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抱着女儿,故作严肃地告诫道:“嘉宁是你表姐,表姐不欺负你,你也不许欺负表姐,让我知道,罚你再也不许出宫。”
端慧公主撒娇地钻到母亲怀里。
林氏强颜欢笑:“都是嘉宁不懂事,娘娘就别怪公主了。”
淑妃自责道:“嫂子不用安慰我,是我把端慧宠坏了……”
太夫人及时当和事老,气氛缓和了,她笑道:“不早了,娘娘好好哄哄公主,我们先告退了。”
淑妃亲自将母亲一行人送出长春宫。
出宫的路上,林氏很想牵着女儿,但那不合规矩,婆母在身边,她得先做一个孝敬的儿媳妇,寸步不离婆母。庭芳温柔,早早就把妹妹的小胖手抓到了手里,宫中不便说话,她就替妹妹暖手。因为后怕,宋嘉宁手是凉的,被温柔姐姐暖了一路,彻底走出宫门后,宋嘉宁也终于不怕了。
郭伯言被宣德帝绊住了,派人来传话,叫娘几个先回府。
林氏扶太夫人上车,转身见女儿与庭芳牵着手,胖乎乎的脸蛋恢复了红润,林氏目光温柔下来,感激地看庭芳一眼,上了她的马车。长辈们都上去了,庭芳这才牵着妹妹走向她们那辆,让妹妹先上,并亲手扶妹妹。
“谢谢姐姐。”宋嘉宁甜甜地道。
庭芳柔柔笑,郭骁站在一侧,单手放在背后,看着被妹妹握住的那只小胖手,他食指动了动,却只能扶亲妹妹上车。两个小姑娘都坐好了,丫鬟放下车帘的那瞬间,郭骁看见妹妹将宋嘉宁搂到怀里,宋嘉宁只露出半边肉嘟嘟的脸蛋。
回府路上,知晓了来龙去脉,庭芳柔声安慰妹妹:“端慧是公主,脾气比一般人大,安安以后尽量别招惹她吧。”除此之外,没有旁的办法,人家是公主,她这个表姐都没资格像管教自家妹妹那样劝阻。
宋嘉宁靠着姐姐,乖乖点头,水汪汪的杏眼呆呆地对着晃动的窗帘发怔。进了一次宫,莫名其妙得罪了端慧公主,还在未来皇上那留下了癞蛤蟆的坏印象,如果可以,这辈子宋嘉宁都不想再进宫了。
回了国公府,太夫人叫郭骁、庭芳先散,单独将林氏、宋嘉宁带回了她的畅心院。
丫鬟们都退了出去,林氏看看女儿,主动对婆母道:“母亲,是我没管教好嘉宁……”
太夫人摆摆手,制止了儿媳妇的自责,然后将宋嘉宁叫到身边,拉着孙女的小胖手,慈爱地道:“安安啊,你把宫里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祖母听,实话实说,谁都不用顾忌,放心,祖母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没糊涂呢。”
老人家太和蔼,宋嘉宁眨巴眨巴眼睛,小声说了起来。
太夫人拍拍她的小手,疑惑道:“这么说来,安安没错啊,那你为何要给公主下跪?”
宋嘉宁一下子就哭了,豆大的泪疙瘩往下掉,她也不想跪,可……
“我怕公主罚我。”低着脑袋,宋嘉宁眼泪越来越多,将前世被罚跪的委屈也哭了出来。
林氏心酸地偏过头,努力憋着泪。为了给女儿撑腰,她用性命威胁跟郭伯言要了正妻的名分,却没料到,女儿与国公府的兄妹相处融洽,受的第一次委屈竟然来自宫中。那可是公主,她再心疼,都束手无策。
娘俩都跟受气的小媳妇似的,太夫人好笑又无奈,卑微惯了的平民一步登天,有的适应呢。
林氏做的还不错,太夫人一边替宋嘉宁擦泪一边语重心长地道:“接下来的话,祖母只说一次,安安记在心里,别对任何人讲,姐姐也不行。”
宋嘉宁茫然地抬起头。
小丫头睫毛上挂着泪,着实惹人怜爱,太夫人完全能理解长孙对继妹的维护,一个又乖又漂亮的妹妹,谁不喜欢呢?抹掉宋嘉宁脸上新落的泪珠,太夫人低声道:“安安现在姓郭,是国公府的四姑娘,别说你没犯错,就算你言语冲撞了公主,只要不是太过分,你都不用向她下跪磕头。安安你记住,现在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咱们郭家姑娘的体面,不能再把自己当宋家姑娘看了,知道吗?你不能,别人也不能,除非她想得罪咱们郭家。”
她必须纠正这个孙女骨子里的卑怯,今日都是自家人,跪也就跪了,跪公主不算太丢人,若他日别的官员之女欺负孙女,孙女一害怕就下跪或是没错也认错,那绝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宋嘉宁呆住了。
