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根基在吴兴,买卖做的再大但也没涉及到建康,只是自琅琊王司马睿任左丞相,驻守建康之后,随之南渡避难的贵族越来越多。吴兴大姓沈氏与建康士族之间的过往密集,依附沈氏的钱氏才慢慢将生意延伸至建康。
钱氏家主钱温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人,但对于内宅的打理却毫无招架之力。钱静是他的大女儿,然而女儿两岁时,妻子却因难产一尸两命,临终前放心不下年幼的女儿,使得钱温榻前允诺女儿未成人前不再娶妻。内宅少了当家主母,钱温的几个小妾轮流管家,因主仆尊卑有别,都不敢管教钱静,钱静长到七八岁,性子被纵得份外跋扈任性。随着年龄增长,钱温终于意识到内宅不稳的后果有多严重,于是千方百计,用尽心思地下了重聘,求娶了吴兴沈氏的一位庶出女儿。
正所谓娶妻求贤,名门士族出身的女郎教养自然非比寻常,继室沈氏的确是一位贤内助,无奈钱静骄纵惯了,家里突然多了这么一位嫡母,让她倍感不满。钱温为了安抚女儿,当真是要什么给什么,但凡家里得了什么好东西,钱温首先想到的便是女儿,可钱静仍然觉得不舒服。
因着钱氏与沈氏结了两姓之好,钱氏生意越做越大,在商贾中的名声和威望也不是他人可以比拟。以前钱静对继母意见颇大,可自打继母带她回沈家,使她因此识得沈瑞雪之后,她忽然发现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眼界是有多狭小。
她想融入进沈瑞雪的生活圈子,想成为沈氏女郎那般的高贵之人,而不仅仅只是粗鄙的商户之女。
钱静处处地方都学着沈瑞雪,无论衣着打扮还是品诗歌赋,继母沈氏倒也用心替她延请师傅教导,如此这般努力了五六年,钱氏阿静的名声在吴兴倒也颇受瞩目,前两年还未及笄便已有媒人上门。只是钱静心高了,瞧不上低门,一心想嫁高门大户的郎君,如此高不成低不就,亲事反而耽搁了下来。
沈氏进门后生了两个儿子,年纪都还小,她对钱静这位嫡女也算是尽心尽力了,虽然钱静对她的态度始终并不亲热。这回钱静闹要跟着沈瑞雪去建康过上巳节,沈氏虽有顾虑,最终实在拗不过也同意了,可没想到女儿从建康回来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还把房里的东西砸了个七七八八,事情闹得那么大,沈氏想装不知情都不行了。
这事最后闹的家主钱温也惊动了,把此次随行的叟妪仆婢一一唤去审问。家主跟前众人岂敢隐瞒,短短一个时辰便把当天发生的经过事无巨细都交代了一清二楚。不仅钱静倾慕曹家郎君的那点隐秘小心思暴露无疑,就连上巳节当日钱静受辱后回到别馆,找由头把侍候的婢女郁离打了五十笞的枝节也讲了出来。
只是郁离为什么挨打的原由不明,有说是郁离想逃被抓受罚的,也有说是女郎打她发泄怒气的,众口不一。比较起来,钱温倒是更信后者。不过,打骂一个奴仆这些都是小事,钱静不吃不喝闹脾气才是大事,但是曹家郎君是什么来头,岂是他小小商户之家可以觊觎的?
钱温和沈氏大伤脑筋,商议未果。没过几日,沈氏便病了,卧床不起。
“主母。”沈氏的陪嫁侍婢飞絮跪坐在床前,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气。
沈氏歪躺在床上,脸上脂粉未施却难掩清丽,她微眯着眼,神情中透着慵懒,显是午憩刚醒。
“主母,郎主方才叫人传话,说三日后要宴请建康来的贵人。”
沈氏揉了揉额头,轻声:“我这不是病着呢么,宴客的事就让女郎自己拿主意吧,反正那也是夫主为她请来的客……”
飞絮嘟嘴:“女郎的行事……主母不怕她丢了钱家的脸面么?”
