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今日早朝要议的事情不少,姚老太太瘫在椅子上默默求菩萨时,明惠帝正端坐在龙椅上听臣子启奏国事。明惠帝少年登基,在位多年,处理政务十分娴熟,一边听着臣子抑扬顿挫,还能分心观察别的大臣。
仿佛坐累了般,明惠帝在龙椅上挪了挪,一手手肘搭在龙椅扶手上,撑着下巴,脑袋自然而然地偏向了陆斩那一侧。陆斩五十六了,但他身强体健,看着要比实际年龄小上十来岁,苍松般站在那里,眼帘低垂,面冷如霜。
明惠帝与陆斩君臣二十多年,自然看得出,陆斩今日比平时更冷了几分。
收回视线,明惠帝盯着正在启奏的工部郎中,心思却还在陆斩那边。想到散朝后就要跟陆斩摊开了,生平第一次,明惠帝因为妃嫔事宜犯了愁,有那么一点点不知所措。
他没有主动要过女人。
皇后是先帝给他挑的,后来的几次选秀,都是太后安排的,他只管夜里翻牌子。太后病逝,他没有再选过秀,儿子生了几个,之前似乎还有秀女没有侍过寝,没必要再选新的进来。
陆筠是他第一次动心想要怜惜的女子,也是他主动为自己挑的第一个女人。陆筠若是普通官家之女,他大可以直接下旨封妃,再给她娘家些恩赏,可陆筠是陆斩的女儿,陆斩是他倚重多年的兵部尚书,明惠帝不能硬邦邦地直接把人要过来,虽然他有权这么做。
然而再犯愁,该说的还得说。
散朝后,明惠帝先走了,却叫总管太监郭邕去请陆斩到乾元宫面圣。
陆斩虎着脸点点头,看得郭邕暗暗心惊,一路都在担心陆斩冲动触怒了明惠帝,硬把喜事变仇事。好在陆斩只是憋了一晚的火,必须发.泄发.泄,摆了一路的臭脸色,真的到了乾元宫,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又恢复了平时的冷峻沉稳模样。
郭邕先进去回禀,再请陆斩过去,自己守在门外,不许人打扰。
“老臣叩见皇上。”
进来了,陆斩撩起衣摆就要行礼,明惠帝在书桌前站着呢,见此忙将人扶住,从容笑道:“朕少年登基,每遇内忧外患全靠陆卿提点解惑,二十多年下来,朕虽未正式拜师,心里却将陆卿当恩师倚重,私下召见,陆卿不必再行大礼。”
陆斩还弯着腰,盯着明惠帝衣袍上的金龙绣案,虎眸里闪过一道嘲讽。明惠帝对他确实不错,但之前君臣相处,明惠帝待他与旁的大臣无异,都是恩威并重,大多时候都是信赖的,偶尔说两句意味深长的话警示警示他们。现在好了,想要他女儿,便要拉近关系?
“皇上言重了,老臣才疏学浅,全靠皇上提拔才有今日,绝当不起帝师之名。”陆斩坚持要跪。
明惠帝不让他跪,看眼始终低着头的陆斩,他无奈道:“好了,朕也不跟你卖关子了,昨夜朕行事不够稳重,唐突了阿筠,只是朕要接她进宫,只能出此下策,才能避免更多世俗非议,还请陆卿体谅朕的苦心。”
陆斩在心里冷笑。皇上就是皇上,明明是他昨晚精心安排,仗势欺人诱女儿落网,现在却说得他对女儿多好似的。偏明惠帝这样自责开场,陆斩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满,谁能对皇上不满?可他若违心“体谅”,明惠帝马上就会“误解”他是赞成这门婚事的,再堵得他忌惮天威,糊里糊涂地默认下来。
陆斩退后两步,还是跪了下去,直言道:“皇上对小女用心良苦,老臣受宠若惊,只是小女嫁过一次,实在配不上皇上,且她生性卑怯,深居简出不善与人应酬,宫里都是贵人,老臣一不愿她战战兢兢终日惶恐,二不想她笨手笨脚得罪贵人,恳求皇上另求别家闺秀,忘了小女罢。”
他不愿意女儿进宫。
女儿配不上皇上,只是推辞,担心女儿在宫里抑郁不快才是真的。后宫妃嫔为了争宠,什么下三滥的招数使不出来?女儿绝不是与人斗狠的那块儿料,一不小心被人害了怎么办?他能教训姚寄庭,轮到明惠帝,他连怒容都不能露。
更何况,明惠帝三十七了,前面两个皇子都比女儿年长,他连孙女嫁给楚行都嫌楚行老,女儿真进了宫,便是一直受宠,再过二十来年……陆斩自己就是年过五旬,他不想服老,但现在每个月也就疼妻子十晚左右,妻子不要求更多是因为妻子也老了,换成明惠帝五十多,女儿才三十几,明惠帝能满足女儿吗?
