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贵妃的延禧宫。
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都退到了外面, 吴贵妃看眼门口, 笑着对二皇子睿王道:“舆图带来了吗?娘看看你的府邸什么样。”
睿王自是有备而来,从袖中取出睿王府的舆图, 铺在罗汉床中间的紫檀木矮桌上,他弯腰站在母妃身侧, 手指沿着舆图移动,低声讲解每处宅院:“……儿子打算引水在这里盖个荷花池,池中建一凉亭,夏日避暑……”
吴贵妃浅笑着点头, 儿子封王开府,下一步就可以上朝听政、封官办差了。听完儿子对自己王府的修缮畅想, 吴贵妃闲聊似的问:“你大哥、三弟的府邸都在哪儿啊?”
睿王看看母亲, 再看看王府舆图,指着王府正院低声道:“娘, 咱们把这一圈比作皇城,外面这一圈是内城,儿子的府邸在西南侧,大哥的东南侧, 距离皇宫差不多远。三弟的……”睿王手指向下,敲敲桌子道:“三弟王府在外城,挨着卫国公府。”
京城最中央是皇城,天子住所, 皇城外面一圈是内城,乃王孙公主府邸所在,再往外就是外城了,达官贵人们围着内城分布,越往外,百姓身份越低,或是越穷苦。其实卫国公府郭家的地段乃外城最好的一块儿,仔细比较,寿王府比楚王府、睿王府要大一圈,宽敞多了,但哥哥们都在内城,就他安排在外城了,足见宣德帝对三儿子的不喜。
吴贵妃幸灾乐祸:“想当初贤妃在世时,你父皇后宅数她最得宠,如今还不是人走茶凉。”
要怪就怪三皇子命不好,皇家生出个结巴来,这是犯了错老天爷降天谴惩罚这一家的意思,宣德帝最看重名声,突然生出一个结巴儿子,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别说贤妃死了,就是贤妃活着,宣德帝也绝不会多给三皇子几分宠爱。
睿王叹道:“这碗茶凉了,另一碗还烫着。”
他从未将三弟放在眼中,让他日夜不安的是上面那位大哥,父皇有多冷淡三弟,就有多宠爱大哥,看父皇的做派,已经把大哥当储君培养了。
吴贵妃看眼儿子,轻轻笑了笑:“你嫌烫,有人比你更嫌,等着吧,早晚会有一场热闹看。”说完,她别有深意地朝李皇后中宫所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十八岁,刚生皇子就封后,盛宠之下野心必炽。
睿王点头,心悦诚服:“儿子懂了。”
贵妃母子推心置腹,大皇子楚王看完自己的王府舆图,后知后觉才想到亲弟弟,问身边的康公公:“寿王府在何处?”
康公公缩缩脖子,低头道:“皇上赐了前朝宰相齐府给寿王爷。”
楚王歪头想了想,没印象:“齐府在哪儿?”
康公公瞒不下去了,屏着气儿道:“挨着卫国公府。”
楚王一听,拍案而起,沉着脸就往外走。康公公心都快跳出来了,快跑几步拦在楚王面前,苦着脸道:“王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楚王脸色铁青,声音如雷:“我要去找父皇,内城那么大,为何要安排三弟住外城?”
他性情耿直胸怀坦荡,只要自己觉得没错,说话就从不顾忌是否被人听到,康公公却吓破了胆子,高高举起手挡在楚王面前,做出捂嘴的姿势:“王爷快住口,皇上这么安排,必有他的用意,寿王爷都没异议,您……”
“滚!”楚王大怒,一把将瘦弱的康公公甩出好几步。三弟怎么会没异议?他是被父皇冷落惯了,自己有话说不出口,便一直给什么接着什么,正因为三弟不争,他这个大哥才要替他争。心意已决,楚王不顾康公公拼命劝阻,气冲冲直奔崇政殿而去。
宣德帝正在批阅奏折,听说长子来了,他头也没抬,叫人宣进来。
“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楚王走到御前,语气很冲。
宣德帝一听就猜到了七分,抬眼一看儿子忿忿不平的脸,另外三分也落实了,重新低头,一边批阅奏折一边淡淡道:“说。”
楚王直接道:“父皇,我与二弟的府邸都在内城,为何三弟的去了外面?”
