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郤炀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说道:“很好!既然如此,那么就请这位小师傅前头带路吧!”他生来天不怕地不怕,别说是去什么清修庐,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也敢闯进去。

光智光晦面面相觑,一时猜不透方丈师兄的意图。明心道:“请两位施主这边走。”说完,恭恭敬敬的走在前头领路。郤炀抱着李悦,跟着他绕过少林寺大门,钻进一条藏在密林里的羊肠小路,光智与少林十八罗汉跟在其后,走在最后的是受了伤的光晦。

明心走的不快,郤炀见他脚下虚浮,显然武功底子尚浅,不由放松警惕。走了一盏茶时分,道旁的树木渐少,脚下的杂草与乱石却越来越多,郤炀耳边听得轻轻呼气声,低头一看,原来是怀里的李悦正将头枕靠在他肩头上。她受伤非轻,但服了药丸以后,暂时精神不算太坏,这时她低低道:“你附耳过来,我……我有话跟你说。”

郤炀见她说话毫无底气,甚是吃力,赶紧低头将耳朵凑过,听她断断续续说道:“你要小心那个……那个小和尚!他……刚才明明是从少林寺大门……跑出来的。可是……现在却领了咱们走别的路。你你……”一口气接不上来,只得就此打住。郤炀恍然道:“果然!我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个明心如果真是受了光悟的指示,那么那时光悟定然还在少林寺里。明心现在领我们走这条路,不过是在绕圈子,拖延时间而已,光悟此时必然已经抄近路在清修庐等候了。他们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对啦,他们定是在清修庐设下了埋伏。如若不是她提起,我还真的就此放松戒备,上了他们的当啦!”

低头看李悦时,见她面色苍白,眼睑紧闭,似已沉沉睡去。他满心愧疚道:“是我连累了她,这件事原本与她毫无关系,是我硬把她拖了进来,而且……而且,唉,我欠她着实太多,又怎生对她得起啊!”

又走得几步,拐过一条山道,眼前豁然开朗,一眼望去便是一片大草场,草场尽头是一面高耸入云的峭壁,在峭壁与草场的连接处有一座小小的茅草房,孤零零的倚壁而建。明心用手一指草房,欢叫道:“到啦,太师父就在里面……”他叫的正欢,冷不防后颈被人一捏,腾空拎起。原来是走在他身后的郤炀突施袭击,将他勒在怀里。

光智大叫道:“施主,你这是做什么?”郤炀右手搂住李悦的细腰,左手勒住明心,冷笑道:“我不会做什么的,只要你们不玩什么花样,我绝不会动这位小师傅半分毫毛!”

明心被点了上半身的穴道,只剩下两条腿可以走路。他从小便在方丈近身伺候,除了端茶送水之外,根本没见过什么世面。此时突然遭到挟持,心里慌乱害怕,竟“哇”的大哭起来。郤炀不理他,左手用力一推,逼着他往草庐走去。光智光晦一行人不敢妄动,只得跟在他们后面。

才走到草芦跟前,那破旧不堪的两扇木板门就从里面缓缓拉开,一个身披鲜红袈裟,手持黄金禅杖的老和尚走了出来。这个老和尚看样子足有八十多岁了,满面皱纹,白眉白须,只是眼角低垂,显得一副凄苦模样。明心一见到他,哭声更响,叫道:“方丈太师父!”光智光晦与十八罗汉纷纷上前行礼。

光悟颔首道:“你们都来啦!好好,也好。”转头又对明心说道:“你这孩子,哭什么呢?”说着眼里流露出慈蔼的神色,伸出一只枯槁槁的,只见骨头不见肉的手来,在明心头上轻轻抚mo了一下。

郤炀拎着明心后颈的手在光悟这么轻轻一抚之下,感到一股强劲的内力传来,左手情不自禁微微一震,弹了开去。明心觉得脖子后面突然一松,飞身扑进光悟怀里,哭道:“太师父,我的胳膊不能动啦,我好害怕!”光悟微笑道:“谁说你胳膊不能动啦?你胳膊不是好好的,太师父年纪大了,你不要那么用劲拼命勒着太师父。”明心一听,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的胳膊竟然已经全好了,不禁破涕而笑。

在场所有的人都以为是郤炀主动放了明心,只有郤炀最清楚原因,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大为吃惊:“没想到这老和尚一大把年纪了,内力仍是如此精湛。我今日贸贸然上了少林,实在是太过轻敌啦!少林寺高手如云,果然非同凡响。”

