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香浓
作者:笑佳人
文案
陆明玉重生了,
重生前,她嫁的是楚国公世子,
重生后,她直接嫁给了楚国公。
至于两个相公的差别,
陆明玉脸红:更高更帅、更甜更强……
阅读提示:
1.双重生,1v1,HE
2.前世相公与现任是堂兄弟,非父子。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明玉,楚行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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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夕阳西下,酷热的暑气散去,晚风吹进纱窗,清凉怡人。
陆明玉写完一篇经文,放下笔,大丫鬟揽月立即端了铜盘来,伺候她洗手。
铜盆里凉水干净清澈,水波荡漾,底下的粉彩鲤鱼仿佛活了过来,在荷花莲叶里摆尾游动。陆明玉心不在焉地看鱼,揽月则羡慕地瞧着她的手,又白又嫩,十指纤细,漂亮又秀气,怪不得好几次都瞧见世子抱夫人在腿上,捏手把玩。
“都下去吧。”洗了手,陆明玉淡淡地对两个丫鬟道,她心里有事,想一个人静静。
采桑、揽月哎了声,一起退下了。
房间里依然笼罩着一丝闷热,陆明玉拿起一把绣有仕女图的团扇来到窗前,窗外花坛里,白月季开了一片,白天热得蔫蔫的,现在瞧着精神了许多。洁白娇嫩的花瓣,美得不惹尘埃,像记忆里的母亲,清冷脱俗,不沾凡间烟火。
“夫人,葛先生回来了!”
院门处快步跑来一个小丫鬟,瞧见夫人站在窗前赏花,小丫鬟高声禀报道。
陆明玉眉心一跳,将团扇放到书桌上,她理理发髻,确定没有失礼之处,立即去前院见客。说起这位葛先生,真是个奇人,前日护卫去庄子附近的山林打野味,发现有人失足滚下山坡,便救了回来。葛先生醒后要报答,护卫称夫人想吃野味他才进山的,葛先生真想报答就报答夫人。
陆明玉来庄子是为了清清静静地缅怀亡母,本不想理睬这位葛先生,偏对方不报恩就不肯走,陆明玉只好见了对方一面,问他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身为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锦衣玉食,陆明玉可不缺金钱报答。
葛先生自称神医,愿尽力帮她或一位亲友治病。
陆明玉没病,亲友里面,倒有两个病人。
一个是她瞎眼的父亲,一个是大伯子楚行。楚国公府有两房,楚行是大房唯一的儿子,其父早逝,老国公过世后,嫡长孙楚行继承爵位,可惜他早年出征先是左眼受伤视力受损,后来又断了一臂,去年陆明玉嫁进国公府没多久,楚行再次出征,战死沙场,国公府的爵位这才落到了公爹头上,她也从楚家二奶奶变成了世子夫人。
大伯子死了,父亲……
陆明玉恨他。
她七岁那年,母亲只带了身边的大丫鬟碧潭去逛花园,行到湖边,母亲打发碧潭回三房取画笔,想要作画,碧潭乖乖从命,尚未走远,忽闻湖边传来落水声,碧潭大惊,匆匆返回,只看到水波剧烈晃动……
母亲投湖自尽了。
没有人怀疑。
因为母亲是庄王府的庶女,庄王爷惧内,对王妃俯首帖耳,这辈子唯一一次对不起老王妃的地方就是外出时碰了一位美人,还带回家抬了姨娘。作为补偿,庄王任由王妃苛待他的姨娘与一双庶出子女,连王妃安排庶女嫁给陆家瞎眼的三爷都没吱声。
其实单论门第,陆家是完全配得上一个王府庶女的,陆老爷子乃深受皇上看重的兵部尚书,大儿子在荆州做参军,二儿子在户部任职,就连继室所出的三儿子也是人中龙凤,自幼聪慧过人,有神童之名,十一岁高中秀才,然后……在一场意外中瞎了眼睛,无药可医。
嫁给一个瞎子,是母亲受的第一重委屈。
瞎就瞎,若夫妻恩爱,日子照样能过好,偏偏瞎子丈夫有个忠心耿耿伺候他长达七年的丫鬟,虽然没有收房却屡次为这个丫鬟与她闹口角,最终闹到夫妻分房,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这是母亲受的第二重委屈。
有了这两点理由,母亲一时抑郁投湖自尽,并不难理解。
连小小的陆明玉都懂母亲活着有多苦。
生她养她的母亲死了,陆明玉把所有的难过都转化成恨,对父亲的恨,她拒绝再喊他父亲,每次见面都视若无睹,就算事后父亲打发了他的好丫鬟,陆明玉对他也没有任何改观。母亲死了他后悔了,母亲活着的时候怎么没见他珍惜?
