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白日梦还是夜里的梦,梦里的她,一定是穿着最喜欢的衣裙,化了最美的妆容,绝非此时此刻,她刚刚睡醒,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微微酸涩多半睡肿了,毕竟睡前哭过,也许脸上还有枕头的压痕……
萧氏猛地转了过去,背对男人,紧张地声音都结巴了,“你,你能看见了?”
直到这一刻,萧氏才明白,她以前能轻轻松松地与丈夫相处,完全是因为陆嵘双目失明,她不曾瞧不起过他,但她心里还是有一丝丝优越感的,她会做些如果陆嵘能看见她绝不会做的事,譬如偷看他,譬如瞪他,譬如理直气壮地冷落他……现在呢,她竟然看都不敢看他。
人躲了,陆嵘总算回了神,他慢慢坐正,没有管隐隐发麻的手臂,目光从妻子白色中衣上的莲叶绣案一路来到他身上的青袍,都看得清楚,那种感觉,就像重新活了过来。陆嵘伸手,握拳,黑眸明亮逼人,他终于能看见了,看见身边熟悉的器物,看见自己……
陆嵘又望向别处,视线却模糊了起来,屏风上的四季花卉只能看出大体轮廓,再远的地方,一方桌子层层叠叠,好像幻化出了好几个。看得吃力,陆嵘及时闭上眼睛缓解不适,心底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当中,替他治眼睛的老郎中说过,想要彻底康复,至少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好在能看见了。
“纤纤,你真美。”平静下来,陆嵘坐到床上,慢慢地抱住妻子,手捧着她细腻如此的脸,想要转她过来,再仔细瞧瞧。
萧氏脖子都红了,不知怎么回事,简直比刚嫁给陆嵘那天还紧张,明明已经做了八年夫妻,女儿都会替父母分忧了。她低着头,不肯给陆嵘看,陆嵘低下来就她,萧氏干脆扑到了他怀里,“你,你能看清多少了?”
“床帐里都能看清,远点就模糊了。”陆嵘一手抱着妻子,一手轻轻顺她如丝的乌发,“纤纤,我最近不是每天都出门吗?其实我是去看邹先生了,有阿暖帮忙,邹先生查出了我的病根,一直再给我针灸,不出意外,下个月这时候,我会痊愈。”
萧氏这会儿才没闲情管他什么时候痊愈,她只想知道,丈夫看见她了,他是怎么想她的!
“我,我,我都二十二了,不如刚嫁给你的时候好看了。”他没能看见她最美的样子,萧氏情绪低落下来。人就是这么难以满足,他瞎的时候盼他好,他真能看见了,又希望时间能倒回去,回到两人的洞.房花烛夜,回到他掀盖头之前。
这不是萧氏第一次遗憾她的年岁,陆嵘知道妻子在胡思乱想什么,他笑了笑,低头摩挲她脑顶,闭上眼睛回忆刚刚的那一霎惊艳,“纤纤,你嫁过来之前,娘跟我说你是京城最美的闺秀,叫我好好待你。我其实不太信,觉得她只是在安慰我,后来咱们成亲了,我虽然看不见,但听到你的声音,晚上,抱着你,我就知道,就算你不是最美的,肯定也是美人。我试着想象你的样子,可我想不出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的美,只能说,刚刚我睁开眼睛,一看见你,我脑袋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纤纤,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我第一次庆幸你是庶出,庆幸老王妃不喜欢你,否则京城那么多青年才俊,怎么都轮不到我娶你。”
说了很多很多,没有几句夸萧氏的,但那温柔的语气,话里由衷的庆幸,全都让萧氏明白,她的丈夫对她的容貌十分满意。
女人有几个不爱听甜言蜜语的?而且往往听了一句,还想听更多。
在男人怀里拱了拱,萧氏小声问:“那如果你睁开眼睛,发现我容貌平平,那你还会喜欢我吗?会不会去纳两个美妾?”说到后面,手指一下一下戳陆嵘的胸口,好像他一个回答不对,她就会狠狠掐他一把。
其实萧氏知道丈夫不会,她就是想听甜言蜜语,陆嵘却亲了亲她脑顶,十分郑重地道:“不会,纤纤,在咱们成亲那晚,在你忍不住哭出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这辈子我陆嵘只有一个妻子,除非她先不要我,我绝不会先对不起她。”
他说的是实话,当晚他就是这么想的。
萧氏听了,却皱皱眉,不太高兴地道:“你的意思是,不管嫁给你的人是谁,你都会对她好?还有,哪天我不要你了,你就会去找别人?”为什么她突然觉得,陆嵘对她一心一意,并非出自喜欢,而是感激她不嫌弃他眼瞎?
陆嵘听出了火药味,连忙补充道:“不是,当时咱们刚成亲,不熟,我对你确实是感激多,后来熟悉了,我真的喜欢你了,你对我好,我高兴,你生气不理我,我整晚整晚睡不着,只想着早日得到你的原谅,从未有找别人的念头。纤纤,我不太会说话,你别误会我行不行?”