“脸面?”沈氏沉沉笑起,笑声中透着无奈,“这些年我操心劳力不过是想着两位小郎……可商贾就是商贾,十年心血堆积起来的好名声也不够一朝丧尽。夫主都不要脸面了,我强替钱氏争这脸面有何用?”
飞絮骇然:“郎主岂会如此糊涂?”
“糊涂的事还在后头呢。”沈氏冷笑,眉宇间显得颇为意兴阑珊。她高门庶女竟而落得下嫁商户,好在这几年钱氏在她悉心打理之下,名声渐起,可如今钱温居然打算把女儿送去做沈九娘的媵——且不论沈氏有没有可能与曹氏攀上姻亲,只说钱氏意图将女儿做媵,这等卖儿求荣之事一出,钱氏必当遭人耻笑,声名狼藉。可笑钱温居然还以为自己能与高门攀上关系,是一件稳赚不赔的买卖。果然商贾眼光短浅,只见得眼前蝇头小利,根本不知晓高门望族真正得以百年传家的傲骨风流是什么。
沈氏无心再管这些事,索性称病不出,只是没想到钱温和沈家的动作这么快,才半月光景竟然真能请到曹家郎君。
飞絮满面忧愁:“两位小郎君可怎么办?”钱静坏了名声,连累到的首当其冲者便是沈氏所出的两个嫡出儿子。
“也只得走一步算一步吧。”沈氏怅然。屋里沉闷了好一会儿,沈氏忽地想起一人来,随口问道:“女郎院里的那个郁离怎么样了?”
飞絮有片刻犹豫,怔了会儿方才叹道:“灌了两日药,方才醒转,不过歇了十天,昨日回女郎院子当差,却又挨了竹板掴嘴,听说是言语冲撞了女郎的乳母钟媪……”
“这个刁奴真是越老越仗势欺人了。”大户之家的仆从行事彰显的是主人的风度,钱静身边的几个从外头买来□的侍婢品性都是不错的,唯独那些钱家的家生子,一贯的小家子气,满身铜臭。
“你去传我的话,就说过三日要待客,郁离不中用,先从我房里拨两个侍婢过去伺候女郎,且让郁离到我跟前替女郎侍疾吧。”
飞絮赞了句:“主母最是心善。”
沈氏淡淡一笑,并不多做解释。
3丑婢
华庭分外热闹,喧嚣声不断,沈氏住的正房外栽了一圈寒竹,细杆凤尾,风一动竹叶便发出沙沙声响,将那断断续续荡漾在微风中的琴声掩住。
红蕉猫着腰从竹林里钻了出来,左右张望后趁着没人注意溜去了小厨房。厨房门口支着一炉,炉上文火煮着药罐,药罐盖子嘟嘟喷着热气,炉前正有一双鬟小婢跽坐,头颅低垂,羽扇轻摇。
药香四溢,红蕉眼圈发红。那小婢头也不抬,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何事?”
“郁离。”红蕉落泪,“我活不了了……花豹不见了……”
“不会不见的,许是躲在哪里你找不见,肚子饿了它自然就会出来了。”花豹是钱静养的一只花狸公猫,打小都是郁离负责喂食,才两个月大,最是淘气不过。
“可是女郎这会儿要找花豹,郁离,你帮帮我,我不想被女郎打死……花豹最听你的话。”
郁离叹了口气,站起身,掸了掸笼裙:“那你在这替我看着药炉。”
红蕉点头答应了。
郁离走了两步,回头道:“把眼泪擦干,这副模样叫主母瞧见了不好。”
红蕉这才醒过神来,抬手拿袖子慌慌张张地抹脸。
沈氏院外栽种的寒竹林,小径通幽,人走在青石板上显得格外悠闲自在。曹明玕微醉,手里仍拎着一壶酒,一步三踉地钻入这片竹林。外围“曹郎!”的呼唤声不断,他嗤笑不作未闻,拣了个块干净的石头躺倒。
“普天地之与人物,亦何屑于有言哉?”惬意地翻了个身,以手做枕,和衣假寐。
睡意正当朦胧,感觉胸口忽然一重,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半梦半醒间挣扎,有个影子在眼前模糊晃动,他心口随着那份沉重越来越痛,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他终于大叫起来:“别走!阿竹——”
翻身坐起,脑子里一阵混沌,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梦境依稀在脑海里翻腾着。他抬眼望去,居然发现有个白色的背影在摇曳的竹枝中远去。
他一个激灵,想也不想地冲了出去。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那个影子,一把扣住她的胳膊,狠狠地拽住。
阿竹,你哪都不能去了。哪都不许再去!
