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晓挣扎着大叫:“这里能有多大的地方?即便棺椁墓藏内有随身陪葬,那些小物件比起陪葬坑里你搜刮到的,又值得几钱?司寇觉,你这个蛮子,你已经盗了明器,何至于还要毁人尸身,你这般阴损,必不得好报!”
胡克听她越骂越难听,有心教训,可观王爷眼色,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泰然,他细细掂量还是觉得王爷吩咐做的便做,没吩咐的便只当不知,于是埋头指挥手下挖掘盗洞。
司寇觉走到谩骂不止的晓晓跟前,眼神锐利如刀,胳膊略略一抬,晓晓下意识的便缩着脑袋歪向一侧。
“嘴皮子倒真挺利索,比起朝堂上士大夫们不遑多让。”
晓晓等了许久没见他巴掌落下,便又抻起脖子,瞪大眼睛:“荒野莽夫,大字不识一箩。金国朝会上遍殿站着的皆是茹毛饮血之人,士大夫之流的,你这是打肿脸充胖子呢?”
司寇觉哂然一笑,对她的嘲讽并不感到生气,淡淡地说:“虽说举国通例重武轻文,识文断字者少,不过治理国家,倒也的确不是靠一介武勇能得坐拥天下的。”他顿了顿,伸手抚摸墓壁,“《寰宇九州?舆服志》中所载,‘椒房,皇后所居也,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温面芬芳,多子之义也。’,后世景仰,习俗多仿之。牛肉汤,你一直说金国乃是蛮荒粗鄙之地,但像我等粗鄙之人亦沿用寰宇朝的风俗,只在皇后宫闱才敢称椒房。如此,本王倒要请教,你看这小小战神墓,外传谣称聿陵,内有黄肠题凑,外涂椒泥,这是何道理?”
晓晓面色连变数变,心中闪过无数种念头,却转瞬又将这些念头一一扼杀掐灭。
“本王不是贪墨那些许随身明器,本王是实在按捺不住好奇……牛肉汤,你不好奇么,嘘……别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既然好奇就去把事情搞清楚,这又有什么错呢?”他微笑着把头转向那个越挖越开阔的坑洞,“钟聿楼,战神……呵呵。”
坑洞没挖多久,胡克便一脸困惑地凑了过来:“八爷,有点儿不对劲……”
司寇觉笑得正得意,这话一入耳,他的笑容便僵住了。
胡克附耳:“怕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司寇觉面色一变,晓晓面色跟着亦是一变。
“什么来路?”
“东南角也有个盗洞,看那样儿不是老伤。”
不管是几十年前挖的,还是近来挖的,这消息对司寇觉而言,都不是好事。
胡克顾忌着晓晓在边上,欲言又止,但是看主子的神色,似乎没有回避的意思,便继续说了下去:“那个坑洞里还倒了具尸体,看那穿着装扮,和之前我们遇上的那矮矬子是一路的。”
他们进洞时纯属晓晓误打误撞,结果她跌进洞口时,边上却跳出个侏儒,人虽矮身手却着实了得,要不是他们人多,可能就被他逃走了。
司寇觉扬扬眉:“可曾看到棺椁?”
“有……”
钟聿楼的棺椁比想象中要宽大,即使作为三层式的套椁,这样的庞然大物隔在黄肠题凑围起的狭小空间中,也能叫人见了不觉失神屏息。
“这么大?”胡克绕着梓木制成的棺椁转了两圈,啧啧称奇,“难道钟聿楼是个胖子?”金国人体型比吴国人高大彪壮许多,但是对照这个棺椁的尺寸而言,仍是觉得钟聿楼的体格非常不可思议。
最外层的椁盖被掀开,露出里面的内棺,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椁内居然并排放着两具石棺,椁盖被启开时非但没有尸臭味传出,反而飘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
众人吓了一跳,捂住口鼻等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不是毒气。石棺的材质十分古怪,非玉非金,但又不像是寻常的石头,胡克命手下抬启棺盖,却是需得七八人合力方能移动。
按照这种陵寝的规格,棺内必然是金缕玉匣,然而刚刚开启的两具棺内空空荡荡,不仅没有金缕玉匣,就连尸骸也不曾见。左侧石棺中空无一物,右侧石棺则放置了一套女式礼服,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服饰的颜色已经不够鲜艳了,但是头部位置放置了的凤冠,珠玉微颤,凛凛得叫人心颤。
“这……这是皇后礼服!”