宣德帝心平气和道:“你们要上朝,住得近方便,老三没有差事,那边地方大,他住着舒心。”
幌子而已,楚王心酸:“您就不能给三弟安排差事?三弟聪敏……”
宣德帝终于抬头,目光冷了下来:“他能做什么?半个字都不愿意多说,他能替朕做什么?江山社稷,岂能任由你们儿戏?”
楚王还想再替兄弟争取,宣德帝耐性耗尽,瞪着眼睛斥道:“出去,再有下次,朕必罚你。”
楚王不动,宣德帝的大太监王恩及时走过来,连拉带扯地把人弄走了。殿内恢复静寂,宣德帝望着门口,紧皱的眉头很快舒展,并没有将长子的不敬放在心上。老大重感情,知道关心弟弟,反而是他最欣赏的一点。
楚王却非常不满父皇的偏心,但他无可奈何,站在崇政殿外生了半晌闷气,这才去景平宫看亲弟弟,脚步飞快如进自己寝宫,不等福公公通传,他便推开书房门。
赵恒早听到动静了,却站在书桌前没动,只朝兄长点点头:“大哥。”
楚王嗯了声,走到跟前,就见三弟面前铺着一张占了半张桌子的宣纸,中间画了一座宅院,初见雏形。知道三弟已经开始布置那座位于外城的府邸了,楚王心里十分不好受,冲动之下,大手一抓便将赵恒刚动笔的画图给揉了稀巴烂。
赵恒:……
“气死我了!”楚王一屁股坐到斜对面的椅子上,大手重重一拍桌子,“三弟你等着,我劝不了父皇,等皇叔……”
“大哥!”赵恒神色陡变,厉声打断兄长冲动之言。
楚王嘴还张着,对上亲弟弟警告的眼神,他抿抿嘴,又拍了一下桌子。
赵恒收起厉色,一肚子话想叮嘱兄长,奈何说不出口,只能慢吞吞地道:“一切,听父皇,别妄言。”
说的不是府邸,是皇位。他这个大哥,武艺超绝,唯有脾气耿直暴躁,父皇宠爱大哥,普通的顶撞都能容忍,唯有皇位问题,那是父皇的逆鳞,谁都碰不得。
楚王深深呼吸,揉揉脑袋,决定不想那些了。目光落在被他丢到远处的纸团上,楚王认命一叹,走过去捡起纸团,重新展开,双手举着画纸盯了半晌,然后指着府邸西侧圈出的一块儿地问:“三弟,这里写的什么?”
原来有两个字,被他揉破了,看不清楚。
赵恒看眼位置,道:“樱桃。”
楚王古怪地看他一眼,目光一一扫过其他小字,接连看到“葡萄”、“李树”、“石榴”、“柿树”等果木之名。一圈看下来,楚王的心更酸了,父皇啊父皇,瞧瞧您做的好事,三弟都心寒到自暴自弃的地步了。
心酸过后是生气,楚王三两下扯烂这张图,严兄般教训弟弟:“堂堂王爷,想吃什么叫人去买,府里种这些让人笑话。你的王府地方大,我看这样,刚刚那片地改成跑马场,咱们兄弟得空跑几圈。”
赵恒沉默以对。
楚王来了兴致,另铺宣纸,帮弟弟琢磨如何建府,赵恒始终不发一言,只等兄长走了,他按照自己的心意再画一张。楚王洋洋洒洒画了满满一张图,画完胸口的郁气散了大半,见天色已暗,索性留在弟弟这边用饭。
饭间兄弟对酒,赵恒浅酌,楚王豪饮,几碗酒下肚,楚王想到一个哄弟弟开怀的好法子:“三月三上巳节,大哥带你出宫,我跟你说,那天郊外全是姑娘,一个比一个好看,大哥带你去见见世面,别整天闷在宫里。”
赵恒没当真,大哥忘性大,今天说的事,晚上睡一觉可能就忘了。
但这次楚王没忘,三月初二傍晚,他又过来找弟弟喝酒,临走前提醒弟弟:“明早出发,别睡懒觉。”
赵恒微惊,继而颔首,春光好,既然大哥有心,他且陪他走一圈。
卫国公府。
天气渐暖,黄昏饭后,宋嘉宁与三个姐姐一起到花园里散步消食,围着湖岸绕了小半圈,迎面撞见郭骁与双生子。兄妹齐聚,郭符笑道:“叽叽喳喳的,商量好明日去哪踏青了吗?”
