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一切如他所愿,直到再次偶遇陆明玉,楚行才又想起来,这次与胡人初战大捷,陆明玉也是尽了心的。一个娇养于后宅的姑娘、新妇,维护父母安康之余还不忘关心辽东的将士百姓,实在,让他不得不对这个准弟妹另眼相看。
“四姑娘。”楚行简单回道,眼睛看着小姑娘脑顶。
一声“四姑娘”入耳,陆明玉心底再次涌起一丝怪异的感觉。楚行对她的称呼,一直在变来变去,有时候喊她阿暖,有时候叫她四姑娘,前者显得亲近些,后者就生疏了。陆明玉猜不到其中的原因,也许楚行并没有真的把她当亲戚看吧,所以两个称呼临时想到哪个就叫哪个。
“表舅舅,你要去打仗吗?”陆明玉手里拎着食盒,大眼睛新奇地打量楚行身上的铠甲。
楚行这人,面如冷玉身形如松,本就拒人于千里,如今换上银甲戎装,腰间佩戴湛卢宝剑,冷峻威严,竟似遗世独立的杀神,随时准备出剑取人性命。陆明玉敬畏这样的男人,目光才落到楚行脸上就赶紧挪开了,看看手里的食盒,陆明玉低头走到楚行身前,举起食盒小声道:“表舅舅,我本来想给祖父送东西吃的,现在你们要商量大事,那我先回去了,这盒绿豆糕表舅舅跟祖父一起吃吧,清凉解暑的。”
声音娇软甜濡,说出来的话更是又乖又懂事。
楚行看着下面的小姑娘,却生出了疑惑。
弟妹为何对他如此亲近?楚行明明记得,上辈子弟妹怕他,偶尔遇见弟妹会尽量避开与他对上,就算他现在脸上没有疤痕手臂也没有丢掉,陆明玉怎么一下子就不怕他了?而且,她明知他是他的大伯子,怎么,不避嫌?
“表舅舅?”男人迟迟不接她的食盒,陆明玉困惑地仰起头。楚行与祖父商量大事,她不便在场打扰,那当然要把食盒交给楚行带过去,否则楚行都看到她手里提着吃食了,她总不能傻傻地带回三房,或是当着楚行的面交给管事,让管事单单送给祖父吃吧?
陆明玉自认是个懂礼貌的好姑娘,至于避嫌,她才七岁,暂且还不用考虑那些。
对上陆明玉清澈纯净的桃花眼,楚行还没想好弟妹此举是否合适,右手却先一步接过了小姑娘手里的食盒。礼物送出去了,陆明玉松了口气,想了想,鼓足勇气,望着楚行深邃的凤眼道:“表舅舅,祖母说战场上特别危险,表舅舅一定要好好保重啊,然后打胜仗,平平安安地回来。”
可千万别再断一条手臂了,身为替楚行治好眼睛的“神医”,陆明玉由衷希望楚行安然无恙,别辜负她一片心意,好歹也算一家人呢。
心里厚脸皮,陆明玉双颊也浮上了浅浅的米分色。每当她与楚家人打交道,就会想到她与楚随的婚事,想到了,陆明玉就甜丝丝的。
楚行将小姑娘的羞涩看得清清楚楚,再想到陆明玉对他特别的关心,楚行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急于摆脱这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诡异境地,楚行点点头,神色淡淡道:“多谢四姑娘关心,我有急事求见陆大人,先走了。”
言罢拎着食盒,大步朝陆斩书房走去。
陆明玉望着他背影,默默求老天爷保佑这个年少有为的将才,保佑这辈子陆、楚两家诸人都顺顺遂遂的,康健无忧。
当天傍晚,楚行连夜带兵赶赴辽东。
凭借前世楚行对敌情的掌握,这次大齐、胡人之战从开始就呈一面倒之势,胡人节节败退,楚行紧追不舍,终于九月下旬生擒胡人王子、大将,迫使胡人跪地求和。
捷报传到京城,得知大伯子毫发无损,陆明玉晚上做梦都是笑的。
多好啊,她又立功了呢。
☆、第046章
阳春三月,暖阳融融,陆明玉从梅苑一路走到陆府正门口,额头竟然出了一点细汗。
“娘,二姐姐都换上夏装了!”坐好了,陆明玉小声地羡慕道。姑娘家都爱美,陆明玉这季的夏装都做好了,可母亲非要过阵子才许她穿。自己不能穿,姐妹们却打扮地漂漂亮亮的,陆明玉心里当然有点泛酸。
“你二姐姐比你胖,不怕冷。”萧氏笑着逗女儿,春捂秋冻,无论农家百姓高门大户都讲究这个例儿。见女儿还嘟着小嘴儿,萧氏握住怀里儿子的小手,教儿子哄姐姐,“姐姐穿这身更好看,恒哥儿说是不是?”