着急地扶正妻子,看她的眼睛。
萧氏信他,就是有点埋怨他嘴笨,可在对上男人明亮恳求的视线后,萧氏脸又红了。她扭头,小声嗔他,“你先起来,我刚睡醒,还没梳头呢。”
美人羞涩妩媚,头回看到这样的妻子,陆嵘心神荡漾,眼睛盯着妻子舍不得移开。萧氏飞快看了他一眼,见他这样,心跳更快,却没有再催他走,也不知道到底在期待什么。陆嵘猜不到妻子的心思,他看着她红润的嘴唇,情不自禁抬起她下巴,屏气凝神地靠了过去。
“四姑娘来了啊。”
就在夫妻俩的嘴唇快要贴到彼此时,堂屋忽然传来秋月的声音,紧跟着是女儿刻意压低的担忧话语,“我娘醒了吗?”
萧氏连忙推丈夫。
陆嵘尴尬地咳了咳,迅速坐回椅子上,期间又巴巴地瞧了妻子好几眼,怎么看都看不够。
萧氏被他看得难为情,高声喊女儿,“阿暖,娘醒了,你进来吧。”
听声音母亲心情似乎不错,陆明玉轻快地哎了声,朝秋月笑笑,自己去了内室。进屋看见父亲守在母亲旁边,母亲脸上带着可疑的红.晕,欲盖弥彰地问她几时睡醒的,陆明玉立即懂了,父母和好了。
“睡醒好久了,娘一直在睡觉,我就没过来。”陆明玉体贴地装糊涂,走到床边,陆明玉自然地坐到母亲身边,轻轻摸了摸母亲小腹,“娘,你还有哪不舒服吗?”心里惦记怀着身孕的母亲,一眼都没往父亲那边看。
“娘没事了,阿暖不用担心。”萧氏笑着摸摸女儿头发,然后骄傲地抱住女儿,转过去给丈夫看,炫耀似的问,“怎么样,咱们阿暖是不是特别漂亮?”
陆嵘早在女儿进来后,视线就一直追着女儿走了。七岁的小姑娘,个子矮矮娇娇小小,走路姿态一举一动却乖巧有礼,坐下来的时候还知道用手顺一下衣裙后面,免得压出褶皱,可爱极了。此刻女儿正对着他,显然被妻子的话弄懵了,呆呆地望着她,小脸白白净净,桃花眼又大有水灵,像极了妻子。
“好看,咱们阿暖最好看了。”陆嵘由衷地夸赞道,夸完看着女儿笑,脸上再无处置碧潭、墨竹时的阴冷,气度温和儒雅,如一块儿历经岁月沉淀的美玉,一笑起来,身上仿佛多了一圈柔光。
尤其是那双沉睡了十四年的眼睛,一朝醒来,熠熠生辉。
看着这样光彩夺人的爹爹,陆明玉好半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不敢相信地转向母亲,萧氏笑着点头,默认了女儿的猜测。得到肯定,陆明玉惊喜交加,孩子般扑过去,紧紧抱住父亲的脖子,“爹爹,你真的看见我了?”
娇妻在侧,爱女在怀,陆嵘心中突然涌起豪情万丈,起身,双手高高将女儿举过头顶,“是啊,爹爹看见阿暖了,以后爹爹跟娘一起陪阿暖读书练字,阿暖想出去玩,想去哪里爹爹就带你去哪里!”
这是陆明玉七岁前最大的愿望,如今心愿得逞,怕痒的咯吱窝还被父亲强健有力的大手掐着,她控制住不地笑了,笑声清脆悦耳,“好了好了,爹爹快放我下去,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爹爹别这样举着我……”
娇憨的声音飘出内室,外面秋月、李嬷嬷听到了,扑哧都笑了。
四姑娘真是的,才七岁,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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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陆明玉大喜下的高声宣扬,陆嵘眼睛复明是瞒不住了,陆嵘让妻子好好休息,他领着女儿去给父母请安。时值傍晚,陆斩已经从兵部回来了,正与朱氏、女儿陆筠共享天伦,乍然得知儿子康复的好消息,陆斩破天荒地惊站起来,激动溢于言表。
朱氏更夸张,搂住儿子呜呜哭了,喜极而泣。
待父女俩终于可以回三房时,天都黑了。
陆嵘高兴,背着女儿走。
陆明玉心事重,趴在父亲肩头,小声问父亲,“爹爹,碧潭她们……”
“我让孟全审问她们,她们没熬过去……”陆嵘委婉地解释了碧潭、墨竹的下场,猜到女儿还有问题,他主动道:“明天爹爹会见你四叔一面,劝他离开京城,以后不得再跨进进城半步,他惧怕你祖父,会听的。”
说地平静,眼里暗藏波云诡谲。
陆明玉没看见,她咬咬唇,沉思起来。
这个惩罚,好像有点轻,不过,这辈子四叔还没有害过母亲性命,就算告到祖父面前,祖父最多严惩四叔一顿。与其让祖父打断四叔一条腿却还要同住一个屋檐下,还不如如父亲所说,将四叔赶出京城,眼不见心不烦。
☆、第038章
白天陆嵘要照顾女儿孝敬父母,到了晚上,屋里就只剩夫妻俩了。
青纱帐中,萧氏靠在丈夫怀里,轻声细语。得知墨竹在孟全审问她是否对丈夫存有非分之想时,身体禁不住重刑意外死了,萧氏心情有点复杂。她当然不喜欢墨竹,但说实话,墨竹罪不至死……不过死就死了,一个不安分的丫鬟,不值得她伤神。
“忠心耿耿的大丫鬟死了,你有没有心疼?”萧氏故意讽刺地问,问完哼了声。
声音传到陆嵘耳中,只剩下酸溜溜的醋。暗暗庆幸妻子信了他的话,没有觉得他暴戾无情,陆嵘搂着妻子,在她额头香了口,“别说傻话了,我心里只有你。纤纤,等我赶走他,咱们一家四口重新开始,别再提那些不相干的人?”
