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刚入十一月,洛阳便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虽不是太大,却令温度陡降,冻死了不少人,但这些消息都不可能传到舜华耳中,这场雪令她忽喜忽悲,喜的是可以天井堆雪,得了不少乐趣,悲的是身子骨一向不太强壮的卫玠没扛得住这样的严寒,这几日染了风寒进不得宫,只能书信往来。

“阿竹——阿竹——”司马衷站在雪泥地里跺脚,一遍一遍喊着女儿的乳名,不曾想脑门上被砸了团雪球,雪花四溅,融化的雪水湿了一头。

舜华吐了吐舌,猫着腰悄无声息地绕过回廊,不仅避开了司马衷,也躲开了宫人的视线。一口气跑出了显阳殿,她跑得上气不接,满头是汗,停住脚才发现自己鞋面湿了,一双脚冻得都快麻了。

“早知道应该穿屐出来的。”她抱怨着,冷不防肩上被人一拍。她一个旋身扭头,发现来人腆着一张讨人嫌的笑脸。

曹统两目灼灼地拉住她:“你可真叫我好找……”

“你又来做什么?”舜华眼珠滴溜溜地转。

这半年曹统进宫的次数比卫玠更甚,司马越正是用人之际,卫玠顶着官职入宫议政,出入也不过太极殿,倒是这个还未长成的曹小郎,因为年幼,进得宫来后,宫中的人也都知道曹小郎身份尊贵,而且因为生得灵气,甚得帝后的眼缘,天长日久便也都睁一眼闭一眼由着他出入掖庭。

曹统起初还守着规矩跟随卫玠等人进宫,之后出入习惯了,便再没把这皇宫当回事,真是比他姑父家还随便。

但他来归来,宫规如今再散漫,门禁总还是不曾废的,舜华瞧着这天色,明显已渐暗。

曹统撇嘴:“好心没好报,你以为我乐意来么?”

舜华摊手:“拿来!”

曹统啪地拍掉她的手:“没有。”

舜华更加奇怪:“你不替阿虎递信,那你来做什么?”

他顿时恼了:“难不成在你眼里,我就只是个跑腿的驿夫?”

她看他气鼓鼓地瞪着眼,不由噗嗤笑了:“好啦,好啦,小心眼的。难为你下雪天跑了两趟,早上的信我读过了,不过还没来得及写回信,不如你跟我回宫去,我写了你正好带出去……”

话还没说完,曹统一把拽住她胳膊,压低声说:“别回宫。”

“啊?”她眨着大大的眼睛,不明所以。

“别去,哪都别去。”

“你什么意……思?嘶,曹阿丑,你弄疼我了。”胳膊上一阵疼,她甩手挣开,脸上怒气乍显。

“好阿竹,是我不好,我带你出宫玩儿以作赔礼。”

“出宫?”

“是啊,我们出宫玩。”

不用他多哄,她已是怦然心动。回到洛阳那么久,她出宫的机会其实并不多,而且去的地方也有限,她向往着能去市肆坊间游玩,可惜阿母她们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

“可是,阿母……”

“皇后不会责怪的。”他信誓旦旦。

“真的?”她斜乜着眼,虽觉得他说的话不太可信,可是出宫的念头已经像株生了根的草,缠缠绕绕地在她心里生长出来。“那怎么出宫呢?”

“万事有我。”他拍着胸,一副大丈夫的模样。

这半年间他为了长个子没少吃食,可惜个子没长高多少,倒是身上长了不少肉,他五官本生得细致,皮肤又白又嫩,显出一副憨厚小胖的模样。

舜华眼眉慢慢弯起,嫣然一笑,看他也比平时顺眼了许多。

12弑君

“这、这真是胡闹!”

王导的声音才稍稍拔高,对面曹淑便冲他立了眉:“小声些,莫吓着孩子。”

王导噎声,目光滑至妻子高高隆起的腹部,果然没了方才的气势。

曹淑笑吟吟地倾过身子,往东厢房门口探了探头,恰有婢女奉了食盒跨门而去,掀起了门上的帘子,将厢房里跪坐在一起玩耍的两个小儿身影透了出来。

“要不……把阿莲也叫来。”

阿莲是他俩的嫡长女,恰与小公主同岁。

王导脑袋一胀,忙摆手劝住妻子:“你莫再添乱了。”

曹淑嘟嘴:“不过是公主过府做客,值得夫主大惊小怪的么?”