众人面面相觑,钟聿楼的合葬棺椁中居然出现了逾制的皇后服,难道传闻吴离称帝后,他与帝心生异果然属实吗?
“钟聿楼死后才建的这个墓,传闻花了二十年之久,依我看,在姑射山腹中建造这样一座规模的墓葬,耗时耗力皆非常人能为。就算这是他夫妻的合葬冢,也没有把妻子的棺冢摆成后制的道理,何况,这还是个衣冠冢……”
晓晓的话一针见血,这个所谓的聿陵中没有骸骨,只有一口空棺,一口衣冠棺。
“钟聿楼……钟聿楼……”司寇觉望着左侧的那具空棺,喃喃自语,似乎有些不自信,却又不得不信眼前所见的事实。
女俘
丁丑,金兵掠同州,虏索女童三百人、教坊乐工五百人。庚辰,虏取良家七十人,拂晓退回四十人。壬午,虏索官宦家姬二十三人。火冯皇后家、宋家、米家,沿烧数千间。洪王掠妇女一百二十余人出城。
——《十国通志》
“起来!起来——”
“走不了了……”
“过不去的……”
“我不走,我不走了……”
一片嘤嘤哀号一声,任那凶神恶煞的百夫长如何训斥,如何鞭笞,那龙蛇般蜿蜒的队伍最终还是卡在了荒凉的黑泥沼泽边。
“天要黑了,才淹死了两个,现在闹情绪也在所难免,过会儿看不清路更不好走,还是先歇下吧。”
百夫长抬头看看天,耳边听着娘儿们哭哭啼啼的叫喊,不耐地挥挥手:“扎营休息!”
这是一支押送俘虏的金兵队伍,队伍中俘虏皆为女子,年长的不过二十来岁,年幼才八九岁。这一队人从同州出发,一路上餐风露宿,虽说开春气候转暖,然而那些养在深闺的小娘子哪里吃得这般的苦,没过几日,忍受不住凌/辱,沿途寻找机会跳井、上吊、自刎的人不在少数。
夜幕降临,押解的金兵使唤着一些披头散发的女子埋灶烧饭,搭起的简易营帐内烛火摇曳,时不时地传出女子凄厉的尖叫和哭泣声。
她一边埋首吹烟,一边哆嗦地嘀咕:“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烟熏得她涕泪直流,声音是哑的。左右两旁跪着两名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清秀可人,一边流泪一边挽着那名两眼发直的少妇,劝道:“这种粗活还是让奴婢做吧。”
她只是不理,双手十指僵硬地抓着吹火的竹筒,不住地颤栗:“不能这样!这帮禽兽!不能让他们这样!”
她这几天一直都是这样反复念叨,除了这样念整个人便像是丢了魂似的,两名少女除了垂泪叹气外只能小心照应,生怕她也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入夜,这些女俘没有容身之地可以遮风避雨,为了取暖都挤做一团和衣而睡。夜里无声,营帐内却时不时的传出放肆的□,那些被挑入帷帐的受辱女子嘤嘤的抽泣声像道鞭子般抽在她们每个人身上,但她们更惧怕那些真刀实枪的锋芒,迫于淫威早已连怨气都不敢发泄出来。
月上中天时,那生火的女子却突然坐了起来,她的两名婢女睡得迷迷糊糊,朦胧间见身旁有道影子飘也似的往营帐去了,等到彻底清醒过来,营帐那头早已像是油锅溅水般的炸了。
先是爆出一声凄厉的怒吼,然后就听见皮鞭声啪啪的响,有女人连哭带号的尖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等那俩婢女踉踉跄跄跑过去,只见不大的营帐里一片狼藉,满地的鲜血,她们的主家娘子正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打着赤膊上身的金人百夫长正手握皮鞭不停的抽打,狰狞扭曲的脸上挂满鲜血,那血顺着额头黏糊糊的蒙上眉毛眼睛,他随手一抹,骂道:“作死的小娘们,敢砸老子的头,活腻了你!”
羊毛毡上还跪了个神色张惶的赤身少女,长发披散,樱唇微张,频频发出尖叫:“打死人了!”
“夫人!”
“主子!”