光悟眼睛在郤炀身上转了两圈,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了李悦身上,他一接触到李悦,面上的肌肉猛一跳动,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果然还是来啦,老衲等这一天足足等了三年啦。”光智上前一步,说道:“方丈师兄……”

光悟抬手一摆,说道:“师弟你不用劝我啦,我自有主意。”又对郤炀说道:“女施主似乎受了重伤,可否让老衲把一把脉相?”郤炀冷笑道:“怎么?你现在肯出手救人了么?你们少林不是专会见死不救的么?”光悟任由他百般讥讽挖苦,总不吭声,一旁的光晦却忍不住叫道:“你不要太得寸进尺啦,当年的事方丈师兄觉得内疚,我可不觉得有哪里做错啦!”光悟责备道:“师弟,休得放肆妄言!”

郤炀冷哼一声,刚要出言相讥,靠在他怀里的李悦蠕动了一下,他低下头见她慢慢睁开眼来,一脸的纯真与茫然,说道:“郤炀,咱们到了哪儿啦?我怎么看到好多好多人影子在跳舞啊。”郤炀一惊,立刻明白她重伤之下,神智已有些迷糊不清了。

光悟道:“女施主受伤不轻啊,如若不及时救治恐怕会拖延伤势。施主不愿老衲出手救治,那么不妨由老衲推荐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来替女施主瞧瞧,如何?”说着转头向草庐唤道:“谢少侠,有请出来一见!”

郤炀隐约见到草庐内有个人影晃动,心道:“他们果然设了埋伏!”待到那人影走出门外,郤炀见那人二十出头,儒雅英俊,相貌甚为熟悉,不由叫道:“是你!妙手圣医!”

那人果然便是谢君恺,他见到郤炀时,也不觉一愣,随即微笑道:“郤兄弟,咱们又见面啦,实在是有缘哪!”目光一转,移到了李悦身上,面色陡然大变,惊道:“哎哟,怎么是她!”

光悟等人显然不知谢君恺与郤炀两人竟会彼此认得,不禁脸现惊讶,而郤炀听得谢君恺喊出“哎哟,怎么是她!”,心头更是猛地一沉。

谢君恺自从半月前与李悦分别以后,在那小胡同里等了她两天两夜才怏怏离去。待去过姜家庄,救活姜宦青的女儿后,又在长安城内四处打听得知:原来那日正月十五,宫里有两位公主到安国寺烧香随喜,哪知巡行队伍刚出宫门就遭了劫持,长安街上军民死伤无数不说,两位公主更是失了踪,这两位公主的其中一位,据说还是武太后的亲生爱女。武太后为了此事,大发雷霆,将巡行队伍中死里逃生活下来着幸存者,不论侍卫、太监还是宫女统统给一并处死了。

谢君恺以为李悦是名宫女,猜测她或许也已遭不测,心中暗自伤怀,便出了长安城,一路漫无目的的往东走来。他走的其实恰与李悦同一方向,只是他单人单马,反比李悦他们先一步到了河南府。

谢君恺到了河南府,原本打算改道去江南游玩,哪知一日黄昏经过一片矮树林时,竟遇见一群黑衣蒙面人追杀一名中年男子。也是他好管闲事,侠义心肠,他当场便出手救出了那名中年男子,一问才知竟是嵩山少林寺光相大师门下的俗家大弟子沈汉兴。沈汉兴伤势极重,谢君恺便一路护送他上了少林。少林方丈听闻妙手圣医驾临,竟破格亲自接见,让谢君恺委实感到倍受荣幸。不过,他再怎样也没想到是,竟会在少室山上又见到了李悦,禁不住惊喜交集。

谢君恺瞧出李悦有伤在身,而且伤势不轻,他一个箭步抢到郤炀跟前,右手伸向李悦。郤炀叫道:“没想到少林寺邀来的帮手竟会是谢兄!”他嘴里的话刚出口,左手便已搭上谢君恺的手腕。

他知道谢君恺的武功绝非普通庸手,是以一上来便使足了劲。谢君恺五指软绵绵的一滑溜,掌心与郤炀手掌相抵。两人都不禁一震,叹道:“看不出他的内力竟如此了得!”