夫妻之间,这种事必须考虑进去,陆斩还是想给女儿找个年纪合适的,让女婿陪女儿一起老,便是将来注定会有阴阳相隔,夫妻年纪近,孤零零的日子也不会太长。
他一心为女着想,明惠帝又何尝没考虑过这些?
再次扶起陆斩,明惠帝正色道:“陆卿,你的意思朕明白。阿筠也算是朕从小看到大的,朕知道她柔弱卑怯,所以等她进宫,朕会封她容妃,派可靠之人服侍她,除了见到皇后需要行礼,她不必看任何人脸色。至于你说阿筠进宫会战战兢兢,朕向你保证,朕会让阿筠过得比在陆家还开怀,朕会让她彻底忘了曾经在姚家受过的苦。”
最后一句,声音坚如玉石,掷地有声。
陆斩震惊地抬起头,没想到明惠帝会直言姚家。
明惠帝终究是帝王,软姿态做足了,他拍拍陆斩肩膀,最后道:“陆卿,朕喜欢阿筠,朕不想再看她足不出户郁郁寡欢,晚上你回府问问阿筠,如果她不愿意,朕不会强求。”
换言之,若陆筠答应,他陆斩的意见便不再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9章
难得回趟娘家,陆明玉早上陪姑姑坐了会儿,祖母那边交给母亲安抚,然后她便一心哄两个弟弟了。昨晚的事,姑姑嘴上没说,心里肯定是愿意进宫的,上辈子明惠帝能劝服祖父,这辈子应该也没问题,没有什么需要她担心。
“姐姐,你在咱们家住几晚?”
明媚秋光透过窗纱照到临窗的长榻上,屋里陆明玉背靠迎枕而坐,年哥儿、恒哥儿一左一右挨在姐姐身边。恒哥儿看着姐姐问话,年哥儿小心翼翼又好奇无比地轻轻摸姐姐的肚子,知道里面有他的外甥或外甥女。听哥哥问,年哥儿扭头,脆脆地道:“住到过年!”
陆明玉扑哧笑了出来。弟弟这么舍不得她,陆明玉稀罕地摸摸年哥儿脑袋,故意装出一副无奈的模样,“不行啊,你姐夫说了,傍晚他就过来接我。”
年哥儿抿了抿小嘴儿。
恒哥儿转转眼睛,兴奋道:“姐姐你藏起来,姐夫找不到你就走了!”