裙带翩飞,她回眸,他怔神。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红肿虚浮的脸,丑陋不堪,狰狞不堪,他不自觉地松开了手。
郁离漠然相对,凤眸只在他面上扫了一眼,螓首便很快低垂下去。她退后两步,将怀中的小猫抱得紧一些,花豹不适地喵喵叫唤,她却恍若未闻,只是这样低着头不言不语。
有那么一瞬间,曹明玕觉得那种难以描述的熟稔感重新又聚拢起来,只是深嵌他记忆中的少女是个明朗活泼的女郎。
曹明玕哂笑,摇了摇头:“醉了,果然醉了。”
郁离静默行礼,转身离开。
才刚走了两步,曹明玕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是何人?”
郁离背脊僵直,慢慢转过身来,仍是低着头,顺从地回答:“奴婢郁离。”
“奴……”他又自嘲地摇了摇头,“我是你家郎主宴请的客人,醉酒走迷了路,你且带我回席。”
“是。”郁离恭顺地在前头领路,他眯着眼在她身后盯着她打量。
那挺直的背脊,那广袖步履的娉婷雅致,实在不像是一个丑奴所具备的。
“你祖籍何处?”
郁离愣了下,竟有种不知该如何回答的茫然,似是思忖良久,她方才低低地说:“郎君说笑了,贱籍之人,何来宗祖可言?”已经卖身为奴,无家无宗,身家性命都已拿捏在主家手里,再谈什么祖宗,岂非可笑?
走了几步,曹明玕酒意已退了大半,此刻听钱氏一小小婢女谈吐居然不俗,不禁来了兴致。
“你可愿随我而去?”
以他的身份,钱氏上赶着巴结都来不及,莫说索要一个面貌丑陋的婢女,便是张口索要钱氏豢养多年的美姬,钱温都不会拒绝,只会求之不得。
郁离停下脚步,手指着前方的屋脊一角:“郎君往前,左拐便是聚宴的华庭。奴婢身份卑微不能再往,容请告退。”
这是一语双关的婉拒了。
曹明玕眼眸骤亮,嘴角慢慢弯起。
送完曹明玕后回来将花豹交给红蕉,熬好药送去给飞絮,如此来回一忙碌,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郁离暗自琢磨着钱温是否会让女儿晚上直接去爬曹明玕的床,但转念一想,这个家内宅到底还有个沈氏在,应该不至于放任钱静如此荒唐行事。
胡乱吃了晚饭,刚和同屋的侍女们一起熄灯就寝,突然门上咚咚直响,砸人的人性子甚急,隔门嚷嚷道:“开门!开门!”
众女面面相觑,唯独郁离听出这声音是钟媪的,她起身下床,点了油灯,旁边的小婢以为她会去开门,没想到郁离站在床下,不徐不疾地穿衣整装。门砸得砰砰直响,那小婢没奈何,只得高声回道:“来了!来了……”趿着鞋,披衣前去开门。
门一开,钟媪便带了一干仆妇冲了进来,明火执仗。
“郁离你个贱婢,还不快快给我滚出来!”
同屋的小婢们吓得呆若木鸡,唯独郁离不慌不忙。她这通身气度稳重得令人汗颜,钟媪正破口大骂,见了她那样子也不觉一愣,好半天才想起正事,骂道:“小贱人,毁了这张脸还不够,曹家郎君是何等样的人,你这等贱婢居然也妄想攀附?”
