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了,她猛地一惊,方才自己可是睡过去了?有吗?

正惊疑不定,颈侧一股凉风吹过,她才警觉扭头,一只冰冷的手已然牢牢掐住了她的脖子。

第一次见面,碍于舒秀,她虽对她嗤之以鼻,终究还是忍耐住了自己的脾气。在她印象里,舒秀的这个二姐,有点高傲,有点冷漠,甚至骨子里有点儿和自己很相似的东西存在,但正是因为这份冷血的相似,以至于她对她没什么好感。

月牙如镰,漫天星斗,夙夙闭目,喟叹。

阿秀,你在琼城过得好不好?你可有一点……一丁点的想起我?

风刮过草地,茸茸草毡伏倒如海涛波浪,草籽飞扬。舒雪傲然睥睨脚下,衣袂随风翩飞,声音依旧冷若冰霜:“不用懊恼,你不是败在我手里,是你身上残留了神农百草的‘暗夜留香’。”

“那有什么分别?败了就是败了,哪来那么多借口?”

舒雪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模样,补了句:“有分别,因为这次我不会杀你。”

夙夙咬紧银牙,恨道:“我不会感激你。”

“没要你感激。”舒雪将她如小鸡仔般从草地上拎了起来,夙夙也不反抗,任她施为。“是你自己交代,还是要我帮你?”

夙夙面色发白,良久,嫣然一笑,笑容媚得勾人魂魄:“阿秀总说那位仙女般的大娘聪明绝顶,你倒不妨让她自己去猜猜……唔……”

舒雪手上用劲,直接将她的左手腕骨卸脱臼。

夙夙忍痛继续说:“她既是千百般的好,让你们死心塌地地惟命是从,说什么菩萨心肠,说什么行侠仗义,说什么侠之大者……满嘴仁义道德,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堆狗屎,沽名钓誉……啊——”

舒雪下手毫不容情,瞬间将她四肢关节全部卸脱臼,手指摸上她的下颚:“我要听的不是这些……”

夙夙倒在地上,四肢扭曲成一个古怪的姿势,她用躯体在草地上蹒跚爬行,也不知是疼痛还是笑得太用力,她全身颤栗,大笑若狂:“你不敢杀我!你不敢杀我!舒雪!你不敢杀我!”

舒雪面不改色,声音冰冷,丝毫没有感情波动:“你还有用,我不杀你,但我能让你生不如死。”

她抓起夙夙的左手,那手背上白皙年轻的肌肤分外有弹性,五指纤纤。舒雪握着那只手,毫不留情的从拇指指节开始拉拽,骨节喀喀喀喀脱位声响成一片,连同夙夙发出惨叫声消散在茫茫草原上。

夜风飒飒地吹,如呜如咽。

“舒蝉——我兰夙夙今日对月发誓!若我不死,这日之辱必将十倍偿还——”

何伯为难地看着床榻上瘫软如棉的红衣女子,她全身肌肤完整,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伤口,但整个人却像是被人生生拆折成了零碎一般。

“接骨倒是不难,难的是要保证她一点遗症都没有,这个……老夫恐……”下手的人太狠了,错骨的手法更是前所未见的精准,基本上把全身上下能错位的关节全部脱臼了,就这样还能保证人不死,一丝儿经脉都不曾损伤——活生生的将人弄成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废物!

他在神农百草行医数十年,见惯了奇难杂症,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被伤成这般模样。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也不是没有,老夫的能力有限,不等于旁人做不到。只是……全身接骨,所耗之精力……”

何伯说得既含蓄且为难,晓晓如何听不明白,当下沉吟片刻,道:“多谢何伯,请您先施针,让她暂且不要醒来,以免疼痛难忍。”

何伯点头应承。

晓晓望着床上毫无血色的夙夙,眼中流露出叹惋之色。

无眠今日精神尚属不错,风和日丽,早膳过后便去了园子赏花,起初宋无忌在旁作陪,等晓晓寻去时,发现园子里只剩了宋府的两名丫鬟在无眠边上伺候。无眠素来不喜生人靠近,这会儿便遣了两名丫鬟在园门口远远站着,不让她们近身。

“公子!”园子里视野开阔,却也是日头最晒的地方,并无遮檐,晓晓快步走了上去,“公子也不怕日头太毒?”说着,便要推他去亭子里。

无眠摆摆手,抬头看她。

逆光中的晓晓明亮堪比牡丹,无眠低低地笑:“又有事求我了吧?”

晓晓蹲下身子,双手扶在他的膝盖上,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眨,什么话都不说。

无眠叹息:“你真是要我命啊!”

晓晓推他离开花园,一路上都是静默,直到门口,何伯迎了上来,躬身喊了声:“公子!”面现愧色。

无眠点点头,对晓晓说:“你在外头等我!”

房门缓缓关上,把晓晓隔绝在外。何伯将无眠推到内室,另一侧屏风后钟如九扶着杜仲走了出来。

“是她么?”