光悟等人见到他俩的架势,便知两人互相拼起了内力,而且双方半斤八两,短时间内绝分不出胜负,时间一久,弄不好还会两败俱伤。

郤炀比起谢君恺却是更为焦急,心道:“如果那帮秃驴乘机打我一掌,我定然非死即伤,今日之举,实在大大失策之极!”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光悟手中黄金禅杖猛的往地上一顿,喝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那黄金杖重约百八十斤,地面更是坚硬无比的岩石,他这么一顿,竟将禅杖插入地面一尺来深。光悟佛号念毕,踏步向两人走来,走势甚为缓慢,但他每踏出一步,地面上便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郤炀见他走近突然举起双手,心中大叫:“我命休矣!”闭目待死。哪知光悟双掌落下后分别抓住两人手腕,大喝一声。两人拼耗内力多时,已感到吃不消,只是苦于无法撤掌而勉力继续苦撑。这时手腕被光悟一抓,都觉有一股浑厚内力击弹回来,手掌一松,双方同时撤手,退后一步。

光悟头顶额头微微沁汗,松开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谢君恺感激道:“多谢方丈大师出手相助!”郤炀也清楚刚才若非光悟出手,他与谢君恺比拼内力的下场定是极为凶险,但他素来傲气,又与少林寺有旧仇嫌隙,这个“谢”字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口的。

谢君恺默默运气,发觉体内真气激荡,四处乱窜,惶然思量道:“这门内功心法娘亲一再关照不可胡乱修习,我急功进取,全凭个人臆测的去练,果然还是没练对门路。方才与郤炀比拼内力,乱了真气,这下可真是大大糟糕啦!”转眼望向李悦,见她倒在郤炀怀中,脸色苍白,双眸紧闭,看来就像是个没了呼吸的娃娃。谢君恺心头一紧道:“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她!”他忍住气血翻腾的难受劲,说道:“郤兄弟,在下绝没有恶意,你如果信得过在下的一点微薄医术,可否让我替这位姑娘把把脉?”

郤炀瞧了眼李悦,问道:“你认得她么?”谢君恺道:“曾有一面之缘,算得上是朋友。”郤炀道:“她现在昏迷着,你说什么都可以啦。”顿了顿,又道:“不过,妙手圣医的名声在江湖上还过得去,不算是个卑鄙小人。”说着,将怀里的李悦送了过去,谢君恺大喜,伸手接过,将她拦腰抱住,说道:“多谢你对我的信任。”郤炀撇撇嘴道:“你不用忙着谢我,我把她交给你啦。你若医不好她,若是让她再受了任何人的欺负,我可绝不饶你。”眼睛一溜的瞟过光悟、光智与光晦等人,他们一干人被他目光这么扫过,均知已被列入“任何人”中的首列位置,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谢君恺当然没领会到他的弦外之音,欣然答应道:“你放心,我若医不好她,我拿我的命赔给你。”郤炀听了微微一怔,说道:“很好!如此我就放心啦!”

他最后一个“啦”字出口,整个人突然如箭般倒纵出去,几下跃跳后,人影已飘去老远,空荡荡的山谷里只回荡着他最后抛下的话来:“光悟,你听着,我还会再来找你讨回血债的,你替自己准备好棺材吧!”十八罗汉中有四五人冲了出去,光悟大叫道:“不用追啦,由他去吧!”

第五回

更新时间2003-9-23 16:19:00 字数:10872

 那四五名僧人听得方丈吩咐,只得又折了回来。光晦道:“的确,冷香仙子还留在咱们手中,看他的样子与冷香仙子关系绝非一般,他定然不敢胡来,况且他一个毛头大点的孩子又能做些什么呢?”

光悟瞥了眼李悦,说道:“阿弥陀佛,当初是我们少林对她不起,如今她来寻仇,也属正常。”光智脸色复杂,说道:“方丈师兄,恕我直言,这位小姑娘恐怕不是冷香仙子。”

光悟光晦齐声叫道:“什么?”光晦道:“她明明就是冷香仙子,哪里不是了?白衣白裙,白纱遮面,我清清楚楚记得三年前她的容貌打扮,又怎会弄错?”光悟也说道:“光智师弟,莫不是你看花了吧,这位女施主的确就是当年的冷香仙子啊。”

光智道:“阿弥陀佛,方丈师兄请仔细回忆一下,当年冷香仙子拜访少林寺时芳龄几许?”光晦沉吟片刻道:“约莫十八上下。”光智道:“不错,咱们再看这位女施主,她的年纪又为多少呢?”

