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叫破舒秀名号的那一位面临的景况只怕比他的同伴更凄惨,舒秀将他的双手扭绑,一脚踹中他的膝盖,逼迫他跪下,又用手肘弹压在他背部,强逼他弯腰将头触地。这是军营里角斗时经常用的招数,也是长官们教训不听话的新兵时常用的招数。那人果然折服,满头大汗的嚎叫:“舒将军,是自己人!是自己人啊!”
舒秀加力,那人痛得哇哇大叫:“我是雷大将军帐下的游击。”
雷大将军……
舒秀也不怕他使诈,遂松手将他放开,他哼哼哧哧地直起腰:“末将姓贾。”说着,拉下自己遮面的巾布,露出一张年近四十,相貌平平的面容,随后用因剧痛而颤抖得不可自抑的手指了指那位摔得晕头转向,正努力想从地上爬起来的兄弟,“他姓包,是卑职手下的一名把总。久仰舒将军大名,今日能得将军指教,实属三生有幸。”
大将军雷南自阵前倒戈,反吴钦拥吴辙为帝,地位之尊更甚从前,吴辙敕封其徐侯,将徐县、兰县、便桥等地都划给了他做食邑。舒秀与雷南仅有一面之缘,且还是隔着十多丈远,二人同站在金銮前殿之上,论交情实在泛泛。
舒秀略一迟疑,决定开门见山:“雷大将军命尔等埋伏在此,所图何为?”他心里已有了答案,却没有说出来,只等对方开讲。
“舒将军既亦在此,又何必明知故问呢?”贾游击不满地睨视着他,眼神中充满了审度戒备。
武将行伍出身者果然不善掩饰情绪,舒秀待他的好感陡增,又觉亲近几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喟叹:“你们大将军也是个有心的。”
雷南的心与他此刻存的心相较之下,舒秀深觉自愧,金国与齐国阵前止戈联姻,这事怎么看都于吴国不利,他身为光复大将军,在与同僚战友们商议后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只要上头一天不下实令,他们便只管眼前事,虽然趁此机会也曾夺下不少小县、村镇,但这般墨守成规到底还是失了主动的先机。
“舒将军!”贾游击松了口气,拱了拱手,“末将军令在身,就此别过。”口中说的是军务,行事做派仍是江湖味十足。
舒秀明白对方对自己还是存着戒心,也不多言,目送贾游记和包把总离去,待到两人走远,身影逐渐隐没在山草丛林之中,这才慢慢移动脚步,竟是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
这一跟便一直跟到了山下,虽已是夜暮,但山下情景却一点都不安静,本该死寂沉沉的小道上火把熊熊点点,人影憧憧,金兵三两成群的涌进各处村落,见人就砍,竟是比破城清剿时更为凶残暴戾。
舒秀忍了再忍,终是没能忍得下去,见一金兵屠杀怀抱婴儿的妇人时,出手将那金人的脖子悄没声息的拧断了,谁曾想那妇人受惊过度,当他附身察看她怀中婴儿伤情时,她瞪着惶恐的双眼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尖叫。
舒秀想捂她嘴,结果反被她一口咬在虎口,叫声果然引来了人。一名金兵涎歪着嘴,淫/笑着走进院门:“纪老六,你至于把人搞得那么大动静吗?”边走边解自己的裤带。舒秀暗叫糟糕,趁那人低头进屋时,摸了地上死尸的佩刀,手劲贯注,刀身噗的声没入那人的身体。刀尚未拔出,眼见那金兵眼珠上翻,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出气声,舒秀身后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砰响,待他扭头,那妇人脑袋贴在灰色的夯土墙上,身子正缓缓下滑。
舒秀目眦欲裂,手腕一振,刀身拔出,雪白的衣襟上泼上一串腥红的血点,他抢过去扶住那下坠的身躯,发现那妇人满脸是血,血从她发迹间汩汩冒出,鼻息全无,已是气绝,双手却扔死死抱着手中襁褓。
舒秀心中悲恸,耳听院外人声喧哗,似又有人闯了进来,忍恸将那染血的襁褓接过,也顾不上看婴儿是死是活,将襁褓往自身怀里一塞,用腰带牢牢系绑在胸前,随后手握钢刀向屋外冲了出去。
