不到头的黑暗。寒风凛冽,她茫然的站在墙外,瑟瑟发抖。

墙内凄厉的惨叫声时不时的传来,那种绝望的恐惧感从心底源源不断的涌出来,在那一刻,她完全没有想到继续逃跑,而是害怕地抱住自己的头,蹲下来失声痛哭。

梳洗

“贱人!”随着唾骂声响起是皮鞭抽烈皮肉的闷响。

她被反手吊绑在树杈上,脚尖离地三尺许,凌乱的长发披散下来,遮盖住了她的全部表情。

她的一只鞋跑丢了,一只脚光溜溜的赤着,身上单薄的袄子被抽得支离破碎,血水浸透了棉衣棉裤,正顺着那只脚的脚趾一滴滴的往下坠落。那只脚在鲜血的衬托下愈发显得白皙透亮,脚趾微蜷,每抽一下,她悬吊着的身体便微微发出一阵战栗,那纤巧的脚趾便蜷缩得愈发厉害。

边上围观的人中不知道谁嘀咕了句:“他娘的,看得老子心里直发痒!”

这一句话像是一颗石子丢在了平静无波的湖面上,顿时惹来阵阵涟漪,人群里起了不小的骚动,窃笑声不断,每个人都觉得心里憋着那股火已经不再单纯只是怒火。

“王爷……”钟兆鸣一头的冷汗,跪在冷硬的泥地里,以额触地。

“嗯?”长长的鼻音拖出,端坐在长椅上的华服男子状似无心的拨弄着拇指上的扳指,宛如拉家常般的询问,“钟大人,那一位可当真是令爱?”

他的语气尚算亲切,但钟兆鸣可不敢当真期望这个相貌慈蔼的勇王当真如此好说话,他战战兢兢的不敢抬头,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答道:“是。不过是通房生的庶女,与……与家中贱婢并无两样。”

“哦。”又是一声长长的拖音,“几位千金长得都挺不错,本王的几位爱将均是交口称赞的……不知这一位闺名如何称呼?瞧这禀性,刚烈勇毅,倒果有几分战神后裔的血气。”

钟兆鸣面上一阵青白,埋头用牙紧紧咬着唇,强咽下屈辱,低声道:“这丫头无名,长房子嗣中排第九,乳名唤作如九。”

“钟如九……”勇王点了点头,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容,“好名字啊。”

举目望去,那树梢上悬吊的女子正被人强剥去衣裤猥亵,已陷入昏迷的她终于发生几声猫叫般的呻吟。

勇王含笑道:“钟大人确定膝下只有这一位通房庶女么?”

钟兆鸣听出话中隐藏的杀伐之意,冷汗涔涔,磕头道:“奴才已将此女从族中除名,若有同党勾结,绝对与钟家无关。”

勇王笑吟吟的抬头看了看天,叹息道:“已是五更天啦!”

“奴才罪该万死,扰了王爷清梦……”

天空已不再是墨一般的漆黑,那稀疏的树林里挤满了淫/笑不断的兵丁,偶尔从笑声中传出一两声细不可闻的嘶哑尖叫。钟兆鸣说出的话在那刺耳的笑声中犹如狂风中的秋叶,唯一可以倚靠的只有狠狠地将手指插入扎人的草稞中。

勇王始终保持着微笑,似乎完全没有看到面前发生的兽行,下颌微仰,仿佛正在饶有趣味的观赏着天际那颗越来越亮的晓星。

破空声尖锐的响起时,那笑容仅在他唇角微微一敛,但随着他眼眸中的犀利光芒乍现,那副笑脸上已换作了严肃的冷峻。

围在树底下的人群随着中箭之人的倒地而轰然散开,应变快速者早已寻到箭矢来源之处,躲在树干后挽弓射箭。那一头,勇王的亲兵则持盾将他团团围住了两层,倒是那钟兆鸣无人搭理,被人挤搡着完全暴露在了外头。

钟兆鸣手掌撑地,刚从地上爬起,一支箭贴着他的头皮射了过来,将他头上戴的貂皮软帽钉飞在了一棵树干上——那箭尾上的羽翎犹在颤抖,隐隐发出嗡嗡声响。

“好箭法!”隔着层层叠叠的人墙,勇王轻笑地赞了句,“本王倒要看看你如何脱身而去!”

刺客藏身之处很快便被找到,只是草丛里并没有人,只有一柄做工精巧的连发弓弩被人架在树杈上,角度恰好对准了勇王所在的位置。当那柄弓弩被呈递到勇王手中时,他脸上的表情已犹如寒冰三尺:“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顿了顿,目光扫了面如土色的钟兆鸣一眼,缓缓地道:“把钟如九押下去梳洗……”

所谓梳洗,并不是指沐浴梳理,而是一种不输于凌迟的刑罚。受刑者裸身躺于铁床上,用煮沸的滚水浇在身上淋过数遍,而后用铁刷子在身上来回拖刷,直至皮肉刷尽,白骨乍现……

钟如九先是遭到鞭刑,而后被人轮番施暴,等被拖架到铁床上时,那可怜的弱女子早已奄奄一息。

刑室内散布着一股腐烂的臭味,三名负责行刑的金兵面面相觑,互视良久方才有一人呐呐的说:“这可真不好办。”

“的确不太好下手。”另一人动作熟练的从烧滚的开水锅里舀了一勺水,“怕是经不起几梳子啊。”

“勇王亲自交代下来的,总不能让她那么快就咽了气。”

“嗯,不说勇王……若是让她如此简单便了了帐,咱哥几个以后不得被人看笑话么?”