陆明玉笑得更开心了,弟弟们无忧无虑,一个比一个可爱,她确实想天天跟弟弟们在一起,只是想到国公府里的丈夫,陆明玉狡猾地转移了话题,问弟弟们最近有没有捣乱,功课做得怎么样。
她喜欢弟弟们,但更喜欢被楚行抱在怀里,闻他身上的味道。
傍晚红日西垂,陆家几个爷们还没回来,楚行先来了。彼时陆明玉已经做好了随时动身的准备,正在宁安堂陪祖母、母亲说话,小丫鬟跑来回禀,察觉长辈们揶揄的视线,陆明玉又羞又喜地低下了头,摆弄手里的帕子。
外面传来脚步声,很快,堂屋门口就多了一道身穿墨灰长袍的挺拔身影。陆明玉微微低着头,目光偷偷地斜向丈夫,没看他脸,视线却一直跟着他走,直到他走到堂屋中间。
“最近天气转凉,祖母、岳母身体可还好?”楚行低头行礼,恭声寒暄道。
他声音清冷,说起关怀的话来却显得特别诚心,朱氏虽然担忧女儿的大事,看到仪表堂堂的孙女婿,她还是满意地笑了,请楚行落座,“都好都好,倒是世谨,往后出门记得多加两件衣裳,别仗着年轻硬抗。”
“劳祖母惦念。”楚行再次行礼,坐到了朱氏左下首,对面就是萧氏娘俩。楚行看过去的时候,正好与妻子的目光对上,陆明玉一触即退,当着长辈们的面,楚行也迅速收回,丫鬟们端茶过来,他轻轻抿了一口。
女婿冷冰冰的,问什么答什么,这样的人相处最累,萧氏不知乖巧娇憨的女儿为何会喜欢这样的男人,她却快要坚持不住了,趁气氛变得更尴尬前劝道:“好了,阿暖在这边住了一晚,太夫人肯定挂念呢,你们俩早点回去吧。”
楚行颔首,起身离座,恭敬地朝萧氏婆媳俩告辞。
朱氏辈分大,没去送小辈,萧氏亲自送女儿女婿。出府路上,陆明玉亲昵地挽着母亲胳膊,听母亲说那些她都会背了的念叨,楚行落后一步,默默走在妻子身侧,时而回答两个小舅子的问题。
“路上慢点走。”到了马车前,望着车窗里女儿红润娇.嫩的小脸,萧氏眼里终于露出一丝不舍。
“知道了,娘快回去吧。”陆明玉笑着道,再叮嘱两个弟弟听话。
恒哥儿、年哥儿恋恋不舍地望着姐姐。
萧氏见女婿神色平和地在那儿站着,一副她们不先打住他绝对不会催促的耐心模样,她心里好笑,叫两个儿子退到身边,示意女婿也上车,“时候不早了,世谨有空再来。”
楚行点点头,“岳母想阿暖了,随时带恒哥儿、年哥儿过来坐坐,我祖母时常念叨您的。”
萧氏笑着道好。
楚行这才上车。
陆明玉最后朝家人招招手,马车便缓缓出发了。放下车帘,陆明玉感慨着转身,在娘家的时候想楚行,可是才上车,她又想家人了。坐正了,陆明玉悄悄看向一侧,就见楚行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姿端正。
陆明玉扭头看窗,她倒要看看,楚行能装到什么时候,结果脑袋才歪,腰上、腿弯就分别多了一双大手,同时发力。陆明玉情不自禁地笑,乖乖由男人将她抱到腿上。
“昨晚睡得可好?”楚行一手托她肩膀,一手轻轻压在她腹部,“吐了吗?”
陆明玉摇摇头,仰着脑袋,对上他深邃明亮的凤眼,她还是不太习惯,靠到他胸口说话,“我娘说我有福气,别人怀孩子都要闹腾一段时间,我就没那么大反应,好吃好睡的。”
好吃好睡……
楚行看着她白里透红的小脸,确实像好吃好睡的,只是想到自己昨晚快三更天才睡着,楚行再也压抑不住胸口的悸动,俯身去吻她嘴唇。男人俊脸凑过来地太突然,陆明玉下意识往旁躲了下。
没亲到人,楚行睁开眼睛,恰好车外传来路人的说话声,从未在马车里与妻子亲密过的男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太合适,他抿抿唇,重新坐正,只微微加大了抱她的力道。
他一本正经的,陆明玉缩在他怀里,却有一丝丝失望。
一晚不见,她也挺想他的。
只是楚行都收起了冲动,陆明玉可不好意思主动邀吻。捞起他腰间玉佩把玩,陆明玉笑着学弟弟的童言童语给他听,“恒哥儿说要把我藏起来,那样你找不到我,就自己回去了。国公爷,如果我真藏了,你会怎么做?”
调侃的时候,她喜欢喊他国公爷。
她嘴角翘着,桃花眼水润润的,灵动狡黠。楚行握住她手,想了想,浅笑道:“恒哥儿年哥儿年纪小,你陪他们玩玩也好,等我来了你再出来见我。”
陆明玉哼了声,垂眸道:“要是我不肯出来呢?”
