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玕乃谯国曹氏的幼子,却自小随姑母在洛阳长大,后因京都宗室诸王之乱,高门贵族纷纷南迁,曹明玕没有返回谯国,反随姑父王导一家来到了建康,之后就住在乌衣巷。
琅琊王氏一门才俊济济,换做别人家,能养出一个拔尖的便已是出奇,但搁在王家,似乎最不缺的就是才子名士。以前曾有人去太尉府拜访太尉王衍,结果遇见了王戎、王敦、王导,这还不算,又在隔壁屋遇见了王诩和王澄。这些个郎君,无论哪一个单独提起来都是声名赫赫的名士,偏偏他们都姓王,沾亲带故的都是一家子,也难怪要让人不由得感叹一句:太尉府中触目所见,无不是琳琅美玉。
这一句琳琅满目的赞美之词由此传扬开来,在琳琅满目的琅琊王氏长大,好处是出门不用报名字,人人会自发的敬让三分,仰慕三分,坏处是,被琳琅满目压在头上,非王家子弟的人很难出彩。但偏偏曹明玕就是个异数,从小他就长得漂亮——这是个以美居奇的年代,曹明玕相貌出众,便由不得人不去喜欢,加上他嘴又甜,最擅长在内宅哄阿姊阿妹开心,到他年龄略大些,也从不避讳内宅,出入自由,是以外间也有传闻王氏是有意要招他为婿了。
但传闻终也仅是传闻,曹明玕年已十七,到了这个年纪,换做他人别说娶妻,便是儿子都可能会走会跑了。王氏对他的婚姻却迟迟未曾表态,若有官媒上门,便推说曹小郎的婚事自由曹氏父母长辈做主。
谁都清楚这不过是推搪之词,如今江北已乱,或许曹氏亦会随大流全族南渡过江侨居,但举族迁徙毕竟是大事,而且迄今选择举家南渡的毕竟是少数,京都尚在北方,那些世家们的根基亦在北方,一旦迁居当了侨族,也许整个家族都会就此没落。所以短时期内指望曹氏能替曹小郎指一门亲事,只怕人选并不好定,曹小郎将来究竟是去是留,只怕也全系在他的这门亲事上了。
自打王导正大光明地回了官媒,那些将曹明玕视作最佳女婿人选的高门主妇们与曹夫人之间的暧昧互动也少了,当然这也不排除会有一些不死心的,厚着脸皮说一些暗示性的话,不过都被曹夫人给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曹明玕就这么一拖再拖,最终蹉跎成了大龄未婚郎君。无家室所累的曹小郎却从不会亏待自己,他的风流韵事从来就没断过,但也从来没人指责他荒唐,反而博得个多情雅致的美名。
恁是郎君再多情,高门便是高门,寒门小户尚且不敢攀交的世家子弟,岂是钱氏商贾能肖想的?曹明玕随口说了句留宿,惊住了沈瑞雪,吓坏了钱温。
钱温又是欢喜又是惶恐,战战兢兢地让人将客房重新布置了一番,仍是唯恐招待不周,可着劲地讨好逢迎。客房里遣了十名府中豢养的美伶歌姬过去伺候,不曾想人还没挨门边,就被曹明玕带来的下人给轰了出来。钱温急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陪着用了晚膳,曹小郎突然兴之所至,点名要一个叫郁离的婢女伺候。
钱温如释重负,也不管这个郁离究竟是什么人,只打发管事找人回禀主母索人。沈氏听闻后终于躺不住了,想了又想,反复思量却也没琢磨透曹明玕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钱温催的急,沈氏不敢怠慢,正打发人去唤郁离,却被告知郁离被钟媪带走了。
“我不过躺了几日,这个家里就都当我这个主母不存在了吗?”沈氏动了怒,下人吓得噤声。最后飞絮找了几个粗壮媪妪,正要去女郎院里抢人,却发现郁离已经被送去了外宅客房。
郁离到的时候,整个客房院落静悄悄的了无人气,月辉如霜,屋里竟然没点灯,送她来的老妪被拦在了院门外,她只得自己提了灯笼慢慢挪步。
树影婆娑,屋门敞开着,她静静地站在门口。
夜凉如水,灯烛如萤,那一袭素白单衣罗裙裹着单薄纤细的身子,却离奇地在烛光摇曳下如山般稳重。也不知过的几许,门里悠悠地传来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然后有个身形缓缓显露出来。
曹明玕低头,他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离她那么近,看着那纹丝不乱的发际,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
他的手有些冰,触到她面颊时,她明显抗拒式地略微一缩。然后他便沉下了脸,但开口时的声音却透着无比温柔:“疼不疼?”