恒哥儿虚三岁了,养得白白胖胖的,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像极了祖父陆斩那双虎眸,跟朱氏所出的崇哥儿放到一块儿,谁看了都说叔侄俩好像亲哥俩。不过恒哥儿眉毛细,随了陆嵘的秀气,嘴巴更是酷似萧氏,唇红齿白的。
“姐姐好看!”恒哥儿淘气,才在母亲腿上坐一会儿就不干了,伸着小手要姐姐抱。
陆明玉上辈子没有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这辈子得了个活泼可爱的弟弟,别提有多喜欢了,每天早起就跑到前院看弟弟,照顾小孩子那一套,譬如喂饭拍嗝、穿衣穿鞋、把嘘嘘哄睡觉,陆明玉全都会,把恒哥儿哄的,除了娘亲,最喜欢的就是姐姐,连爹爹都得往后排。
“恒哥儿乖,姐姐抱。”既然弟弟找她,陆明玉高兴地去接弟弟。
女儿也才九岁,刚过生辰没几天,萧氏不太放心,怕女儿抱不稳,伸手在旁边护着。恒哥儿坐到姐姐腿上了,左右瞅瞅,瞧见娘亲手还在旁边,小家伙不高兴了,攥住娘亲大手指往旁边推,萧氏故意逗儿子,收回去再伸过来,娘俩玩得乐此不疲。陆明玉抱着胖弟弟,早就忘了春装、夏装的事,翘着嘴角看。
不知不觉中,马车到了庄王府。
去年腊月,萧从简喜得贵子,满月酒办得十分隆重,这次小家伙百天,因为正值春闱,萧从简与庄王商量后,只打算请几家亲戚来热闹热闹,免得耽误旁人为家中考生上香祈福。大齐重贤,历代君王奉行择贤而用,故普通百姓靠科举翻身,大多数勋贵之家的子弟,只要没有爵位,也要通过文、武科举谋求官职。
陆嵘去年秋闱中了解元,今春也参加了春闱,以他瞎了十几年复明第二年便高中解元的才学,捞个进士绝对没问题,甚至有些赌坊都拿陆嵘押注,押他是今科状元还是探花,前者是他有状元之才,后者则是因为陆嵘俊美的外表,更符合历代探花郎的条件。
“妹妹这几年真是喜事连连啊。”
宾客相聚,都坐到一起了,楚二夫人笑着羡慕萧氏道:“你看,先是阿暖爹爹眼疾康复,跟着是你添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恒哥儿周岁前他爹爹又高中案首,眼看着又要拿个状元回来了,也算是连中三元吧,真是羡煞旁人。”
萧氏忙谦虚道:“前面的我都受得起,不过春闱刚考到一半,阿暖爹爹能考上进士我就心满意足了,状元可不敢奢望。”
“你就自谦吧。”楚二夫人一句戳破了萧氏的小得意。
萧氏但笑不语。
大人们寒暄,孩子们闷着,恒哥儿又坐不住了,扭啊扭的要从母亲腿上下去,嘴里哼哼唧唧的。萧氏正好不想女儿跟她上辈子的婆母接触太多,便把儿子放到地上,柔声指点,“去吧,恒哥儿找你姐姐去,让姐姐们领你去花园里玩。”
恒哥儿最喜欢玩了,咧着小嘴儿颠颠往姐姐那边走。
陆明玉本想一直在这边坐着,没准能从楚二夫人口中听说楚随的消息,母亲这样一安排,萧焕、楚湘几个伙伴还在那边催她,陆明玉只好先当个好姐姐,与陆锦玉一起牵着弟弟,慢慢悠悠走向王府花园。
与此同时,前来贺喜的楚行因为不擅长陪其他宾客谈天说地,跟萧从简打声招呼,一个人来到了王府花园,站在湖边一棵垂柳旁,眺望湖景。
“姐姐抱,姐姐抱!”
看了不知多久,远处忽然传来男娃撒娇的声音,楚行随意看过去,就见一个穿锦袍的男娃背对他站着,双手抱着他姐姐的脖子求磨,边嚷嚷边抬脚,好像姐姐不抱他就要自己跨上去。而男娃的姐姐,蹲在那儿,脸被男娃圆滚滚的身子挡住了,只有声音飘了过来,“恒哥儿听话,姐姐抱不动你了,让甘露抱你好不好?”
