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猜不透狡猾如狐,阴险如狼的吉住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靳老大瞪了他一眼。这次舱底托运的货其实并不多,由于没有塞满整个底层货舱,他为了稳住船身,出发前还特意叫人搬了几百斤重的铁块压舱。难道……吉住要的就是那些加起来总共不值五百两的几包茶叶、丝绸和笔墨纸砚?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眼看着船上那些长年跟着自己跑船的兄弟,一个接一个的倒在倭寇的长刀之下,他急得眼圈都红了。“叫他们住手!你要的货拿去就是!不许再伤人性命!”

吉住嘻嘻一笑:“你早答应不就可以少死很多人了么?”他松开手,顺着帆布一溜滑向甲板,人才站定,随手撞飞一名奋力顽抗的船员。那名船员飞出七八丈远,啪嗒掉到甲板上时,脑颅下缓缓淌出一滩触目的鲜血。

靳老大怒斥一声,跟着跳下帆,扬手打出七八枚铁藜子,吉住瞧也没瞧上一眼,一个腾身,轻轻巧巧的就避过了。那些个铁藜子顺着风势,往船尾直飞了过去。拐角恰好冒出个黑乎乎的脑袋,眼看就要误中他人,靳老大急得大叫:“快闪开!”

危急关头,只见一团白影闪过,叮叮当当的一阵金属敲击的响声,反打回来的铁藜子咻咻四下乱射,只听倭寇群里有不少人闷哼,接二连三的倒下去一大片。

“八嘎!”吉住暴跳如雷,嘴里冒出一连串的倭语,他唰地抽出腰畔的长刀,宽大的武士服被海风吹得鼓起,飒飒,“什么人,给我出来!”他一刀凌空劈了下去,只见劲风起,站得稍近些的人被这凌厉的刀气刮得竟站不住脚,纷纷向船舷两边跌去。

靳老大也知道吉住有些本事,但没想到竟会厉害到如此骇人的地步,他脸上被刀气刮得生疼,就像是陡然间有一堵墙压在了自己身上,气都快透不过来了。

啪!木制的船板被打了个大洞,木屑四溅,紧接着又是“锵”地一声,竟是有人接下了吉住的长刀。

吉住眼露凶光,黝黑的脸上逼出一层褐红的血色,令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挡下他这一刀的不是别人,竟是位娇滴滴的女子!

白色的素衣素裙在海风中飘扬飞舞,苍白的面色,乌黑的眼眉,如血般鲜艳的红唇,这三种决然的颜色混和在了一张绝丽的脸孔之上,是那么令人心颤。

竟会是败在一个女人手里?对于一位身经百战的倭寇首领,这是最最无法忍受的莫大耻辱。他大吼一声,双手压刀,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到了刀刃上。

她闷哼一声,雪亮的长剑被压得有些扭曲。论内力,她未必会输给这个足足超她半身有余的倭人,但就单论膂力而言,她毕竟只是个柔弱女子。

吉住居高临下的杀气,竟全然没有让她退让半寸的余地,似乎……这一刀,不将她劈成两截,便誓不罢休!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小靥苍白无助的脸孔——小靥!我的女儿!娘若是死了,若是死了……你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

“住手!”靳老大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吉住!你别忘了答应过我,拿了货,便不再滥杀无辜的!”

吉住根本就不理会他的吼叫,那些原已停止杀戮的倭寇纷纷靠拢过来,凶神恶煞似的挡住他的去路。

吉住冷笑,眼前的女人很美,特别是那双纯黑色的眸子,瞳孔中竟然散发着一种凄然绝然的迷懵,她的鬓发被海风吹乱,一绺发丝拂扫过他的脸颊,他竟然莫名的感到一颤!真是个我见尤怜的人间绝色啊!

噗!是短刃入肉三分发出的响声,腹部尖锐的痛感,将他的神智猝然拉了回来。他低下头,发现别在腰间的另一把短刀此时正握在那雪白的盈盈玉手之中,无情的戳进了自己主人的腹腔内。

“可……恶!”真气如同高空坠落的瀑布,一泻千里。他痛苦的表情完全呈现在扭曲的脸孔上,只可惜身后的那群倭人看不到这诡异的一幕。

她原本就毫无血色的脸颊更加的苍白,犹豫的神情在眼中一闪而没,她一个拧身,足尖勾起一旁拉帆的麻绳,探手抓过,麻利的在那倭寇头子的颈上绕了两圈,而后一个翻身,跃上七八丈高的桅杆。在众人惊讶的抽气声中,她纵身跳下。绳索另一头的吉住踢腾着双腿,倏地被急速拉到半空中。