三个人越说越兴奋,摩拳擦掌的将铁床上那具被鞭打得血肉模糊的身体翻了个个儿,“就先从背上开始吧……可惜了这么一个标致的娘们,怎么就得罪了勇王呢?”

“干活,干活,闲话莫多说!”

昏沉沉的钟如九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嘴巴被人撬开,塞进来一大片热辣辣的东西。她的舌头早在之前便咬破了,满嘴的血沫,她下意识里排斥抗拒着口中的异物,正要把它吐出去时,背上突然一阵巨大的刺痛。滚烫的开水浇在那鞭痕累累的肌肤上,痛得她发出一声惨叫。

但,最痛苦的折磨却还只是刚刚开始……

疼痛已经无法用叫喊来减轻稍许,当痛到感觉麻木的时分,神志居然会格外的清醒。钟如九瞪大了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沁满鲜血的唇角紧抿一线,脸色布满青气,脖子梗直,青筋暴突。其实她的视觉已经看不清东西了,眼前晃动的不过是飘忽来去的影子,说不清是人还是东西,耳边听到的惨叫声像是自己发出的,又像是与自己无关。

一直到……一直到彻底安静下来。

也许,自己已经死了吧?

“嘘……”有人在耳边温柔地吹气,湿漉漉的长发撩到耳后,那声音柔柔的说:“没事的,我带你出去,你会没事的,坚强点……”

坚强……那一刻,鼻子一酸,眼眶里有股热辣辣的东西涌了出来,怎么都止不住。她挣扎着张了张嘴,嗓子哑得发不出一个声音。

“你们这群畜生!”

三名金兵倒在血泊中,她轻易不出手,一出手便夺人性命则代表她已经出离愤怒。

晓晓环顾四周,从铁架上取下件长褂,想替钟如九遮盖,却再次被她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震煞住,普通的金创药根本止不住她伤口不停冒出的血,这样下去,别说救她脱离魔窟,就是再拖半个时辰便会因为失血过多丢了性命。

刑房外的草丛里躺着十来具金兵尸首,当他再次将一具尸体背负至此时,尸堆后的大石后闪出一个人影来,伸手奇快的一掌抓向他的胸口。

他想都没想,直接把肩上的尸体当作挡箭牌一样扔了出去,那偷袭之人却反而退了一步,双手托住那坠落的尸体,轻轻放下地去。

“呵。”看清楚来人后,他停下了欲逃的脚步,转身平视对方,“你早知道我来了?”

晨晓的微光下那人依然穿着一身绣着金丝银缕的蟒袍华服,他将尸体放下地后,把插在自己的腰带上的那支箭抽了出来:“之前也许还不确定,但是看到这样的箭法还不能确定是你,岂不是显得我这个师父白当了?”

他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俊美的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打算怎么做?把我交给你大哥?”

勇王无声的咧嘴笑:“你还没明白么,从小到大,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敌人……我现在只是很好奇,你如此大费周折的,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着对面,而是把头转向不远处的刑房。光线不明的拂晓,有团黑影背着个人行踪鬼祟地沿着墙角钻了出来。

勇王轻笑:“放?还是不放?春生,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第三章

恕悲

晓晓把钟如九背回战神祠的时候,那个受了膑刑的女人居然还没断气,梁五蹲在边上,用银针扎满了她的全身穴位,暂时吊住了她的一口气。那女人也硬气,伏在地上虽然呼吸犹如拉风箱般喘,却是连一声都没哼过。

晓晓将背来的人小心翼翼放下地,梁五被那呛鼻的血腥气熏得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为避免外头的人起疑,祠内没有点蜡烛,窗外的天光还不足以照亮祠堂里的视线,梁五掩着口鼻问:“这次又是什么?”

“能是什么?当然是个人啊,活人!”她强调地说。

钟如九失血过多早已昏死过去,梁五皱着眉抓过手腕把了把脉,摇头道:“没救了!没救了!快快丢出去吧,免得腌臢了地!”

晓晓压低声怒道:“再啰嗦,我把你丢出去!”