“不要,姐姐抱我……”男娃不听,只要姐姐。
楚行扫眼其他几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马上就猜到了那对儿姐弟的身份。
楚行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陆明玉了,他也不想见,陆明玉对他的亲近,让他每每想起都别扭。
可就在他准备隐匿身形时,楚盈眼睛尖儿,最先发现了兄长,不由惊喜喊道:“哥哥!”
楚行闻言,默默叹了口气,下一刻,神色平静地从树荫里走了出来,负手而立,等一群半大孩子们靠近。他面上寡淡冷峻,视线却不自觉地扫向陆家姐弟,恒哥儿扭着脑袋,大眼睛茫然地望着他,而他的姐姐……
楚行没多看,只瞥见大概轮廓,他便垂下了眼帘。
陆明玉却看见了他,男人一袭长袍临湖而立,湖风吹动他衣摆起伏,宛如谪仙临世。
☆、第047章
再次见到楚行,陆明玉又有了那种陌生的惊艳感觉。
其实陆明玉两辈子见过的美男子可以说是不胜枚举,自家父亲、亲舅舅、楚随萧焕,包括宫里那位皇帝舅舅,都是鹤立鸡群的神仙人物,但这些人陆明玉上辈子都见过了,只有楚行,前世独臂疤痕脸,如今面如冠玉气度脱俗,差别越大,惊艳感就越强。
因为惊艳,陆明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但也就是一眼,看完守礼地收回视线,继续哄家里的小祖宗,“恒哥儿听话,再自己走一会儿,不然下次姐姐不带你出来玩了。”
恒哥儿两条小胖胳膊还抱着姐姐,大眼睛却依然望着楚行。小家伙虎头虎脑的,胆子也特别大,每当家里来客人,恒哥儿从不认生,只是脾气臭,轻易不肯给外人抱,偶尔一两个人了眼缘,恒哥儿才会乖乖让对方抱。
“恒哥儿来,表哥抱你。”萧焕蹲到陆明玉身旁,大哥哥般朝小表弟伸出手。十二岁的萧焕瘦了高了,五官如美玉初露光辉,平时眉眼里带着三分倨傲,但到了陆明玉跟前,萧焕眼里只有喜欢与笑,尽管陆明玉对他一日比一日冷淡。
“不给!”
恒哥儿大概也会看点脸色了,最不喜欢的亲戚就是萧焕,扑到姐姐怀里,后脑勺对着萧焕。
萧焕失望地看着小表弟。
陆明玉没管萧焕,笑着哄弟弟,“恒哥儿,表舅舅来了,姐姐领你去见表舅舅。”
恒哥儿瞅瞅不远处的陌生男人,乖乖给姐姐牵着手,没再要抱抱。
其他小姑娘都朝楚行见过礼了,陆明玉牵着白白胖胖的弟弟姗姗来迟,走到楚行身前,陆明玉弯腰教弟弟,“这是表舅舅,恒哥儿喊表舅舅。”她并没有与楚行对视。
恒哥儿仰着脑袋,一手攥着姐姐手,一手原因不明地摸着自己的小脸,好奇打量楚行。
楚行人冷,从来没有孩子缘,特别是恒哥儿这么大的孩子,见到他没有不怕的。习惯了孩子们怕他,突然冒出来一个胆大的男娃,楚行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与恒哥儿对视片刻,楚行微不可查地点点头,然后看向家里两个妹妹,“你们继续玩,我回去了。”
楚盈、楚湘一起点头。
楚行转身欲走。
“舅舅!”恒哥儿还没看够他呢,急了,跨出一步,试探般喊道。
楚行不得不停下脚步。
恒哥儿乐了,一手拽着姐姐,一步使劲儿往表舅舅那边走。陆明玉意外又头疼,弟弟喜欢谁不好,怎么偏偏看中楚行了?莫非是因为楚行冷峻的神采与祖父有那么一些神似?她小时候怕祖父怕得要命,弟弟却胆大,都敢在祖父怀里撒泡泡。
“舅舅!”恒哥儿就是喜欢楚行,来到高大的男人身前,恒哥儿松开姐姐,伸手要楚行抱。
楚行怎么会看不懂这么明显的暗示?
对上男娃期待的大眼睛,楚行虽然莫名其妙,还是弯腰,双手略显笨拙地托住恒哥儿腋窝,准备提起来的时候,楚行心中微动,抬起眼帘,果然对上陆明玉那双水盈盈的桃花眼。
男人凤眼深邃,目光犀利,陆明玉明明只是在头疼如何处理弟弟的“自来熟”,突然撞上楚行过分俊美的正脸,她没来由一阵心虚,慌忙垂眸,结结巴巴地道:“表,表舅舅,恒哥儿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无碍。”楚行淡淡道,抱着恒哥儿站直了。
恒哥儿之前在缠姐姐抱他去湖边看鱼,这会儿有大人抱,恒哥儿不客气地指向湖边,“鱼!”
