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无眠呵呵一笑,笑容里竟平添了几分亲昵,这种诡异的感觉吓了晓晓一大跳,没等反应过来,无眠修长的手指已经抚上她的额头:“我是吴人的殿下,却只是你一人的阿冕。”

晓晓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这样温柔可亲未必是个好的开端。正当她揣测着无眠接下来会出什么怪招时,无眠已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吧,我带你出去。”

无眠睡了一觉,精神似乎大好,竟而一反常态地拉着晓晓的手,携手同行。晓晓一颗心七上八下,闹不明白无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敢大意。

经过石椁时,无眠没有丝毫停顿,却反在左耳室前停了下来。无眠撩起长裾,噗通跪下,晓晓右手被他牵着,没提防他突然跪下,被他这么一扯,竟一跤也跌跪在地,说不出的狼狈。她刚要瞪眼,无眠回眸冲她温尔一笑,口中轻声说:“这是我娘。”

“哦。”她点点头,有点闹不懂他究竟要做什么。

“你是个聪明人。”他跪在耳室外,声音幽幽的回荡在墓室内,“天下人都说吴哀后贞烈贤德,自殉于桓帝……哀后的确是与帝同殉葬于陵了,但她不肯如他们所愿自杀,她是大行皇帝的皇后,若不自殉,将来还会是皇太后。但他们是不能让她活着当皇太后的,杀皇后是大不敬,留着奉为太后更不可行,所以他们希望她自杀殉帝,呵……可哀后性子倔,偏不如他们愿,大行皇帝停灵日子拖得久了,哀后的妊娠症状就瞒不住了,然后……新帝登基,帝陵墓道开通那日,他们就把哀后和桓帝的梓宫一块儿抬了进来。”

晓晓屏息,虽已将有些原由猜透七八分,却仍是没法体会到细节竟是如此残酷。

“帝陵封墓石闸放下,墓内陪葬坑中的朱砂触碰消息后便会自动燃烧,当时这座陵墓中生殉者有童男童女一百人,处子二百人人,娈童二百人,仆婢奴役五百人,但是最后活下来只有我一个。你瞧,我是何其幸运。”

“别说了……”见他双目尽赤,脸上居然还在微笑,她忍不住心颤,轻声劝道,“都过去了。”

“但我活得何其辛苦,何其辛苦……”他摊开右掌,掌心发白,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毕现。二十五年来,他每次病发都是九死一生,他不是怕死,死对于他而言,也许反而是种解脱。只是这条命是母亲给予的,他不能死,也不敢死,所以即使活着比死去更痛苦百倍,他也要拼命活下去。

背上一阵剧震,晓晓扑过来展臂抱住他,安抚道:“没事的,哀后是闽人,她既有法子在这里把你生下来,自然就有法子解毒。”

无眠呵呵一笑:“傻丫头,我娘不是中毒过世的,她是……”

她是……

朱砂散发的毒气并没有毒死她,因为她是闽人,有独特的避瘴法子,但是,即使他们可以不怕这墓室里的毒气,却依然没办法改变中毒的命运。你可以不畏毒气,可以不惧黑暗,但惟独一样,缺了它,依旧没法在帝陵里活下来。

那便是食物!

母亲不是毒死的,但是……那个答案他没法说出口。

“……其实最后,她终究还是会毒发。”

即使没有饿死,她体内的毒素积累到一定的量,还是会死。她不怕毒气,却又不得不服毒。能撑着活了四年,已是她的极限,这四年里她疯狂地在墓道里挖掘逃生通道,没人能够体会一个弱小的女子究竟是哪来的毅力居然坚持了整整四年。

无眠朝着耳室内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回头瞥了眼晓晓,发现晓晓跟在他身后,亦是磕了三个头,他心中一软,伸手握住她的手,起身:“走吧,这里不能久待。”

晓晓没有决定权,该走该留她都得听从无眠的,无眠老马识途地带她出去。当年哀后挖掘的通道十分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还得是跪爬着出去,说是通道,其实跟从外打到内的盗洞没太大区别了。帝陵夯土砸得非常坚实,可想而知,当年挖通这个狭长通道耗费了小小女子多少心力。

一直斜上爬了数十丈,亮光乍现,但端看前方出口却是窄得仅能容四五岁孩童爬出的洞口。无眠微微平息喘气,坐在洞口,手掌摩挲洞口夯土,干裂的泥土簌簌崩落。

当年哀后就差了一步……仅一步,她不知道出口其实仅仅离她只有一步之遥了,终是力竭亡毙于此。他没法忘记,母亲那双赤目圆睁的眼睛里充斥着强烈不甘与恨意,还有对稚子浓浓的不舍。她死不瞑目,全身肌肤呈现出紫黑色,十指指尖已不见皮肉,白骨混合了鲜血泥土……等他寻找到此时,任凭怎么呼喊都没法再唤醒她,她留给他的反应,唯有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瞳中缓缓淌下的两行血泪。

“晓晓……”

“嗯?”他没回头,她盯着他呆坐的背影,有点纳闷,“累了吗?”