郭伯言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宋嘉宁没放在心上,觉得郭伯言只是随口说说,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她做不到真把自己当郭家嫡出姑娘看,但现在,太夫人也这么说了。郭伯言可能想哄母亲开心,太夫人完全没有那个必要。
难道说,她真的可以……
小丫头面露迷茫,太夫人鼓励地点点头,扶着孙女肩膀道:“以后要昂首挺胸,摆出国公府四姑娘的气势来,就算闯了祸,还有你父亲扛着呢。”娇娇憨憨的胖丫头,能闯什么祸,换成三房的云芳孙女,太夫人肯定不会这么说。胆小的要鼓励,骄纵的得压着。
宋嘉宁用力点头,真的明白了。
太夫人欣慰笑,松开孙女,对林氏道:“好了,你们娘俩回去说贴己话吧。”
林氏由衷地感激婆母,郑重行了一个大礼,牵着女儿走了。
该问的太夫人都问了,女儿的委屈已经得到足够的安抚,进了内室,看着女儿肉嘟嘟的小脸,林氏终于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女儿没错,错在她这个母亲,遇见郭伯言之前,她整日怀念亡夫疏忽了女儿,改嫁郭伯言后,她总是担心女儿被国公府的公子姑娘们欺负,防着这个观察那个,却没想到女儿的教养。
事到如今,她可以不约束女儿的饭量,但言行举止气度涵养,都得抓紧了。
“太夫人的意思,安安明白了吗?”林氏轻声问。
宋嘉宁点头,不好意思地道:“娘,以后就算端慧公主生气,我也不跪了,您别担心。”
林氏嗯了声,话题一转,正色道:“明天开始,你去跟岑嬷嬷学规矩,不能再小家子气了。”
宋嘉宁只是贪吃,并不是很懒,继续点头。
娘俩正聊着,郭伯言回来了,出宫前他去了一趟长春宫,听外甥女委屈哒哒地告了儿子一状。得知继女在林氏房里,郭伯言没让丫鬟们通传,退回前院书房,命人传世子。
郭骁很快就到。
郭伯言劈头盖脸训了一顿:“身为兄长,你维护嘉宁是应该的,这点没错,但你明知端慧的脾气,为何还刺激她?到头来还不是算在嘉宁头上了?这点小事都解决不好,将来如何放心让你去办朝廷大事?”
一个继妹一个表妹,两个都哄一哄,很难吗?非要把事情闹大。
郭骁垂眸道:“儿子知错了。”
郭伯言盯着儿子,冷哼一声,知错,他怎么没看出来?
“寻个新鲜玩意送进宫,哄好你表妹。”外甥女开心了,才能忘了这段不快,才能不记恨嘉宁。
郭骁告辞:“儿子马上去办。”
训完儿子,郭伯言随手捞起一卷闲书,看了两刻钟,再次去了后院。
宋嘉宁已经走了,林氏心事重重地坐在窗边,听到外面的动静,忙迎了出去,对上郭伯言冷峻的脸庞,林氏登时心虚了。今日这事,女儿确实没错,但最后的结果,女儿气哭了端慧公主,又丢了郭家的体面,郭伯言会不会……
新婚三日,这是郭伯言第一次在林氏脸上看到惧怕、客气、羞臊之外的情绪。
他心中暗爽,肃容道:“宫里的事,我听人说了。”
林氏心里咯噔一下,紧张道:“国公爷,都怪我,我……”
话未说完,红唇突然被他手指按住,指腹粗粝,有明显的茧子。林氏失语,清澈的杏眼慌乱地望着他,郭伯言笑了,如冰雪初融,食指在她柔软唇瓣上流连片刻,才放下手道:“端慧刁蛮,让你们娘俩受委屈了。”
没有责怪,只有安抚,在亲妹妹亲外甥女与续弦继女之间,这个男人,选择公允行事。
林氏心安了,与郭伯言对视片刻,她低下头,轻声道谢,顺带替端慧公主说了几句话。
“真贤淑。”郭伯言笑着落座,目光不离娇妻。
林氏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一边倒茶一边商量正事:“国公爷,我想请岑嬷嬷教教嘉宁,您看行吗?”
郭伯言看着她细白如玉的小手,心不在焉道:“应该的,你不提,我也要跟你说。”
他能想到这点,说明他真的在意女儿,林氏心里一暖,声音都柔了几分,玉手托着茶碗,迈着细碎的步子稳稳送到郭伯言面前。
郭伯言一手接茶,一手攥住她欲缩回的手,目光如火,烧红了林氏的脸。
郭伯言喉头滚动,茶也不喝了,一把将美人拉到腿上抱着,急去吃她口中甘甜。
两刻钟后,外间候着的秋月、采薇,惊闻一声娇脆莺啼,伴随着惹人遐思的桌椅挪动声。二女互视一眼,脸都红了,放轻脚步退出堂屋,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听到。那为何脸红?日头晒得!