“不疼。”
“真的?”
她仍是低着头,但他能想象得出她脸上的倔强神情,于是脸色软和下来,声音放得更软,连他自己没察觉他已经放低了姿态,求全讨好的意味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阿竹……”他双手掌住她的臂膀,把她禁锢在自己臂控间,“跟我回家好不好?”
嗤然一笑,双肩晃了晃,然后她就猛然抬起头来。
那双眼如皎月般明亮,越发衬得下半张脸浮肿丑陋不堪:“郎君醉了。”
他怔怔的,仿佛没听到她说什么,只是盯着她的脸看,小心翼翼地想去抚摸她的伤处,又怕弄疼了她。
他的阿竹,最是爱美的。
“伤你的人,我必要他们十倍偿还。”
“郎君醉了。”她退后半步,单手扶在他的肘腋下,“奴婢伺候郎君休息。”
他像是真的喝醉了一般,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地被她带进了房间。郁离扶他在床上坐下,提起灯笼,在房内四下忙碌点灯。
他的目光紧紧缠绕在她身上,紧锁着她如蝴蝶般翩飞。他忽然坐不下去了,看她来回穿梭,熟练点灯的样子,他心口揪疼,于是倏地站了起来:“别点了。”
她顿住动作,侧身回眸。
那眸光清凌如水。
他脑子发懵,突然结结巴巴地说了句:“够……亮了。”
说完他就后悔了,双唇抿成一线,清俊的面上带着一抹孩子气的倔强,嘴角更有强压下的委屈:“阿竹,你别生我气。”
“郎君可要汤沐?”她步履款款地走近,伸手欲替他解冠宽衣。
他拦下,反手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攥着。那双手不够温润,与记忆中那个白玉无瑕,柔若无骨的手感截然相反。
他心里恻恻的揪疼:“你就打算这样一直不认我?”
她的表情依旧淡淡的,看不出有任何不妥,隐在眼睫下的眸光似笑非笑,仿若在笑他酒后胡言。
曹明玕突然生起气来,抓着她的胳膊嚷道:“司马舜华!你究竟有没有心肝?”
她依旧没脾气,置若罔闻般低垂眼眸,连眉头都没挑动一下。
“好!好!好!我竟不知你忘得如此彻底!”他大声叫了起来,全然没了风度,愤愤地推开她。郁离没提防,人往后绊了下,险些摔倒。
他下意识地伸手欲扶,临了见她腰杆挺直,重新站的稳稳当当,不由尴尬地收回手,拂袖道:“他到建康了,你知否?”见她仍没反应,他赌气般拔高了声,“我说,阿虎到建康了!他率全族南迁抵建康了!”
郁离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蓦地一空,眼神似失了焦点,半晌唇边微颤地抖出一个弧度,她笑了笑,依旧恭谨不失分寸地说:“奴婢伺候郎君就寝吧。”
曹明玕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看着她动作娴熟地唤人抬来热水,调试好水温,若不是他惊慌失措地将她赶了出去,只怕她当真会动手解了他的衣襟伺候他沐浴。
他在床上躺好,她默默地替他掖好被角,放下青帐,然后人便就势跪坐在帐外。
屋内尚留了一盏青铜油灯,曹明玕侧躺在床上,望着青帐外那个近在咫尺却又透着格外疏离的影廓,眼角竟不觉湿了。
他的阿竹,何时操持过这等贱役,吃过这等的苦?