楚行闻言,重新低头,对着她羞红的耳垂道:“那便掘地三尺,挖你出来。”
这是抓捕逃犯常说的话,陆明玉恼他不会用词,只是才说了一个“你”,男人突然压了过来。陆明玉没有任何准备,唇就被他捉住了,温柔而执着。像是春风吹来,冷了一冬的花草欣喜地在暖风里舒展身体,陆明玉慢慢抬手环住楚行脖子,柔柔地回应。
马车停下来时,楚行才艰难地抬起头。
陆明玉无力地软在他怀里,细.喘微微,一双美眸雾蒙蒙地望着他,媚态横生却不自知。楚行大手扣着她肩膀,好不容易才将她抱到旁边自己坐着,他闭上眼睛努力平复。
陆明玉扫眼他挡在腿上的大手,心扑通扑通地跳,口干.舌燥。从她怀疑自己有孕到今日,整整一个半月过去了,楚行忍得辛苦,每次强行断开,她心里也空荡荡的。
但有什么办法呢?为了孩子,只能忍着。
夫妻俩一个闭着眼睛,一个扭头看窗,陆明玉平静地快,楚行稍微费了会儿功夫才探身出去。陆明玉紧随随后,把手交给楚行,她咬唇看他,就见楚行俊脸白皙,任谁也看不出,前一刻他还在紧紧抱着她无声渴求……
这才是真正的道貌岸然吧?
陆明玉笑着下了车。
夫妻俩先去三秋堂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早就等着了,看到走在长孙身边姿色明艳的长孙媳妇,太夫人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出了陆筠的身影。亲姑侄,陆明玉与陆筠还是有几分相像的,特别是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比刚满月的孩童还纯净清澈,谁看了都想疼。
昨晚陆筠偶遇皇上那么大的事,早就传开了,太夫人亦有所耳闻。
聊了几句家常,太夫人十分自然地把话题转到了陆筠身上,“昨晚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姑姑受惊不小吧,现在可还好?”
陆明玉猜到长辈肯定会问起这事,坦然道:“早上我陪姑姑坐了会儿,瞧着像缓过来了……哎,都怪崇哥儿淘气,非要拽我姑姑去比试赢彩头,幸好皇舅舅出手迅速,不然姑姑真摔伤了,我祖父肯定要打崇哥儿一顿。”
大大方方地解释了一番。
她这样,太夫人反而不好再多打听,百姓们可以肆无忌惮的议论,她总不能直接问长孙媳妇皇上对她姑姑的心思吧?
“没受伤就好。”太夫人松了口气,再关心两句,就放他们小两口走了。至于明惠帝到底看上陆筠没有,等吧,这两天应该就有消息传出来。
陆家。
陆斩赶在日落之前回府了,换过常服,负手在堂屋走了两圈,叫上妻子一起去找女儿。只有妻子在场,他才能多跟女儿说两句,否则女儿一低头一脸红,他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阿筠,皇上欲接你进宫,你怎么想?”坐在内室的椅子上,看着半躲在妻子身后的女儿,陆斩心情复杂地问。
陆筠抿唇,脸慢慢地红了。
陆斩看向妻子,朱氏无奈地摇摇头,白日她知晓来龙去脉后,已经问过女儿了,女儿开始扭捏,后来终于松口,小声地说听他们做主。之前她希望女儿再嫁,女儿都是摇头,连相看都不要看,这回却改口了,意思还不明显?
陆斩昨晚就看出点征兆了,想到明惠帝胸有成竹的那番话,陆斩烦躁地皱眉,看着女儿绣鞋问:“阿筠,他是皇上,他宫里有皇后有那么多妃嫔,以后说不定还会选秀,现在他对你好,只是图一时新鲜,等他再去别的妃嫔那边,你怎么办?”