杜仲受伤的胳膊用纱布绑得严严实实,固定带悬吊在脖子上,虽已过去了两天,但当日的激战和所受的伤痛仍然历历在目。他不自觉地五指收紧握了下:“当日她虽蒙面,但依身形判断无误,更何况……”

“更何况当时你落败险些命丧她手,是白芷的妹妹及时出手救了你,而且一路追踪,最后将此女掳送至宋府门外,对吧?”

没想到这样细小的事都没能瞒过门主,杜仲惶恐汗颜,颤巍巍地俯身跪地:“是属下无能!”

无眠冷哼,吩咐何伯:“把她弄醒,我有话问她!”

何伯迟疑道:“这……只怕醒来会剧痛难遏,万一……”

“在我面前,还没人敢肆意自尽,即便是咬舌也不行!她如果真生了这样愚蠢的念头,那也是死不足惜!”

何伯走近床边,将刺在夙夙头上的几根银针拔下,紧接着手指在她眉心和两侧太阳穴上揉捏了一会儿。夙夙绵软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随着她口中逸出的一声嗯嘤,那双充血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替我问勇王殿下安好!”无眠微微笑着,瞳眸中的杀伐之意却让他的话额外透出森冷。

夙夙平躺在床上,斜目而视,一双眼中有痛楚有愤怒。无眠出手如电,眨眼间两枚银针嵌入她的两颊,夙夙不受控制地张开了嘴,像狗一样伸长了舌头。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种东西叫离魂草?”无眠淡然地微笑,双手轻柔地抚上她的胳膊。

夙夙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惊恐。

“其实要你开口说实话很容易,但我不喜欢你刚才故作高傲的表情,在我面前,不要装什么清高!”“喀”的声,手肘的骨节就位,但同时夙夙却疼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无眠缓缓的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上身前倾,十指如飞,笑容依旧,“你听,它们可是在哀求,在哭泣?放心,我肯替你接骨,自然能保证你完好如初,你该高兴的,对不对?”

“啊——啊——啊——”

“喀喀喀……”

“啊——我说!我说……我说……”

晓晓在门口一站便是两个时辰,看金乌渐落,斜影打在死气沉沉的门扉上,一点点的倾斜移动,她却仿佛化作了一道木桩,早已遗忘了时光。

房内的钟如九递上巾帕,替显得有些脱力的无眠小心翼翼地拭汗,无眠衣衫尽湿,汗湿的料子贴在身上,活似刚从水里爬出来。

“公子,您喝口水。”她真的很担心无眠的身体,记得那时自己恢复意识,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场景真是让她毕生难忘。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她,就这么神奇的从奈何桥的彼端被这个面带病容的男子拉了回来。

他也许并不是天底下最英俊、心地最善良的一位医师,但诚如他疲倦的笑意中扬起的自傲,他真的是天底下医术最高明的医师。活死人、生白骨,夺天地造化,世间上只有他不想救,没有他救不活的人!

神农百草的无眠公子!闻名不如见面的……见死不救!

“行了。”无眠瘫软地倒在了轮椅上,刘寄奴适时将温好的药盏递了过去,无眠接过杯盏时,手指竟微微发抖,震得那瓷盖与杯身碰撞,发出咯咯声响。

刘寄奴顿时红了眼,哽咽地喊:“公子!”

无眠没理会,望着躺在床上的夙夙,哑声问何伯:“应该差不多了吧?”

何伯钦佩地道:“公子掐算得很准,再过半刻麻沸散的药效就过了。”

无眠深深地喘了口气,整个人这才放松下来,慢条斯理地将药服下。

果然半刻后夙夙呻吟转醒,她分外警觉,一睁眼便眼珠乱转的先打量自己,满目防备。无眠替她接好骨之后,何伯又替她将四肢各处关节绑上木板加以固定,这时她躺在床上除了眼珠能动外,全身上下只剩下麻痒刺痛的感觉。

无眠轻咳两声,额上豆大的虚汗顺着脸颊淌个不停,声音愈发嘶哑:“你之前说金国内政大乱,洪王党与简王党为夺太子之位,在朝中频频暗杀敌对老臣,甚至连辞官的老宰相岳瓒也无端端的暴病身故了。而导致这一切的幕后推手其实不是司寇冽也不是司寇敦,而是司寇觉,是也不是?”

夙夙眨了眨眼,默认。

“司寇觉坐收渔翁之利,为什么想要杀我?我与他的前程有什么阻碍不成?”

夙夙怅笑:“无眠公子真会装傻呢。金国与吴国起战火,齐国作壁上观已非一日,怎的突然出兵袭掠七狼峰狼牙隘?最重要的是齐人拿狼牙隘当幌子,实则夺下了吴国的汶谷关。难道无眠公子此刻还要诡辩说这一切与你无干?”

无眠没作声,微咳。

“如今齐国占据了汶谷关,步步往南进逼,而阿秀……吴国的光复大将军舒秀已率军渡过岷江,收复了鹿州、琼城等地,一路往北推进,气势如虹。吴军与齐军联手,战事一起,金国君臣必然会先摒弃内讧之火,同仇敌忾,联合抗敌。这样……这样,勇王殿下精心策划的一番心血岂不是全部化为乌有?”