“阿竹……”
呢喃声悠悠消散在寂寥的空气中。
青帐外那个单薄身影傲然挺立。
他缓缓阖上双目,眼角滑过一滴泪水,他翻个身,背对青帐。
烛灯摇曳,她微微仰头。屋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狂风尖啸,树枝的黑影投映在门窗上,狰狞得一如束困的猛兽。
她轻轻将右手捂住心口,那里越来越疼。
原以为……自己已经真的忘记了,已经再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了。
原来,原来……她的心竟然还是会疼的。
第二章 美人兮见之不忘
5美人
自懵懂记事起,舜华便只知自己住在一座空空荡荡的大屋,屋梁高高的,站在天井仰望,只能看见高不可攀的重叠屋檐,外面是个什么样的天地,她完全不知道,也没法了解。她的日常生活都由乳母陈氏和阿蒙、阿耒二女照料。陈氏说她刚学走路时异常淘气,经常会跑丢,教人急得不行。
住的地方虽大,可身边能见到的人却永远只有那么几个,除了阿母、乳母、三姊、阿蒙、阿耒之外,她所见过的陌生人实在屈指可数。
记忆中阿母整日以泪洗面,似乎眼泪儿从不曾从她脸上停止过,一年中偶尔几次能得见她的笑靥,可没几日便又换来凄苦的哭泣声。
阿母生就了一副窈窕婀娜的形貌,阿母极美,哪怕她成日悲苦,也掩盖不住她风采动人。
乳母替舜华梳头时总爱赞她长相类母,将来长大肯定也是个美人。乳母日日这般念叨,于是她便深信不疑起来,时常爱偷偷捧着阿母的那面菱花铜镜做顾镜自怜状。她记得那一日乳母把玩得满头大汗的她从飞阁找了回来,一边埋怨阿耒不懂照顾幼主,一边抱着她匆匆疾走。
五月酷暑,汗水涔涔地糊了她一脸,她却咧着嘴直笑。陈氏走的急,她在陈氏怀中颠的得了趣,笑着双臂搂住乳母的脖颈,更加得意地扭动身体,直把陈氏累得喘起粗气。那日日头很晒,阳光照得屋廊金灿明亮,她的笑声如银铃般洒了一路,直到陈氏力不从心地脚下被门槛绊倒。
她就这么被摔了出去,其实摔的并不重,陈氏摔倒时,双膝先跪了地,双手也已几近贴地。她只是骨碌碌地在地面翻了个滚儿,那种天旋地转,明暗恍惚的瞬间感觉没让她感到太多的惧意,反而冒出一种说不出的新奇之意。
但显然旁人并不这样想,她翻滚时听见阿耒恐怖至极的尖叫声,振聋发聩。然后,她便也跟着尖叫起来,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单纯的觉得好玩儿。
在尖叫声中,她翻滚的小小身体停住了,有双手托住了她的腰,在眩晕中她被横抱了起来。
她半眯着眼,在眩晕中仰头咯咯一笑,然后……她的脖子就这么僵住了。
明明烈日炎炎,光芒万丈,她却忽然觉得身上的燠热消散得一干二净。那一身耀眼的白衣在那张完美到无可挑剔的脸庞映衬下似乎淡淡地能发出荧光来,她紧张地盯着他,连呼吸都不敢肆意用力,生怕呼气重了污浊了他的高洁雅致。
他太美,美的不像是真人儿。
“没事吧?”美人低头问,声音轻轻柔柔的,如夏日凉风拂面。
她面上突然一红,臊得厉害,而后更是恍然惊觉自己一身污糟,滚了尘泥的衣裙白一块灰一块,她挺起上身,伸长手臂,手掌局促地去掩笼裙上的污泥,身子不停扭动,那双琉璃般透明的眼眸蒙上一层泪意。
美人却以为她闹腾着想下来,便顺势温柔地将她放下地。
他穿着一身白色襌衣,臂弯间因为抱过她,衣袖不仅被被弄脏了还起了皱。可他直起身子往那施施然地随意一站,依然是如璧般朗然照人,风华绝代。
舜华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头晕的感觉为什么越来越厉害,以至于她虽然站着,可两条腿却在不听话地一直在抖。阿耒冲过来想抱她,她伸手推开,小小的身躯倔强地避让开阿耒的臂弯。