陆明玉恨他,嫁给楚随那年,是陆明玉自母亲离世后过得最开心的一年,因为她再也不用跟父亲住在一个屋檐下,再也不用看他日渐憔悴的虚伪身影,因为她有了一个对她千娇百宠的好丈夫。
可葛先生问她是否有亲人患有疑难杂症,陆明玉还是想到了父亲,想到了父亲那双清澈如水却无法视物的眼睛。七岁以前,父亲对母亲不够好,对她却宠爱有加,会笑着摸她的脑袋,温润如玉。母亲死后,他过着苦行僧般的清苦生活,那是他应得的,陆明玉不同情,但父亲没有苛待过她。
或许治好了父亲的眼睛,她就可以只怨他恨他,再不用因他的憔悴隐隐难过。
~
前院堂屋,葛先生刚落座喝茶,见陆明玉来了,他不缓不急地放下茶水,朝对面的美貌少妇行礼:“夫人。”眼睛规矩地看着地面,不为美色所动。
“先生请坐。”陆明玉坐到主位上,面容冷静,仿佛并不关心神医此行的结果。
葛先生却没有卖关子,垂眸抚须,幽幽道:“夫人,老夫为令尊诊断过了,他的眼疾积年已久,治起来比较麻烦,好在依然可治,只是需要两三年的光景才能痊愈。”
陆明玉不由攥紧了手,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父亲双眼复明。
然而没等她理清心里复杂的感觉,葛先生忽然长叹一声,惋惜道:“老夫将病情如实告知令尊,令尊却说,他最想见的人已经去了,复明无用……夫人,老夫再三苦劝,奈何令尊心意已决,不想治他的眼睛。”
最想见的人已经去了……
心头最脆弱的地方如遭重击,陆明玉低头,泪落如雨。
父亲是爱母亲的吧,爱得很深很深,深到母亲死了,他连眼睛都不要了,可母亲活着时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对母亲冷冷清清?假如当年他像楚随对她一样温柔软语,呵护备至,母亲又怎会生无可恋?
葛先生听到了压抑的抽泣声,一抬头,就见美人掩面垂泪,双肩如风吹柳枝轻颤。到底才十六岁,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一边叮嘱他千万不要让陆三爷知道他是她派去的,一边又希望父亲治病,女儿家的别扭心思啊。
葛先生默默地等着,待陆明玉渐渐止住哭,他才低声劝道:“夫人,令尊有心结,这心结恐怕只有最亲的人才能解开,不如你亲自去劝,以老夫看,令尊早已心死如灰,坚持活到今日,应该是放不下你。”
陆明玉低着头。
劝父亲?十年了,她同他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美人沉默不语,葛先生路上已经打听过陆家的事情,猜得到陆明玉跨出那一步也需要时间,但他没功夫等陆明玉,他还想继续游历四海呢。再想陆三爷的眼睛治疗起来耗时更久,葛先生突然计上心头,“夫人,老夫将这套针法传授给你吧,如此你想通了,随时都可以替令尊诊治。”
陆明玉震惊地抬起头,陆家请过各种名医太医都治不好父亲,葛先生的方子肯定是神技,这种通常只在家族或师门传授的医术,老人家竟然愿意教她?