“好。”萧氏毫不犹豫地道,拉过丈夫的手贴住她小腹,“以后咱们只想孩子。”
她才怀孕三个月不到,尚未显怀,陆嵘一开始还柔情似水,但感受着妻子身上的温度,慢慢的,刚刚复明的男人不由自主动了一点歪念头。陆嵘想看看妻子,看看他手心已经十分熟悉的那些地方,看她所有的美。
“睡吧,我困了。”双身子容易累,萧氏埋在丈夫胸口打个哈欠,困乏地道。
陆嵘一听,当即收起心猿意马,下地吹了灯,拥着妻子入眠。
他们了却了一件心事,自然睡的香,可陆家四房那边,陆峋一人躺在床上,却是辗转难眠。
三哥居然能看见了!
对陆家其他人而言,这是喜讯,放在陆峋这儿,无疑是个噩耗。他最想要的是三哥为了墨竹一直冷落三嫂,一来这样就保证三哥不会亲近三嫂,二来三嫂也会彻底对三哥死心,他才有希望走进三嫂心里。现在三哥好了,看到国色天香的三嫂,三哥怎么可能还舍得让三嫂独守空房?
心烦意乱,陆峋又转了个身,窗外月色朦胧,陆峋眉头紧锁。
都怪碧潭,一直磨磨蹭蹭地不知道在做什么,哪怕昨天事成,让三哥收了墨竹,三嫂也不会原谅三哥了。如今三哥视力恢复,就凭墨竹那个老丫鬟的容貌,除非三哥醉得不省人事,否则就算中了药,三哥也会推开墨竹。
也就是说,他的计划行不通了,再继续下去,吃力不讨好,反而会有暴.露碧潭的危险。
不甘心,却又必须放弃。陆峋死死地盯着窗纱,默默躺了大概一刻钟,他噌地掀开被子,走到桌前,扯下窄窄一个纸条,提笔写字,让碧潭收手。写好了,陆峋将纸条藏到一册书里,明天再找机会放到假山。
然而次日陆峋正要用早饭,贴身长随突然赶了过来,“四爷,三爷刚刚派孟全来传话,说请您饭后过去一趟,三爷想同您切磋棋艺。”
陆峋闻言,心沉了下去。
切磋棋艺?三哥刚能看见,不忙着陪娇妻爱女,还有闲空与他一个庶出的弟弟下棋?陆峋不信,三哥找他肯定别有目的,会不会,碧潭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出手了,被三哥抓住审问,审出了他?
陆峋突然恐慌起来,万一三哥真的知道了他对三嫂的心思……
可他毕竟只是动了心,并没有出手欺.辱三嫂,再说了,为了三嫂的名声,三哥也不会声张出去,叫他下棋,应该就是想警告警告他,没什么好怕的。而且也可能是他多想了,三哥真的只是想与他下下棋。
这么一想,陆峋冷静了不少,饭后换身九成新的灰色长袍,闲庭散步般去了三房。
陆嵘端坐在书房靠窗而摆的长榻上,面前空荡荡,没有矮桌也没有棋盘,明摆着告诉陆峋下棋只是借口。陆峋路上已经想好了各种情况的对策,因此在意识到这点后依然神色平静,进屋后先笑着恭喜兄长,“听说三哥眼疾康复了?真是可喜可贺……”
“碧潭死了,为什么死,你心里清楚。”陆嵘冷声打断他,黑眸如古井无波,看陌生人一样盯着地上面现震惊的庶弟,“四弟,你觊觎我妻又谋害于我,换成别人,我定要他死才能泄愤。但你我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念在你计划失败没有铸成大错,我给你两个选择。一,离开京城,以后再也不得出现在我们面前,二,我将此事告知父亲,请父亲替我做主,如果父亲想留你,那必须挖掉你两只眼睛,保证你再无法冒犯兄嫂。”
“三哥就不怕到了父亲面前,只要我说是三嫂嫌弃你,私底下先勾.引的我,父亲便会质疑三嫂的品行吗?还是你为了对付我,连三嫂的名声都不顾了,宁可她被满京城的男女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甚至连累阿暖?”