落难
“公子——”马车掀翻的那个瞬间,无眠还没能从车厢里爬出来,晓晓站在车辕上正伸手准备扶他,谁也没想到兜头飞来一块火石,砰的声砸在了马车右轮上。那石头上浇的是火油,当下车子倾翻,晓晓纵身跃开,稳稳落地后发现挂在车窗上的布帘被火星撩到,火势大起。
“公子!公子!”她扒开车门,发现无眠蜷缩歪倒在车厢里,里面的桌椅茶具翻得乱七八糟,那身素雅的白衣上泼着五花八门的草药和五颜六色的药粉。
四周落下的火石越来越多,随着金兵的砲机营越逼越近,天空上飞窜着血红的火光,犹如下起一场红色的火雨。空气中弥漫着火热的焦糊味和恶心的血腥味,四周是扛着盾牌,努力维持阵形一步步后退多过于前进的步兵,除此之外,满地又有不少满地打滚的伤兵,或是被火撩到衣裳烧着了,或是被石头直接砸在了身上,折断了胳膊腿……晓晓七手八脚的将无眠从车厢里扒拉出来,无眠似是昏过去了,她左右张望了下,发觉根本没人能顾得上他俩,这拨步兵在金军的猛烈夹击下,别说进城和平凉军会合,就是想和前方的镇南军主力联系上都十分困难。
队伍被打散了,何伯、杜仲,甚至连一向形影不离的钟如九都不知去向,晓晓将无眠背在了背上,尽量避开人群密集的平坦之地,左突右闪地往地势略高的山上狂奔。
士兵军令在身,阵前逃匿者全族连坐,所以战士一般宁死也不敢轻易当逃兵,但这不排除有一些胆小怕死者不敢冲阵而寻机往后退缩的。晓晓往山上这么一跑,似乎成了一个领头羊,本已打得斗志全无的兵卒顿时闻风一窝蜂地往山上逃窜。
绛县一带的都是地势不算太高的小山丘,虽也连绵不绝,却没法和姑射山相比,晓晓只跑了小半个时辰便后悔不迭,她原想翻过山丘便可避开金人的砲机攻击,没想到身后会跟来那么多尾随者,她低估了无眠公子这些时日在军中的影响力,那些兵卒跟着他跑,便生出一股即便是阵前逃逸,那也纯属跟随长官撤退的侥幸。尾随者一多,金人的砲机自然也就跟着改变方向,一个劲地将燃火的石块往山上砸,这么一来,天干物燥的夏日,漫山遍野尽是一点即着的灌木草籽,只小半个时辰,山野尽染火光,随风一刮,浓烟呛得人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
无眠是被烟呛醒的,这时的晓晓一张脸已是熏得乌黑,只瞪着一双淌泪的眼不住的左右张望,试图寻找到生路。
无眠伏在她的背上,冷冷地道:“哪里不能跑,竟偏是寻了这里来找死……”
晓晓不敢大口喘气,怕吸入太多的浓烟,只用袖子捂住自己的口鼻,闷声道:“公子还是少说点话,留些子力气。”
无眠冷哼一声,突然伸手往左前方一指:“过去!”
晓晓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过来,兴奋地大叫起来:“你认得路?!”
他仍是那副爱理不理的死样,只是每隔一段路便伸手随意的一指,晓晓便在他东一指西一指,看似随意毫无章法的指示下走了一个多时辰。尘烟逐渐被抛在了身后,也不知走了多久,四周的景色渐暗,晚风徐徐吹在身上,汗湿的衣裳被风一吹,她冷不住打了个颤,陡然发现自己竟爬到了一处悬崖绝壁上。在远处时,实在看不出这个山头上竟裂了一道五六丈宽的裂口,地上寸草不生,泥土泛着鲜亮的黄色。从裂口往下眺望,灰蒙蒙地目测距离仅在三四丈,再要往下,却是什么都看不清了,但崖口风很大,而且风力是回旋转动的。
晓晓觉得体力有点儿跟不上,无眠身形虽不算彪悍,到底是个男子,分量也不算轻。一开始为了逃命,她背着他,脑子里只有那一个念头,这会儿缓过神来,只觉得背上犹如压了千钧大石,不堪重负。正准备将他放下,不曾想无眠猛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喝道:“跳!”
晓晓浑身肌肉刚刚放松下来,被他这么出其不意地大力一拍,险些站立不稳一头栽进崖底去,不由勃然大怒道:“若没有你负累,五六丈距离倒也难不倒我!你是想让我把你扔在这里吗?”
不曾想无眠的火气比她更旺,平时说话都嘶哑低声的他,居然吼道:“风向变了,你个蠢女人!”