楚行沉默一会儿,真抱恒哥儿去了。
陆明玉尴尬极了,红着脸跟在楚行身后,底气不足道:“表舅舅,你回前院吧,我哄恒哥儿。”
楚行走在前面,感受着恒哥儿不容忽视的分量,想到之前陆明玉说抱不动弟弟了,楚行回头,对着陆明玉头顶道:“前院无事,你们几个去玩吧,我在这里照顾恒哥儿,你们玩够了再来接他。”
他不想陆明玉跟着自己,不想陆明玉离他太近。
陆明玉愕然,难以置信地望着楚行,这人,看着冷冷的,居然愿意帮她哄弟弟?
旁边楚湘可高兴坏了,一把拽住陆明玉,“走吧走吧,咱们去玩!”早就嫌恒哥儿碍事了。
陆明玉被她拽着往前走,只得回头朝楚行道谢,却见楚行已经转向湖边,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样,倒是恒哥儿,趴在男人肩头茫然地望着姐姐,有点舍不得姐姐离开。陆明玉还是不想劳烦楚行,见此挣开楚湘,笑着问弟弟,“恒哥儿过来?”
恒哥儿瞅瞅姐姐朝他张开的手,噌地转了回去。
陆明玉气坏了,既然弟弟不要她,她便留下弟弟的乳母与丫鬟,放心去玩。楚行这人,她还是很信得过的,弟弟交给他绝对没问题。
那边楚行抱着恒哥儿,听着小姑娘们渐行渐远,心里却有点哭笑不得。
他怎么就变成哄孩子的了?
“去那边!”恒哥儿没在水里找到鱼,前后瞅瞅,脑袋转向楚行,指着右侧使唤道。
男娃生的漂亮,亲戚们见了,有夸像陆斩陆嵘的,有夸像萧氏的,也有夸像萧从简的,可就在恒哥儿转过来的那一瞬,楚行却在男娃脸上发现了一抹陆明玉的影子,可能是男娃纯净的眼神,也可能是男娃嫩豆腐似的脸蛋……
转身移步,楚行余光扫向尚未走远的小姑娘们。
中间那个最矮的,便是陆明玉。
☆、第048章
三月初的风,若是站在背阴处,还是有点凉的,好在春光明媚,照得风都暖了,放风筝刚刚好。
“阿暖,咱们俩一起。”小厮将风筝取来了,萧焕最先挑出一个五彩斑斓的麒麟风筝,回头喊陆明玉。
陆明玉习惯地拒绝,“我跟大姐姐……”
才喊出大姐姐,大姐姐陆锦玉就笑着拆她的台了,“阿暖,我跟三妹妹一块儿啦。”
陆明玉看过去,就见陆锦玉、陆嫣都笑得坏坏地望着她,包括楚盈、楚湘姐妹,陆怀玉、萧璇姐俩。十来岁的小姑娘们,还不懂什么叫喜欢,却已经懵懵懂懂知道有这回事了,并乐于在身边出现“一对儿”时起哄成全。再看萧焕,得意地举着风筝,笃定陆明玉只能跟他一起。
陆明玉暗暗头疼,她已经对萧焕很冷淡了,为什么大家还觉得她会喜欢萧焕?难道非要她一个字都不与萧焕说?陆明玉都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萧焕最狠了,都说长痛不如短痛,可硬生生拒绝一个真正对她好的人,原来如此困难。
“姐姐!”
就在陆明玉左右为难时,远处传来了恒哥儿脆脆的声音。陆明玉惊喜地转身,见楚行抱着弟弟大步而来,料到弟弟跟楚行玩腻了,陆明玉丢下萧焕,高兴地跑了过去,“恒哥儿想姐姐了是不是?”