“八嘎!”咒骂声响成一团,船上的敌我双方重新亮起了兵刃,紧张的搏斗一触即发。

“你们……哪个有自信能打得过你们老大的便站出来!”靳老大挥舞着劈水刀,凌空砍了两下,呼呼有声,“吉住尚且不是那位姑娘的对手,你们这些小喽罗还敢在这里放肆?识趣的,趁早给老子滚蛋!”他手底下的船员备受鼓舞,一个个精神振奋,张扬着手中的武器,一致对敌,颇有同仇敌忾的威吓力。

倭寇们仰头看着兀自凌空随风摇晃的老大尸首,一个个流露出了惧怕的表情,也不知谁起了个头,大叫一声,这群来时还气势汹汹的强盗,顿时像群丧家之犬般落荒而逃。

看着倭寇们驾着他们的船缓缓离开,靳老大终于松了口气,感觉拿刀的手微微发颤,浑身软软的像是脱力了。只此一次吧!等这艘“天威号”入了港口,他发誓再也不干这海上的买卖了!赚那么多银子有什么用?就怕赚再多却没命去花!

“姑娘……”他发觉那白衣女子从桅杆上跳下后,便像傻了一般再没动过。“姑娘,刚才好险,多亏有你……”

“那人……死了?”她打断他的话,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么一句,茫然,“我真的杀了人了?”她摊开手,掌心里有模糊的血印子,刚才拉动绳索用力过猛,磨破了她的手,此时手上沾满的鲜血,说不清到底是自己的还是那个倭人的!

生平第一次,习武以来的第一次……真的亲手杀了个人!

“呵呵……”蓦地,响起两声沙哑又难听的笑声,她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笑。

靳老大感觉到她的异样,见她抬头目光扫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害怕的后退了一步。

“刚才……是谁帮了我?”她恢复了镇静,收起佩剑,左右打量了下。船员或多或少的都挂了彩,浑身血迹斑斑的,甲板上还死气沉沉的躺了七八具尸体,有船员,也有倭人。放眼望去,唯一一个还算整齐像个人样的,就只有靳老大了。“是你吗?”

“呃?”他一头的雾水,“姑娘你说什么?刚才并没旁人帮你,大伙瞧得明明白白的,是你一个人把吉住撂倒的。姑娘真是好身手,瞧你样子斯斯文文,柔柔弱弱的,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呢!”靳老大翘起大拇指,不停的夸赞,有了这位保护神护航,相信这以后十来天的行程,再不用担心那帮倭寇敢来侵扰了。

她更加茫然,呆呆的看着船员在靳老大的指挥下,手脚麻利的清理着甲板上的尸体和血迹。难道真的没人帮她吗?那为何,在即将被那倭人一刀分身的时刻,她明明感觉到自己的“至阳”和“命门”两处穴位上,竟离奇的有一股强大的真气灌入呢?

难道是错觉?不!不可能的!没有那股真气的及时援助,她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力道腾手去抽走倭人身上的短刀!难道……是晖烨吗?是吗?是晖烨……不忍看到她身首异处,不忍让小靥失去唯一的依靠,孤苦无依,所以冥冥之中赶来帮她了吗?

吉住的尸身被慢慢放了下来,负责抬尸的那名船员忽然“啊”地尖叫,靳老大斥道:“叫鬼呢?”

“老大……这家伙的死相真的好恐怖!”

她走了过去,只瞄了一眼,一颗心便吓得怦怦直跳。那个倭人脖子上的绳索勒痕已淤成青紫色,一截血红的舌头长长的吐在外面,眼球布满血丝,瞪得跟铜铃般大,好像还活着似的,一副要吃人的凶相。他的双手呈鸡爪状,手臂僵硬的曲着,看样子死前必定经历了难以想像的痛苦。

她的心房猛地抽搐了下,感觉五脏六腑如咆哮怒吼的海浪般翻腾起来。她一个踉跄,幸而身后的靳老大及时扶住了她。

“姑娘,你没事吧?你住哪个舱?”他不记得头等舱里有这样的娇客,“我派个人替你挪间舒适的房间吧!”

房间……对了,小靥!小靥还在房间里睡觉呢。要是醒来看不见她,那孩子会有多害怕啊?她可是答应过晖烨,要好好照顾女儿,绝不让她再受半点委屈的!

“走开……”一挥手,她漠然的拍开靳老大的手,焦急的往楼梯那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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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雾

“凝伊!”