两婢女护主心切,齐声尖叫后扑了上去,却被那百夫长一脚当胸踹飞一个,滚翻到角落里,其中一人嘴里吐血,尚能慢慢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另一人却是爬在地上没了动静,也不知是死是活。
那被鞭笞的女子并不畏惧对方手中的鞭子,侧卧在地上昂首,她不发一言,但那神情却是冷冰的。这时闻声而来的金兵堵在营帐门口探头探脑,百夫长被那两道冷冷的目光当众刺着,只觉得又恼又恨,被打破的后脑勺疼痛难受,他大手一挥冲帐外大吼:“都给老子滚!”然后回头冲那女子怒道:“老子戳瞎你的眼,让你瞪我!”伸手叉开食指和中指戳向她的面门。
那吐血的婢女发出一声颤抖的尖叫:“主子——”便滚带爬的扑过来,双手抱住百夫长的双腿,“跑……快跑!”
那女子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当真不在乎生死,面对着戳过来的双指竟是避也不避。指尖触到眼皮的一瞬,她默默地把眼闭上,等待残酷的降临。
耳边是风一般的声音,她只觉得耳朵一阵剧痛,嗡嗡作响,她胸口一阵发闷恶心,天旋地转般眩晕,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清醒过来,睫毛微颤地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张放大了的肥头大脸,眼珠凸出,一张嘴咧着,露出一口沾血的黄牙。她当即吓了一跳,人往后缩了缩,这才发现原来是那名百夫长倒在了地上,已经断了气,他的心口插了支断了柄的矛头,血流淌了一地。在他身后那名裸/身少女也已倒在了地上,生死未知。
她头疼欲裂地爬坐起来,发现营帐内多了个穿鹅黄襦裙的年轻女子,长得并不特别出众,可那双眼却叫人望之不寒而栗。
只见黄衣女子侧了侧身,拂袖,冷淡地说:“这里也没有,走吧。”
营帐门口站了抹白色身影,斜斜的只露出半张脸。黄衣少女走到他身边,眉头略皱:“怎么?又动了你的恻隐之心?”
“若她在这……”
“她不在这!”
“我知道。”他低着头笑得有些无奈,“姐,你明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
“那又怎样?她不在这里!杀光了这帮金狗也就是了,你还想把这些女人都一一送回家去么?”黄衣女子的语气十分生冷嘲讽,“你有几条命可拼?”
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方叹气道:“若她在,必然不肯这样罢手。”
“真个拖泥带水,你这性子多久才能改好?事实你也看到了,蝉姐姐不在这里,你若还想见到她,就赶紧往前追,别再说这样那样的蠢话。其实你我都该庆幸她不在这里,她那样倨傲倔强的性子,岂能忍得这般欺辱?”
少年再次沉默了。
黄衣女子拍拍他的肩:“走吧。”
两人并肩正要出去,忽然少年腿上一紧,竟是有只血淋淋的手抓住了他的裤腿。黄衣少女柳眉一竖,正要一脚飞出,那地上颤巍巍地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声:“舒……舒将军,救……救救我们夫人……”
那是个说话呕血的婢女,她泪流满面的趴在地上,颤栗地仰望着白衣少年:“夫人……她、她是……冯……皇后。”
杀手
浣衣局的住所并不是很大,它位于皇宫最西北角,有东西两进房舍,两边是两排矮小/逼仄的小隔间,比猪圈还小的房间里却往往要挤上七八个人,整座浣衣局大约容纳了一千多人。
浣衣局的天井中央原本有口井,是属于日常□们劳作的地方,可惜因为每天往里跳的人数太多,最后搞得井口堵塞,以至于捞尸的工作量大增,管理浣衣局的几名老□一合计,索性把井口加了盖,上了锁。
浣衣局每天的人数出入太大,内务府一开始还正儿八经地派人统计,待到后来从吴国运来的女俘源源不断更替,那些女子在吴国身份地位个个显赫特殊,不是公主就是郡主,不是贵妃就是王妃,非富即贵,上京皇宫里的宦官□从起初的瞠目到后来的麻木,将这些王孙贵胄们吆喝使唤得比一般奴婢还不如。
晓晓抵达上京时已是四月夏,但上京的天气要比吴国的聿京诡异得多,白日里日头不见得有晒,但风沙惊人,人走在路上往往半里路下来能吃上满嘴的沙子,待到了夜晚,则温度下降得奇快,冻得人手脚冰凉。