出口就在眼前了。

“不是……”他双手用力一推,早已风干的泥块纷纷坠落,洞口拓大,“你还活着,真好。”

刺目的光线直射进来,晓晓微眯起眼。

活着,真好。

晓晓狼狈至极地套了只兔子,手忙脚乱地开膛剥皮后架上火上烤,香气四溢。晓晓两只眼恨不能黏在兔子身上,看着那白色的肉兹兹冒油,颜色转变成金黄,只觉得胃里绞痛,口水直咽。

抖抖索索地从火上拿下兔肉,时不时地察看生熟度,到后来饿得实在受不了,便不顾一切地撕下一条兔腿来。

“嗤。”

张嘴欲咬,耳边嗤的一笑,她愣了愣,转头发现无眠双目炯炯地盯着她,她也不害臊,反而嘻嘻一笑:“我替你试吃,看看熟了没。”

原以为无眠会冷言相讥,没想到他不反常态,不但不生气,反而柔柔地一笑,应了声:“好。”

这个字比晓晓啃了一口生肉还要膈应人,她抓着兔腿突然没了食欲,悻悻地伸手递过,一副臣服模样:“公子请用。”

无眠没接,仍是那副纵容的温柔表情:“你吃吧,小心烫嘴。”

这下晓晓真被吓着了,啪嗒,兔腿失手掉了地:“公……公子……”

他不会是脑子烧糊涂了吧?还是快毒发身亡,现在正回光返照?

无眠将兔腿从地上捡了起来,细心地剔去沾上的枯叶泥灰,他的十指修长,指甲留得并不长,指甲干净又整洁,一点都看不出他们刚刚从帝陵里死里逃生。此刻,他正用这双手灵巧地撕下兔肉,然后塞进她的嘴里。

晓晓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这等犹豫只在脑海中停留片刻,转瞬肉香气胜过一切理性。兔肉在她舌尖上滚了下,很快便被吞咽下肚。紧接着,第二块肉又塞了过来。

“公……公……”

“阿冕。”他慢条斯理地更正她的失误,继续耐心喂食。

晓晓毫无吃相地吞完一只兔腿,见他拿着一根光溜溜的腿骨,眼神柔柔地仍是望着自己,不由慌道:“你吃……你也吃。”

“好。”他好脾气地应了。

晓晓将烤熟的兔肉撕成两爿,将连有另一条兔腿的那一爿递给他。无眠接了,仍是十指捻了,将兔肉一条条撕下来。她很怕他又做出那种吓死人的轻佻举动,忙掉头啊呜一口啃上自己手中那一爿肉,狼吞虎咽,吃相粗鄙得叫人不敢恭维。

无眠却仿佛眼睛瞎了一样,手里不停撕下兔肉来吃,眼睛却牢牢的黏在了她的身上,只是望着她的眼神柔得像能掐出水来。晓晓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只得假装不知,悄悄侧转身子,背向他,只是身后那种被人盯视的感觉依旧,当真如芒在背。

待终于解了腹中之饥,晓晓心满意足地揉着饱胀的肚子仰躺在乱草地中,仰天望着透过参天大树缝隙中透出的那一点天空,她边打着饱嗝边笑,冷不防一道阴影投下,遮住了亮光。

“什么事这么高兴?”

无眠苍白的脸被无限放大在她眼前,近得能感受到他呼吸的吹拂,晓晓敛气,欲侧身避开,却被他先一步擒住下颌:“你在怕我?”

晓晓不愿接他的话,故作天真地说:“主仆尊卑使然。”

他黯然垂眸:“别躲我,我是认真的。我想对你好……以后一定会对你好。即使你会厌恶,但在我死之前,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我,从来都不是好人,但现在,我只想对你好……”见她始终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眼中却似有疑惑之色,他被那双眼盯得心里添堵,忍不住俯身吻上那双眼。

晓晓眼睫轻颤,闭目间他的唇已落在她的眼睑之上,呼吸微热:“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最多一年,一年之后,我放你自由!”

一年……

为什么又改成一年?她当初签的可是买断的卖身契。

“当初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他寂寥一笑:“傻丫头,也许,一年后,我都已经不在了。你若肯放下芥蒂真心待我,一年,已是足够。”

“我……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公……阿冕,如果只是一个称呼,要我改口很容易,但是……”

“我只要你,要你的心,别的都不要。”

“我的……心?”

心?她沉默下来,扪心自问,她心里可有无眠?或者说,她心里可有在乎的人?她的心,太小,却容纳了太多太多。

“只要你的心还在,只要你肯给我机会。”

她闭目沉思,过得许久,她忽而睁眼,双目熠熠,唇角笑靥渐渐如花般绽放:“你真不是好人,难道我的真心只配给一个将死之人?”

他怔了下,轻声允诺:“我命由你不由天!”