踩下头等舱的两级楼梯,猛然听见身后有人幽幽的唤了她的名字。她一个战栗,如同被电亟一般,狂喜的扭头:“晖烨!”

然而站在她身后的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打扮体面,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虽然也是那样的丰神俊朗,那样的温文尔雅,然而这个活生生的站在波斯地毯上,脸上挂着惊喜的表情的青年,却绝对不是晖烨!

“阿羽?”她的眼睛微微眯了下,惊讶的,困惑的问,“你怎么……也在这船上?”

罗浮羽温和的一笑,走近了些,“凝伊,你又瘦了!”他眼底里有隐藏不住的疼惜,右手递了过来,一如儿时般那样,想摸摸她的额头。然而,在手与额相触之际,她忽然侧首避开,任由那只手尴尬的停顿在半空中。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也上了天威号?难道……你跟踪我?”她的瞳孔骤缩,晶亮的眼眸射出慑人的厉芒,未等他开口回答,她身子向前弹起,手中的长剑已送出剑鞘三寸,森冷的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凝伊!”他面色大变,脸上又惊又怒,更夹杂了诸多的伤感和委屈,“你……难道连我也不信么?”见她紧抿双唇,脸上犹疑不定,他顿时痛心疾首的大叫道,“凝伊啊,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要害你,我罗浮羽待你如何,你总该是最清楚不过的吧?”

她盯着他看了会,终于默默的收回佩剑,冷道:“阿羽,我希望你不是故意跟着我,我也希望你不要插手这件事!因为……这是我的事!”

“这哪是你的事?这根本是高晖烨的事!”罗浮羽大吼。

“我是晖烨的妻子,他的事便是我的事!”她甩头转身,脚踩着阶梯坚定的走了下去。看着她消失在视野中,他只能哀伤的叹了口气。

咣当!脚下突然一阵剧烈晃动,震得他险些站不住脚,身边倒是有不少人尖叫着跌倒了。膳厅内摆放的一只唐三彩巨宝花瓶倒了下来,摔得粉碎,好像碎片砸伤了好些正在吃早点的客人。

没等他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头顶甲板一阵繁杂的来回脚步跑动,他凝神屏息,听到楼梯上层,靳老大的声音在破口大骂:“你们都是猪啊!我喊掌右舵!右舵……”

整层船舱的客人都在窃窃私语,相信底下两层情况也好不到哪去。罗浮羽犹豫着该不该下去瞧瞧凝伊,但一想到她是那么的心高气傲,刚才那番话说得又是那般的绝情,他自嘲的摇了摇头,最后跟着十来个好奇之人,爬楼梯上甲板去探个究竟。

虽说是海上行船,但按着时辰,也该早过卯时了。可是甲板上呼呼的海风如刀子般割在脸上,海风带着一股咸腥味呛人口鼻,太阳不知道在哪个方向,天幕昏暗一片。有好些人刚一冒出头来,便忍受不了这样的恶劣天气,又缩了回去。

罗浮羽爬上甲板的时候,就看见船员们来回急顾奔走,八支巨帆已经全部收起放下,剩下光秃秃的八支擎天桅杆突兀的竖在甲板上。靳老大呆呆的站在船舷旁,从他身后望去,能看见他宽阔的肩膀竟在些微的颤抖。

“怎么回事?”罗浮羽靠近他。

“你看那里……”靳老大伸手一指,罗浮羽迎着刺剌剌的海风,只看见眼前一团灰蒙蒙的雾气,在雾的背后,似乎有一团看不清,摸不着的东西在蠕动,海浪掀得船身左右剧烈晃动,海水如墨汁般漆黑,打着转的漩涡下似乎有什么诡异的东西在搅动。

这种情形,对第一次出海的人看了,定会产生诡谲般的难安心态,但是罗浮羽并非是第一次登船过海之人,靳老大则更加不是。对于这位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生活在海上的船老大来说,这种情况不应该把他吓得六神无主才是。

罗浮羽不解的又看了眼靳老大,他的嘴唇青紫,也不知是不是衣服穿太少给冻的,他一手扶着船舷,一手抓着一张羊皮纸卷,身子随着船身左右前后的摇晃。“完了……”他喃喃的道,语音里有沮丧也有愤怒,“我在海上漂泊了二十余年,嘿嘿,没想到居然真会有一天在海上迷了方向!真是教老话说的,阴沟里也会翻船……”

罗浮羽吓了一跳:“不会吧?船上不是有罗盘针和航海图吗?”