看出她的心思,葛先生微微一笑,“老夫与你有缘,你的人救了我的命,我传授你一套针法权当报答了,只求夫人别再外传,包括你的亲人子女,夫人身份尊贵,想来也不稀罕用老夫的针法谋金钱私利,救人倒是无妨。”
陆明玉听了,心底情不自禁涌起强烈的惊喜,到了此时,她不得不承认,她还在意父亲。
想明白了,陆明玉抹抹眼睛,郑重跪在了葛先生面前,“师父在上,弟子陆明玉对天发誓,习得师父的神技,弟子只用于救人,绝不传口述、笔授给任何人,否则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葛先生犹豫片刻,默认了陆明玉这个徒弟,但他只把那套可以治疗任何眼疾的针灸之法传给了陆明玉。陆明玉呢,不仅容貌继承了父母的优点,聪慧过人更有陆三爷的影子,简单些的文章看过两遍就能记住,复杂的也只是稍微费些时间,因此虽无医术基础,五日过去,她也学会了这套针法。
替葛先生践行后,陆明玉收到了丈夫楚随的家书,称他已经从山西返程,月底便能抵京。
陆明玉看着信,心里暖融融的,楚随去山西办差事,夫妻俩分别有半月了,真是想地很。
“夫人快睡吧,外面天都黑透了。”采桑泼完洗脚水回来,见夫人慵懒地靠着床头,傻乎乎地对着世子的书信笑,她也笑了,小声打趣道。
陆明玉俏脸泛红,嗔采桑一眼,小心翼翼收好书信夹到书里。
采桑吹了灯,去外间守夜。
陆明玉仰面躺着,睡不着,想完如胶似漆的丈夫,又想到了日渐憔悴的父亲。
辗转难眠,忽然闻到一缕淡淡的清香,有点像窗外的月季,陆明玉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不觉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小时候,她生病了,母亲衣不解带地照顾她,父亲也一直陪在她身边,每次她睁开眼睛,会同时看到爹爹娘亲,两人没有争吵没有冷漠,特别温馨。
那是她最快乐的回忆。
陆明玉喃喃地喊爹爹娘亲,就在她快要碰到那对儿年轻的夫妻时,心口忽然传来一股剧痛。
陆明玉猛地睁开眼,只见一个蒙面黑衣人站在床边,手里匕首再次朝她扎了下来,陆明玉惊恐尖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黑衣人死死捂住她嘴,陆明玉疼极了,她拼尽全力挣扎,想不通自己得罪过什么仇家,但黑衣人不给她逃脱或质问的机会,一刀又一刀,到最后,除了疼,黑衣人罕见的六指左手,成了陆明玉脑海里仅有的印象。
不知过了多久,黑衣人终于停了下来。
陆明玉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里,眼神涣散,她看到黑衣人在房间洒满桐油,看见火光熊熊,陆明玉又热又冷,忽然火光不见了,年轻俊美的爹爹牵着母亲朝她走了过来,他眼睛那么清澈明亮,笑着唤她小名:
“阿暖,阿暖……”
☆、002
刚过完年,京城的正月依然天寒地冻。
陆家三房,靠近上房的海棠苑里,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明明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不停地打着哆嗦,小小的脸蛋虚弱苍白,平日樱桃似的嘴唇冷得发青发紫,喃喃地喊着爹爹。
陆三爷陆嵘坐在床前,双眼清澈如水,看到的却只有茫然无边的黑暗。看不见,可他听到了女儿稚嫩的声音,他慢慢探出手,先是碰到枕头,再慢慢挪到女儿凉凉的脸蛋上。年前女儿脸蛋胖乎乎的,连续昏迷三日,如今瘦了许多。
如果他能看见,他能给女儿更好的照顾,女儿恢复地是不是能快些?
“阿暖不怕,爹爹在这儿。”挪到床上,陆嵘俯下.身,抱紧女儿小小的身体,帮她取暖。
“疼……”
昏迷的小姑娘撇撇嘴,难受地要哭了。女儿生病痛苦,陆嵘只恨不能代替女儿替她疼,他把脸贴到女儿的小脸上,低低地哄她,“阿暖哪儿疼啊?告诉爹爹,爹爹给你捂捂就不疼了。”
那声音太温柔,太清晰,陆明玉陡然惊醒。
陆嵘感觉到了,他惊喜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女儿的方向,“阿暖醒了?”