第22章 022
半晌荒唐,被郭伯言抱到帐中时, 林氏两条细腿依然无法并拢, 是被郭伯言给按平的, 就这还控制不住地一直打颤,足见刚刚在书桌前有多累。林氏臊极了, 抓起被子蒙住自己, 心乱如麻,前两晚不提, 今天这次, 她无论如何都否认不了, 她确实从郭伯言身上得到了愉悦。
“你啊,身子骨太娇气了。”郭伯言俯身,抱着被团道,鼻子隔着被子蹭她脑袋, “若是在战场,你这样的小兵, 我骑马经过随便踹一脚便能要了你半条命。”
林氏全身都软了,她信, 这个男人力气太大, 何须骑马,他就像一匹马,还是最膘肥体壮的那匹, 一跑起来就不会停。
“你歇会儿, 我去看看安安, 晌午叫她自己吃。”扒下被子,郭伯言别有深意地说。
林氏闭着眼睛,脸更红了,马上就要用午饭了,她这样,绝对起不来了。
捉住她唇又吃了一会儿,郭伯言餍足地起身,收拾好衣裳,他绕过屏风来到桌前,端茶倒水时,无意瞥见地上的一滩水渍。郭伯言笑了,嘴里喝着茶,眼睛瞄向薄纱屏风另一侧的床榻,回想林氏那妖精都不如的绝世风情,郭伯言顿觉无比畅快。
功名利禄他都有了,年近不惑遇见林氏这样的绝色,他这一生,足矣。
爱屋及乌,郭伯言真心把林氏的女儿当亲女儿看,好好安慰一番,再回来陪林氏用饭,饭后夫妻俩一块儿歇晌,因为饭前吃过一顿,歇晌时郭伯言还算老实。睡了半个时辰,林氏准备起来,郭伯言大手一捞将人抱住,拱着她中衣领子道:“再躺会儿。”
林氏按住衣襟,轻声道:“一会儿二弟妹要来了。”
太夫人真的一点都没有瞧不起她,敬茶当日就说了,以后内宅由她主持中馈,忙完新婚两日便让二夫人把对牌、账本交过来。但太夫人也说了,她刚上手,对国公府还不熟悉,这个年要她与二夫人一同操持年礼、宴请各项事宜,出了正月再由她这个国公夫人一人管家。
合情合理,林氏越发敬佩这位婆母了,否则真让新婚的她马上接手,一定会出乱子,国公府可不是一般的小门小户。
郭伯言清醒过来,躺着看她,低低道:“母亲信任你,我也信你,好好跟弟妹学。”既然娶了,他便希望这个美人能做个贤妻良母,帮他打理好内宅,而不是单单在床上满足他。说到底,他没把林氏当普通的美人看。
林氏点头:“我知道。”
梳洗打扮,林氏去了暖阁,一边温习婚前郭伯言交给她的郭家亲朋好友的名册,一边等二夫人。坐了小半个时辰,二夫人来了,让林氏意外的是,三夫人居然也来了,还带着两岁的尚哥儿。
“我一个人待着没意思,过来跟嫂子亲近亲近。”三夫人笑着说,一双丹凤眼隐晦地打量林氏,见林氏肌肤胜雪,一身素雅的家常衣裳也掩饰不住美人眼角眉梢的风情,尤其是新嫁娘被房中事滋润出来的妩媚,三夫人不由有点泛酸。
老天爷就是这么不公平,一个商家出身的平民寡妇,就因为长得好,硬是压了名门出身的她与二嫂一头。二嫂云淡风轻的不知道真不介意还是装大度,反正她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倒要好好摸摸林氏的底细。
林氏全副心思都在接管内宅事务上,并没注意到三夫人探究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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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忙碌正事,宋嘉宁还在后院睡懒觉,明天就要学规矩了,她格外珍惜这个下午,醒了也不想起来,赖在暖呼呼的被窝里琢磨小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九儿快步赶了进来,人未到床前,声音先传进了帐中:“姑娘快起来吧,世子爷、大姑娘来看您了!”
宋嘉宁骨碌坐了起来,匆匆下地让丫鬟服侍穿衣,等她洗完脸梳完头出现在厅堂时,郭骁、庭芳兄妹已经等了一刻钟了。庭芳柔柔地笑,郭骁冷冷扫眼宋嘉宁,盯着继妹残存枕头印儿的胖脸蛋道:“什么时候了,还睡?”
