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你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再跟下去只会对你有害无利。”

“我知道。”舒雪盯着地上的车辙印,呢喃般的说:“但我没得选择。”

杜仲不解。

那一刻她的脸上覆盖的冰雪竟似有了融化的迹象,眼神出奇的柔和:“她是能证明我还活着的唯一动力……有她在,我才觉得活在这个世上其实也挺不错的。”她扭头看向他,表情恢复一贯的冰冷,“你想杀我,还不够格!我这条命,不是任何人随便想要就能要得起的!”

“疼不疼?”

无眠公子出手,别说止血,只怕不用几日便可恢复得连细小伤疤都找寻不到。晓晓面无表情地任由他给自己上药,他的手指很冰,比抹的药粉还要冰凉,那种寒意,似是要钻进骨子里去。

“我不是有心的。”他一边敷药一边轻轻吹气。

“奴婢不敢。”她一板一眼的回应。

“不敢……呵。”他揽过她的肩膀,将她的脸扳正,“还说没有生气?”

“奴婢不敢。”

“天不怕地不怕的舒蝉说自己不敢!呵……咳,咳咳……真的很好笑,真不知道舒慕允听到你说的这句不敢会是如何感想。”眼见得晓晓面色起了变化,他笑意愈深,“舒慕允是个好人,彻头彻尾的好人……咳咳,好人一般不得好死,所以我不是好人……你觉得我会活多久?”

“你怕死?”晓晓突问,见无眠低垂着眼睑,轻咳不语,她加重语气,肯定地说:“你怕死!”

无眠笑了,笑得异常欢畅,似乎对她说的话忍俊不禁,竟是笑得眼角渗出了泪花。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含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是的,我很怕死,等你有一天明白等死是什么滋味,你也会怕的。”

晓晓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自己说的真是最傻气的废话,人生在世,又有谁不怕死呢?

“公子,如果你的一条命能救得天下所有人的命,你还会怕死吗?”

无眠止住笑,叹息:“我早说过,我不是好人。白芷,你难道还没长大么?你不管为谁都肯舍命拔剑,这性子多久才能改了?远的不说,咳……你且看钟如九,她可曾念你一分恩情?”

晓晓摇头:“她念公子的恩也是一样的……”

“还有金人的仇!”他哼哼,“救得了她的命,却救不了她的心,日后放出去,你就不怕她手上沾染无辜者的血腥?”

晓晓哑然。这个道德观的悖论早在五六年前便已看破,她以为自己已经变了许多,不曾想今日被无眠一说,倒似什么都没改变过。

“是非对错,哪有绝对的黑与白。”

晓晓再次低下了头,颈侧的伤口隐隐作痛,但为什么她觉得最痛的那一处,却是在她的心口……

刺客

宋无忌在内室来回踱步,时不时地便会用手去正头上的帽冠——自打从战场上回来,他就落下这么个习惯动作,怎么改都改不掉。

门房的小厮进来通传时,心神不宁的他再次用手抚上了头顶,然后动作僵住,垂下胳膊,深深地叹了口气。小厮不明所以的看着他,直到他气恼地跺脚:“还愣着作甚?赶紧把贵客迎进来,上茶……”话说一半,又叫回了小厮,“慢着!还是我去……我亲自去迎!”

宋无忌极力试图在无眠公子一行人面前摆出官架子来,然而战场上的杀伐阴影已经让他吓破了胆,几句官样的开场白过后,终于还是憋不住地问:“无眠公子,上峰的意思究竟……”

太守府的园子种了几株不错的牡丹,晓晓越看越喜,冷不防背后有人轻咳一声,回头看竟是一直没和她搭过话的杜仲。

“杜护法……”

杜仲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盯着一株艳丽的牡丹花,做赏花状:“姑娘最好早些想个稳妥的法子,你那朋友……若是惹怒了公子……”

晓晓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先是一愣,而后噗嗤一笑,笃定地说:“杜护法原来竟是一位如此惜花之人!”