三姑娘云芳撇嘴:“去哪儿也不用你管。”两个哥哥喜欢捉弄人,她最不愿意与兄长同游。
郭符嗤道:“谁想管你?我们是想保护安安,听说这种时候拍花子最多,专拣傻里傻气的丫头下手……”
云芳哈哈大笑,指着宋嘉宁道:“二哥说你傻!”
宋嘉宁瞪郭符:“二哥才傻。”
“呦,胆子大了是不是?”郭符冲过来抓她,宋嘉宁连忙跑开,可惜跑得没郭符快,被郭符抓住挠痒痒。宋嘉宁笑得脸红气喘,一边躲一边喊人帮忙,庭芳兰芳要去救妹妹,被郭恕拦住,支援不得。
宋嘉宁实在难受,好姐姐们帮不了她,云芳只顾笑看热闹,宋嘉宁视线一转,落到了郭骁身上。双生子最怕他,可……
宋嘉宁不想求郭骁,痒地难受,她一气之下抓住郭符手臂,低头就咬。
“够了。”
就在宋嘉宁小嘴即将碰到郭符手腕之前,郭骁突然喝道。郭符惧怕兄长威严,本能地收手,收的太快,手背抬高时不偏不倚撞在宋嘉宁鼻子上,酸得宋嘉宁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捂着鼻子,疼得说不出话。
郭符还没反应过来,有人迅速赶到身边,抓起宋嘉宁捂着鼻子的手。
露出宋嘉宁泪眼汪汪,鼻子通红,红唇张开,连连吸气。
郭骁看了看,回想继妹宁可被堂弟欺负也不肯向他求助,他松开她手,冷笑:“该。”
宋嘉宁一愣,下一刻,眼泪流得更凶了。
怎么有这么讨嫌的人!她上上辈子是不是挖他祖坟了,所以上辈子被他欺负,这辈子又遇见他?
她悲愤,身后郭符见兄长朝他看了过来,眼神比腊月寒冰还冷,吓得转身就跑。
然后第二天出门踏青,双生子都没能露面,陪宋嘉宁四姐妹的人,换成了郭骁。
第32章 032
春和日丽, 阳光明媚, 恰逢上巳节, 京城上至王孙贵胄下至平民百姓,都一窝蜂似的往城外涌,携儿带女呼朋唤友一同去踏青。人太多, 可忙坏了守城官兵,城门口车队排了老长,这时候卫国公府的名头就管用了,阿顺举起腰牌,守城兵瞪大眼睛看, 立即放行。
出了城, 道路宽阔, 人流散开,视野陡然开阔起来。
二姑娘兰芳掀起一丝窗帘偷偷往外看,云芳也想看, 干脆将两边窗帘都挂起, 振振有词道:“祖母都说了,今天日子特殊, 准咱们不用戴帷帽出门, 早晚都会被人看见, 还遮遮掩掩做什么,不如尽情玩。”
庭芳有点放不开,郭骁骑马跟在马车旁,看看里面四个妹妹, 道:“回来再放下。”
那就是现在敞帘没关系,得了兄长允许,庭芳笑了,抱着宋嘉宁胳膊,好奇往外张望。
远处天蓝如洗,路边杨柳新绿,宋嘉宁侧着脑袋,很寻常的景色,她却看得津津有味。去年四月进京,至今快一年了,去年宋嘉宁怕出门遇见郭骁,一直老老实实在舅母家待着,因此今日是她重生后,第一次重温京郊风景。
上辈子看过很多次,但此时心境大不相同,她不再是被男人养在庄子见不得人的妾室,而是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四姑娘。目光偏转,骑马的少年郎映入眼帘,俊美如昨,但这会儿他是她的兄长,他不能再霸占她。
宋嘉宁浑身轻松,微风吹来,她舒服地闭上眼睛。
郭骁心有所感,侧头,意外看到一张慵懒惬意的小脸。她懒洋洋地背靠车板,脑袋朝外偏,肉嘟嘟的脸颊随着马车行进微微晃,她却没心没肺,不以胖为耻,闭着眼睛不知想到什么好事,嘴角居然翘着。
这么恣意享受的神情,莫名叫人想要破坏。
他刚这么想,一只白皙的手突然伸了过来,三姑娘云芳无声笑,然后猛地用食指抵住宋嘉宁秀气的鼻尖儿往上使劲儿,露出两个圆圆的鼻孔。宋嘉宁不舒服地睁开眼睛,云芳单手按着她两手哈哈笑,问郭骁:“大哥你看,四妹妹这样像不像小乳猪?”