前不久还在气弟弟调皮任性,这会儿就觉得弟弟太会帮她分忧了。
跑到楚行身边,陆明玉扬起头道谢:“谢谢表舅舅帮我照顾恒哥儿,我们给您添麻烦了。”
她刚刚跑了几步,脸蛋白里透红如桃花烂漫,楚行迅速别开眼,弯腰要将恒哥儿放下去,哪想恒哥儿竟然抱着他脖子不肯松手,小脚丫碰到地就假哭哼唧。楚行第一次应付小孩子,听不出那是假哭,以为恒哥儿真的要哭,马上又抱着小家伙站直了。
“舅舅,放风筝!”恒哥儿小脸多云转晴,指着二十几步外抱着风筝的王府小厮道。
“恒哥儿听话,表舅舅有事忙,姐姐给你放。”在陆明玉心里,楚行是亲人,是值得敬重的大伯子,但即便此时她已经嫁给楚随了,陆明玉也做不出一直累楚行替她哄弟弟的事。而且陆明玉觉得,楚行这样的男人,生来就是要做大事的,她打心底钦佩,让他帮忙哄孩子是大材小用。
越钦佩,当弟弟在人家面前胡闹起来,陆明玉就越尴尬,急得朝楚行伸手:“表舅舅,把恒哥儿给我吧,您快去前院休息。”
表舅舅喊地很亲昵,但她表现出来的因为弟弟冒犯他而生出的愧疚与尴尬,都让楚行明白,陆明玉对他并没有他以为的亲近之心,她的态度,更像是晚辈对待长辈,亲昵却尊重,不带一丝丝男女之间的挑.逗。
楚行莫名心中一松,视线移向恒哥儿。恒哥儿赖在表舅舅怀里,低着脑袋看看下面的姐姐,舍不得下去,表舅舅抱得高,他看得远。
“下来,姐姐想恒哥儿了。”陆明玉晃晃弟弟小手,循循善诱。
恒哥儿还是不动,大眼睛飘向风筝。
陆明玉笑了半天的脸终于沉了下去,她喜欢弟弟,但也不能惯着弟弟的坏脾气。先朝面无表情的楚行使个眼色,陆明玉瞪着眼睛威胁弟弟,“你下不下来?不下来,姐姐就再也不喜欢恒哥儿了!”
桃花眼瞪得大大的,训起弟弟来威风凛凛,至少吓唬一个三岁男娃还是很有气势的,只不过这模样落到楚行眼里……人就在跟前,楚行不可避免地看清了陆明玉一举一动,连陆明玉想要双手叉腰又及时打住的小动作都留意到了。
楚行看向别处。
弟妹太……单纯娇憨,想来长大了也娇娇的,所以重活一世,扮起孩子来才这么浑然天成。可,他因横死才重生,弟妹又是因为什么?
念头刚起,怀里恒哥儿突然踢他,楚行皱眉,垂眸一看,却是萧焕不知何时靠了过来,正往下拽恒哥儿小腿,恒哥儿不愿意,不小心踢了他。楚行不屑跟一个少年郎计较,但他面容清冷,不怒自威,陆明玉吓坏了,以为楚行再生弟弟的气,当即什么都顾不得了,踮起脚尖够弟弟,“恒哥儿快下来!”
楚行“瞪”他,萧焕本来有点慌的,一听表妹跟他一个心,都不喜欢让楚行抱表弟,萧焕顿时底气足了,也帮忙拽恒哥儿。陆明玉拽的温柔,萧焕却没有那么体贴,只想着抢回表弟,心里酸溜溜的,不懂表弟为何肯喜欢一个外人也不喜欢他。
恒哥儿在家就是小霸王,只有看着最没脾气的父亲能吼住,如今被萧焕用力扯,恒哥儿哇的哭了,望着姐姐告状,“姐姐,他打我……”
陆明玉看看弟弟被萧焕扯歪的虎头鞋,心知宝贝弟弟吃了苦,顿时生气了,抓住萧焕胳膊使劲儿往旁边推,“你自己放风筝去,不用你管我们!”
萧焕委屈,迁怒地瞪了楚行一眼,却只敢怪恒哥儿,“谁让恒哥儿不听话?”
恒哥儿也是个见风使舵的,看出姐姐真的发火了,男娃老老实实靠在楚行怀里,一副姐姐让他干啥他就干啥的乖巧模样。陆明玉不想耽误楚行去前院,也不许留在这边与萧焕纠缠,顺势继续装生气,瞪着弟弟道:“恒哥儿下来,咱们去找娘。”
恒哥儿乖乖朝姐姐伸手,要抱。
楚行便将小家伙放了下去。
陆明玉牵着弟弟,没看一旁气呼呼的萧焕,再次朝楚行道谢。
楚行也误会陆明玉真的气到了,有心安抚,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只点点头,“一点小事,四姑娘不用放在心上。”又低头教导恒哥儿,“恒哥儿长大了,自己走路,你这么重,四姐姐力气小,抱不动你。”
恒哥儿歪头瞅姐姐,见姐姐还绷着脸,继续点头。
楚行嗯了声,最后看眼还算懂事的两个妹妹,朝前院而去。没走几步,身后传来萧焕纠缠陆明玉的声音,“表妹,我不扯恒哥儿了,你别生气行不行?咱们放风筝吧,我放的可高了,恒哥儿喜欢放风筝是不是?”