陆筠听了,脸上的羞红飞快退了下去。
但这个问题,她白日想过了。如果没有明惠帝,她这辈子也不打算再嫁人,一日不嫁,父母就会多为她操心一日,她一个老姑娘,总住在家里,外面肯定会有闲话,进宫了,便再没有那些烦恼。
至于明惠帝……
陆筠苦笑了下。
明惠帝对她好,她就受着,明惠帝厌烦她了,她就一个人安静地过,养养花种种草,进宫时就知他有妃嫔,不期待他一心一意,又怎会为此烦恼?最主要的是,经过昨晚,她与明惠帝已经卷到一起了,不进宫,只会传出更多难听的话。
抬起眼帘,陆筠第一次在严父面前坚持自己的决定,“爹爹,您答应吧,女儿……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0章
八月了,日头落得越来越早,姚寄庭忙完手头的一些文书差事,从户部出来,天色已暗。身边有同僚匆匆经过,那是前日还与他相谈甚欢的人,可是今天,所有人好像都在躲着他。
姚寄庭猜到了,肯定又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没人告诉他,他试着去分辨那些窃窃私语,只是他一靠近,同僚们就会低头各忙各的,或是转移话题搪塞过去。
姚寄庭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马车在宫门外候着,长随看到他,立即别开眼,一副不知该怎么开口的样子。姚寄庭皱眉,宫门口官员们陆续出来,姚寄庭先跨上马车,等马车离皇城远了,他才挑开车帘,确定附近没有人,低声问赶车的长随:“出什么事了?”
长随不想说,不想自家主子难堪、痛心,可这种事情根本瞒不住的。
他吞吞吐吐的,将今日从别人口中听说的传闻复述了一遍,回头见主子脸色惨白,长随赶紧道:“公子,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咱们都不清楚,那些闲话都当不得真……”
没等他说完,姚寄庭猛地退回车厢,放下帘子,人就跌坐了下去。
陆筠险些摔倒,皇上英雄救美,还派廖指挥使护送陆筠回府?
阿筠,他的阿筠……
姚寄庭捂住嘴,仰头靠到车板上,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有多美,没人比他更清楚,有次她坐在榻上做针线,他偷偷地走进屋,走到她身后,再猛地抱住她,她吓得尖叫出声,花容失色,认出他后马上红了脸颊,乖乖地给他哄给她亲。昨晚她从梅花桩跌下来,被皇上抱住时,是不是露出了同样的惊慌,是不是也羞红了脸庞?
她那样美,她身子那样软,她惊慌的眼睛那样惹人怜惜,皇上怎会不动心?所以,她要进宫了?
姚寄庭不想哭,可他忍不住了。
一年了,他还是忘不了她,不想忘,躺在她曾经睡过的床上,他没有一晚睡过好觉,睡前想她,梦里梦见的还是她。他不止一次找过陆三爷,求他原谅他一次,求陆三爷让他见她一面,至少让陆筠知道他有多想她,可陆家谁都不肯帮他。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她没有再嫁,姚寄庭犹抱一分希望,直到今早祖母再次以死相逼,姚寄庭不得不答应去相看柳家二姑娘。是报应吗?他才决定娶别人,她便也要改嫁旁人?
可是怪谁呢,怪他拥有时没有好好珍惜……
姚寄庭死死地捂着嘴,只觉得外面天是暗的,他的心也暗了,这辈子都再也亮不起来了。
“公子?”马车停在了姚家府邸前,长随等了会儿不见主子下来,他有点担心,走到车前低声唤道,“公子,到了。”
“把车赶到院门前。”车里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像一棵青翠柏树突然被风卷走了体内所有水,了无生机。
长随叹口气,默默赶车往里走。
一下车,姚寄庭便大步走进卧房,房门紧闭,谁都不见。姚老太太这一天过得都魂不守舍,得知孙子回来了,一来想跟孙子商量商量对策,二来也是担心孙子听到闲言碎语难受,急慌慌赶来这边。
“寄庭,寄庭你开门,祖母有话跟你说。”打发走下人,姚老太太轻轻地拍门道。
姚寄庭面朝里躺在床上,听到祖母的声音,那道他厌烦已久却又不得不听的声音,他拉起被子盖住脑袋。门外姚老太太继续喊孙子,姚寄庭多少还是能听到声音的,忍了许久,他终于回道:“祖母,我很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才二十几岁的男人,声音却像看破红尘一样,沧桑无力。
姚老太太吓到了,那高高举起准备拍门的手,慢慢地放了下去。
这一晚,偌大的京城,不知多少人彻夜难眠。
夜色沉沉,乾元宫后殿,明惠帝同样辗转反侧。他是皇上,白日里他很有信心陆斩最终会妥协,可处理完一日的政事,晚上一趟下来,他就忍不住担心,担心陆斩劝服了陆筠,陆筠听从父命,真的不愿进宫。果真如此,他该怎么办?出尔反尔?