陆峋狞笑着走到榻前,挑衅地回视兄长。想要吓唬他,没那么容易。
陆嵘讽刺地笑,看着眼前几乎完全陌生的庶弟,他淡淡道:“一边是一个老姨娘生的儿子,一边是我,是出身王府的儿媳妇,是他最疼爱的小孙女,是皇上都要敬重三分的庄王,你说,父亲会选择信你,还是我们?”
陆峋脸色终于难看起来。他从小最恨的就是父亲偏心,现在他不受宠的事实再次被兄长揭发出来,陆峋一边不想承认一边又无法反驳,恼怒不甘在体内横冲直撞,双眼仿佛要杀人一般盯着陆嵘,额头青筋暴起。
陆嵘无动于衷,继续道:“至于名声,你敢诋毁宗室女,恐怕皇上第一个要你的命。”
陆峋因为愤怒涨红的脸,陡然白了下来。
他敢赌吗?
他能威胁的是三嫂的名声,陆嵘拿捏的,却是他的眼睛,是他的命。
陆峋不甘心输给陆嵘,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京城,可他不敢拿命堵,命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眼睛呢?父亲会为了维护三哥狠心弄瞎他吗?想到父亲对三哥过分的偏爱,陆峋苦笑,他同样不敢赌,他一个庶子,在父亲心里份量最轻,最贱。
所有的戾气都化成了苦忍,最后看眼平平静静似乎万事胸有成竹的兄长,陆峋低下头,袖中双手攥得紧紧,“好,我走,明天我……”
“今天走吧。”陆嵘再次打断他,对上陆峋愤怒的目光,陆嵘眼里终于露出一丝煞气,平时越是温润谦和的人,真的发起威来,简单一个眼神就能压过对手的凶光毕露,“四弟,我昨晚一晚没睡,不止一次想要提剑去杀了你,我劝你马上离开,不然我不敢保证会不会后悔此时的决定。”
陆峋咬牙,“一点征兆都没有,你让我怎么跟父亲说?”
陆嵘都替他想好了,“你可以留封书信,称要出门游历,然后带上银票装作出门会友,晚上别再回来。”
陆峋死死盯着他,想要刺激陆嵘几句以发.泄心头怒火,才要开口,又怕激怒陆嵘无法全身而退。垂下眼帘,陆峋深深呼吸,走到门口前才站定,侧对陆嵘道:“三哥,你好好保重,咱们,后会无期。”
陆嵘一言不发。
陆峋大步跨出屋门,走出三房一段距离了,他才回头,目光狠决地盯着陆嵘书房的方向。后会无期?那不可能,他一定会回来,以更强势的姿态回来,届时他要连父亲一起报复,他要让父亲后悔这么多年的偏心,他要让陆嵘后悔今日的一时心软,他要他妻离子散!
三房这边,陆峋才走,陆嵘就将孟全喊了进来,沉声一阵嘱咐。
孟全骇然地抬起头。
陆嵘没有解释,只平静地看着他,“能做到吗?”
孟全回神,面对主子的质疑,他撩起衣摆跪了下去,目光坚定地承诺道:“三爷放心,我保证让他走得无声无息,死不见尸。”
孟全武功高强心思缜密,陆嵘还是很信任他的,“去吧,小心行事,注意别打草惊蛇。”
孟全颔首,神色凝重地走了。
屋里只剩自己,陆嵘缓缓转身,目光投向窗外。院子里晨光明媚,鸟语花香,一片欣欣向荣的繁茂景色,可陆嵘看到的却是妻子被人逼迫投湖自尽,是女儿幼年丧母,跪在棺椁前泣不成声,是他丢了妻子女儿,一辈子活在无穷的悔恨当中,如行尸走肉。
所以即便是上辈子的仇,他也要陆峋血债血偿。
一个时辰后,陆峋揣着他从小积攒的所有银票,只带贴身长随骑马离开了陆家。主仆俩刚拐出这条巷子,孟全也出来了,却是策马朝相反方向而去。看似背道而驰,没过多久,简单乔装后的孟全就在南城门附近一个阴暗处,等到了陆峋主仆。
戴好笠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脸络腮胡子,孟全翻身上马,不紧不慢跟在两人身后出了城。
当天傍晚,陆斩从兵部回来,意外发现院子里站着一个眼生的绿衣丫鬟,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儿,瞧见他,绿衣丫鬟更慌了,满头大汗跑过来,扑通跪下,双手哆哆嗦嗦举起一封信,“老爷,四爷,四爷他不见了,这是奴婢在他房间找到的……”
不见了?
陆斩蹙眉,接过并未封口的信封,取出信,只有寥寥几行字,简单交代了四子的动向。
看完了,陆斩脸也黑了。
好啊,他眼里最安分守己的四儿子,一声招呼不打,离家出走去游学了!