陆明玉震惊地说不出话,呆呆地望着头顶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圆领锦袍,眉目俊朗。京城权贵子弟,从小锦衣玉食,养出了不少美男子,有古铜肤色英气逼人的,有温文尔雅风流多情的,陆明玉见过各种各样的美男子,但在她心里,父亲是最好看的。
他沉默寡言,远远望去似天宫被贬下凡的神仙,浑身萦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叫人看不清他,走近不了他。但那是对别人,甚至是对母亲,在她面前,父亲身上的雾气没了,他喜欢摸她的脑袋,喜欢将她抱在腿上,她小声求他卖了墨竹对母亲好点,父亲从不生气,只会露出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神情。
可母亲死后,父亲憔悴了老了,眼前的父亲,为什么这么年轻?好像,好像……
“阿暖?”
女儿一直不说话,陆嵘皱眉,食指小心翼翼摸到女儿眼角。
眼睛最不能给人碰,陆明玉本能地攥住那手,这一攥,惊骇地发现她的手居然变小了!
又瘦又小,像个孩子!
“阿暖?”陆嵘看不见,但他觉得女儿肯定出了问题,握住女儿小手,陆嵘柔声安慰:“阿暖不怕,郎中说你醒了病就能好了,爹爹马上让人去请郎中。”说完脑袋转向外面,“桂圆,四姑娘醒了,你派人去请乔老。”
乔老是京城最有名的郎中。
“哎。”外间传来一声清脆的回应。
陆明玉茫然地看向内室门口。桂圆、甘露是从小照顾她的大丫鬟,可她十三岁那年就分别给两个大丫鬟找了人家,提拔采桑、揽月上来,怎么桂圆又来她身边伺候了?揽月呢?今晚该揽月守夜……
念头一起,左手六指的黑衣人,熊熊肆虐的大火突然都闯进了脑海。匕首一刀一刀插.进她心口,陆明玉疼得生不如死。临死之前,她好像看到了爹爹娘亲,所以说,她现在还处于那场幻境里?
陆明玉绝望地哭了出来。
她想不透,她一个内宅妇人,缘何惹来那般残忍的杀身之祸。
陆嵘却误会女儿因为难受而哭,他心疼地不行,捧住女儿双手宝贝似的放在胸口。女儿太小,大道理她多半听不进去,陆嵘只能说些小姑娘爱听的话,“阿暖不哭,你听爹爹说,刚刚舅舅来看你了,给你带了很多很多礼物,还说让你早点好起来,开春去喝他喜酒,阿暖这么漂亮,舅舅说了,要你陪你舅母吃饭呢。”
舅舅的喜酒?
陆明玉哭声一顿。
她是有个亲舅舅,对她好得不得了的亲舅舅。她七岁那年,舅舅娶了楚随的表姐,以致于她跟楚随刚认识的时候,楚随总打趣她,叫她喊他表舅舅,陆明玉当然不会喊,但也因为这层亲戚关系与楚随多了很多见面的机会,最后两情相悦……
这么说,将死的她,来到了七岁这年的幻境?
是了,陆明玉记起来了,她七岁时是得了一场寒热症……
“阿暖醒了?”门口传来一道熟悉却又因为太久没听到而显得陌生的声音,陆明玉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就见一位美貌少妇神色焦急地赶了过来。喜庆的正月还没过完,堂堂陆家三夫人却一身素净打扮,头上除了一根白玉杏花簪子,再无旁的饰物,但她生的好,眼眸如水肌肤胜雪,更难得的是她超凡脱俗的清丽气度,即便在美人如云的京城,只要陆家三夫人出现的地方,她就是最美最夺目的那个。
“阿暖怎么这么看着娘啊?”女儿醒了,病就好了七成,萧氏自然松了口气,扫眼自她进来就恢复清冷模样的丈夫,萧氏没往心里去,坐到陆嵘旁边,低头哄女儿,“阿暖哪里难受吗?刚刚娘去送舅舅了,阿暖是不是想娘了?”