堂堂九五之尊,怎能食言?
可他真的喜欢陆筠,她小的时候,他只把她当孩子喜欢,她长大了,他开始把她当成女人,此时再回忆她幼时进宫的几次相处,竟然会情不自禁地笑,恨不得重新回去,那么他一定会年年都叫她进宫,亲眼看她从一个孩子长成闭月羞花的大姑娘。
睡不着,明惠帝披上外袍,慢慢走到窗前。
窗外夜色如水,明月皎洁挂在天上,明惠帝仰头望月,昨夜与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渐渐地重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陆筠慌乱躲闪的眼神,她紧张不安地挣扎,她低头抿唇的模样……
面朝明月,明惠帝无声地笑了。
只要她肯进宫,他就给她他能给的所有宠爱。
~
早朝散后,明惠帝再次将陆斩叫到了乾元宫。
“朕昨夜一晚没睡,想必陆卿与朕一样?”明惠帝坐在龙椅上,黑眸坦荡地看着陆斩。虽然贵为天子,但明惠帝有自知之明,他年长陆筠太多,他有妃嫔,在疼爱女儿的陆斩那边,他绝不是一个好女婿人选。明惠帝真心喜欢陆筠,面对她的家人,明惠帝愿意以诚相待,顺便也让陆斩知道,他对陆筠,不是一时的色.迷心窍。
明惠帝说的是实话,陆斩却不怎么信,明惠帝登基二十多年,早就深谙言辞之巧,想拉拢一个臣子,自然会挑最让那臣子舒服的话说。但真假都没关系,女儿的心已经被明惠帝骗走了,陆斩不忍女儿失望,也不敢违逆明惠帝的意思。
撩起衣摆,陆斩肃容跪下,朝明惠帝磕头:“皇上,臣只有一事相求。”
明惠帝已经冲了过来,攥住陆斩胳膊要扶他,“有话好说,你何必如此?”
陆斩臂膀用力,额头贴着地面,继续道:“承蒙皇上厚爱,不嫌阿筠嫁过人,老臣理当感激涕零,高高兴兴地送她进宫,只是阿筠卑怯柔弱,待人赤城毫无心机,老臣之前才顾虑重重。如今阿筠愿意进宫服侍皇上,位分不重要,老臣只求皇上护她周全,其他别无所愿。”
明惠帝扶起陆斩,目光坚定,“陆卿放心,朕向你保证,阿筠在朕身边,定会安享一世荣华。”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1章
陆斩同意女儿进宫了,明惠帝下诏书之前,却还得同皇后打声招呼。
后半晌忙完政事,明惠帝移步去了昭阳宫。
万皇后这几天都挺高兴的,儿媳妇庆王妃又诊出了喜脉,前面已经连续生了两个女儿,这次怎么都该是儿子,后宫大体上安定无事,万皇后便亲手拿起针线,想给明年出生的嫡孙做件小衣裳。
缝完一条袖子,她的大宫女兰歆小步赶了过来,“娘娘,皇上来了。”
万皇后手一抖,指腹瞬间传来刺痛。
但万皇后眉头都没皱一下,示意兰歆先去接驾,她飞快吮下指腹,收好针线穿好鞋子,面容平静地去了堂屋,在门口撞见一身明黄龙袍的男人,忙低头行礼,“皇上。”
明惠帝点点头,径自去了东次间,瞧见针线筐里的小儿衣裳,男娃样式,明惠帝想了想,一边坐到榻上一边问道:“给培哥儿做的?”
福王府的三皇孙乳名叫培哥儿。
万皇后为他倒茶,笑着道:“培哥儿衣裳够多了,老大媳妇又有了好消息,这是给那边的。”
明惠帝嗯了声,捡起小衣裳翻看,心思却并不在孙辈上。放下缂丝缎子,明惠帝示意万皇后也坐,然后端起茶碗,闲聊般地道:“中秋那晚朕微服出宫,偶遇陆卿爱女陆筠,小丫头一晃眼都十八了,朕见她柔顺可爱,决定接她进宫,你觉得封她什么位分合适?”