晓晓也是个极聪慧的,一经提醒便马上明白过来,此处地形因为有了裂口的关系,风力回旋……她猛然转身,果然发现看似已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的黑烟正在半空中丝丝缕缕的纠结成团,旋转着,旋转着……像一个越吃越胖的巨人一样,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向这里逐渐逼近。
“跳!”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大吼,“跳——”
晓晓一个趔趄,无眠的体重像是一座大山般愈来愈沉,她咬紧牙关,退开崖口一段距离:“抱紧我!”双手稳稳托住他的双腿,她使足气力往前冲去。
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狂风将她的发髻吹散,长发如瀑披泻……夕阳斜沉,不知天的那一侧红彤彤的是火还是云,离地的双脚终是没能踩到对面坚实的地面,天地似乎在那一刻彻底倾覆,她睁着眼,在天旋地转中眼前来回晃动着的是那副绚烂的红色,呼啸的风声突然静止了,隐隐的,那个嘶哑的声音似乎在她耳边说:“陪我……下地狱吧……一起……”
一起……下地狱吧!
一起……
下地狱!
“起来!”
她屁股上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身体在地上滚了两圈,终于在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叫嚣的剧痛中醒了过来。头很晕,睁眼看到的东西似乎在不停的晃动,包括那个一身白衣却沾染得五彩缤纷的年轻男子。
她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方才呻吟一声,继续倒地:“你真丑。”
砰的声,她屁股上又挨了一脚:“起来!你想躺到什么时候?起来赶路。”
她不情不愿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两边是坚硬的岩石,抬头望了望,一片灰色:“我们在哪?”
“摔下来没死,你觉得会是在哪?”
她咧嘴直笑,眼睛眯得弯弯的。
“笑?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为什么不笑?”她嘟着嘴笑得如阳光般灿烂,“那么高摔下来都没摔死我们,你看你看……我的手脚都能动,一点伤都没有……”
无眠望着她满脸的擦痕,实在无法理解她的乐观来自何处:“拿去。”
“什么东西?”她接过他扔过来的小纸包。
他指了指她的脸。
她继续笑:“多谢。”捏在手里并不急着上药,但她随即发现对面那人脸色阴沉得厉害,忙拆开纸包,当着他的面将红色的药粉抹到脸上。
无眠嘴角勾起:“这下看谁更丑!”
药粉沾上伤口,一阵钻心的疼,晓晓听他口气,不由大惊失色:“你给我的是什么药?”
“让你以后没脸再见人的药。”他面带微笑的看着她,等了半天,发现她居然没哭,即使疼得面部表情都已经扭曲了,眼中居然没有一丝泪意。“你不怕么?”
“怕……”她抖着声回答,“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保住脸面,而是如何出去,性命比脸重要得多……”
他没吭声,良久,拂袖而走。走了十余步,见身后那人没半点反应,不由加重语气:“还不跟过来,等天黑么?”
“公子……”她还是没挪步,声音幽幽的,“为什么你能走路?”
他勃然大怒,苍白的脸色竟逼出了一丝血色:“你是当真把我当瘸子,还是希望我当真是个瘸子?”
晓晓不打算在这个时刻激怒他,她发现打从摔到这里之后,无眠的情绪再度开始变得阴晴难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找招惹他为好。
“你确定往那条路走能找到出路?”
“愚蠢的女人!”
事实证明,无眠的双腿即便能够走路,但他的体力的确不是可以与正常人匹敌的。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无眠的步子越迈越慢,晓晓几次想伸手去扶他,却都被他恶狠狠的甩开。
这是一个狭长的山谷,一开始还能知道自己离天空不远,走得越久,她对这个方向究竟是走向出口还是死路越来越产生怀疑。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他俩身上虽然都带着火折子,那火折子那点光还不够他俩互相对望吓人用。为避免断了火种,他俩默契的都采用抹黑走路,令人奇怪的是,无眠虽然走得很慢,却从来没有磕碰到任何东西。反倒是跟在他后面的晓晓,一路没少瞎撞上凸棱的山壁。
“咳咳……咳咳……”
“公子……你饿不饿?”黑暗中,她摸索着往他出声处靠拢。从马车上逃离时,她顺手从金兵的尸体上摸了两个牛胆翻皮囊,跟着司寇觉混了那么久,别的没学会,倒是对于金人的这种特殊军粮储存器皿产生了自主自发的依赖性。
“咳……”无眠咳得有点猛,仿佛要把肺咳出喉咙。
晓晓将其中一只装水的皮囊递过去:“公子,水……”
无眠挡了回来:“留着……还……还要撑大半天……才……才会……咳咳……咳咳……”
晓晓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公子,还是让奴婢背你走吧。”
推在皮囊上的力道增强,力道之强,竟是劈手一掌将她推得往后退了一步,她的背撞上了尖锐的石壁上,钻心的疼。
“我还……没到……没到那一步,你……”伸手不见五指,他的喘息声愈发透着粗重,虽然他极力在压制自己身体的虚弱。
晓晓的心忽然软了下来,将对他的那份厌恶之心略略收了收,笑道:“奴婢没那个意思。我还指望着公子领我出去呢……”
话还没说完,脖子上一紧,竟是被无眠用手掐住了脖子,勒得她顿时闭住了气。
“我有没有说过我很讨厌你这样的笑脸?要多假就有多假……”
他一点手下留情的意思都没有,五指越收越紧,她先是用双手十指去扳他的手指,之后因为没法呼吸,她脸涨得紫红,情急之下,哪管顾得上轻重缓急,一脚朝对面踢了过去。
这一脚用了她十成的力气,无眠挨得近,退得再快也不过缓冲了稍许力道,那一脚终究结结实实地踹在了他的腰腹上。
黑暗中没了声息,晓晓捂着脖子,贴着石壁往外侧翻滚了两圈后停住,她连大口呼吸都不敢,静静的……静静的……直到无眠阴恻恻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如惊雷般炸响:“你明明已经察觉了,何必躲……我看得见你,你看不见我!”