☆、第039章
“三爷,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日落黄昏,陆嵘一家三口正在用饭,安管事突然过来,站在堂屋门前回禀道。
陆明玉刚夹了一块儿清蒸鱼放到嘴里,闻言下意识咬住筷子尖儿,抬眼看向父亲,旁边萧氏也慢慢放下筷子,担忧地望着丈夫。
陆峋走了,一家三口都知道是为什么,虽然前前后后要如何应付都考虑到了,公爹那边,会信吗?毫无疑问,公爹最偏爱的是丈夫,可,公爹对其他儿子同样尽到了一个父亲该尽的教养责任,血溶于水的父子情,能平平静静地接受一个儿子的“离家出走”?
“你们先用,不用等我了。”陆嵘倒很是镇定,笑着嘱咐妻女,说完站了起来。
“爹爹,要是半个时辰后你还没回来,我就去找你。”陆明玉飞快咽了嘴里的鱼肉,特别孝顺地道,想给父亲当救兵。
小小的姑娘一脸正气,陆嵘看得心都要化了,过来摸摸女儿脑顶,再递给妻子一个放心的眼神,这才领着一个小厮去见父亲。
陆斩人在书房,剑眉紧蹙,盯着四子留下来的这封信。自从进了兵部,他越来越忙,自知没有太多精力教养四个儿子,陆斩就采取了最简单的办法,把儿子们当属下培养,定期检查几个儿子的课业,敢偷懒就罚,敢胡闹就打,因此儿子们个个都怕他,不敢学别的纨绔子弟的不良习气。
四个儿子,老大是武将,敦厚稳重,从不用他操心。老二在户部,有些圆滑世故,但在官场,这不是缺点,只要儿子不徇私枉法,便是好儿子。老三是朱氏生的,陆斩无法否认他心里最喜欢这个儿子,特别是老三天生聪颖,陆斩骄傲极了,儿子双目失明,夜里他守在儿子床边,曾疼到落泪。
至于老四,周老姨娘生的,也是陆斩没有料到的儿子,但生都生了,陆斩同样尽到了教养指责。在陆斩这边,儿子没有嫡庶之别,都是陆家的骨血,他希望个个都成才,别给陆家丢人。但老四从娘胎出来就带了病根,幼时常常生病,读书也费力,陆斩没有强求,只盼着老四能考个进士,好歹有个官职当当。
老四的脾气,陆斩也是知道了,有点自卑,不爱出门不爱说话,但与兄长们都相处和睦,也很照顾侄子侄女。这样的儿子,陆斩不信他有胆量瞒着他私自离家,也不信他会有四处游学的念头,得知老四上午见了老三一面,不久就带着长随出门了,陆斩自然要叫老三过来问个清楚。
“父亲,您找我?”陆嵘停在书房门外,扬声问。
陆斩看眼桌上的书信,直接抬眼道:“进来吧。”
陆嵘推门而入,因为眼睛还没有彻底恢复,只看到书桌后坐着一个穿黑袍的身影。陆斩却看到了儿子蹙起来的眼睛,像有些埋头苦读看坏了眼的书生,必须用力才能看清。哪怕已经知道儿子即将痊愈,看到儿子这样,陆斩心里还是有点刺痛,等儿子走近了,他不由先关心道:“用过饭了吗?”
陆嵘点点头,回问道:“父亲可否用过?”
非常普通的父子寒暄。
陆斩是陪完妻子才过来的,嗯了声,示意儿子坐下,然后才将面前的书信推过去,盯着儿子问起正事,“你四弟不告而别外出游历了,这是他留下来的信,听说他出发前见过你,你可知道他为何走得这么急?”
陆嵘听了,脸上并无任何意外,在陆斩微变的注视下,他捡起信纸,淡淡扫过一遍,放下,垂眸道:“知道,因为是我赶他走的,我要他这辈子都不许再回京城,四弟答应了。”说完了,抬起眼帘,平静地与父亲对视。
陆斩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儿子的气势震慑住了。
什么样的人最危险?不是那种拿着刀剑张牙舞爪扬言要杀死你的,而是面上云淡风轻心里早已运筹帷幄的人。前者好比猴子,各种上蹿下跳,其实没什么真本事,后者则似草丛里突然现身的狼,一动不动地盯着你,看似老实,却随时可能会冲过来,一击致命。
陆斩最欣赏后者,如果今天他与儿子谈论的不是他另一个儿子,陆斩会非常满意儿子现在的态度,敢作敢当,无所畏惧。说实话,在得知儿子眼疾恢复后,陆斩狂喜过后,又十分地担心。他怕儿子被那十几年的黑暗磨灭了斗志,怕儿子眼睛好了却一事无成,可现在,感受着儿子身上无形的锐气,陆斩再无忧虑,只有骄傲。
这才是他儿子该有的气度!