楚行脚步稍顿,好奇陆明玉怎么回答。
“我不喜欢跟你玩,以后你都别来找我了。”
小姑娘声音冷冷的,楚行眼里却多了一丝暖意,当断则断,弟妹真是聪明又果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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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暖,你们在花园遇见世子了?”回家路上,萧氏抱着睡着的胖儿子,细声问女儿。
陆明玉点点头,把花园里的情形说了一遍。
萧氏讶然,瞧瞧怀里的淘气儿子,奇道:“没想到世子竟然喜欢小孩子……说起来,之前世子迟迟未婚,可能与他眼疾、手臂有关,如今他身强体健战功累累,又是大房唯一的男丁,或许今年太夫人就会为长孙张罗一门好亲事了,世子龙章凤姿,女方得多出众才能入太夫人的眼啊。”
楚行的妻子?
陆明玉想象不出来,她对这个也不是很感兴趣,摸摸弟弟小手,陆明玉想父亲了,“娘,都说贡院里考棚简陋,条件特别差,爹爹受的了吗?”
提到丈夫,萧氏自信笑,“阿暖放心,你爹爹那么多年的苦都熬过来了,还会怕这几天?”
陆明玉跟着笑,她的爹爹,心志之坚,绝非常人能比。
娘俩却怎么都想不到,就在她们闲聊的时候,贡院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第049章
会试每场连考三场,每场三天,最后一场,陆嵘看过试题后,收起供考生答题的木板,与底下那层木板拼成一张简单的木板床,然后就躺上面了,看似闭目养神,其实在平心静气地解题,准备深思熟虑后再动笔作答。
四名主考,十八名同考官在号棚里来回逡巡,路过这边,看到陆嵘这模样,认出来的暗暗赞许,觉得这样的姿势既容易静心又节省体力,最适合陆嵘这样的才子,没认出来的,对此嗤之以鼻,只当陆嵘是哪个不学无术浑水摸鱼的纨绔子弟。
第二天早上,考棚里空气还算清新,陆嵘研磨提笔,一气呵成,墨迹干了,陆嵘收好考卷,继续躺着休息。没办法,答完了也不许提前交卷,待在这边无所事事,陆嵘闭上眼睛,竟然更习惯这种黑暗。眼睛恢复了,陆嵘的耳力依然远远超过常人,他听到了左侧考生书写的沙沙声,也听到右侧考生连续不停的叹气声。
人生百态,各有喜忧。
待到第三日,也是这届春闱的最后一日,考棚里的叹气声就更多了,焦虑像无数颗细小的种子,随带着一丝臭气的春风吹到考棚里每间号舍,飘进考生鼻端,再在考生心里生根发芽。有人担心考不上,有人发愁回去的盘缠,有人觉得这篇文章做的不好,想改,纸张却都用完了……
陆嵘也有焦虑,焦虑地却不是科考结果。他急于离开这牢笼似的地方,他想回家沐浴更衣,他想看到貌美无双的妻子,他想听女儿娇娇地喊爹爹,想抱抱那虽然有时特别淘气但乖起来又特别可爱招人疼的胖儿子。
“呜呜……”右侧忽然传来一阵怪异的声响,仿佛有人被掐住了脖子,痛苦求救。
陆嵘陡然坐了起来,双脚刚刚沾地,右边号舍里“嘭”的一声闷响,有人倒在了地上。考场里各种突发情况,不乏因病死在里面的,陆嵘只犹豫了几息的时间,便高声喊人。在考场喧哗可是犯大忌讳的,恰好逡巡到附近的同考官张翰林听到动静,脸一沉,肃容从左边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卫。
看到陆嵘,张翰林脸色略微缓和,但还是装作陆嵘只是个普通考生,沉声问道:“何事喧哗?”