伸手帮女儿抹掉眼角的泪疙瘩。
可陆明玉的眼泪越来越多,她大哭着爬了起来,想要扑向母亲,却因为尚未习惯七岁的身体而晃了一下,萧氏及时将女儿按回被窝,拉好被子安慰女儿,“娘回来了,娘哪都不去,阿暖别着急……”
陆明玉还是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好想留在这个幻境,又怕下一刻父母就都不见了。
她舍不得闭上眼睛,但她这具身体太小了,兼病重虚弱,哭着哭着就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
萧氏体贴地帮女儿掩好被角,然后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
她坐床头,陆嵘坐床尾,眼神空洞面对女儿,鼻端却闻到了妻子身上淡淡的清香,闻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味道。
定亲的时候,母亲告诉他妻子很美,是个好姑娘,叫他好好对她,别以为人家是庶女就自觉受了委屈。陆嵘苦笑,他一个瞎子,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反倒是妻子,庄王爷唯一的女儿,就算是庶女,应该也是娇生惯养,被主母安排嫁给他,她才是委屈的那个吧?
妻子美,他看不见,光凭母亲的话,无法想象。陆嵘对妻子的第一印象,是她很香,很好闻的那种香。他沉默惯了,她话也少得可怜,陆嵘笃定她嫁过来是心不甘情不愿,便和衣而卧,没打算碰她。
未料夜深人静,她低声问他,“三爷不喜欢我?”
幽谷清泉似的声音,听得他心为之颤动,他说不想委屈她,她笑着说,不委屈。
然后他真的做了她的丈夫,他看不见,不懂,她羞涩温柔,给他她所有的美好。新婚期间,他一边享受她的好一边自卑,怎么能不自卑?光是掌心感受到的,已足以吸引任何男人,更何况旁人还能看到她的美。
越自卑,越不想让她知道他有多满意她这个妻子。
越自卑,却接受不了她的同情。
她想帮他更衣,他不用,只叫墨竹伺候,不想让妻子付出更多,如果她嫁给正常的男人,肯定不用做这些。妻子帮他夹菜,告诉他那是什么,他知道她是好意,但他难以下咽,更习惯墨竹安安静静把菜放他碗里,他自己默默地吃。墨竹帮他挑了衣服,她觉得颜色不妥,叫墨竹去换一身,他看不见,他无法分辨到底哪个颜色好,他也听不得两个女人为他该穿哪件衣服分辨,那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所以他狼狈而逃……
慢慢的,她对他冷了下来,他知道她不高兴了,晚上识趣地不碰她。再后来,她话都不愿意跟他多说,恐怕也不想见他,陆嵘便轻易不再跨进后院,尽管每晚单独躺在床上,他想的都是她。他喜欢她在身边,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只要闻到她身上的香,知道她在那里,就够了。
她不喜欢墨竹,连小小的女儿都看出来了,他怎么会不懂?可他失明后就一直由墨竹照顾,打发走墨竹,还要换个人,陆嵘不想再让别人走进他黑暗的生活,不想再因为新人粗心大意放错椅子而摔跟头。
他也不明白,墨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丫鬟,据说容貌只算得上中等,妻子到底在介意什么?若说贴身照顾,他中衣都自己穿的,也从不用墨竹服侍沐浴,他只是需要墨竹替他做些他不希望她做的杂事,她为何……
或许她还是委屈的吧?嫁了一个瞎眼的丈夫,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在家中。
“我先走了,阿暖醒了你派人叫我。”
相对无言,陆嵘拿过放在旁边的竹杖,站了起来。
萧氏淡淡地“嗯”了声。
陆嵘面无表情地离去。
竹杖碰地,发出有规律的轻轻声响,萧氏有些走神,直到外面传来墨竹低低的一声“三爷”,萧氏才讽刺地翘起嘴角。陆嵘到底是自卑还是自负,她已经懒得再计较,她努力过,不止一次,是陆嵘不愿接纳她,那就让他守着他的好丫鬟过吧,她自有女儿陪。
目光回到女儿清瘦不少的脸蛋上,萧氏神情温柔下来。
“娘,你别死……”
小姑娘睡得不安稳,皱紧眉头,梦呓出声。
萧氏愣住,女儿这是做什么梦了?