晓晓在浣衣局洗了两天脏衣裳,每天都不时有衣着显贵的人过来挑人,但浣衣局的房间却总没有空置的时候。第三天一大早,晓晓和二十多位大小娘子们正挤在天井处埋头洗衣,突然浣衣局管事的一位姓陶的老□低头哈腰地从回廊那绕了过来。晓晓抬头眼角飞快一瞥,已经眼尖地看到陶□身后跟着一溜儿的人。
那队人走得飞快,陶□几乎是倒退着走的,让她前倨后恭的是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那青年身材魁梧,相貌倒也不丑,只是过于白胖了点,不过这点反而让他看上去没有金国贵胄身上普遍存在的凶狠戾气。但即便如此,这拨人从回廊上一路快步走来,天井里那些日哭夜哭哭得眼睛肿如蜜桃的娘子们还是犹如惊弓之鸟般炸了锅。
那青年反被这一阵骚动吸引住目光,停住脚步,目光遥遥望过来。陶□立即讨好地说道:“这一班选出来干粗活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大娘子,荣王爷尽可移驾到里面去挑好的……”
那二十多个大娘子姑且不论年纪,光是相貌本该都不丑,毕竟出身在那里摆着,个个都是金枝玉叶,只是这几个月的俘虏当下来,原先的高贵气质早被磨光耗尽了,在浣衣局里什么样的粗重活都被逼着干,吃不饱穿不暖而且还经常挨打,天长地久,以前的花容月貌这会儿全成了蓬头垢面。
大娘子们一个个像是受了极大惊吓的鹌鹑般缩成一团,脑袋低低地耷拉在胸前,肩膀瑟瑟发抖。这些鹌鹑当中却独有一人旁若无人地继续埋头干着自己的活,手里的棒槌有节奏地抡起落下,砸得砰砰直响。
司寇科看在眼里颇觉稀罕,不觉莞尔:“那是什么人?”
陶□回头一看,只觉得头皮发麻,弯腰说道:“那可是个刺头,还没调/教好呢。”
司寇科一听愈发来了兴致,笑问:“什么来头?”
“牌子上写的姓牛,吴国同州人氏,进来才两天,虽然不吵不闹不讲话,但是谁也不敢去惹她,这妇人怕是会些拳脚。”
“同州的……那是拜大哥所赐弄进来的人呀。”司寇科笑得十分温和,指着那槌衣的女子说:“把她召来让本王瞅瞅长得如何。”
陶□不敢造次,忙从门口唤来四名膀大腰圆的侍卫,预备将那牛氏扭绑过来叩见荣王殿下。可不曾想,那女子突然扔了棒槌,湿漉漉的双手往衣裙上擦了擦,起身一步步往回廊这里走了过来。
陶□在她手里吃过亏,当下被吓得不轻,忙道:“快拦住她!拦住她!”
她叫得尖厉,没料身旁人影一晃,那位尊贵的荣王殿下居然单手一撑回廊旁的栏杆,翻身跃入天井,也没见他如何动作,便已如老鹰捉小鸡般把那牛氏反扭了双手提拎在了手里。
陶□惊出一身冷汗,人差点儿滑溜到地上去。
那牛氏也不挣扎,司寇科左手伸到身前去扳她的脸,她拧着脖子,以一个古怪的扭曲的姿势被迫强扭过头来。那女子脸上蒙着一层黑灰,蹭了司寇科满手,但手掌下的触感却是异常的柔嫩光滑。
司寇科笑了:“年纪大了不要紧,对爷味口就成。今儿不进去挑了,除这个之外,再给我选二十个处子,日落之前给我送到荣王府去,听明白没?”
陶□扶着柱子,额头上尽是吓出的冷汗,她也不敢当着王爷的面抬手擦一下,惟命是从道:“是,奴婢遵命。”
一群人也没再进屋子,司寇科叫随从看着牛氏,把她押回了荣王府。
荣王府的管事是个精细人,一早将荣王爷在浣衣局发生过的事打听得一清二楚,送进府里的二十一名女子,他特意关照内府的管事仆妇将牛氏单独挑出来洗漱换洗,整得干净体面以备晚上王爷随幸。
结果这一等便是等到了华灯初上也没动静。看守牛氏的两名仆妇倒也尽忠职守,一直等到二更过,前院传来消息说王爷回府了,仆妇们打醒十二分精神,显得很是兴奋,其中一人见精心梳洗打扮过的牛氏年岁虽长,但胜在身段窈窕,肌肤如雪,眉目也生得不赖,特别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顾盼善睐,便有心讨好地说:“不管你嫁没嫁过人,以前是什么样的身份,只要你今晚上能讨得王爷欢喜,以后要什么样的荣华富贵都行。”
那牛氏倒也识趣,眼睛一眨,冲她笑了笑,那眼弯得如同夜空中的新月般,甜甜地回道:“多谢提携,没齿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