但儿子再优秀,也必须给他一个合理的理由。
“为什么?”陆斩不怒而威。
陆嵘移开视线,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父亲,三月初,我忽然看到了一丝光亮,只是很短暂的一瞬,我怕最后白欢喜一场,便没有声张,单独去见邹先生。得知可以痊愈后,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就继续瞒着,连阿暖娘都没有告诉,只有大丫鬟墨竹发现了蛛丝马迹。就在昨天,墨竹在我的饮食里动了手脚,我尝出不对,请人来查,发现墨竹下的药会让我再次失明。我亲自审问墨竹,墨竹承受不住重刑,最后招认,她是受四弟指使,要加害于我。”
陆斩动了动嘴唇,陆嵘知道他要问什么,继续道:“父亲可能不信,但我信,因为当初我与二哥、四弟一起出门游玩,便是四弟绊了我一脚,害我落下山坡双目失明。但我那时以为四弟是无心,所以四弟怕父亲责罚,偷偷求我别说出他,我变答应了,却没想到……
我想了一晚,想不到四弟害我的理由,早上我叫他过来当面对质。四弟都认了,他说他看不得我处处比他好,看不得父亲总是夸我,过去是,现在也是,他怕我眼睛恢复后,他会再次成为我们兄弟里最没出息的一个。
父亲,四弟求我别告诉您,我做不到,但与其让父亲罚四弟一次,罚完四弟还会常常出现在我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用姨娘的条件收买我身边的丫鬟唆使丫鬟害我,我更希望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他。
四弟离开前,作为交换,亲手杀了墨竹这个人证。我说的这些,父亲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只想告诉父亲,身为兄长,我对四弟已经仁至义尽,如果父亲非要寻四弟回来,那我可能克制不了对他的怨愤,与他一样,做出手足相残之事。”
他必须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又不能牵扯到妻子,思来想去,只想到这套说辞,至于当年他究竟是怎么摔下去的,陆嵘真的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他从昏迷中醒来,浑身都疼,只知道他再也看不见了。
陆斩也想到了当年。
老四嫉妒兄长吗?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男娃偷偷用阴鸷眼神瞪兄长的模样,陆斩胸口如遭重击。他一直都知道老四羡慕兄长聪明,羡慕兄长能得到父亲的夸赞,但他没有放在心上,他以为小孩子都这样,长大了就懂事了。老三出事了,陆斩怀疑过原配留下来的老二,唯独没有想过老四小小年纪会有那么歹毒的心思。
兄长仁义,怕弟弟受罚没有供出他,弟弟倒好,非但没有愧疚之心,反而还想再害兄长!
他陆斩没有如此不仁不义的儿子!
“他去哪了?”陆斩沉声问,老三还是太仁厚,这样的孽障,不打断一条腿不足以泄他的愤!十四年啊,他的老三本可以凭借天分才学直步青云,却因为一个歹毒弟弟荒废了十四年的大好光阴,这是老天爷开恩,让老三眼睛好了,否则老三岂不是要瞎一辈子,袒护一个小人一辈子?
儿子心胸宽广,陆斩胸口憋屈,必须出了这口气!打完老四一条腿,再将他逐出家门,让他身败名裂,让他知道残害手足的下场!至于老三说的是不是真的,老四人都走了,自己走的,还能有假不成?
父亲信他,陆嵘松了口气,略显疲惫地劝道:“算了吧,父亲,母亲、阿暖她娘都怀着身孕,得知此事定会动肝火,为了四弟不值得,左右我平安无事,过去的就过去吧,况且四弟这一走,再无缘仕途,也算受到了惩罚。”
想到后院单纯到犯傻的妻子,陆斩犹豫起来。妻子年纪大了,郎中再三交待养胎期间必须万事小心,一旦他告诉妻子,妻子一心疼一生气……
陆斩不敢冒险。
看着对面受了大委屈的儿子,陆斩叹道:“那就便宜他一次了,不过他胆敢回来,为父必定替你做主。”
陆嵘没再客气,点点头。
一刻钟后,陆嵘再次回到了自家庭院。
陆明玉还在陪母亲等着,见父亲安然无恙地回来,神色轻松,便知道祖父那关是过去了,不禁跑过去扑到父亲怀里,高兴不已。多好啊,家里潜藏的毒.蛇被赶走了,母亲再也不会出事,父亲眼睛也好了,至少在家里,至少这几年,她能高枕无忧了。
陆嵘心还悬着,直到端午过后孟全归来,称陆峋身中数剑后跌落悬崖,他绕路下去发现尸首已经被野狗吞食,死无全尸,陆嵘这颗心才真正地踏实起来。
只是踏实没多久,陆嵘又遇到了点烦恼。
五月底,院试结果出来了,楚国公府二公子楚随高中案首。十四岁的秀才,虽然远不如他当年,但也算得上后生可畏。两个孙子一文一武,国公府太夫人喜不自胜,据说每天都笑不拢嘴,还特意决定宴请宾客,请交好的京城勋贵到国公府热闹庆祝。
别人家的喜事,本与陆嵘无关,可谁让自家也收到了请帖,谁让他的掌上明珠每天都美滋滋的,巴不得马上就飞到楚家去?谁让她的宝贝女儿羞答答跑到妻子跟前撒娇,缠得妻子拿出一块儿御赐极品芙蓉玉给她打了一对儿镯子,好留着去国公府的时候戴上?
陆嵘真心不喜欢女儿一颗心吊在楚随身上。
但他没办法,才试着“教导”了一句,女儿就嘟嘴不理他了,这么娇气任性,陆嵘哪敢再拦?