光晦凑近李悦,仔细瞅了眼,突然大叫道:“哎呀,上当啦,她,她果真不是冷香仙子。她至多不过十五六岁嘛!”李悦容色绝丽,但年纪尚幼,神色间隐隐透出稚气。光智又道:“我在寺门前打斗就已经猜到了,这姑娘若真是冷香仙子,有怎会轻易给罗汉阵困住而身受重伤呢?她容貌虽与冷香仙子酷似,但毕竟还是有区别的。师兄若还是不信,可以找光德师兄来辨上一辨。”

三年前冷香仙子上少林,除了光相云游未归外,其他四位光字辈的高僧都见过她本人,当时光德光晦两人还与她交过手。光德为人不似光晦那么莽撞,如若找他来辨认,应该能得出答案来。

谢君恺听他们三人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话,早心急了,插嘴道:“方丈大师,在下要马上替这位姑娘医治伤势,能否请大师暂借清修庐一用?”光悟哦了一声,回过神道:“救人要紧,少侠请自便就是。”

谢君恺当下也不及答谢,心急火燎的抱着李悦跑进草庐内。草庐的空间不大,靠左侧贡了一座小小神龛,神龛里端坐着如来佛像,龛前摆了两个旧蒲团,中央摆了张四方木桌,两张矮凳。谢君恺把李悦放到了右侧墙角的一张木板床上。光悟等人见他医病救人,不便在旁窥视打扰,纷纷离去。

谢君恺一搭李悦脉息,只觉似有若无,大吃一惊。待要检查伤势,又不清楚她伤在何处,他是个男人,不便随便解开她的衣服察看,一时大感为难。

李悦平躺在板床上,迷迷糊糊的呓语道:“郤炀……郤炀,你快跑……”谢君恺听她开口说话,嘴里吐气时喷出一股幽兰香气,灵光一闪道:“难道她已服用了什么治伤灵药?”用力吸气闻了闻,喜道:“果然!多亏有这灵药保住了她一口元气,否则她伤的这般重,早没命啦!却不知是谁给她服下的?”忙从囊中掏出颗龙眼大的金色药丸来,捏破了腊衣,给李悦吞下。

约莫过得半盏茶,李悦的面颊渐渐变红,呼吸声愈加沉重,时不时还呻吟几声。谢君恺将她扶起盘坐,自己坐到她身后,这才见她背后衣衫破裂,恍然道:“原来她伤在背部,怪不得受那么重的内伤,这一击可不轻啊!”双手手心抵住她的“大椎”“至阳”两穴,缓缓运气给她疗伤。这一路内息径走督脉,过了一柱香时分,谢君恺才收手。

他双脚刚一踩地,突然间眼前金星乱舞,气血翻涌,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原来他与郤炀交手过后,体内真气紊乱,他未运功调息,就强行为李悦疗伤,一时耗损元气,用力过猛,竟硬生生逼出血来了。

谢君恺又咳嗽数声,口中的血沫子直溅得李悦雪白的裙子上满是点点红斑。他大大喘了口气,从囊中摸出治伤调息的药丸,仰头吞了下去。再去看李悦时,见她虽然仍是面色苍白,但呼吸顺畅,显然服药之后性命已是无忧了。不由心里大感欣慰,就地盘膝而坐,默默运功调息起来。

行功一周天后,谢君恺感觉身子轻松了许多,这才睁开眼来。回头一看,目光正好对上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子,正是李悦。她其实早就醒了,只是全身无力,躺在板床上无力说话而已。谢君恺满心欢喜道:“姑娘,你终于醒啦?胸口闷不闷,你试着稍稍运气,可有哪里不顺畅的?”李悦眨了眨眼,眼波流动满是迷懵。

谢君恺替她把了把脉,先是一喜,而后又是一皱眉头,诧异道:“她伤势明明有转机啦,怎么脉象还这么虚呢?”李悦深吸口气,终于按奈不住,低声开口道:“郤……郤炀呢?”谢君恺道:“他已经走啦!”

李悦急道:“什么?咳咳……” 一口气接不上来,猛烈咳嗽起来,谢君恺赶紧扶她半坐起,轻拍她背部,帮她顺过气来。李悦道:“他……他真的走了?他不管我了么?”神情凄然,泪水蓄满眼眶,转眼便要落下。谢君恺忙道:“他怎会不管你,只是你伤重必须马上医治,他为了要救你才不得不把你留下。他说啦,等你伤好了,就来接你!”李悦道:“真的么?你不骗我?”