宋嘉宁气红了脸,没看郭骁是何表情,一把拍开她手,反过来也要去顶云芳鼻子。两人你追我躲闹做一团,很快庭芳、兰芳也加入进来,四个年龄相近的小姑娘打打闹闹,清脆甜濡的笑声传出老远。
郭骁摇摇头,唇角难以察觉地翘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马车来到了丹水河畔,丹水河面宽阔,阳光洒落一片波光粼粼,有人乘船游览风光,画舫中传出悦耳的丝竹之声。丹水两岸处处可见身穿彩裙的妙龄少女,三五成群的采集兰草,年轻的男子们寻个借口在近处流连,暗暗相看姑娘,也给姑娘们相看。
郭骁命车夫一路向东行,来到一处无人的河岸,才示意车夫停下。
四个小姑娘兴高采烈地下了马车,一人挎个小篮子拿个小锄头,开心地去采集辟邪的兰草。
郭骁负手站在河边,独自眺望水面,看着远处的几艘画舫,郭骁扬声问妹妹们:“要坐船吗?”
云芳大叫道:“要!不过等我们采完兰草再说,不着急!”
郭骁回头朝阿顺使个眼色,阿顺翻身上马,去雇画舫。
郭骁原地站了片刻,瞅瞅走出一段距离的四个妹妹,他提醒她们别走远,然后从马车中取来鱼竿,临河垂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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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郭家兄妹还在沿河寻找最佳采兰地段时,楚王与赵恒才骑马出城。楚王身形魁梧,穿一身鸦青色圆领锦袍,他容貌更似宣德帝,天庭饱满气宇轩昂,雄伟如山岳。
楚王身侧,赵恒换了一身象牙白绣云纹的锦袍,肤白如玉眉眼如画,五官精致,随已故的贤妃更多,这样的容貌生为女子,必定是沉鱼落雁,放在男人身上,便成了神仙才有的绝世风采,从城内到城外,吸引了无数女子,甚至还有大胆的民女,飞快解下腰间的佩兰兴奋地往赵恒身上丢!