杜仲顿觉尴尬,狼狈地扭过头去,刚想替自己辩解几句,发现这样做的后果只可能是越描越黑,正踌躇间,忽听不知打哪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巨响,似乎整栋宅院都被震翻了。

晓晓和杜仲做出的反应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只是后者的速度比前者更快。等晓晓跑到厢房门前时,木制的门板一扇被撞飞,另一扇破了个大洞,破裂的碎门板横在门槛上,而门板下更是砸着一个身躯。晓晓来不及细看,那屋里呼哧打斗声混成一片,她才跃进门,突然从窗口呼地跳出一个红色身影,紧接着,杜仲持剑尾随其后逾窗而出。

晓晓脑中闪过片刻犹豫,终是放弃追人,选择进入内室一探究竟。内室里一片凌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香气,安南郡太守宋无忌躲在无眠公子的轮椅后踞坐于地,面若金纸,抖若筛糠。无眠公子被他推着挡在身前,神色倒还算镇定,对于服侍惯了的晓晓而言,却一眼看出他此刻嘴角下压的表情正代表着他压抑的愤怒。

无眠的脚下伏倒了一具无头尸体,断颈中喷出的鲜血染红了无眠两条裤腿,刘寄奴正慌张的抱住无眠的双腿,泪流满面地反复嚷着:“公子!公子……”

无眠不耐地推开他,见晓晓进门,弹指扔出一颗药丸。晓晓了然,乖乖地将药丸吞下,这才走过去一脚将那句无头尸身踢开。

“公子!”门外脚步声再响,却是面色仓惶的钟如九赶到了,尾随她而来的还有从二门外奔来支援的护院以及兵丁。

宋无忌看到亲随,猛地缓过神来,大叫:“抓刺客!抓刺客!”

钟如九迈进门:“公子……”

刘寄奴大急:“都出去!这房里有毒!”

说话间,钟如九身子晃了晃,表情显得极其痛苦。刘寄奴看向无眠,无眠正把脸撇向一边,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钟如九面色泛青,她气色本就不好,这会儿中了毒,表情愈发凄厉如鬼。余人见状,纷纷退出房门,不敢再越雷池一步。钟如九咬牙挺住,走到无眠跟前跪下,颤声道:“公子,可曾受伤?”

无眠置若罔闻。

“公子!”刘寄奴急道:“公子,解药……”

“毒是你放的,与我何干?”无眠扭头,“白芷,推我出去。”

房里的毒确实是刘寄奴所为,他是无眠的书僮,平时负责替公子整理书房之类的杂务,医术尚可,于武学上面的事却是不大通的。当时端茶进来的宋府家仆突然冲无眠发难,刘寄奴护主心切,一着急便把身上藏的药粉儿一股脑撒了出去,然后趁对方迷了眼,一刀砍了那人的脑袋——若单是一种毒也便罢了,偏这十几种毒混合在一起,就连他这个施毒者也没头绪该如何化解。如何解毒,只得求助无眠。

晓晓推无眠出门,经过厢房门口时,他摆了摆手,晓晓停下,他指了指门板下趴着的那具尸体,晓晓会意,将那破门板移开,露出一具宛若稚童大小的身躯。

刘寄奴搀扶着钟如九蹒跚跟出,见到地上躺着的尸体不由惊呼,“怎么是个小孩子?”见那孩子四肢蜷缩,如痉挛状,面上双目微阖,唇角微翘,一脸的满足幸福表情,不禁愕然。“公子……这,弥勒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弥勒慈”是乃无眠公子所创的一种毒,无色无味,本体是什么形状的没人见过。刘寄奴跟随无眠这么多年,也只最初试药时见过一两次,中此毒者全身肌肉迅速萎缩,神志出奇的清醒,却无法自裁,只得生受分筋裂骨之痛,中毒者明明痛不欲生,死前表情却又会露出涅槃重生般的微笑。