陆嵘没时间客气,直言右侧考生似乎出事了。
张翰林立即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看到里面的中年布衣男子昏厥在地,他见怪不怪,示意一个侍卫去查看。侍卫打开号舍栏板,绕过去屈膝查看,食指搭在男人脖子上,很快就收回手,朝张翰林点点头。
意思就是,人死了。
张翰林看看该考生案上才写了一半的文章,叹口气,用手势让侍卫抬人出去,路过陆嵘的号舍,张翰林看了陆嵘一眼,摇摇头。
陆嵘只能沉默,看着被侍卫抬着的布衣男人,心情复杂。似他这种官家公子,考科举是为了前程,但考不上,依然可以享受锦衣玉食,下次再考就是。可对于大多数百姓而言,读书不易,甚至要举债才能继续读书,进了考场,肩上压力可想而知。
“大人等等,此人或许还有救。”
左侧一道从容冷静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陆嵘思绪。陆嵘不由往前走两步,却只能看见张翰林三人停在了隔壁号舍前。
换个人冒冒失失地开口,张翰林多半不会理睬,但当他认出陆嵘隔壁的考生乃前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帝师姚老先生之次孙,张翰林不得不重视起来。姚老先生乃当代鸿儒,与学识同被人称赞的是一手医术,听闻姚寄庭是姚老先生亲手带大的,那他的话……
“怎么救?”张翰林驻足问。
“请大人容我出去,替他施救。”
站在陆嵘的位置,目前只能听到左邻考生的声音,清朗温润,年纪应该不大。
张翰林凝眉片刻,朝他招手。姚老先生已经过世了,姚家男丁现在也只剩姚寄庭兄弟,但姚老太太还在,皇上敬重姚老太太为师母,每年都有赏赐,今日若姚寄庭救活了那考生,必定会传为一段妙手佳话,救不活,传到皇上耳中,有姚寄庭,皇上也不会过多追究。
得了许可,姚寄庭从容不迫地跨了出来,一身浅灰色绣云纹圆领春袍,侧脸清俊,论俊美远不如陆嵘、楚行等人,但他气度温润,完全当得起翩翩佳公子的美名,而且看年纪也就十七八岁,敢为了一个陌生人在春闱上挺身而出,这份勇气与仁心,着实令人佩服。
陆嵘眼露赞许。
姚寄庭蹲下前,察觉到陆嵘的注视,他看过去,见陆嵘点头致意,姚寄庭也微不可查地颔首,随即一心检查中年考生的情况。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陆嵘略通医理,但这种情况他毫无头绪,只见姚寄庭按按考生脖子,随即解开考生衣领露出胸膛,连续按其胸腹……
“咳……”
中年考生突然抽.搐了下,竟然真的活了过来,脸色苍白地打量身边人。
“你可有心疾?”姚寄庭平静地问。
中年考生茫然地点点头,点完反应过来了,一把推开姚寄庭,扑通跪在张翰林面前,“求大人允我回去继续答题!求大人了,求大人了……”边求边磕头。
张翰林心里十分看不起,这人因为一场科举就急得犯了心疾,这样的心境,即便考上了,估计也不会有所建树。但张翰林还是同意了,命两个考生速速回去,姚寄庭始终淡然,中年考生感激涕零,忙不迭地去了自己的号舍。死而复生,中年考生反倒领悟了什么似的,下笔如有神助,很快就写完了考卷。
答好了,中年考生失力般坐到了地上,一身虚汗。
再三检查一遍,中年考生对自己还算满意,看眼外面的蓝天,忽然记起刚刚救了他的那人。他出身贫寒,但三十多岁了,早已通晓人情世故,那公子衣料名贵,又能劝动考官答应他出来救人,家里肯定有背景。
有背景的贵人,还救了他的命,莫非老天爷存心要安排他结交贵人?
中年考生决定抓住这次机会。
傍晚收卷散场,中年考生紧紧盯着姚寄庭,顺便从旁人的招呼声中知晓了姚寄庭的姓氏,待走出考场,人群分散开了,中年考生急忙上前,郑重其事地朝姚寄庭行了一个大礼,“恩人救我性命,请受钱某一拜。”
姚寄庭认出了他,客气道:“兄台不必客气,我略懂医术,遇到兄台出事,理应尽力。”说完又劝钱考生去医馆再看看,然后也嘱咐了一些日常保养之法。可钱考生心心惦记着结交贵人,起初还想请姚寄庭吃饭进一步熟悉熟悉,后来见姚寄庭拒不肯应,钱考生便委婉地求问姚寄庭的身份,好登门道谢。
看出对方的意图,姚寄庭神色冷淡下来,他出于仁义之心搭救,却不愿被人当成垫脚石,一个人是想诚心交友,还是另有所图,他自认看得出来。冷声拒绝钱考生,姚寄庭抬脚欲走,可钱考生哪肯放过贵人,拉拉扯扯的,厚颜无耻,接近巴结之能事。
姚寄庭是君子,遇到这样的无赖,推推搡搡太难看,竟一时束手无策。
“寄庭,他是?”陆嵘在后面看了有一会儿了,此时再也看不下去,走到姚寄庭身边,冷冷地打量钱考生。
姚寄庭今年十八,小陆嵘九岁,陆嵘当年声名鹊起时,姚寄庭尚在学步,等他大了,陆嵘又因眼疾闭门不出,是以姚寄庭听说过陆嵘的名讳,却未曾见过真人。此时被陆嵘搭讪,姚寄庭心中不解,但他明白陆嵘的好意,顺势道:“一位同科,在考场有一面之缘,正要告辞。”
介绍都没介绍钱考生,在注重君子之风的书生圈里,姚寄庭这样的态度,要么说明他不懂礼仪,要么就是告诉别人,钱考生的品行,不值一交。
钱考生脸皮再厚,听到姚寄庭的话,感受着陆嵘甚至其他考生不屑的注视,脸也涨成了猪肝色,逃跑般离去。他走了,看热闹的人也陆陆续续散了。
姚寄庭这才朝陆嵘拱手,“多谢阁下解围,敢问阁下是?”