王导知道妻子宠爱内侄胜过自己的亲儿,兼之她素来又是个护短的,这会儿别说曹统只是把个年幼的小公主拐回家玩耍,即便是把个未婚及笄的公主哄私奔了,她也只会埋怨是司马家的公主不懂事。

两夫妻在正房里嘟嘟哝哝的时候,厢房里的舜华也到了耐心耗尽,公主脾气渐起之际。

“你说带我出宫玩的!”

“是呀,这不是出来了吗?”

“骗子!”舜华气呼呼地一拳捣砸在他右肩,他一个不察,竟被她搡得上身往后一仰。

“啊——”他的呼声湮没在舜华愤怒的咆哮中。

“我要去找阿虎!”

她起榻,气哼哼地从他身上直接跨了过去,左脚才要踩下地去,右脚突然一滞,竟是被曹统抓住了脚踝。

“你做什么?”舜华晃了晃,险些摔倒。

曹统疼得脸色煞白,他跟她一定八字犯冲,和她稍走得近些准没好事发生。这不,被她这么一推,他直接从正坐的姿势屈膝仰后摔平,这个诡异的摔法直接导致的后果是他的腰被闪了。

婢女慌忙将曹统抱起,没曾想双手才触及他的身体,他便嚷痛。这一闹腾,不仅吓懵了舜华,也将正房里还在争执的夫妇给拉了进来。

曹淑对曹统的溺爱比他父母更胜百倍,见侄儿躺在榻上杀猪般的惨叫,她进门便慌了神,扑过去把曹统搂在怀里,心肝儿宝贝儿的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

舜华再娇蛮,到底也还只是个稚童,这会儿自己站在陌生的王家,又见王导一脸的漆黑,曹淑又哭又喊的心疼曹统,她猛然心慌起来,觉得自己肯定要挨骂了,搞不好甚至还会挨打。她又惊又怕,想不出该如何是好,手脚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放声大哭。

一屋子的哭闹声把王导搞得一个头比两个大,他皱着眉从厢房内退了出来,然后发现自己即便待在正房里也隔绝不了那阵阵哭闹,便索性披了大氅往前院走。

此时天色已黑,幸而今日十七,月色皎洁,他出门未点灯烛,便借着月光寻路。因屋里闹腾,竟也没人注意他出屋,直到一路踱步到了前院,才迎面遇见了一人行色匆匆而来。

他原以为是哪个莽撞的苍头,没头苍蝇似的乱闯,正欲喝叱,那人抬头见了他,非但未加停留,反加快了脚步,直奔而来。

“茂弘!”

他一张口,倒把王导惊到了。

王导怎么也料想不到,这深夜在他家前院冒失行路之人竟会是琅琊王司马睿。

“茂弘!”司马睿呼吸急促,严寒冬夜,月色却是把他那张俊雅的脸映得惨白一片。

“景文……”他脱口逸呼。

这时前院廊庑才有微弱的烛光凌乱地晃过来,王家的苍头仆役和跟随司马睿的亲随一起,嘈嘈嚷嚷地追了过来。

王导从没见司马睿如此慌张的样子,以至于竟是失了以往皇族子弟的气度。二人心照不宣,摈退奴仆,王导抬手虚扶司马睿,邀他入书房一叙,没曾想司马睿右手竟当真搭上了他的胳膊。

王导臂上一沉,继而察觉司马睿的手在微微发颤,抖得不能自已。

“景文!”他当即拉着司马睿快步进入书房,关上门后回首发现司马睿脸色发白,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但观其神思恍惚,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

“景文!”他连唤两声,司马睿置若罔闻,只是呆呆地两眼无神地望着书架。王导只得拔高声,重重地喊了声,“大王!”

司马睿浑身一颤,回过神来,涣散的双瞳慢慢聚拢了亮光,他看清了王导的脸孔,“啊”的一叹,急道:“茂弘,这一次真的事大了。”

王导心头一跳:“何事?”

“太傅……东海王欲弑君!”