钟媪扬手就是一巴掌,郁离往后一仰,她抡了个空,人险些跌倒。钟媪怒气更盛,身后的人将她扶住,她怒气冲冲地指着郁离,却发现郁离肃容冷眸,那修长挺直的身姿气度竟叫她为之一愣。
“你……”
“媪,这里是主母的院子。”郁离平静地望着她,眼神清淡如烟,“莫吵了主母,有事,等我跟你回去,你再打骂不迟。”
钟媪被她这神态噎住,想发火却发现空有一腔怒气没法发作。这个贱婢,年岁不过十四五,气度却总高雅得叫人瞠目,若不是知道她是卖身钱氏的婢女,便是到外头冒充高门贵女也不由得人不信。
“带她回去!”钟媪下令。
“不用,我自己能走。”她从容踏步,经过钟媪身边时,小声提醒,“媪,莫忘代郁离与主母辞。”
钟媪怒火更炽。
钱静院子里猫叫声凄厉,隔着窗牗,钱静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摇曳不止,那格外尖利的声音暴露着她此刻的愤怒:“给我抓住它,踩住它的尾巴!别让它跑了——砸死它啊!”
花豹唳啸着,在屋子里乱窜,屋里时不时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这头正闹腾,钟媪一行人押着郁离进了院门。钟媪冷道:“畜生不懂事的下场就是如此,主人能养它宠它,也能踩死它!”
花豹濒死的叫声实在太过渗人,院里不少奴仆听得直缩肩膀,更有不少平时喜欢逗花豹玩耍的小婢,忍不住暗暗啜泣,又不敢哭出声,只得拿手捂住嘴默默流泪。
郁离对钟媪的恫吓充耳未闻。
花豹终于被逮住,最后嗷呜发出一声惨叫后顿时息了声,原本嘈闹的院子骤然安静下来,静谧得近乎诡异。
“媪,那是女郎的猫,宠它也好杀它也好,我想,曹家郎君应该不会为了一只不是自己养的猫跟女郎生气才对。”她说话声音有些喑哑,语调偏低,但因为四周寂静,她的一字一句反而让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钟媪正要出声呵斥她的无礼,不曾想郁离突然扭过来看向她:“但是,人却不同。”那张瘀青浮肿的脸上皮肤颤了颤,竟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更加显得面目狰狞丑陋。
钟媪没仔细听她说了什么,刹那间只是被那个笑容骇到,一颗心怦怦直跳。下一刻,女郎那间屋子的房门打开,钱静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居高临下的站在台阶之上,怒叱:“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居然……居然胆敢做出这等丑事,你以为我还会容你活着么……”
“若是以前,女郎要杀我辱我,都是一句话的事。但绝非今日!曹家郎君指名要的人,你若杀了,如何与他交代?”
郁离的话一针见血,正好戳中了钱静最痛处,钱静有苦说不出,只是瞪着她气得浑身发抖。
郁离仰望钱静,慢慢屈膝稽首:“女郎,奴婢非忘主之人,必不负女郎!”
字字句句说的掷地有声,郁离的言语不阿谀不奉承,却令人动容,她言辞恳切,叫人不得不信服。
钱静静默无语。
跪伏在她脚下的那个小婢子,明明是那么卑贱的一个人,为何却总能迸发出一种光芒,让人移不开眼。一年多前,她被家君买来送到她院里,因为样貌出众,气度不凡,所以一开始便由沈氏做主,直接顶了水芋的位置做了她的贴身侍婢。然而郁离服侍她并没有多久,她就开始极度厌恶这个婢子的存在,并不是因为她犯了什么错误,而正是因为她处处行事大方得体,优雅高贵。有时候她觉得,郁离的存在,只是为了衬托她的庸俗不堪,黯淡无奇。
“郁离……”钱静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直至站到了她的眼前。
“是。”
钱静的眼神迷离,她缓缓蹲下身,伸手抬起郁离的下颌,仔细端详:“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曹郎留意到你?”她不信,就凭这样一副容貌,居然能让丰神俊秀的曹家郎君上了心。
“兴许……是奴婢,太丑了。”
因为太过丑陋,所以记忆深刻。
钱静笑了,心里空落落的,有种不安的感觉潜藏在某个角落里,无法捕捉到:“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4旧识
曹明玕原可以住在吴兴驿馆,最不济也大可借住沈家,可他行事向来不羁,最后竟夜宿在了钱家。
钱氏不过是吴兴一介商贾,再有钱那也还是商贾。钱温在宴后听闻曹明玕决定留下,差点儿没晕厥过去,先是惊的,后是喜的,再后则是左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