诧异后,萧氏好笑,熟练地轻拍女儿,“傻阿暖,娘怎么舍得死,娘还要看阿暖嫁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楚随:阿暖,快叫我一声表舅舅!
陆明玉:做梦吧!
楚行:其实,我也是你表舅舅……
哈哈,咱们明玉有俩表舅舅哦,大家站哪一个?
☆、003
厨房上空的炊烟散去,夜幕再度降临。
“阿暖,喝药了,喝完这碗明早就好了。”萧氏亲自端着药碗坐到床边,温柔地哄女儿,陆嵘坐在床尾,眼睛也看着女儿的方向。
陆明玉木木地看看爹爹娘亲,垂眸,双手接过药碗,一口一口秀气喝,小眉头皱着,速度却不见慢。
陆嵘看不见,萧氏瞧着过于乖巧懂事的女儿,心生疑惑。
陆家一共四位爷,大爷二爷是公爹原配所出,丈夫是继室婆婆所出,陆四爷是周老姨娘的儿子,同父异母的四兄弟,感情却十分和睦,陆家并没有其他豪门大户里的龌龊事,因此丈夫虽然没有差事,一家人也没有受到其他三房的排挤,女儿与侄女们过得是同样千娇百宠的日子。
女儿脾气娇,以前生病最不喜欢喝药,要哄很久才肯喝,喝一口吃几颗蜜饯,这两天怎么都没用劝?而且女儿蔫蔫的,眼里也没了七岁女娃的天真稚气……
萧氏想不明白,只能归因于女儿大病一场,还没恢复精气神。
“娘,我喝完了。”陆明玉抿抿唇,药汁太苦,从昨天到今晚,连续几顿喝下来,越发证实了她的猜测。她不是在做梦,她真的回到了小时候,娘亲还没有跳湖自尽,父亲亦没有后悔自责,还在护着他的好丫鬟。
余光扫过男人青色的衣摆,陆明玉心里乱糟糟的。
想恨,无法恨得彻底,想原谅,怎么都做不到,以至于面对这个年轻的父亲,陆明玉再也无法像第一次七岁时那般喜欢他敬重他,每天都盼望父亲快点跟母亲和好,盼望父亲别再用墨竹当身边的大丫鬟。
真正七岁的孩子,不会觉得亲人有错,只把错误都塞到墨竹身上,怪墨竹挑拨离间。后来母亲死了,她长大了,嫁人了,明白了夫妻之间的东西,陆明玉才明白,墨竹只是一个丫鬟,一个丫鬟再能蹦跶也得仰仗主子袒护,如果不是父亲太伤母亲的心,母亲不会想不开……
“娘,你陪我睡……”
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同父亲相处,陆明玉索性不理睬,看向母亲,眼里装满了想念与依赖,隐隐有泪光闪烁。昨天陆明玉把这一切当成了幻境,过得呆呆愣愣,此时明白了,陆明玉就有好多话想跟母亲说,跟她最亲最信任的母亲说。
女儿声音软软的,露出熟悉的撒娇模样,萧氏笑着点点头,把提前准备好的蜜饯喂女儿。
陆明玉张嘴接着,近乎贪婪地望着失而复得的母亲。
娘俩眼里只有彼此,陆嵘不用看也感觉到了女儿的疏远,眼睛看不见,他心思更敏感,自女儿清醒后,她,还没有喊过一声爹爹。陆嵘想不到自己哪里得罪了女儿,可女儿不亲他了,当着妻子的面,陆嵘问不出口。
“那你们早点歇着,我走了。”陆嵘转身去拿竹杖,迅速掩饰了脸上的落寞。
萧氏察觉到了女儿的不对,捏捏女儿小手,示意女儿送爹爹一声。她是不满陆嵘,但萧氏从没想过要女儿站队,陆嵘真心疼爱女儿,父女俩融洽相处,女儿过得会更开心。
陆明玉低头,倔强地抿着嘴。母亲对父亲越好,她就越替母亲不值。
“你这丫头,你爹爹哪里又得罪你了?”听着陆嵘离去的脚步声,萧氏轻轻点了女儿额头一下,“阿暖要懂事,你昏迷的时候,你爹爹衣不解带守了你两晚,不许你因为娘的缘故给他脸色看,知道不?”