谢君恺见她绝色脸庞上没半点血色,饱含泪水的眼睛里满是期翼,实在不忍让她失望,说道:“当然是真的,我干嘛要骗你呢?”李悦点点头,像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终于奈不住虚弱困乏,眼皮合上沉沉睡去。谢君恺一直守在她身边,看着她熟睡后如婴儿般天真的睡脸,心头说不出的滋味。

如此休养了四五天后,李悦才慢慢恢复了些许体力,每日已能下地走动半个多时辰了。这四五天中,两人的饭菜全由少林寺的明心小和尚从寺里送来。

到得第六日早晨,天空乌压压的阴沉着,便似要下起雨来。李悦坐在床头,取了柄小巧的象牙玉梳子慢慢的梳理一头乌黑如丝的秀发。梳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她左肩受伤,胳膊无法抬高,所以怎么也盘不起云髻来,不由叹了口气,气恼的将玉梳子掷在地上。

谢君恺见状,拾起梳子,笑问道:“你怎么啦?”李悦道:“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会这般没用,连头发都梳理不好!”她从小到大,穿衣用膳都有一大堆的宫女伺候着,自己从来没动手做过一件琐事。此刻受伤后体虚力乏,越发觉得自己无能。

谢君恺笑道:“你现在手上没力气,梳不好发髻也是正常的,你又何必责怪自己。”伸手将玉梳子递还给她,道:“这么名贵的梳子,扔了岂不可惜了?”李悦瞅了眼他手里的玉梳子,怏怏接过。这柄梳子是她的随身之物,当初她母后赏赐给她无数珍贵首饰中,她见这把象牙玉梳晶莹剔透,细巧可爱,这才留在了身边。若真要说起这梳子的名贵,李悦倒还没把它放在眼里,于是说道:“现在可怎么办呢?我总不能一直散着头发吧。你会梳发么,不如你来替我梳吧?”谢君恺一愣。

李悦身边多的是宦官太监伺候,所以让旁人来替她梳头,也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她就这么随口一说,却吓坏了谢君恺。他愣了半天,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张俊脸满是尴尬。李悦奇道:“你怎么还不过来呢?”

谢君恺脑子里轰的一声,满心慌乱道:“她,她在叫我过去!我到底要不要过去呢?”心里着实欢喜过了头,想立即飞奔上去,轻轻抚mo她的秀发,可是身子却像是给施法定住了,双脚一步也迈不开去。

就在此时,草庐顶上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原来外头突然下起雨来,雨点子噼噼啪啪的砸在房顶上。李悦转头望向窗外,见雨声巨大,天空黑的犹如夜晚般,她忽然叫道:“咦,有人朝这边过来啦。”谢君恺点燃了油灯,听她这么一叫,笑道:“也许是明心送早点来了。”李悦道:“你猜对啦,果然是他。”

话刚说完,木门推开,走进一湿漉漉的小孩子来,手里提了一只斋盒,正是明心小和尚。谢君恺见他身上穿着的蓑衣,头上戴了的斗笠上不住的淌下水来,一张小脸冻得发青,赶紧说道:“快把蓑衣脱下来吧。”

明心卸去雨具,哆嗦道:“哎哟冻死了,还是屋里暖和啊。”李悦道:“早晨天气冷,今天又下着雨,你大可不必冒雨给我们送饭来的。”明心将斋盒往方桌上一搁,闷声道:“这也没什么,以前大冬天的时候大雪封山,也是我给太师父送饭来的。”李悦眨了眨眼,看似无心的说道:“大雪封山不是无路可走了么?你又是怎么来到这的呢?除非……从少林寺通下这后山的清修庐另有捷径密道。”

谢君恺听了还没觉怎的,明心却是双手一颤,手里正端着的一碟白馒头,滚落下两只来,掉在了地上。明心更是砰的重重将碗碟往桌上一放,指着李悦叫道:“我就知道你和他一样不是个好人!要不是太师父心肠好,要我给你送饭来,我宁可……我宁可不来。”说到后来,竟语带哭声,流下泪来。

这些天来明心每日都来送饭,从没有今天这样的反常之举,谢君恺见事有蹊跷,便柔声安慰道:“明心,我们哪里惹你不痛快啦?”明心一抹眼泪,闷道:“我没说你。”

谢君恺一怔,李悦含笑道:“那定是我得罪你啦?”明心见她还笑得出来,又气又怒的哭道:“你……你还笑!你们……你们实在坏透啦,我再不要和你说话了。”他说话孩子气极重,但显然句句都是真情流露。

李悦嗔道:“我哪里坏啦?你一再骂我,我可要生气了。”谢君恺蹲下身子,替明心擦拭眼泪,细语问道:“明心,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干么要哭?干么要怪李姐姐?”明心哽咽道:“太师父不让说,我不能说的。”举起衣袖,胡乱在脸上抹了抹,擦干眼泪,说道:“我走了。”

李悦一直在床上坐着,这时倏地站起,厉声喝道:“站住!”谢君恺回头见她苍白的脸颊上浮出一抹红晕,胸口起伏不定,显得异常激动。明心倔强道:“脚长在我身上,我要走便走,干你什么事!”