无眠双手转动双轮,调头往门外而去,钟如九急忙跟上,替他推动轮椅。

厢房的门终于打开,晓晓一身暮色,夕阳斜照,天际霞云纠缠在一起。

“公子……”在看清无眠的模样后,晓晓声音都不觉发颤了。

无眠气若游丝地说:“把她交给你了,是杀是放,都随你处置!”

晓晓感激道:“谢公子!”

钟如九恶狠狠地瞪了晓晓一眼,径直推无眠回房休息,杜仲等人紧随其后,鱼贯而出。

无眠回到房间后,钟如九吩咐宋府的丫鬟烧水准备浴桶,她忙前忙后,无眠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盯着她进进出出,良久,正当钟如九急匆匆地奔告之洗澡水放好可以沐浴更衣时,无眠打断了她的话,目光冷峻地说:“传令长卿,让他去查清楚那个叫兰夙夙的女子究竟是何来历!”

刘寄奴惊道:“不是那个勇王司寇觉的人吗?”

“哼。”无眠冷笑,“真是如此简单?”

落霞

无眠公子在宋无忌的护送下由安南郡前往齐吴边境,同行的还有恢复期的夙夙。钟如九对企图刺杀无眠的夙夙戒备心甚重,连带的她对晓晓的敌意也越来越直接摆在面上。反观晓晓,倒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整日里忙着在伺候无眠,闲暇时也不得片刻休息。

距汶谷关大约十里有个名叫落霞县的小地方,虽名为县,却小得只比镇子大不了多少,户丁更是稀薄,但自从齐军驻扎后,这里逐渐成了汶谷关后方囤积粮草的重要隘口。落霞县地方虽小,但两面环山,一面绕河,地势易守难攻,所以贺梧一攻下汶谷,就将大军的大批辎重驻扎在了落霞县。

正事聊完,梅凤捧着茶盏愣忡片刻,拿起凑到唇边欲饮,忽地想起一事,笑说:“无眠公子身边的那几位婢女长得倒也有几分姿色。”

军营生活颇为枯燥,即便是他们几个为官的,碍于军令也不敢私带家眷。传闻吴国风气不若齐国严谨,将官出征,可携侍妾随军,军中亦辟有专门的军伎营,而金国风气则更为奔放,不仅军中可有女奴军伎,甚或女子还可领兵打仗,气概不输男儿。

但这些行径在齐军兵卒心中,是想都不想的事。

贺梧帐中的一名主簿观梅凤言行,会意地接口道:“那贴身小娘子的年纪可不小了,却还未开脸,怕是和咱们的内中军大人一样,有心无力吧……哈哈……”他两只手伸在一处,比划了下,笑声透着无尽的促狭猥琐,梅凤与一干男人哄笑不止。

军中无聊,浑话说得肆无忌惮,贺梧平时和他们嬉闹惯了,底下人在他面前少了几分忌惮。但这会儿贺梧却没有跟着笑起来,他皱着眉头,压低声说:“无眠公子这个人来头不小,轻易得罪不得。”

他这么一开口,立即有人应和道:“对!对!瞧晌午接风宴上,谢文俊平时眼高于顶,但今天话里话外都是巴结之意。”

梅凤忽然不笑了,表情变得怪怪的:“这么说……这无眠公子是旌阳王的人?”

“那也未必,谢文俊是旌阳王的爪子,谢文俊这么小心地巴结讨好,反而证明无眠公子不是旌阳王的人。”

“不能因此判定他不是旌阳王的人,更不能说他就是临澧王或平凉王的人!”如今三王虽说达成了某种平衡,自共同辅政以来,朝臣势力割据,当初拥趸皇太孙为帝的保皇派统统都被倾轧得无影无踪,如今能站立在朝庙上说得上话的,无不是三王的人。

贺悟是前朝武举出身,先帝殿试钦点,表面上看他不属于任何一派,不过他的岳父十余年前曾任临澧郡安井县八品县丞,凭着这层关系,实则他亦算与临澧王一派挂上了钩,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这次才会晋封镇南将军,挥军南下。

齐国惯例,武将领兵,中朝内官监军,如今三王势力渗透,即便是皇帝近身的内官也各有派别,如这回的内中军谢文俊便是旌阳王的人。

无眠公子出身草莽,按理这种江湖游侠根本没法入官家的眼,但显然眼下这情况已经脱离正常范畴了,他们这批正儿八经科班出身为官多年的人,居然要对一个游侠儿巴结奉承,说心里不窝火那肯定是骗人的。

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要搅得三王皆想得之?即便他脑子再好使,难道三王府中的幕僚客卿中就没高手了?

“君不闻昔年高祖千里夜追钟聿楼,跪而求之。或许,这位无眠公子……”

“钟聿楼允文允武,上马能征战,入朝能治国,那是何等样的人物?前无古人后只怕也无来者了!那无眠公子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上气不接下气,这样的废物岂能和钟聿楼相提并论?”贺梧虽是武将,但齐国重文,是以他也略通文墨,自操弄兵刃起,便被启蒙师傅教导钟聿楼的种种事迹,是以对钟聿楼那样的传奇人物,贺梧只恨生不同时,毕生无颜得见。这样一个接近神祗一般的人物,岂是任何人可以比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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