一副威严兄长的样子。
宋嘉宁耷拉下脑袋,乖乖认错:“以后不了。”
郭骁看她低头就来气,要不是她软柿子一样,旁人敢轻易欺负她?上午在宫中,他都保证不会出事了,宋嘉宁竟然进门就朝端慧公主下跪磕头,好像他这个兄长护不住她似的,气得郭骁差点就走过去,不管不顾地将人拎起来。
“哥哥又吓唬人,快告诉安安你干什么来了。”庭芳扶着宋嘉宁肩膀将人推到郭骁面前,笑盈盈地道。
宋嘉宁困惑地瞅了瞅郭骁,是啊,庭芳姐姐找她玩很正常,郭骁来做什么?
郭骁抿唇,朝长随阿顺使个眼色。
阿顺与郭骁差不多的年纪,肤白唇红,五官周正,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弯着腰将一黄花梨食盒放到桌案上,一边打开盖子一边殷勤地道:“世子爷说四姑娘今日受了委屈,特意命小的去刘记买了几样吃食哄四姑娘开心,您瞧瞧,还热乎呢。”
郭骁不悦地斜了他一眼。
阿顺只当没看见,挪开食盒上面保热的盖子,热气迎面而来。宋嘉宁低头,只见食盒下层分成了四个小隔间,每个隔间里都摆着两块儿冒着热气的山药糕,香气扑鼻。阿顺在旁边介绍:“这个是枣泥馅儿的,这个是豆沙馅儿的,这是南瓜馅儿的,这是干果馅儿的。四姑娘可能不知道,刘记是咱们京城最有名的糕点铺子,一般的小官小户想吃,都得提前派人排队等着。”
宋嘉宁偷偷地咽口水。她自然听说过刘记,上辈子每次郭骁去庄子上看她,都会带盒刘记的糕点,那口味,她终身难忘。只是,那时郭骁把她当禁脔养,现在他不是厌恶她吗,为何突然要送糕点哄她开心?
就像知道她的疑惑似的,郭骁冷声道:“父亲说,上午的事怪我没处置好,端慧那边我已派人送了礼,她应该不会再与你计较,这个是补偿你的,希望你别怪为兄。”
后面一句,说的冷飕飕的,摆明了是讽刺。
宋嘉宁懂了,郭骁没想哄她,只是做给继父看,如此这盒山药糕就相当于继父送她的,可以吃。
宋嘉宁心里美美的,躲在庭芳身侧小声客气道:“大哥别这么说,大哥明明帮了我很多,回头我会向父亲解释,真的不怪你。”
郭骁不屑道:“免了,你去解释,父亲又要训我。”
“好了好了,不说那个了,咱们趁热吃吧。”庭芳及时插话道,拿起三双筷子,分给兄长、妹妹一人一双。
宋嘉宁偷偷盯着郭骁的手,等他先动。
郭骁看眼这些糕点,没胃口,放下筷子道:“你们吃。”
庭芳知道妹妹拘束,她先夹了一块儿,宋嘉宁见了,这才动筷子,夹了一块儿用左手虚托着。刚要咬,余光瞥见郭骁在看她,黑眸幽幽,看得人怪不自在的,宋嘉宁便转个身,侧对郭骁吃,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让郭骁想起谭家表弟以前养过的一只灰毛松鼠,越看越像。
莫名的,他也动了食欲,重新拿起筷子,看看食盒,夹走了宋嘉宁同口味的那一块儿,枣泥馅儿的。
庭芳吃了一块儿就不用了,怕长肉,宋嘉宁空有吃光剩下五块儿的本事,却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见郭骁兄妹都不吃了,她也矜持地摆好筷子。郭骁唇角上扬,毫不遮掩自己的讽刺,庭芳忍俊不禁,扶着妹妹肩膀道:“喜欢就再吃几块儿,反正是给你买的。”
馋欲被拆穿,宋嘉宁嘿嘿笑了,坐在郭骁对面,一口气又吃了两块儿。
“好了,这些赏给九儿她们吧。”糕点有半个巴掌大小,庭芳怕妹妹吃成不可爱的大胖子,笑着做主道。
宋嘉宁听话地点头,盯着糕点的眼神却带着不舍,弄得九儿从大姑娘手里接过食盒时,心里都在犯嘀咕,要不要偷偷给姑娘留着啊?