陆明玉知道,然谁都可以夸父亲,唯有母亲夸赞,他受不起!
前世丧母之痛与恨父之苦同时席卷而来,陆明玉扑到母亲怀里,呜呜地哭。她难受,也委屈,母亲死了父亲名存实亡,相当于同时没了爹娘,有谁知道她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羡慕别人有爹疼娘宠,她只能躲在祖母的院子里,想回家,想父亲,却又怨他,硬生生逼着自己别去想,直到习惯一个人。
近十年的悲苦一朝发泄出来,陆明玉哭得又急又凶,很快就开始抽噎,上气不接下气的。
萧氏心疼坏了,打发丫鬟们下去,她挪到床上搂着女儿,紧紧地搂着,“阿暖别哭,你好好跟娘说,到底谁欺负你了?你告诉娘,娘替你做主。”
母亲的怀抱温暖叫人心安,听着母亲柔柔的低语,陆明玉渐渐平静下来。
萧氏低头,认真地帮女儿擦泪。
陆明玉泪眼汪汪地望着母亲,看眼门口,她往床里头挪挪,用只有娘俩能听见的声音道:“娘,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萧氏愕然,女儿的神态与举动,怎么好像藏着什么大秘密?
陆明玉要说的确实是大秘密。她被人杀死了,没有去阴曹地府,反而回到了小时候,这种事情传出去,太过骇人听闻,旁人要么不信,信的恐怕也要把当她鬼怪除掉,如果可以,陆明玉谁都不会告诉。但母亲不一样,母亲是她最亲的人,倘若连母亲都要隐瞒怀疑,陆明玉还能信谁?而且她必须告诉母亲,让母亲知道她走后她的女儿过得有多苦,母亲才会心疼,才会打消做傻事的念头。
因此陆明玉说的第一件事,就是母亲投河自尽,说到伤心处,又抽搭上了。
萧氏把女儿搂到怀里,目光落到床帐上,她偷偷地笑。小姑娘心思太重,盼着爹爹娘亲和好,又怕爹爹娘亲一直冷下去,怕得竟然做起了噩梦。可她怎么会因为丈夫无情就去死?别说陆嵘只是冷落她,便是陆嵘休妻,她也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自寻短见。
“阿暖,那都是梦,娘不会丢下你的,阿暖这么小,娘怎么舍得丢下你?”虽然小孩子乱担心有点可笑,但萧氏也感受到了女儿对娘亲的看重,她抱紧女儿,再三保证她不会做傻事。
陆明玉一开始只当母亲在保证这辈子会好好的,听着听着才忽然意识到,母亲根本没信她的话。陆明玉急了,连忙把母亲死后她搬到祖母那边住,长大了嫁给楚随的事情一件件说了出来,包括父亲拒绝葛神医的话,以及她的惨死。
“娘,这些都是真的,我真活到了十六岁。”陆明玉仰起头,紧张地看着母亲,怕她还不信。
萧氏完完全全怔在了那里。
“我最想见的人已经去了,复明无用……”
如果女儿说的都是真的,她死后,丈夫是这样想的吗?因为看不到她了,他就不治了?
“墨竹伺候我十几年,从未出错,那些琐事都交给她吧,你不必费心。”
可耳边响起的,却是丈夫真真正正说过的话,在她与墨竹争执时,他身为一家之主,偏向了他的好丫鬟。
眼里掠过一丝自嘲,萧氏看向女儿,“阿暖,你……”
“娘不信我是不是?”陆明玉看得懂,她着急,她不知道该怎么劝服母亲,变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东一件西一件的说,然而上辈子母亲离开时她还太小,很多事情她都不记得了,陆明玉能想到的都是关乎生死的大事,“娘,我十三那年,皇上微服出宫看上姑姑,封姑姑妃子,第二年姑姑难产去了……娘,我十五岁嫁给楚随,婚后不久淮南王造反,舅舅跟我大伯兄一起去镇压反贼,大伯兄身中毒箭战死沙场,舅舅脸上挨了一刀……”
活了十六年,此时却只能记起这几件大事,但距离现在都太远了,无法作为证据让母亲马上信服,陆明玉急得闭上眼睛,努力回忆今年发生的事,母亲死在盛夏,在那之前,陆家,陆家……
陈姨娘?