方才在屋里,刘寄奴一味的慌张,竟没留意到房外还有敌情,更不曾留意到无眠何时出手下的弥勒慈。

“这人不是小孩子!”晓晓蹲在尸体边上,深深地皱起眉头,“只是个侏儒。”

如果没有记错,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遭遇侏儒尸体,希望事情只是个巧合,这两件事没有关联性。

无眠显得十分疲惫,挥手示意晓晓推他出门,一行人把现场的混乱留给宋府的家丁处理。

杜仲是在申时末回来的,足足去了两个时辰,回来时身上带着伤,左臂上一条尺许长的口子,从上肩一直划到手肘,血肉外翻,深可见骨。

杜仲右手持剑撑地,单膝跪地:“属下无能。”

伤口已经止血,只是袒露在外的血肉白骨仍是叫人望之胆寒。

“几招?”

“属下惭愧。”

无眠轻咳,精神委顿:“怕是连对方长什么样也没弄清楚吧?咳……”放眼天下,能躲过他毒器的人也实在没几人,杜仲铩羽而归,本在他意料之中,“去找何首乌,把伤口弄好了再来。”

“多谢公子。”杜仲临去时有意无意地瞟了晓晓一眼。

“我累了……”只三个字,房内诸人立时有默契的散开,钟如九始终倔强地不肯乞求解药,刘寄奴亦不敢在这会儿开口讨要,只得闷闷不乐地扶着钟如九出去。

晓晓替无眠铺好床褥,发现茶壶中的茶水冷了,便问:“公子还是喝铁观音么?”

正欲出门去倒热水,无眠突然在她背后厉声道:“跪下!”

晓晓一愣,无眠虽然性情喜怒无常,却从来这般严厉地在她面前正经端过主子架子,晓晓虽自认为仆,但通身傲骨却是与生俱来,无眠这么一喝,她当即肃容,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副倔强的傲气,站立的身体绷得笔挺,哪里有半分低头屈膝之意?

无眠冷笑:“你好大的脾气!”

晓晓顶道:“公子好大的火气!”话出口,想想不甚妥,声音放低,姿态也略略放低了。

无眠仍是见不得她那种勉强为之的卑微模样:“你当我没事逗你玩儿是么?你且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什么!”

“当啷!”一样东西丢过来,砸在了她的脚边,白蟒皮硝,看似朴实无华的外鞘,她有点不敢置信,这……这明明已经被……

弯腰拣了起来,拔剑出鞘,果然没有错,真的是她从小随身携带的那柄蝉翼匕。

“这是管骁晟送你的蝉翼匕,我没认错吧?”

晓晓眼皮突突直跳,蝉翼匕,他居然会知道这柄似剑非剑、似匕非匕的兵刃是蝉翼匕?而且……居然能准确地说出它的来历!

“不用那么惊讶地瞪着我,管骁晟是叶霞绮的儿子,算起来,也是我的师兄……”那双漆黑的眼眸闪了闪,低低呢喃,“药疯子……”

药疯子……她没想到无眠对她的家私居然了如指掌,看来很多她不想提也不敢提的事,他比谁都清楚,在他面前,她根本就没有一点隐私可言。管骁晟是不是神农百草门的弟子,叶姥姥并没有细说,其实叶姥姥对她虽有哺育抚养之恩,待她宠若孙女,但关于师门的事,却相当谨慎,讳莫如深。晓晓对于神农百草的认知不深,但显然相对的,无眠对她、对舒家堡的情况却摸得清清楚楚。

管骁晟,的确如无眠所形容的那样,是个对医药研制痴迷如癫,最后甚至走火入魔,毁灭自我的疯子!但他同样是晓晓的忘年之交,是幼时最宠她的“亲人”之一。

无眠面带微笑的伸出双手,凌空虚拍,未发掌力,但招数却是由缓入疾,看得晓晓心神激荡不已。

风雷掌法,他居然会管家的独门武功风雷掌!他和管骁晟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管骁晟连风雷掌都会教他?!