宫中。
端慧公主也收到了郭骁的礼物,一只羽毛鲜亮的锦鸡,火红的尾羽拖得老长,漂亮极了。
“娘,表哥果然没生我的气。”端慧公主弯腰站在鸟笼前,高兴地道。
淑妃挺喜欢这只鸟的,闻言笑道:“你们是亲表兄妹,平章当然把你放在前头,训你也是为了你好,堂堂公主与一个平民丫头计较,丢的是你公主的脸面。”
端慧公主似懂非懂,一心观鸟。
与此同时,长春宫发生的事,陆续也传到了其他各宫。
景平宫,三皇子赵恒的居所,穿青衫的少年持笔立于窗前,正凝神作画,宣纸之上,一幅红梅图渐渐成形,老枝遒劲梅花娇艳,寥寥几笔,风骨立显。宣德帝的四位皇子,大皇子武艺超凡,二皇子精于书画,但若让二皇子见到赵恒这幅寒梅图,必定自惭形秽。
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躬身站在一旁,简单地学了一遍长春宫的热闹。
赵恒画笔未停,脑海里却浮现一张羞红的胖脸蛋,小小年纪,已能窥见日后绝色风姿。
可惜,胆子太小了。
笔锋一转,一枝红艳的梅花,被墨迹晕染,毁了。
第23章 023
“咱们四姑娘,可真是个美人胚子。”
畅心院东暖阁中, 岑嬷嬷围着宋嘉宁转了一圈, 发现宝贝般赞叹道。岑嬷嬷五十多岁了, 原是宫里的教养嬷嬷,因与太夫人有些渊源, 出宫后就投奔太夫人来了, 帮着太夫人指点了郭家三位嫡出姑娘的仪态举止。论见过的美人,可以说, 宫里的皇上都不如岑嬷嬷见的多。
但在岑嬷嬷心中, 宋嘉宁是她见过的最精致的姑娘, 浑身上下,除了胖点,简直挑不出任何缺点。
宋嘉宁的头发,乌黑亮泽, 浓密细软。宋嘉宁的额头,圆润光滑, 脸颊白皙莹腻。宋嘉宁的眼睛明亮清澈,红唇饱满湿润。宋嘉宁的骨骼纤细, 肌肤紧致。宋嘉宁的手掌柔软, 十指纤长白嫩,摸着就爱不释手。更难得的是,宋嘉宁还有一把好嗓子, 声音甜润清如流水, 轻轻一声“嬷嬷”, 直直叫进她心坎,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多疼疼这个小姑娘。
唯一不足的,是宋嘉宁的言行举止,不够大方得体。
岑嬷嬷用三日调教了宋嘉宁的坐姿与走姿,宋家家境殷实,宋嘉宁底子还是好的,这种动作姿态她学的很快,秀秀气气往那儿一坐,也能被人夸一声温雅大方。可惜岑嬷嬷连续观察多日,终于发现,宋嘉宁最大的问题,是她缺乏底气,一个人走路、坐着都成,一旦有人过来与她搭讪,说不上三句话,宋嘉宁便会习惯地低头垂眼,不敢与人直视,顿显小家子气。
岑嬷嬷与太夫人商议对策。
太夫人转转手腕上的佛珠,无奈道:“这孩子早早没了生父,孤儿寡母的,在宋家不定受过什么委屈,胆怯些也在情理之中。现在来了咱们府上,耳濡目染多了,假以时日定能变得跟她几个姐姐一样,只是,咱们还是得想个快法子,早点帮她纠正过来,免得给人留下四姑娘卑怯的印象,传多了不好挽回。”
岑嬷嬷点头:“是这个理,您别急,我晚上好好想想。”
岑嬷嬷琢磨了一宿,次日想到个法儿,让太夫人身边的大小丫鬟们轮流陪宋嘉宁说话,随便说什么,但每个人都要说足两刻钟的时间,或站、或坐、或走。宋嘉宁跟她们聊,岑嬷嬷就在一旁盯着,随时提醒宋嘉宁别低头。
太夫人拍手叫绝,赏了岑嬷嬷十两银子。
可苦了宋嘉宁,一天下来,说地口干舌燥的,岑嬷嬷总结一日经验,决定调整调整,改成宋嘉宁说完一轮便学两刻钟的举止仪态,以防说坏嗓子,当然,最近宋嘉宁的糕点零嘴是管饱的,绝不会让她饿肚子。
这日宋嘉宁正在陪太夫人聊天兼锻炼,院子里突然传来丫鬟们请安的声音,唤的是郭家三位公子。天冷地上凉,宋嘉宁、庭芳都陪太夫人在暖榻上坐着,兄长们来了,宋嘉宁下意识就要起身,穿鞋下地。
“都是自家哥哥,不用那么讲究。”太夫人慈爱地道。
庭芳附和:“就是就是,安安还见外呢。”她早看出来了,妹妹跟她亲,在三个哥哥面前,尤其是大哥,妹妹会变得特别拘束,跟兔子见了狼似的,很怕大哥。
宋嘉宁只好重新坐稳了。
小丫鬟挑起门帘,郭骁率先跨了进来,穿一袭鸦青色素面圆领锦袍,面如冠玉,黑眸清冷。他后面,双生子郭符、郭恕穿着同色锦袍,只有领口做了区分,二公子郭符领口绣的是兰叶纹,三公子郭恕绣的是竹叶纹,同样的俊脸同样的灿烂微笑,芝兰玉树,怪不得人人都羡慕二夫人会生。
“祖母,你们聊什么呢?”见礼后,郭恕站在榻前,含笑目光落在了宋嘉宁脸上:“又在强迫安安说话?”