说完才要跨步,就觉右肩上被重重拍了一记,痛的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但眼泪到底还是不争气的流了下来。眼眶里含着热泪,他扭头瞥见一只白皙的玉手摁在自己的肩膀上,耳边听到细微的喘气声,他心里突然害怕道:“我刚才明明看见她还站在床边上的,怎么一眨眼就跑到我身后了?”也不知是湿了衣服,还是感染到李悦冰冷毫无体温的手,明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愈加心生恐惧。

谢君恺见他小小孩子,一双眼睛里流露出惊恐害怕的神色,心软道:“李姑娘,小孩子不懂事说错了话,你不要往心里去。”李悦哼了声,冷冷道:“从小到大,还没人敢冤枉我。”

她性格原本温和,流落江湖月余后遭逢各种变故,使得她的心性也跟着发生了变化。此刻手上用力,只听得咯咯的骨头响动,明心痛得大喊大叫起来。她喝道:“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郤炀又回少林寺来了?你们把他怎么了?”她心里猜想原由,定然与郤炀有关,果然明心哭道:“他是坏人!他是坏人!他把我太师父刺伤了,差点就杀死了太师父,我恨死他了。你和他是一伙的,也是个坏人,我讨厌你!”

李悦大愕,抓住明心的手不觉就松开了,明心趁机跑到谢君恺身后躲了起来。谢君恺见她脸色蓦地又回复到了一片苍白,知道她内心激动最容易伤身,忍不住喊道:“李姑娘……”

李悦回过神,眼睛眨了下,又转向明心。明心骇怕的蹲在地下,抱住谢君恺的右腿,不住的发抖。她长长的吁了口气,方才逞强运功,早已累的她筋疲力尽,现下要她再往前挪动一步,也难以做到了。谢君恺最清楚她的状况,见她身子晃了晃,似要摔倒,忙要冲上前相扶,无奈大腿被明心牢牢抱住,又不能用力甩开他。急切中灵机一动,左脚勾起地上的两块旧蒲团,踢到李悦脚边。李悦身子晃了晃,脚下虚软,一跤摔倒,恰好跌在了蒲团上。明心从谢君恺身后探出头来,一脸诧异,小脸上却仍是挂着两行未干的泪珠。

李悦侧躺在蒲团上,一头乌黑的秀发散在地上,她喘了口气,低声问道:“小师傅,麻烦你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到底是怎样的?他、他还好么?”说到后来,语气中充满了哀伤。

明心见她一个极美的少女,微微拧着眉头,一脸哀伤的表情,心里不由一阵发酸,早忘了刚才她对他做过的事,说道:“你……你可别哭啊!我告诉你就是了。那个坏……呃,他、他是从密道里钻出来的,那时侯我正在伺候太师父诵经念佛。他这么突然的从书架后钻了出来,我当时就给吓傻啦。我看他凶霸霸的,手里握了把薄薄的透明的短剑,一步一步向我们逼近。

太师父这时突然睁开眼来,冲他微微一笑,说道:“郤施主别来无恙么?‘那郤施主阴鸷着脸,冷冷道:”托您的福了,一时还死不了呢。’他把短剑举起来,剑头指在太师父的额头上,说道:“我说过我会再来的,你该知道我这次来的目的,虽然也许我的武功还不如你,但如果硬拼起来,还不至于杀不了你,最坏不过同归于尽罢了。‘他的眼睛刷地转向我,我看他双眼发红,凶恶骇人,吓了一大跳,他又说:”更何况你还多了这么个累赘在身边,我一命换两命,真值啦。’太师父道:“阿弥陀佛,施主要的不过是老衲的一条贱命罢了,又何苦连累了这个无辜的孩子。‘郤施主突然厉声道:”你也知道怜惜无辜的孩子么?三年前你的怜悯之心却又到哪里去了呢?’“

明心的声音又尖又细,模仿起郤炀的说话,声音虽不一样,但那又怨又恨的语气却学了十足十的像,谢君恺不觉心中一颤,扶起地上的李悦,将她重又抱回到床上去,问道:“到底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郤炀如此记恨,一心要找方丈大师他们报仇?”