☆、第040章
楚国公府宴请,朱氏、萧氏这对儿婆媳怀着身孕,盛夏时节不宜走动,都决定留在家中,不去凑热闹。陆明玉盼了这么久,肯定要去的,萧氏不太放心,吃完早饭将女儿送到大房,先请大夫人多照看女儿,又笑着嘱咐侄女陆锦玉好好看着妹妹,别叫妹妹落单。
“三婶放心,我去哪儿都牵着阿暖,不会让阿暖走丢的。”陆锦玉虽然才九岁,言辞举止却已经有几分大姑娘的模样了,自以为明白婶母的担心,小姑娘特别体贴地道,保证完了,陆锦玉笑着看向四妹妹。
陆明玉笑得比哭还难看,不过心里早就下定了决心,今天说什么也要甩开大姐姐,找机会单独跟楚随说说话。楚随中了案首,她还专门为他绣了个荷包呢,上面绣了荔枝、桂圆、核桃,提前预祝他将来连中三元。
小坐片刻,一家人这就要出发了。
陆家门外,马车早已备好,陆明玉姐妹与陈莲双要坐一辆车,陈莲双请陆家姐妹先上,陆锦玉又请妹妹先,陆明玉正要客气客气,大门里面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清脆声音,“大姐姐,阿暖,我也要跟你们坐!”
是二房的陆怀玉。白白胖胖的小姑娘,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的裙子,打扮地娇俏可爱。
陆明玉面带微笑,目光却扫向了落在后面的二夫人与三姐姐陆嫣,而几乎她才看过去,二夫人便轻声喝道:“怀玉回来,你大姐姐那边人多坐不下了,你跟你三妹妹坐。”说完朝女儿身边的丫鬟使个眼色,那丫鬟连忙上前劝陆怀玉。
陆明玉垂眸笑,她这位二伯母,最好面子,不管在家有多不喜欢庶女,出门做客都会带上陆嫣,还要好好给陆嫣打扮一番,保证从首饰到衣料处处精致,并要求陆怀玉表现得跟庶女亲近些,好让人知道她是个贤良淑德的嫡母。
“娘……”陆怀玉嘟着嘴撒娇。
二夫人沉着脸瞪她。陆怀玉不敢违背母亲,狠狠瞪了陆嫣一眼,气呼呼先去上车。陆嫣习以为常,同大夫人与陆明玉姐妹俩打声招呼,低眉顺目地走向马车,刚进去,里面便传来陆怀玉嫌弃的声音,“那边点,别离我这么近。”
陆嫣没出声。
陆明玉在心里叹了口气。陆嫣不爱跟她们玩,走得远难免生疏,陆明玉对陆嫣是没有多少姐妹情的,可她还是有点无法接受二姐姐蛮横无礼的态度。一个姑娘家,不管对谁,心里讨厌可以,冷漠疏离也无可厚非,但表现地太刻薄,传出去对二姐姐的名声也不好。上辈子二姐姐出嫁后,没少因为这脾气吃亏。
上了车,陆明玉坐在了左侧座,陆锦玉第二个上来,见此坐在了妹妹对面,把主位让给了陈莲双。陆明玉再不喜欢陈莲双,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来,一路上三女有说有笑,只是挨得太近,陆明玉忍不住多瞧了瞧陈莲双裙子底下的那双小脚。
别说,绣鞋尖尖,确实精致可爱。
但陆明玉还是想不通,为何二伯父看到这双脚就被迷住了,再好看也就是双脚,能做什么?
胡思乱想着,到国公府了。
今日国公府客人颇多,门房这边安排了专门的丫鬟嬷嬷迎客。陆家女眷一下车,一个白面皮看起来十分干练的嬷嬷已经候在跟前了,笑眯眯朝大夫人、二夫人解释道:“两位夫人,太夫人说今儿个天热,请大家去水榭里坐着,现在人都在那边了,老奴这就给夫人、姑娘们带路?”
大夫人笑着点头,“劳烦你了。”
白脸嬷嬷忙道客气,伸手请一行人跟上。
国公府花园里。
其实今天国公府有两波客人,隔着假山,一面招待女客一面招待男客。女眷从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到二十出头的新夫人,从十四五岁芳华正茂的大姑娘到四五岁的小女娃,可谓姹紫嫣红。男客那边,因为有点年纪的都有差事了,所以请的主要是楚随相熟的勋贵子弟或交好的同科秀才,当然,有些女眷带了孩子来,只要过了七岁,也被安排给楚行、楚随兄弟招待。
其中就包括庄王府世孙萧焕,也是今日来楚家的唯一宗室子弟。
这场宴请是为楚随办的,请的男客也都是楚随的好友,故楚随十分忙碌,无暇抽身。楚行是武将,一群秀才们高谈阔论吟诗作对,他丝毫没有兴趣参与其中,一个人站在远处,凤眼盯着跑到假山那边玩的几个半大孩子,担心男娃们淘气乱爬。
盯着盯着,忽然瞥见萧焕偷偷摸摸地朝来路溜去。
庄王就这一个孙子,想到萧焕小霸王似的脾气,顽劣劲儿上来怕是无人敢拦,楚行扫眼被秀才们簇拥的堂弟,转身,不急不缓地跟了上去。萧焕看到他了,但他不在意,走到通向女眷那边的交叉口,萧焕垫着脚,虎头虎脑地张望。
“世孙想见令堂?”楚行停在十岁的少年郎身后,平静问。
“我找阿暖表妹呢,不知道来了没。”萧焕头也不回地道。
楚行默然,这才记起上辈子,萧焕曾经为了陆明玉与堂弟闹过不快。
再看眼前翘首期盼的少年郎,楚行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想萧焕将来受伤,可是,萧焕才十岁,他能说什么?那种因为提前知情便想以男人身份奉劝另一个男人,却又因为对方年纪不够无法真正交流而必须压抑的感觉,真的不太好受。
既然无法出口,楚行准备劝萧焕直接去找他母亲,在那边等陆家女眷,然而没等他开口,不远处忽有赞叹声传了过来,“阿暖你看,那边好多梧桐树,真漂亮!”