宋嘉宁笑了,因为是在打趣她,她习惯地想要低头,忽闻岑嬷嬷轻咳,宋嘉宁连忙绷直下巴,努力大方地与郭恕对视,细声道:“三哥又胡说,祖母是为了我好,我巴不得祖母多陪我聊几句呢。”
“这样啊,那安安过来,三哥陪你,让祖母歇会儿。”郭恕往旁边挪挪,热心肠地道。
太夫人觉得挺好,小孙女天天跟她们这些妇人待一块儿,能聊的几乎都聊了,换成少年郎话题新鲜些,遂指指另外两个孙子,笑道:“今儿早上陪安安聊天的差事就交给你们哥仨了,老三先来,然后是老二,平章排最后。”
郭骁刚落座,闻言看向宋嘉宁,宋嘉宁恰好也瞥了过来,目光相对,郭骁面无表情,宋嘉宁心虚躲开,心慌意乱。按照岑嬷嬷的要求,无论她跟谁说话,都必须一直看着对方的眼睛,旁人没关系,可郭骁……
上辈子她跟郭骁过了七年,都从未敢正视郭骁的眼睛,除非被他强迫,或者说,她这一身被长辈们嫌弃的“小家子”气,主要就是因郭骁而起的。怪她吗?她也想有底气,可身为一个被郭骁从远房表哥手里抢走的小妾,一个伺候过一对儿表兄弟的妾,她,没脸见人,只想躲在郭骁的庄子里苟活。
但那毕竟是上辈子,这辈子一切都变了,为了这些关心她的亲人,为了昂首挺胸地活出一个属于国公府四姑娘的一生,宋嘉宁由衷想改掉自己身上的所有毛病,除了……吃,反正贪吃只是长得胖点,不是什么丢人的缺陷,要不太夫人也不会纵容她。
想通了,宋嘉宁笑着挪到郭恕对面,兄妹面对面聊了起来。
郭恕没正经,摸着下巴端详宋嘉宁,疑道:“我怎么觉得安安好像越来越漂亮了?”
宋嘉宁最禁不起欺负或夸赞,被郭恕一句话逼出了原形,红着小脸要低头,没等岑嬷嬷咳嗽,郭恕眼疾手快按住妹妹脑顶,坏笑道:“不许低头,四妹妹长得好看,以后夸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你要多学学三妹妹,别人越夸她越得意,下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宋嘉宁扑哧笑了,三姑娘云芳,确实有点臭美。
被纠正了几次,宋嘉宁渐渐习惯了郭恕的各种夸赞。
休息两刻钟,喝碗香甜的桂花茶润润喉咙,换成二公子郭符。夸赞的话都被弟弟说了,郭符就扮黑脸,掐着嗓子学端慧公主的语气,故意说狠话:“几日不见,嘉宁表妹怎么越来越胖了,跟小猪仔似的,嘻嘻嘻……”
阴阳怪气的,别说宋嘉宁、太夫人等女眷,就连刚刚端起茶碗的郭骁,都放下茶碗,抿着唇不喝了,怕呛到。太夫人先是笑,跟着训斥孙子:“不许胡闹,传到你表妹耳中,看她怎么收拾你。”
“我怕她?”郭符扬着脖子说,十分不屑。
宋嘉宁暗暗羡慕,这就是真正的郭家人,因为有血缘上的联系,知道淑妃母女不会真的与他们置气,所以相处会放松很多。宋嘉宁可以学郭家姑娘的大方,但这份血脉带来的有恃无恐,她注定学不来,当然,也不会再怕成那样就是了。
郭符的“欺凌”结束后,轮到郭骁了。除了宋嘉宁,太夫人等都期待地看着郭骁,好奇这个话少的世子爷准备跟妹妹聊些什么。宋嘉宁表面上镇定,其实紧张地手心都出汗了,大大的杏眼艰难地望着郭骁的眼睛。随着两人中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宋嘉宁长长的睫毛也越眨越快,眼珠慌乱地左右乱动。
郭骁何尝看不出继妹对他的害怕?趁此机会,他淡淡问道:“四妹妹似乎很怕我?”