梁五自识得她起,便觉得这小娘子整日眉开眼笑,不端架子,没什么脾气,十分容易相处,这会儿猛地见她翻脸发起怒来,不禁大大地一怔。此时,窗牖上已渐渐透进光亮,晨曦里只见她靠墙站着,一张俏脸紧绷着,完全没了半分笑容。

梁五不敢再造次,认认真真的把脉,又细细验看了钟如九身上的伤,一刻钟后,终是无奈地摇头:“这一位状况比先前的那位大娘子还惨,本该早已香消玉殒,如今一口气未曾咽断,不过是仗着行刑前口含人参之故……请姑娘恕老夫无能为力。”

晓晓神色一黯。

钟如九起初被她背回来时还能呻吟出声,只是她嗓子倒了,口中除了呜呜咽咽外,也仅能听懂她曾数次伤痛难忍地喊:“姨娘。”

晓晓眼神哀伤地望着并躺在地的两具躯体,她不知道她们姓甚名甚,在这茫茫人海中也许也仅限于今日这样的萍水相逢,但她真的不愿像现在这样对眼前的一切无能为力,难道她除了替这两个可怜的女人埋骨外,再也不能做点别的事了吗?

“白姑娘。”梁五见她迟迟不吭声,忍不住提醒道:“此处非藏身久留之地,姑娘,我们也该启程了。”

永济城外四里,恕悲亭……她还有很多很多未了事需去完成,无眠的救命之恩需得先行偿还,连日的颠沛流离令她都快忘记原来自己早已不是原来的自己,早已不是随心所欲的自由身,原来她还有那么多的事必须得去做完。

可是……怎么能够就此撒手而去?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死在这里?

“姑娘,走吧,这天下不平事太多,姑娘悲天悯人是因为你良心好,但是……”梁五正待苦口婆心劝说,战神祠内却陡然离奇地安静下来,他不由得收了口,晓晓猛然一颤,随即从墙角扑到那女人身边。

那女人终于不喘了,表情舒缓平静地躺在血迹干涸凝成暗红色的地砖上,晓晓用发颤的手指替她梳拢开遮在额前的长发。泛白的光从蒙尘的窗格间透入,淡淡地照在那张灰白的脸孔上——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面容清秀,眼睑微睁,眼珠毫无生气地望着一处,发紫的唇角上沾满呕出的暗红血迹。

晓晓怔怔地看着,慢慢将手覆上她的眼睑。

不省人事的钟如九突然四肢抽搐起来,梁五急忙上前摁住。晓晓的手刚触到那死去女子的额眉,便听见钟如九在昏迷中逸出一声痛楚地抽泣:“姨娘……”

要出永济城并不容易,但梁五作为神农百草的人,居然能破除那个只准进不准出的禁令,用一辆骡车拖着一车据说得了疫症瘟死的尸体光明正大的从垦觉门出了城,守城的门吏将门拉开一道缝,待那骡车过去后,便急急忙忙地将大门合上了,完全没留意到尸堆上有具尸首慢腾腾的挺了上身。

“我说……为什么要把垦觉门上的字给凿了呢?”随着车身的颠晃,城门在视线中越来越远。

“我的姑奶奶,你赶紧躺下,别给城楼上的探子瞧见了……”

“没人在看……”她满不在乎地从车上跳了下来,“找地方把这些尸首葬了吧。”

梁五胆战心惊地回头看向城楼,伸手拉住晓晓:“还是再走远些妥贴。”

晓晓微微一笑,回头也向巍然的城楼瞥了两眼:“没什么好担心的,真要阻拦,我们根本不可能活着出城……既有心放我们走,我们又何必装得如此辛苦?”

梁五错愕,想了半天也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晓晓噗嗤一笑,笑容灿烂无瑕,眼眸弯弯:“爷爷,你还没答我呢,好好的城门为何凿了字去?难道是那些蛮子认不得字?”

梁五吸气,牵着骡子,不让它跑错道:“你真不知道么?这是为了避讳——那个占了城的金国勇王,单名便是一个‘觉’字。”

众所周知,金国国姓为司寇。

“司寇觉……呵。”晓晓边行边再次回眸,城楼已经远去,渺小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天地苍茫,茅草遍野,积雪凝冰覆盖下却仍有坚韧的嫩芽在悄然萌发。

关于恕悲亭,曾经有个婉约凄然的传说——吴国开国君主在裂土称帝前还只是个小小的都尉,一次负伤途经姑射山下的一处村落,巧遇村姑阮氏相救,日久那个生情,可惜生的却是单相思,真个儿是我欲把心照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若干年后,吴太祖黄袍加身,封后立妃之时念及阮氏,于是派车马来迎,阮氏不为所动。使节欲用强,最终换来的结果却是阮氏一顿怒叱,头撞界碑而亡。

恕悲亭原名怒碑亭,传闻太祖命人在那界碑上造了一座八角亭,附近的村民把这亭子便叫做怒碑亭,后人演化避讳,把“怒”字改做了“恕”字,“碑”字谐音改成了“悲”字。

恕悲亭的传说时经多年,真假早已不可辨,太史令修纂的《太祖实录卷》中的《后妃篇》里也根本不会提及什么阮氏,后又有人评述,称“阮氏”与“乱世”谐音,太祖本名吴离,称帝后更名“备”字,自古飞鸟尽,良弓藏,钟聿楼英年早逝,其死因至今扑朔迷离,《太祖实录卷》中语焉不详,恕悲亭造在离安葬钟聿楼墓冢的姑射山脚,焉知不是吴太祖晚年对钟聿楼的愧疚之心在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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