“航海图?”他低头看了眼羊皮卷,叹息,“罗盘针莫名其妙的失灵了,我在航海图上比划来比划去,也没找对目前所处的是什么位置!真他娘的见鬼了,我在这片海域往返数百次,自问就是闭着眼也能将船划回去,怎么却从没见过这种鬼地方啊?”他懊恼的嘀咕,罗浮羽攀住船舷往下俯瞰,船已经停止前进了,有个船员腰里系着绳子,正被人缓缓缒下船去,检查右侧船板。

“刚才撞到什么了?冰山?暗礁?”罗浮羽问。

“不知道!海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靳老大俯下身子,扯着嗓门大喊,“不对!不是那里,再过去一点!对,去那里瞧瞧,看是什么东西黏住了船头!”

罗浮羽对航海的事不甚了解,只是担心船一直停在海中无法前行,会误了行程,“照此下去,天威号什么时候才可以靠岸?”靳老大正要回答,却听底下那名船员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紧接着贴紧船舷的身子舒展开来,四肢软软的瘫了。

众人急忙七手八脚的把他提拉上船,只见他眉心间破个了指甲盖大小的洞,血水正顺着鼻梁股往下直淌。这个船员全身呈现青紫,除了眉宇间的伤口外,再无其他外伤,死得当真蹊跷。

靳老大咽了口唾沫,神经紧张的挥了挥手,“开……开船!赶紧的……”

其他船员面面相觑的互望一眼,这才四下里散开。只见收下的八支帆布重新又给一一升了起来,罗浮羽看着甲板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首,身子被海风一吹,陡然打了个冷颤。

无穷无尽的天水一幕,混沌黑暗的天空与海洋,天威号没头没脑的,到底应该往哪个方向驶,才是正确的?

罗浮羽觉得脸上被海风吹得湿漉漉的,随手一抹,摊开时才发觉掌心竟红了——他心悸的回头,只见巍巍张起的八支大帆,帆布在雾气中由白迅速变红。

“这些雾……”他心里一抖,身子腾起,灵活的攀上了一支桅杆,只见沾染了红色湿气的帆布上正往下滴着如血般的颜色。他在掌心舔了舔,心里一阵抽搐,“是血……”

“快看!”船头有人挥舞着双手,纵声尖叫,样子就像是着了魔般。

灰蒙蒙的迷雾突然像是被人一剑破开,一只庞然大物从破开的缝隙里缓缓的,硬生生的挤了进来。靳老大站在船头,目不转睛的盯住这只庞然大物。待到更接近了,它才完全显出庐山真面目来,赫然是一艘只有天威号三分之一大的海船!

“天哪!天哪!”靳老大一连迭声的尖叫,拔出随身的劈水刀,从船尾冲向船头,“龙丸号!是龙丸号!”

龙丸号便是方才以吉住为首的那群倭寇所乘的座船,明明记得它后半夜就向南驶离了的,而天威号是向北行驶的,这龙丸号是什么时候赶到天威号前头去的?

“小福子!小福子……赶紧去把之前那位使剑的姑娘找来!”靳老大神情紧张,如临大敌。龙丸号去而复返,肯定是找来了厉害的帮手,否则就凭那些胆小如鼠的倭寇,哪里还敢再来犯事?

龙丸号随着海浪忽高忽低,高高耸起的了望台上空无一人,一高一低两支桅杆上支撑着残破不堪的红色帆布,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

“老大,好像有些不对劲啊!”

其实不用手下提醒,靳老大也感觉出了异样,此刻的龙丸号更像是随着海浪往这边漂过来,而不是驶过来,这不符合倭寇平常进攻时特有的快且狠的节奏。“小福子,你爬到桅杆上去看看,他娘的,这些倭狗到底在搞什么鬼?”

“不用了!”蓦地,头顶撒下一片沉闷的声音,他抬头一看,那个姓罗的年轻船客已然站到了最高的主桅杆顶,他的头发和衣服在猛烈的海风中张扬的飞舞,朦胧间倒像是与桅杆连成了一体,无论海风如何狂啸,都无法撼动他的身躯丁点。

靳老大心里莫名的感到一阵宽慰,看来此人和那白衣女子一般,武功深不可测,如此一来,那些重返的倭寇倒还真是不足为惧了呢。

罗浮羽身躯虽未被海风撼动分毫,但一颗心,却如同坠入了冰冷的深海底,冻得险些连呼吸都停止了。他居高临下的望去,只见龙丸号的甲板上横七竖八的躺倒了二三十具尸首。之所以能很肯定是尸首,而非活人,那是因为那些“人”基本都是残缺不全的,随着海浪颠簸,顺着甲板上一会儿滑到左边,一会儿又滑向后边,丝毫没有半分活着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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