宋嘉宁努力保持下巴不动,红着脸撒谎:“没有啊。”
眼睛对着他,但她视线已经涣散,脑子里飞快晃过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郭骁见过这种眼神,夫子授课,两个堂弟常常就这样,眼睛望着夫子好像在认真听,其实早已神游天外去了。心中越发奇怪,郭骁干脆不问了,就这么冷冷地看着继妹。
一场陪聊差事,渐渐地好像变成了幼童间的玩闹,谁先眨眼睛谁输。
宋嘉宁输了,不知看了多久,她睁得眼睛都酸了,猛地回神,一眨眼,竟然酸出了眼泪。
郭符兄弟哈哈大笑。
太夫人哭笑不得,纳罕地打量两个孩子:“你们兄妹玩得这是哪一出?”
宋嘉宁抹眼睛掩饰尴尬。
郭骁重新回到座位上,怡然品茶,余光几次扫过宋嘉宁。是,继妹刚进府时他欺负了她几次,但他也护了她两回,还送她她爱吃的糕点,小丫头到底为何那么怕他?那种害怕,仿佛深深印在了她骨子里。
欢声笑语中,林氏突然派秋月过来传话,称谭家舅母来了,她先陪着,问太夫人要不要见。
太夫人笑容微滞,视线移到了长孙身上。
那是郭骁的亲舅母,知道太夫人不喜舅母,郭骁起身道:“祖母忙着教导四妹妹,无暇分身,我去看看。”
太夫人想了想,对宋嘉宁、庭芳道:“祖母乏了,回屋睡会儿,你们俩也过去瞧瞧吧。”
一个是续弦,一个是原配的娘家人,只要长孙在,两帮人注定要打交道,端看林氏如何应对了。
太夫人心里有事,宋嘉宁听说郭骁的舅母来了,也悄悄替母亲捏了一把汗,她不了解郭骁的这位舅母,但母亲占了谭家姑娘的位置,人家能高兴?穿好鞋子,系上斗篷,宋嘉宁朝太夫人行个礼,随郭骁兄妹一道赶往临云堂。
第24章 024
临云堂,郭伯言出门了, 林氏在前厅招待的客人。
小丫鬟们端着茶水、茶点鱼贯而入, 一份摆在林氏、谭舅母中间, 一份摆在表公子谭文礼、表姑娘谭香玉这边的茶几上。上茶的过程中,厅堂安静极了, 林氏面带浅笑, 静美温雅,而谭家娘仨, 都在打量她。
谭舅母年长林氏几岁, 是个寡妇, 她比林氏幸运,公爹、丈夫虽然都走了,好歹给她的儿子留下一个永安伯的爵位,尽管这爵位是从高祖皇帝时的国公爷一级一级降到伯爷的, 如果儿子不能建功立业升爵,那么儿子寿终正寝后, 谭家的爵位也就没了。可不管怎么说,谭家有爵位, 还有卫国公府这门姻亲, 谭舅母不至于沦落到林氏的地步,孤儿寡母受人欺凌。
但谭舅母也有不如林氏的地方。林氏有丰厚的陪嫁,吃穿不愁, 因此改嫁之前每日可以安心地缅怀丈夫, 做个清闲孤寂的后宅怨妇。谭家却不一样, 已故的老太公出身穷苦人家,靠一身蛮力在战场上屡立战功,高祖开国,赏了谭家爵位,名声有了,家底还是薄薄的。老太公父子俩都不会经营,是以与卫国公府这等名门世家比,谭家过得可谓清贫,摆不起什么场面。谭家舅父发丧时,还是靠郭伯言接济,才风风光光大葬了一回,这几年郭伯言对谭家淡了,郭骁暗地里给了舅母几次银子。
谭舅母苦心经营,铺子庄子的微薄进项都用在儿女身上了,她自己舍不得打扮,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添件新衣裳。今日来国公府,她穿的便是新做的一件蜀绣褙子,年后去别府做客也全靠这件了,自己这么苦,当林氏出来招待时,谭舅母最先看的不是林氏的脸,而是林氏身上的衣裳。雪青色的褙子,绣着精美的苏绣牡丹,下面配条淡粉色的苏绣长裙,随着林氏的脚步,裙摆湖水般摇曳,美如天工。
看清楚林氏清丽的绝色脸庞后,谭舅母心里犹如打翻了几缸醋,酸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她娘家是太原一个普通的秀才人家,父亲在公爹落魄时接济过他,公爹立功封爵后,报恩,娶了她当儿媳妇。谭舅母又惊又喜,只觉得自己飞上枝头当了凤凰,未料谭家并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风光。
谭舅母不在乎,她本本分分守寡,用心教养一双子女,总算挣了一个贤妻良母的好名声,可这个林氏算什么,一个空有姿色的商女寡妇,凭什么二嫁还能当国公夫人?凭什么她每次来国公府都得看人脸色低声下气生怕得罪了这座靠山,林氏就能轻而易举地坐上国公夫人的位置,在内享受郭家的荣华富贵,对外享受各府官夫人的巴结欣羡?