他这句话像是在问明心,又像是在问李悦。李悦眉尖若蹙,缓缓摇了摇头。明心道:“我怎么知道呢,三年前我才四岁,我爹娘还没送我来少林寺出家呢!”李悦道:“后来呢,你接着说下去吧!”

明心答应一声,默默回想,身子打了个冷颤,才颤声说道:“太师父不吭声,满脸是沉痛的神情,我看不过去,壮着胆子挡在了太师父面前,说道:”有本事你就先杀了我吧,你若敢伤害我太师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我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头上给重重的打了一掌,脑袋里嗡的一响便什么也听不到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来就看见那……那郤……郤……他的一柄剑直直的插进了太师父的胸口。太师父流了好多血……哇——“

他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李悦面无血色,颤声问道:“那郤炀呢?他被抓了还是逃走了?”明心横了她一眼,呜咽道:“太师叔他们冲进门来的时候,他早从密道里跑掉啦!”李悦这才松了口气。谢君恺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方丈大师现在伤势如何?不如你带我过去瞧瞧好么?”

明心听太师父说过,知道谢君恺是名医术高超的大夫,不禁大喜道:“好啊,我这就领你过去。我太师父是昨晚二更时分受的伤,多亏太师叔他们发现的及时,那大坏人一剑又刺的稍稍偏了些,没刺中心脉要害,现在血已经止住了。”谢君恺听他唧唧咯咯说了一大通,便回过头瞅了眼李悦,李悦哪能不懂他的心思,于是说道:“你要去便去,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不会有事的。”谢君恺点点头,收拾了些随身治疗药品,便随明心一同出了门。

李悦一个人躺在床上,满脑子尽是胡思乱想:“他昨晚上就来了少林,这会子是逃下山去了呢,还是还留在山上?他说要回来接我的,他会不会忘了呢?”

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只觉得浑身燥热,很是难受,便挣扎着坐起,发了一阵呆,忍不住跃下床来,在草庐内急急的奔走起来,奔了好一会,愈发觉得燥热难受。心道:“我身上怎么忽然生了许多力气?也好,我不如就自己下山,也许还能找到郤炀。”心念一动,当下也不收拾包袱,打开门,直奔了出去。

幸好此刻天已转亮,雨势渐小,天空只细细的飘着层雨丝。李悦han住一口真气,在少室山上走了一个多时辰,她原本想凭借着记忆,顺着当初上山的路径再走下山去的,却哪知越走越不对劲,走到后来竟完全找不着方向,迷了路了。她身上的衣服、头发全被淋湿了,风一吹,就觉得浑身冷的不行。到后来实在走不动了,给道旁的树根杈绊了跤,跌倒在湿泥地上。她喘着气,挣扎着爬起,靠在一棵大树杆上,只觉得手脚越来越冷,似要冻僵般,雨什么时候停了她也没察觉,就这样僵坐了一个多时辰。

当雨后和煦的阳光透过头顶的枝叶,射下一缕照耀在她身上时,她才呻吟声,微微动了一下。耳边似乎听见有人喊了声:“你怎么在这里呀,我可终于找着你了!”她感觉身子腾空给人抱了起来,鼻子里闻到一股男性的温暖气息,她把头靠在那人肩膀上,迷迷糊糊道:“你终于来接我啦,我……我好欢喜呀。”抱住她的人不禁不呆,唤道:“李姑娘?李姑娘?你醒醒啊,李姑娘!”那人却是谢君恺。

李悦睁开双眼,盯住他的脸看了好一会,才幽幽道:“怎么是你啊?你不是上少林寺给方丈瞧伤去了吗?”谢君恺道:“我去过了,方丈大师已无大碍。我……我不放心你,就急着赶回来了。佛祖保佑,幸好我有赶回来。”

李悦眼底有道难以抹去的浓郁失望转瞬即逝,谢君恺惊讶的发现她的手脚冰冷,双颊却滚烫,红若朝霞,唇角边挂着一缕半干的血迹,他急忙问道:“你又呕血了吗?”李悦一片茫然道:“有吗?我……不记得了。”谢君恺愈加惊心,反手一搭她的脉象,抑制不住“啊”的叫出声来。李悦反倒一脸的平静,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从小身子就弱,吃的药可比吃的饭还多,早习惯了。”

听她怎么一说,谢君恺恍然道:“怪不得我早些时日观她的脉象,总觉得她虚弱异常,与身上的伤毫无干系,却古怪的紧。原来是她的旧疾,看样子这毛病非一朝一夕了,弄不好便是她自娘胎里就带了来的。”