楚行心中一动,不由自主转向那边,一眼就看到了一行人当中的准弟妹,穿了一身桃粉襦裙,头发花苞似的攒在脑顶,发髻上的粉碧玺珠花在阳光下泛着流光。看到他,小姑娘嘴角翘了起来,桃花眼水盈盈的,“表哥,你已经到了啊?”
表哥……
楚行目光落到了朝陆明玉奔去的萧焕身上,看着萧焕兴奋地跑到陆明玉身边,表兄妹俩有说有笑的,楚行莫名觉得有些刺眼。陆明玉是重生的,那她就该记得萧焕对她的情,重来一次,她怎么不知道疏远萧焕?
☆、第041章
“大夫人,二夫人。”楚行上前几步,朝陆家两位夫人见礼道,“今日天热,祖母在前面的水榭待客,茶水都已备好,累诸位多行几步了。”
男人一身绣云纹杭绸夏袍,身材颀长英武健硕,虽面如冷玉不苟言笑,乍一看让人心生敬畏,但招待起客人来,言行举止,自有贵公子谦恭有礼的态度,冷而不傲,从骨子里散发着世家公子的翩翩风采。
大夫人面露赞许,因为从亲戚关系上与楚行是平辈,楚行又十九了,已是正三品官职,男女有别,她只是简单地寒暄了两句,便示意孩子们与他行礼。
“表舅舅。”陆锦玉、陆怀玉异口同声地道,陆嫣其实也叫了,但声音太小,几不可闻。陆明玉刚躲开萧焕偷偷凑过来要牵她的手,反应慢了一步,瞪萧焕一眼,扭头看楚行时已换上一脸明媚的笑,“表舅舅。”
楚行点点头,神色寡淡,与回应陆锦玉等人一样,不见热络。
心里却有似怪异,可能是因为知道陆明玉早晚是楚家人吧,几个小姑娘站到一块儿,楚行莫名就觉得陆明玉笑得更好看,声音也更好听,一声“表舅舅”好像喊到了他心里,让人忍不住想真的把她当外甥女照顾。
孩子们喊表舅舅的时候,大夫人却在暗中观察陈莲双,然后不太意外地发现陈莲双美眸似水地瞧了楚行几眼,十四岁的姑娘,无需脂粉脸蛋就跟水做的似的,娇娇嫩嫩的,再露出几分羞涩,没有几个男人能不动心。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楚行一眼都没往陈莲双那边看,打过招呼,转身往男客那边去了。察觉陈莲双要看过来,大夫人及时收回视线,一边往前走,一边想着心事。得知陈莲双存心勾引小叔子后,在大夫人眼里,丈夫送来的这位部下之女就成了一块儿烫手山芋。随随便便嫁个人,外人多半会说她对陈莲双不够尽心,说她行事不厚道。真挑个好的嫁了,送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过去,大夫人一来觉得对不起男方,二来由衷不想陈莲双嫁地太好。
可有些面子活儿必须做做,不然一直将陈莲双关在家中,哪有要替她找人家的样子?而且大夫人有个小心眼,陈莲双到底是小地方出来的,自小的教养不行,再会装也会露出破绽,譬如刚刚面对楚行的轻浮。今日来国公府做客的夫人太太们都是人精,几个照面就能在陈莲双身上挑出一堆毛病,如此将来她替陈莲双安排一份不太十全十美的婚事,旁人想到陈莲双本身的条件,就不会说三道四了。
“太夫人,您可真会教孙子,世子年纪轻轻便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如今二公子又高中案首,一文一武,外人都说他们兄弟俩是文武曲星转世呢。”来到水榭,大夫人笑盈盈地同太夫人贺喜道。
人逢喜事精神爽,太夫人今日穿了身石青色绣蝠纹的褙子,更显精神矍铄,笑着谦虚两句,目光慈爱地扫过陆明玉几个姑娘,指着陈莲双问,“不对啊,你们家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如此标致的姑娘?”
陈莲双羞红了脸。
大夫人状似亲昵地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