陆明玉眼睛一亮,兴奋地就要叫出来,快出口时才捂住嘴,抬起上半身凑到母亲耳朵旁,小声说悄悄话:“娘,我想起来了,大伯父有位属下病故,临死前把唯一的女儿托付给大伯父照顾,月底大伯父就会派人送那位陈姑娘来咱们家住,本意是让大伯母给她找个好人家,可,可陈姑娘最后当了二伯父的姨娘……”
因为牵涉到长辈,陆明玉说起来有点心虚。
萧氏听了,震惊地盯着女儿,这,居然还有这种事?
陆明玉能想起来的都说了,见母亲还不信,她只能撒娇,抱住母亲胳膊晃了晃,“娘,我说的都是真的,为这个二伯母彻底跟大伯母闹僵了,说大伯母故意不安好心……”
萧氏连忙捂住女儿的嘴。陆家上下总体来说确实和睦,但妯娌间免不得有些磕磕碰碰。大爷是个老实憨厚的将军,没有花花心思,真能做出把部将遗孤送回京的事,至于二爷,家里已经有个千娇百媚的姨娘了,再收一个,不是没可能。
事到如今,萧氏有九分相信女儿了。
信了,再一想女儿的悲惨经历,萧氏贴住女儿脑顶,潸然落泪,“谁那么狠心要杀我的阿暖?”
陆明玉哭着摇头,她也想不通。一般的窃贼不敢对楚国公府世子夫人下手,而黑衣人先杀她再用大火毁尸灭迹,应该是想伪装成她死于意外,既要她死又不想事后惹麻烦,除了仇杀还能有什么理由?
偏偏她没有得罪过谁,可能与几个贵女不太和睦,但她们不至于恨她到取她性命,更没有本事安排如此胆大包天的杀人计划。
她有她的疑窦,萧氏也有自己的心事重重。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小姑子那么单纯的姑娘会进宫?女儿嫁给楚随了吗?楚随,楚国公府二房的长子,前几天才见过一次,十四岁的少年郎,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人是不错,可女儿的死,与楚家的仇家有没有关系?真那样,这辈子女儿绝不能再嫁到楚家……
“娘,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陆明玉抹抹眼睛,依赖地看着母亲。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做,一时半刻却没有头绪。
萧氏回神,看看女儿挂着泪珠的小脸蛋,萧氏神色复杂,低声叹道:“阿暖,此事干系甚大,牵扯到宫廷朝堂,咱们必须告诉你爹爹。”眼瞎也好,心瞎也好,丈夫都是她们娘俩的靠山,对于陆嵘处理大事的能力,萧氏还是十分信任的。
陆明玉抿抿小嘴儿,困惑地打量母亲,“娘,你,不怪爹爹吗?”
女儿偏心她,萧氏很欣慰,但她不能让丈夫背黑锅,不能让女儿因为误会失去一个很疼她的爹爹。弯下腰,萧氏认真地看着女儿,“阿暖,那时候你小,有些道理娘说了你也听不懂,现在你人小心不小,那娘就告诉你,丈夫对咱们好,咱们就做个好妻子,他们薄情寡义,咱们也不必黯然神伤,各过各的就是。”
陆明玉眼睛睁大,难以置信,母亲竟然是这么想的?她一直以为母亲过得郁郁寡欢……
女儿终于懂了,萧氏摸摸小姑娘脑顶,眼里装满了怜惜,“阿暖,上辈子娘的死肯定有蹊跷,娘会暗中留意保护自己,你要做的,就是把大事交给我跟你爹爹,你安心做你的七岁小姑娘,好好享受一次有爹疼娘宠的日子,懂了吗?”
光听女儿说,萧氏完全能想象女儿吃过的苦,如今她活得好好的,她要女儿过得开心。
陆明玉不是特别懂,母亲的意思,是让她真的把自己当七岁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