李悦红唇微噘,轻轻道:“给我瞧病的大夫真是多如牛毛了,他们尽逼着我吃些大补的药丸,却始终去不了我的病根子,我母……母亲恼了,就把他们一股脑的全砍了头。你也是个大夫,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告诉我母亲的,她……她老爱砍人的头,我……我不喜欢。”

谢君恺听她声音越说越低,最后终于化作声低喃,再也听不见了。心想:“原来她妈妈喜欢乱杀人,那她妈妈武功定是极高的,她一身古古怪怪的武功兴许就是得传于她的妈妈。嗯,我武功也是我娘亲手教的,只不过我娘可就比她妈妈要温柔多了,我娘连只小兔子也不忍去伤害的。”转念又想道:“她妈妈料来也不大喜爱她,否则又怎会舍得让她姊妹吃苦,把她俩都送进宫去当伺候人的宫女呢?”

见她瘦弱的身躯缩在自己怀里,沉沉睡去,心中顿生怜惜之情,忍不住低下头去,在她秀发上亲了亲,自言自语道:“你放心,不管怎样我都要医好你的病的。”

抱了李悦才要回草庐,远远就望见草庐门口站了两个身披红衣袈裟的老和尚,花白的胡须在冷风中轻轻飘扬着,正是光智与光晦两位禅师。

谢君恺赶紧加快脚步迎上前去,问道:“两位大师可是找在下有事?”光智与光晦一眼就看见他怀里抱着的李悦,都问道:“女施主怎么了?”

李悦衣服上沾满了泥土,一身白衣变成了灰色,衣襟上更是沾了点点鲜红的血迹,看上去更加触目惊心。谢君恺道:“她在山里迷了路,淋了雨,受了些许风寒,需要好好调理。”光晦快嘴道:“阿弥陀佛,还好没被她跟那凶徒一起逃掉,否则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啦。”光智尴尬的干咳了一声,解释道:“其实我们来是想找这位女施主询问些事情。这个……”

谢君恺眉头一皱,道:“李姑娘身子虚弱,恐怕实在无力回答两位大师的问题。更何况她与那行刺方丈大师的郤炀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两人相交不深,她委实不知郤炀的底细。大师要问的,她是真的一点忙也帮不上的。”

光智听他的口气,言语中颇为维护怀里的姑娘,便道:“谢少侠又怎么知道他二人的关系呢,恐怕也只是听女施主的片面之词罢啦,又怎可轻信呢?”谢君恺想也不想便道:“我是听她这么说的,她不会撒谎骗我,我相信她说的都是实话。”

光晦叫道:“你真是老实过了头啦,女人说的话怎么可以轻易相信呢?”正叫嚷着,一个低低的声音讥讽道:“女人说的话不可信,难道和尚说的话就可信了么?”说话的人却原来是李悦,她被嚷嚷声吵醒,迷迷糊糊间正好听到了他们三人的对话。

谢君恺冲她微微一笑道:“你醒啦!感觉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我待会儿给你开些补气养血的药方,下山给你抓药吃好么?”李悦道:“谢谢你啦!劳驾你先把我放下来吧。”谢君恺俊脸一红,赶忙把她放下地来,右手扶在她的腰后,以防她脚下无力摔倒。

李悦把全身重量都靠在谢君恺胸口,转头望向光智,冷冷道:“你既然不相信我的片面之词,干嘛又干巴巴的跑来问我?真是多此一举!”眼波流转,又道:“莫非你们打算将我抓了去,强行逼供不成?啊,我早知道你们少林寺的和尚没什么好人,有什么坏事做不出的?”

光智还未吭声,光晦却激跳道:“我们少林寺和尚没一个好人?你居然敢这样污蔑少林寺?你、你简直胡说八道!”李悦冷哼道:“我有没有胡说,你们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啦,何须要我明说。”光晦是个性直的莽人,他受不过,大叫道:“你说,你说,少林寺做什么坏事啦!说不出你就是污蔑!”

李悦只是随口胡说,倒也真说不出少林寺做过些什么坏事,当下只是冷笑而对,不再说话。光智知道自己这个师弟的秉性,大为尴尬道:“师弟,稍安毋躁!”光晦叫道:“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污蔑少林寺的清誉而不吱声!”光智道:“阿弥陀佛,师弟,你难道还领悟不到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道理么?”光晦如当头棒喝,一时傻愣愣的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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