第六章

执念

梦露公主讳暖,母萧后,天会二十年适齐昭帝睦。世宗即位,进长公主。时齐帝幼,主与齐帝同御承明殿,齐帝位中,假皇帝位左,主位右,垂帘决事,军国重事,权取处分。

——《金史?公主列传》

正统元年秋,七月,司礼监秉笔太监蒋庆宝有宠于高宗。时洪太后崩,帝哀思,宝谗言惑主。

——《吴书?佞臣列传》

壬午年秋,七月,齐国毁齐吴盟约,纳金国梦露公主为后。

吴国淑太妃薨,吴高宗疑秀杀妃,欲召之,恐其不入,秉笔太监庆宝献计,乃诈言秀姊禁平京囹圄。秀见疑,知其谋,尤卸甲入朝,因留之。

——《十国通志》

十口箱子齐崭崭地打开,摆成一直线。其中五箱是皮毛,除了金国特产,虽寻常可见但价值不菲的狐狸、兔子、水獭之外,还有一些产量稀少,仅供皇室御用的貂、貉、冰狐等;另两箱装的是人参、灵芝等珍稀药草,剩下三箱则是金银等黄白之物。

金国的使者方才在门口被一青衣小婢碰了一鼻子灰,这会儿见了正主儿仍改不了倨傲的官架子,却没想到那个坐在轮椅上病歪歪的小白脸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齐国的平凉王倒是笑嘻嘻的,只是他仅在开场做了简单引见后,便一直端坐在一旁,手里不停地用杯盖拨茶沫,似乎跟茶沫较上了劲。

室内气氛凝固,金使是个直性子,虽察觉有异,但那根脑筋就是转不过弯来,忍不住冲上两步,蒲扇似的大手抓向那个病秧子:“你别不识好歹……”

手还没触及衣襟,指尖便先是一痛,饶是他反应快及时缩手,指尖已被锋刃割伤,鲜血淋漓。

使者惊愕中发现,那个孱弱得跟小鸡崽似的病公子身边不知道何时站了方才跟他顶嘴的青衣小婢。堂堂金国使者,三品礼部侍郎,居然被一介奴仆挡在门口冷嘲热讽,最后还是仗着平凉王的面子才被请进了门。而今,更是还被她用匕首伤了手指!

指尖的血滴到了无眠的膝盖上,他低头望着自己的腿,眼眸猛地一利,搁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动,蓦地被晓晓一把握住。晓晓单膝曲下,蹲在他身边,细声软语:“你若杀了他,怕是平凉王面上不好相与。”

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更何况如今齐金盟姻已成。无眠不是官身,对于金使而言,他误认无眠是齐昌焰的门客,无眠和齐昌焰都没为此解释,金使觉得自己带着十箱子的财帛来替大金国主求医,已属诚意十足。

“嗯。”无眠没有反驳晓晓的劝解,“推我回屋更衣吧。”

“好。”

两人旁若无人般喁喁细语,金使气得面红耳赤,捂着流血的手指,怒言:“平凉王,这便是齐国的诚意么?”

齐昌焰闲闲地啜茶:“齐国非常有诚意,本王也非常有诚意,只是无眠公子的事,本王做不得主。”

金使闻言一惊。

晓晓推无眠出门,金使抢前一步拦在二人跟前,对无眠道:“你可是嫌诊金太薄?”

十箱财帛虽称不上富可敌国,但至少对于下九流之道的医生而言,已足可买下几座规模不小的医馆。

他说得是反话,但没想得到的回答却是足可气死人的奚落之语。

“贵国倒还有些自知之明。”晓晓笑盈盈地将丢下一句后推着无眠走出门,完全无视金使在身后叽里咕噜地冒出一连串的金语。

晓晓将无眠带回房,钟如九想上前伺候,却被无眠挥手制止。他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回身拖住晓晓的手:“有点累,陪我躺会儿。”

钟如九尴尬地站在一侧,期期艾艾:“公子不需要沐浴么?”

无眠有点儿洁癖,虽然他嘴上从不承认,但从他日常生活习惯看,他的吃穿用度一点都不逊于齐昌焰。

但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脱下外袍,随手扔给她:“拿出去烧了。”

钟如九还想再说点什么,被他一个眼风扫过骇得闭了嘴,低头默默出去,临出门前,她的眼角瞥见无眠坐在床沿上,拦腰抱住白芷。白芷背对着门,虽看不见她的表情神态,但无眠脸上呈现出的温柔之意却已让如九心如蚁噬,说不出的难受。

晓晓弯腰替他脱靴,借此动作不着痕迹地挣了无眠的双臂。

无眠眉头微皱,晓晓故作未见,扯着话题说道:“得罪了金使真的不要紧么?”

无眠侧卧于床,一头长发散于枕上,他单手支头,另一只手却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得贴近自己:“过来陪我躺会儿。”

他语气虽刻意放低了姿态,极尽温柔,但晓晓觉得自己手腕上被勒的力道却一点儿都没松动。

无眠双唇紧抿成一线,唇色淡得泛白,眼神闪烁,带着一股颇为受伤的神情。晓晓不敢拒绝,亦不忍拒绝,只得在心底叹了口气,翻身上床躺在他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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