她用那发软发颤的双腿慢慢走向美人,连她自己都不记得是怎样走到他跟前的,她颤巍巍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袖角,一触之下发现自己的手指发黑,吓得她赶紧收回手紧张地放到伸手藏了起来。
美人垂头,眼梢扫了眼,似乎看出了她的局促不安。他忽而一笑,慢慢弯腰蹲下身来,视线与她齐平。
四目相对,她顿时屏息,脸涨得通红。
“太傅西阁祭酒臣玠拜见公主。”衣袂振动,广袖挥扬,裳裾撩起。
她惊跳开去,一双眼如受惊的小鹿般蒙起一层水雾,双颊晕红。
“可……可……”她结结巴巴,不敢正眼看他,斜目见他作势仍要跪拜,忙伸手推他,“免!免……”
“公主!”阿耒低呼。
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双手抓住了美人的胳膊,她“呀”的声松开手,噔噔噔连退三步,仓惶间眼前晃动的尽是那雪白的衣袖上两团五指分明的黑印。
“噗——”耳边滑过一声憋气的嗤笑,她来不及去辨明出自何人,只是呆望着那两团黑渍,耳根烫得似乎要烧起来。
“阿丑,不得无礼。”
场面有些乱,她低头羞臊时早被身旁的阿耒抱起,等她彻底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被抱去了阿母住的宫殿。她眨眨眼,回首张望,美人杳无踪影,刚才所遇恍若一梦。
她失望地收回目光,凝神发现阿母果然又在哭泣,哭得那叫一个痛心疾首,以至于扶着她的那位华衣美妇亦是忍不住泣不成声。
她从阿耒怀中挣扎下地,跑到哭成一团的两位女子中间,仰头唤道:“姑母!”岂料二人正哭的伤怀,没听到她的叫唤,她喊了两声未果,无奈地撇了撇嘴,回头朝门口走。
阿耒伸手欲拦,她嘻嘻一笑,突然小跑起来。她人小腿短可跑的却一点都不慢,身手灵活异常,阿耒没提防被她错身溜出了殿门。
两个人一个跑一个追,阿耒唯恐叫嚷起来被人发觉她失职,是以不敢高声,只得追在后头压低声哀求:“公主,莫跑,莫跑,小心摔跤……”
说来也该舜华倒霉,没跑多远,迎头恰撞上阿蒙扶着乳母陈氏穿廊而来。陈氏估计摔的不轻,面现痛楚之色,一手扶在腰上,跨步蹒跚。
“公主!”阿蒙眼尖,先一步发现了舜华,叫嚷起来。
陈氏气极,顾不得膝盖疼痛,一把拽住了小淘气的胳膊,不让她再有机会逃掉。
“陈阿母!”眼见跑不掉了,她开始耍起赖皮,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副无辜的表情,“陈阿母,你哪里摔疼了?阿竹给你捶捶。”
陈氏哭笑不得,她一手奶大的孩子,哪里不清楚小主子的那点小心思。想要说教两句吧,又被她满脸稚嫩的笑容打败,心软如棉,不由得叹道:“公主莫乱跑,宫里来了外客。”
舜华瞬间敛了笑容,脑海里浮现那一抹风华绝代的身影,面上不由发烫:“方才那个长得甚是好看的祭酒是王家的哪位阿兄?”
她的姑母襄城公主下嫁的是琅琊王氏的王敦,都说琅琊王氏才俊辈出,是以她猜度着方才的美人应该是王家郎君,只是不知他出自哪一支。对了,方才他说他叫什么名来着,玠……王家玠郎么?
心里这般思忖着,脸上红晕更盛。
陈氏未曾留意她的异样,只是将她拉到身边,不敢松手,怕她乱跑,又像方才那样失了礼仪。
“不是王家儿郎,不过……”陈氏眼带笑意,似乎浑然忘了周身的疼痛。
“不过什么?”她仰头好奇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