良久,良久,像是怕到了极致,黑暗中的晓晓竟然大笑起来,她捧着肚子笑得蜷缩起来,全身乱颤,直到无眠一阵怒喝:“你给我住嘴!住嘴!”
“可怜的人啊……”幽幽的,她轻叹,弓起的腰肢慢慢舒展,直立起来,面上殊无半分笑颜,但那眸光却蕴藏了满满的怜悯之色,“无眠,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可怜?我固然笑得很假,你何尝又骂得很真?”她伸过手来,黑暗中她并不能确定他所在之处,所以手向左右摸索着,凝在半空中,“我不会离开你,我既写下了契约书,就一定做得到。”
对面毫无声息,她也不强求,将手放下,背过身去,手掌摸着岩壁,往前摸索蹒跚,她看不见路,这样摸黑走了半个多时辰,一双手已是伤痕累累,额头也被凸棱的岩角碰破了皮,但她都没哼过一声,只是没走一段路,便会对着寂静的空气,问一句:“公子,你还在不在?”
无眠始终没有答过她。
一直到她终于累得精疲力竭,瘫软的滑下身子,疲惫不堪的叮嘱:“公子,一定记得要吃东西……”她的体力,从进洞起就是在不停的透支,终于撑到了这里,再也撑不下去了,她嘴角抽了抽,眩晕的倒了下去。
饥饿
耳边有水滴声,咚的一声过后很久很久才又是一声……水滴声其实不响,但回声实在太大。
她睁开了眼。
眼前的景色令她吃惊不小。
晓晓躺在了一张枯草烂絮铺就的床上——如果这也能算床的话。两只牛胆皮囊搁在她的头边,握了握手指,发现四肢尚且能够活动自如,只是腹内饥渴难耐,如火在焚烤。她尽量放缓动作,慢慢从床上坐起,赫然发现头顶的石壁比她想象的要低很多,若是起得动作猛些,可能会一头磕在岩石上。
她所在的地方是个仅容一人的溶洞,从只如狗洞大小的洞口爬出去,外头的光线虽不是太亮,却要比洞中强了许多,更是比之前那伸手不见五指的狭道石缝来得宽敞透亮。
不经历黑暗,怎能知道当下的光明?
她用上肢撑地,匍匐爬出洞口。
洞外是个圆形的溶洞,约莫能够容纳下五十人,高十多丈,壁顶尽处皆是千万年方能形成的石笋。石笋滴水,许是年月太久,水滴石穿,是以地面上形成了一个比西瓜还大的凹坑。
晓晓爬出洞的时候,看到的正是穿着那身五颜六色的污浊白衣的无眠,背影寂寥的望着那个坑在发呆。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过去打招呼,和无眠比耐性,她将永远是失败者。
他像是入了定的老僧,即使晓晓走到他身后,他也没一点警觉性,仿佛已经与石笋同化。
在快要走近他时,晓晓注意到了凹坑里的那潭积水,也就在那个霎那,口干舌燥的感知侵蚀了一切,她跄跄踉踉的扑了过去,一头栽进坑里。
入定无感的无眠回过神,猛然面色大变,一把抓过晓晓的衣襟,手一甩,将她掼摔开去。
被水浸湿的发凌乱的贴附在面颊上,晓晓面色潮红,水滴顺着她的脖颈滑入衣襟,她直愣愣的望着暴怒抓狂的无眠。
“你不要命了!”他扑过去,步履趔趄,险些将她扑撞在尖锐如利刃的石笋上,“这里的一草一木你都不能随便碰的!你听懂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