说完了,目光终于落到了万皇后脸上。
万皇后面露惊讶,过了会儿才笑道:“我记得,阿筠小时候皇上就很喜欢她吧?这可真是缘分。位分的话,陆大人辅佐皇上多年,忠心耿耿,几个儿子也都是栋梁之才,不如先封阿筠贵人,侍寝后再提到嫔位?”
其他秀女,侍寝升贵人,有喜了才升嫔,陆筠一个嫁过人的,相当于进宫就能封嫔,万皇后觉得,这样安排已经足够彰显明惠帝对陆筠的那几乎人人皆知的宠爱,以及对陆家父子的看重。
万皇后探究地观察对面的天子。
明惠帝微微皱眉,“不必那么麻烦,四妃之位尚缺一妃,直接封阿筠为妃吧,那晚朕行事草率连累她被百姓非议,封妃也算是一点补偿。”
万皇后难以察觉地抿了下唇,恭顺道:“皇上所言极是,那皇上可想好阿筠的封号了?”
明惠帝略加思忖,道:“阿筠娴静贞淑,温惠柔嘉,朕觉得‘容’字不错。”
容妃?
万皇后心里苦笑,皇上早就想好了吧,倒要来她这里做样子。
曾经因为娘家人被明惠帝冷落了多年,万皇后纵使对此事有所不满,她也不敢再得罪明惠帝,故违心附和了一番。明惠帝过来就是为了陆筠进宫的事,说完了,他就走了。
对万皇后,明惠帝从未喜欢过,先皇安排皇后给他是为了子嗣,明惠帝便履行一个丈夫的职责,对一个大他三岁的女人,明惠帝生不出任何怜惜。后来已故的承恩侯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明惠帝收拾完狼子野心的国丈,看在儿子的份上才没有动皇后。
送走明惠帝,万皇后一个人回到卧房,愁眉紧锁。
昨天她就得到中秋夜的消息了,一直在担心皇上会接陆筠进宫,没想到担心竟然成了真。陆筠年轻貌美,身份显赫,皇上喜欢她喜欢到了连她嫁过人都不在乎,初封便封容妃,这般的盛宠,将来一旦陆筠生了皇子,而皇上又年富力强……
鬼使神差的,万皇后忽然想到了陆家的子孙们,陆嵘兄弟几个,到他们的儿子,要么文要么武,就没有不出彩的。朱氏只是一个村姑,她生的儿子却是陆家兄弟里最聪明最前程似锦的状元郎,陆筠那么像朱氏,会不会与朱氏一样,自己蠢,子女却都是人中龙凤?
再想想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平庸一个呆傻,万皇后眼里突然掠过一道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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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朝,明惠帝下旨封陆筠为容妃,命钦天监、礼部、工部筹备。
圣旨一出,满朝哗然,文武大臣们全都看向了陆斩。
陆斩肃容跪拜,叩谢皇恩。
几个御史互相看了眼,有个胆大的出列,称陆筠品行有瑕,不堪皇上如此盛宠,因大齐高祖皇上的孝康皇后也是再嫁之女,他不敢指责陆筠再嫁,只能攻歼陆筠的妒妇之名,请明惠帝降低陆筠的初封位分。
“品行有瑕?”明惠帝端坐于龙椅上,闻言面露讽刺:“朕也曾听说市井之间有些流言蜚语,下旨前特命人暗查,证实那些不过是子虚乌有,赵卿敢出此言,莫非握有朕没能查出来的实证?”
赵御史顿时额头冒汗,这两日京城大街小巷都在传明惠帝、陆筠与姚家的事,他只是听说过坊间议论,但无风不起浪,如果陆筠不是妒妇,传言是怎么来的?