显阳殿里乱作一团,司马衷捧着肚子在床上打滚,面色煞白,发紫的唇角涎水横流。

“疼……肚子疼……”他满床打滚,喉咙里出气声嗬嗬的风扇也似的作响,胸前衣襟沾染呕吐秽物,散发阵阵酸腐恶臭。

羊皇后几次欲扑上去,均被他挥臂挣开,皆近不得身,只得急得大叫:“传医,速速传唤御医——”

显阳殿内外脚步声纷沓,却迟迟不见出去传话的人回转,更不见有任何医官到场。羊皇后眼泪簌簌地掉,殿里越来越冷清,最终偌大的显阳殿静得只剩下司马衷粗重的抽气声。

皇帝已经在床上疼了两个多时辰,脸色白里透出青黑,一对眼珠子时不时的朝天翻插着,眼白多于瞳黑。羊皇后反应再迟钝也渐渐了悟到这背后隐藏的玄机,一旦有所醒悟,越深入去想便越发觉得全身发寒。

“母……母后……”连年幼的君诺也已察觉出不祥,不安地往羊皇后身边靠拢。

羊皇后瘦削的肩膀开始颤抖,双目发直地盯住出气多进气少的皇帝,良久,她突然发疯般地扑了过去,双手死死抓住司马衷的胳膊,大叫:“陛下!”

她用力之猛手劲之大,竟在刹那间掐痛了司马衷,本已昏死过去的司马衷被掐得悠悠醒转,翻着一对儿白多黑少的眼珠,茫然无神地瞪着屋顶。

皇后疯狂地摇晃他的身体:“陛下……求陛下定下太子……”

夜空陡然黯了,星芒骤敛,黑幽幽的空中开始飞舞起迷蒙的雪花。

一朵雪落入王导的衣领,瞬间隐没,他身体不禁一抖。对面的司马睿惨白着一张秀气的脸孔六神无主地凝视着他。

王导定了定神,雪花簌簌落下,视线一片模糊,二人雪夜对立,司马睿的身上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凄冷。司马家的子嗣,自相残杀,所剩不多矣,如今,竟是连天子也危在旦夕,命不保已。

司马睿虽为琅琊王,却只是司马昭异母弟司马伷的孙子,与当今天子司马衷算是同一个曾祖的从兄弟血缘。琅琊郡地处江东,远离中原,他虽是皇室小宗,血缘上胜过河间王司马越,可在这司马氏内战中,这样的小宗封邑之王,恰恰都成为了可悲的牺牲者。

生存不易,站错队伍的下场是什么,司马睿很清楚。身为司马宗室,他如今不站队是死,站错队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储君……”王导呢喃,口中吐出的白雾飞快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司马睿一脸迷茫。

王导仰望夜空,雪珠子噼啪砸在脸上,反将他混沌的脑子砸出一片清明:“景文,今后这里便是太傅的天下了。”

司马睿一激灵:“你是说……河间王会称帝?”

王导摇头:“倒也未必,只是,你以为这继任的天子会是谁?”

司马睿脑子里早乱成一锅粥,哪里还能辨清形势,只茫然道:“论名分,该是豫章王。”

豫章王司马炽是先帝司马炎幼子,今上异母幼弟,先帝二十五个儿子,如今所剩无几。司马炽二十有三,年华正盛,为人低调,平时只爱钻研书籍,不擅与人结交,可即便是这样与人无争的宗室王终究还是没能逃过纷争。司马炽无心争斗,却还是被司马越逼入了自己的阵营中——司马越掌权后,司马炽被立为皇太弟。

司马炽是司马越阵营里的人,由他继位当无悬念。但王导却对此不置可否,司马睿被王导严肃的神情所染,有些不明所以,但转瞬寒风吹掠,激起全身寒意,他不禁“啊”的一声低呼,醒过神来:“难道……”

王导眉尖微锁:“景文,洛阳已非你久留之地。”

豫章王司马炽被立做皇太弟的时候,羊皇后并没有多想其他的,毕竟这么多年被挂上储君的头衔的人并不少,但最后结局都是在纷争中惨烈陨落,成为内斗的牺牲品。她不曾想过太多,只因为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皇帝会不在,而名分上的储君会接替她的夫主成为一国之君。

羊皇后很是慌张,前所未有的恐惧湮没了她,以至于直到司马衷整张脸肿胀成了青紫色,瞪大了一双眼明显没了呼吸,她却仍是颤抖不止地拽住他的衣襟不松手。

君诺哭喊着想拉开她,把她的发髻都给摇散了,却仍掰不开她僵硬的五指。

那一刻,一缕黎明破晓的曙光正透过重重宫檐,妖娆地投射进昏暗的显阳殿。可她丝毫感受不到暖意,宫殿内冷如冰窖,她四肢僵硬,耳目皆闭塞不通。

天要塌了……她该怎么办?她不知道自己苦苦捱了五六年,结果等来的却是这样惨烈的结局。

天要塌了!

天,已然塌了!

13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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