老天爷太不公平!林氏这样不知廉耻的寡妇,就该浸猪笼!
垂着眼帘,谭舅母脸上滴水不漏,桌子下一双手却攥得死紧,指甲都要陷进手心了。
她不甘,十二岁的表姑娘谭香玉怔怔地看着林氏的脸,一边羡慕,一边又升起了一丝希望。林氏这种出身都能当国公夫人,她怎么说都是正经的伯府闺秀,容貌也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是左右街坊盛赞的美人,若她好好谋划,表哥……
娘俩都从林氏身上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只有表公子谭文礼,一门心思都被林氏吸引了,没想到郭骁的继母竟生的如此美艳,眉清目秀脸嫩唇红,腰身纤细盈盈一握,只一眼,便把他的魂勾走了,体内火舌暗涌。
三双眼睛都盯着她,林氏淡然自若,早在待嫁那段日子,她便想明白了自己进府后可能面临的各种处境。如今国公府内还算事事顺利,可其他贵妇人如何待她,世子爷郭骁的母族如何想她,她都有心理准备。
“夫人请用茶。”林氏笑着道。
谭舅母不喜林氏,听她说话也不顺耳,勉强扯出一个笑,端起茶碗,看眼林氏,她随意问:“国公爷出门了?”
林氏点点头:“今日韩将军回京面圣,国公爷进宫了。”
镇北将军韩达是郭伯言的至交好友,早上郭伯言出门前对林氏说了,今晚他要与韩达不醉不归,叫林氏不用等。
谭舅母知道郭、韩两家的关系,心中一动,叹道:“提到镇北将军,我就想到我那苦命的妹子了,妹妹喜欢花花草草,与韩夫人志趣相投,我跟着她们赏了各种奇花异卉,妹妹过世后,韩夫人悲痛不已,再也没有办过花宴……”
林氏初来乍到,又约束过身边丫鬟不得擅自打听前国公夫人的事,还真不知道这个,闻言立即在心里记住了韩夫人,提醒自己日后见面一定要谨慎行事。如果韩夫人真将谭氏视为知己,那对她,韩夫人可能会挑剔些。
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谭舅母飞快瞥了林氏一眼,见林氏没什么特别反应,她抿抿唇,好意地劝道:“妹妹最爱莲,国公府池子、湖里的莲花,都是妹妹亲自盯着下人们栽种的,现在夫人管家,还请时常留意点,莲花开了,平章他们爷仨好有个缅怀的去处。”
林氏笑道:“多谢夫人提醒,我会叫花匠精心伺候的。”
她明白谭舅母的小心思,可林氏只觉得好笑。郭伯言真那么缅怀原配,就不会只凭一面之缘就强迫她做他的女人,更不会夜夜……更何况,她想当好这个国公夫人,只是为了能为女儿撑腰,她希望郭伯言给她体面,至于郭伯言心里真正装着谁,她真不在乎,对女儿好就够了。
谭舅母还想再说说小姑子的旧事,郭骁领着两个妹妹来了。
谭舅母对林氏的嫉恨登时消失的一干二净,面上眼底只剩对世子外甥的关心疼爱,起身迎了上去,关切地问道:“才半月没见,平章、庭芳怎么都瘦了?”
主位上,林氏垂眸浅笑,透露出淡淡的无奈,谭氏这话说的,是怀疑她苛待郭骁兄妹?
“舅母真会说笑,刚刚三哥还说我胖了呢。”庭芳扫眼继母,笑着客套道,并迅速转移话题:“今年腊月特别冷,舅母近日可好?我还想明日去看看您呢,您倒是先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朝谭文礼、谭香玉兄妹点点头。
“就你嘴甜。”谭舅母怜爱地将外甥女搂到怀里,摸了摸头。是真心疼爱还是必须疼爱,谭舅母自己都分不清楚了,她只知道,她要把这对儿外甥外甥女当亲生的孩子一样关心照顾,只有这样,谭、郭两家的关系才会牢不可破。
庭芳靠在舅母怀里,无声地叹了口气。舅母苦心经营是真的,对他们好也是真的,所以她能理解祖母对舅母的不喜,也明白哥哥对舅母一家的帮衬,不管怎么说,谭家都是母亲的娘家,表哥表妹都是他们的血亲。
“嘉宁,这是永安伯府的舅母。”林氏走了过来,笑着示意女儿给长辈行礼。
宋嘉宁乖乖地朝谭舅母福了福:“舅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