“微臣,微臣是听人议论……”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赵卿身为御史,连这道理都不懂吗?”明惠帝脸色沉了下来,狭长眼眸冷冷地盯着几位御史,“御史之责,纠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朕倚重诸位为耳目风纪,尔等遇到有违礼法之事,应先明辨是非,再上达天听,而非妄信坊间传闻,同那些无知妇人一样以讹传讹,辜负朕之信任。”
“微臣失察,请皇上恕罪。” 天威赫赫,赵御史悔得肠子都青了,惶恐跪下请罪,心里把刚刚用眼神怂恿他的同僚狠狠骂了一通,早知对方没有出来,他何必触这个霉头。
明惠帝扫眼其他臣子,厉声罢了赵御史的官,杀鸡儆猴。
当天傍晚,随着官员们陆续回府,明惠帝的封妃旨意与赵御史妄言丢官一事,也迅速传了出去。
第二天姚寄庭告了假,没去户部当差,也就是在当天上午,柳家派人给姚老太太送了口信,称柳夫人偶感风寒,明日无法去安国寺进香了。姚老太太失魂落魄的,躺在榻上有气无力。
早在明惠帝的旨意出来时,她就料到了柳家会悔婚。
陆筠注定要进宫了,姚家完了。
姚老太太心口堵得慌,堵得她脑仁疼,疼得她想冲到陆家,打死那个狐媚惑主的贱人。陆筠凭什么进宫,凭什么害得她孙子一蹶不振,害他们姚家落得今天的光景,再无出头之日?
“老太太,老太太,不好了,公子他,他……”
外面传来姚寄庭身边大丫鬟如意慌里慌张的声音,姚老太太强撑着靠到床头,皱眉看向门口。如意很快露出身影,看到姚老太太,她扑通跪了下去,低头痛哭,“老太太,公子他,他不让我们在屋里伺候,他,他把头发都剪了……”
姚老太太闻言,眼珠子一凸,紧跟着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丫鬟们手忙脚乱地过来伺候。
“滚,都给我滚!”姚老太太抹把嘴角,踉跄着爬下床,拄着拐杖朝孙子那边赶去,走到半路,迎面就见一个穿灰袍的断发男子慢慢地从月亮门那一边转了过来。男人脚步缓慢,脸色苍白,双眼无神,正是姚寄庭。
“寄庭……”姚老太太嘴唇哆嗦,手里的拐杖倒了下去。
“祖母,您想要孙子光宗耀祖,孙子做不到了,您想要姚家子孙满门,孙子的心死了,也做不到了。我已经写信给大哥,不日大哥便会过来接您,祖母的教养之恩,孙子来生再报。”
姚寄庭跪到祖母面前,慢慢地磕了三个头。
姚老太太泪如雨下,扑下去死死地抱住孙子,疼得心被人挖出来一样,“你这是何苦,这是何苦啊,她就那么好,让你惦记成这样,连祖母都不要了……寄庭,寄庭,你是想要祖母疼死啊……”
姚寄庭木木地跪着,眼帘低垂,听着祖母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眼底一片平静。
阿筠要进宫了,要做皇上的妃子,一想到她被皇上宠幸的情形,他就浑身发疼,一想到继续留在京城会被人耻笑,他就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但姚寄庭不想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他会继续活着,去别的地方活着,远离京城。
“祖母,您多保重,恕寄庭不孝,不能再在您身边侍奉。”
默默听祖母哭了许久,姚寄庭坚定地扯开祖母双手,站了起来。姚老太太哭声更惨,抱着孙子腿不让他走,姚寄庭再次将人推开,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去。姚老太太哭嚎着命人去阻拦,只是姚寄庭这样不正常,谁敢拦?
两刻钟后,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南城门,一路朝南而去。
楚国公府,因为暗中派人盯着姚家,太夫人第一个得到了消息。
她恨铁不成钢地攥紧了茶碗。皇上接陆筠进宫,御史不顶用,唯一还能坏事的便是姚家,姚老太爷是帝师,只要姚老太太闹起来,明惠帝便是武断专行,一世英名也会因陆筠受损,此时明惠帝贪图美色不在乎,将来总有后悔的那日。可姚寄庭灰溜溜走了,明惠帝顺风顺水地得了陆筠,哪还会计较?若陆筠受宠生子,庆王就又多了一个劲敌,毕竟明惠帝才三十多,足以活到小皇子封王娶妻。
“姚老太太呢?”太夫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姚寄庭出家了,姚老太太肯定恨死陆筠了吧?
派去盯梢的管事迟疑着道:“好像,好像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