陆嵘面带浅笑,示意他边走边聊,“我姓陆,单名一个嵘……”
姚寄庭大惊,“原来你就是……”
陆嵘摆摆手,打断了姚寄庭未出口的景仰之词,“那些浮名都是外人抬举,寄庭就别打趣我了。考场里咱们见过,我号舍就在你右边,故而有幸目睹寄庭妙手回春的医术,有心结交,考场出来我一直跟在你后面,从你友人口中得知了你的名讳。”
姚寄庭忙自谦医术。
陆嵘微笑以对,瞥见长随孟全赶了过来,陆嵘拍拍姚寄庭肩膀,“家中派人来接,我先回去了,改日有机会一起下棋。”
姚寄庭在别人面前沉稳,如今收到大齐第一才子的示好,他难掩兴奋,马上道好。
陆嵘拱手告辞,转去与孟全碰头,先问妻子儿女。
“夫人、四姑娘都盼您快回去呢,四姑娘想亲自来接您,被夫人劝住了。”孟全笑着道。
陆嵘瞬间归心似箭,但跨上马车前,他还是扫了一眼姚寄庭的方向。
姚寄庭仍然站在原地,目光相对,展颜一笑。
陆嵘越看越满意,心情愉快地探进车厢。
☆、第050章
儿子今日考完,恰好兵部这两天比较闲,陆斩就提前回来了。
他与朱氏住在整个陆府最中央,距离大门也是最近的,萧氏料到丈夫回家会先拜见婆母朱氏,早早领着陆明玉姐弟俩来这边等。婆媳俩说话,崇哥儿、恒哥儿活泼好动,嚷嚷着要去院子里玩,朱氏舍不得拘着孩子们,叫女儿陆筠领包括陆明玉在内的三个“孩子”去玩。
“姐姐,要祖父!”恒哥儿很熟悉祖父祖母的院子,拉着陆明玉往前院使劲儿。别人都怕陆斩,也不知道为什么,恒哥儿就特别亲陆斩。
“我也要祖父!”崇哥儿跟着喊道。当初朱氏、萧氏婆媳俩几乎同时有孕,朱氏年纪大,早产了,因此崇哥儿虽然大侄子一个多月,人却比侄子矮点瘦点,但这只是跟恒哥儿比,与别人家的孩子比,崇哥儿算是个高的了,毕竟吃得好,乳母照顾地也周到。
“崇哥儿叫爹爹。”陆筠蹲下来,头疼地纠正弟弟。叔侄俩不在一起还好,到一块儿了,弟弟喊人就容易被恒哥儿带偏,多丢人啊,当叔叔的没有侄子懂事。
崇哥儿眨眨眼睛,咧嘴笑了,望着姐姐乖乖改口,“找爹爹。”
陆筠奖励地亲了弟弟一口,牵着弟弟站起来,同陆明玉道:“走吧阿暖,咱们去前院。”
陆明玉点点头,牵着恒哥儿跟在姑姑身后,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了姑姑身上。姑姑十二岁了,个子较同龄姑娘高挑,穿一身白底绣牡丹的裙子,身段窈窕纤细,隐隐有了大姑娘的绰约风韵,可姑姑单纯善良,远远没有其他京城闺秀的或深或浅的城府。
祖父、祖母都太宠爱姑姑,上辈子相看了不知多少人家,有几个祖母看上了,祖父却不同意,也不知道真的看出了男方的毛病,还是单纯想多留姑姑两年,未料留着留着,留到十六岁,姑姑被皇上看上了。
想到姑姑上辈子的红颜薄命,陆明玉心里难受,默默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