无眠掌势一收,脸上的笑容同时骤敛:“居然用我亲手打造的兵刃来刺杀我!舒晓晓,是该赞你们够愚蠢,还是该赞你们够勇气呢!”

晓晓身子晃了晃:“你……你……”

“舒蝉,舒晓晓……你好……”

那年他十二岁,自师父袁鸿收他入门已是三年,然而他的身体状况依然不见好转,袁鸿几乎把能想到的药方都在他身上一一试了个遍。十二岁那年无计可施的袁鸿叫回了一个据称在医术药剂方面堪称天才的人,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管骁晟。管骁晟果真如同传闻的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药疯子,无眠的宿疾困扰了袁鸿三年,在管骁晟眼里不啻于一个最佳的试验品,如果说袁鸿花在无眠身上的三年不过是费尽心思,那么管骁晟加注在无眠身上的心血可谓是呕心沥血——幸运的是,无眠苟延残喘的破坏身体经受住了管骁晟的千锤百炼,没变白痴,也没变残废,居然又安稳的多活了一年。

无眠的身体不适宜习武,加上入门后的那几年几乎日夜和草药打交道,后来更因管骁晟的关系,他被半强迫式的成为神农百草门下最善用药也最善用毒的一个天才少年。他精通医毒,也精通机关术,冶炼工艺等也堪称首屈一指。

十三岁那年,心无旁骛的管骁晟突然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十岁大的小女孩,会喜欢什么样的东西?”

女孩子喜欢的,无非是一种花草饰物,他是这样认为的。但管骁晟摇头:“她是不一样的!我们晓晓是不一样的!”

晓晓是不一样的,我们的晓晓是不一样的……我们的……

中年未娶,无儿无女,一门心思都在医药上的管骁晟,突然像是变了个人,只要话题一扯上那个小名儿叫晓晓的小丫头,整个人看起来都会和蔼可亲三分。那个时候,为了避开管骁晟严肃的面容,他会刻意在他面前提那个精灵一样的名字,百试百灵。

他终于发现了要在管骁晟手里活得自在,少受折磨痛苦的秘诀——舒晓晓!一个受尽千娇百宠的小公主,一个经常调皮闯祸却没人舍得责骂的小公主,一个据说笑起来很甜,会撒娇称自己是一只舒服的小蝉儿的……

“我……我没有!不关我的事……”第一次,第一次,在无眠面前她开始感觉惊慌,是什么让她觉得必须得为自己去辩白?必须让眼前这个面色苍白得像随时要晕厥的男子消除误会……

她没有……没有要杀他!虽然从没把他当过自己真正的主人,虽然从没把他的生死当真放在自己心上,但是……现在似乎不一样了,她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种深切的痛。

管叔叔……叶姥姥……

父亲……

“晓晓……晓晓……”脑袋里像是要炸裂开,残影闪个不停,父亲呕血,弥留时紧紧抓住她的手,眼神那样的痛,“晓晓……不要报仇……不许……必须忘记……”

“我没有!”她尖叫着吼了出来,眼中含泪,慢慢跪倒在地,“我没有!”

肩膀微微颤抖,房内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

他说:“我信你。”

错骨

洞里很黑,崖壁上方渗着水,石壁光滑如镜,却是湿润冰凉入骨。她背心贴在石壁上,不敢过分用力呼吸……两天一夜,不眠不休,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已经别无选择,只需一个疏忽大意就会随时丢了性命,她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这个险,也不敢冒这个险,即使对方是……舒秀的姐姐。

溶洞内寂如黑夜,水滴声摧残着敏感的听觉,每一声,都如同地狱的催命符。

风飒飒地倒灌进洞口,凄厉的呜咽声陡然响起,她的心跳加快,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她追杀过无数人,也被无数人追杀过,却从没有现在这样让人心里完全没底。

她在哪?在洞口?洞内?还是……就在自己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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