“真不该带你来,为兄的风头都被你抢尽了!”楚王单手攥着缰绳,朗声笑道。
赵恒唇角微扬,算是回应,身上被砸了几次佩兰他感觉到了,但那些女人,他一眼都没看。
楚王还想再逗逗亲弟弟,目光无意扫过弟弟另一侧的马车。马车距离他们兄弟有两丈来远,可楚王习武,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了车里面的女子。那姑娘约莫十五六岁,小手挑起半边帘子,偷偷摸摸地往外看,小小的窗口被她白皙姣好的脸庞占满,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看着看着朝他们这边望来。
楚王非但没有躲闪,反而朝车里的姑娘笑了笑。
姑娘大概从未见过如此厚脸皮的人,愣了愣,随即瞪他一眼,迅速无比地放下车帘。
楚王被那娇滴滴的一瞪眼勾了魂,本欲带弟弟去山中登高望远,现在临时改变主意,愉悦地对弟弟道:“三弟,走,大哥带你去猎美。”
赵恒察觉刚刚兄长与那女子的“眉目传情”了,他对美人没兴趣,但他今日出宫就是为了陪兄长,自然事事以兄长的喜好为先,调转马头,与兄长一前一后地朝那辆马车赶去,不远不近地跟着。
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前面马车主人并不知道被人跟上了,继续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丹水河畔往东一拐,也要寻个清静的好去处。
车中姑娘姓冯,单名一个筝,乃太医院冯太医的掌上明珠,家里没有兄长,自己出门采兰来了。听岸边人声渐渐落下去,知道人少了,冯筝这才重新挑起窗帘观察外面的情形,只往前看。远远望见再经过几个姑娘就能独占一片堤岸了,冯筝笑,正要跟车夫说一声,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笑。
冯筝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又看到了那张俊朗却无赖的脸,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冯筝猛地放下帘子,心慌意乱,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她继续向前,前面没人了,那无赖欺负人怎么办?看他那五大三粗的身板,家里的车夫肯定打不过啊。回家?也不行,万一对方一直跟着她,找到她家门口,从此以后赖上她……
就在此时,冯筝想到了前面的四个姑娘,她可以先跟她们做个伴啊,人多了,后面的人应该不敢乱来吧?
这么一想,冯筝忙不迭地让车夫停车,生怕走过头。
岸边,郭骁余光早就发现冯家马车了,他没在意,但当这辆车停在自家马车旁边时,郭骁皱皱眉,手持鱼竿回头,未料却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郭骁错愕,反应过来立即放下鱼竿,快步走到楚王马前,拱手行礼:“郭骁见过两位王爷。”
楚王早看到他了,人在马上,淡淡嗯了声,眼睛还追着冯筝,见冯筝走到一半突然不走了,石头似的定在了那儿,显然是听到郭骁的话了,楚王突然发出一阵愉悦的大笑,心情畅快无比。
他笑声洪亮,远处宋嘉宁四女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扭头,因为离得远,看不太清楚马上的两个男人,只看到一个青衣姑娘挎着篮子站在几丈之外,想要过来又隐隐为难的样子。姐妹四个互视一眼,一起往回走,距离近了,不认得青衣姑娘,却认出了已经下马的两人。
“啊,是大殿下与三殿下!”云芳惊讶地道。
宋嘉宁呆呆的,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皇家子弟。
青衣姑娘是谁不重要了,四姐妹蝴蝶似的飞到赵恒兄弟面前,恭敬行礼。
楚王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免了郭家姐妹礼,他直接去找冯筝了,倒要看看她能躲到哪里去。
赵恒没动,视线淡淡扫过宋嘉宁四姐妹的篮子,三芳篮中装的都是兰草,稀稀落落几株,他认得,只有宋嘉宁的篮子里,装了满满小半篮,收获最丰,可那些碧绿的野草,赵恒从未在任何花草册上见过。
“何物?”赵恒问宋嘉宁。
宋嘉宁顺着他视线瞅瞅自己的篮子,想到姐姐们善意的嘲笑,她有点尴尬,小声道:“回殿下,这是荠菜。”
赵恒再看一眼篮子,继续问:“何用?”
宋嘉宁莫名想笑,未来皇上真是惜字如金啊,两个字两个字地蹦。
心里大胆地嘀咕,宋嘉宁脸上可恭敬了,如实道:“荠菜与兰草一样,都能用来驱邪,但兰草太少了,不像荠菜,遍地都是,而且荠菜可以吃,做成饺子、春卷、煎蛋饼……”说到一半,宋嘉宁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实在是太久没吃这种野味了。
只有她在说话,其他人不可避免地都盯着她,她突然顿住吞咽,谁能不懂?
庭芳三女偷笑。
郭骁侧目观察赵恒。
赵恒只看宋嘉宁,云淡风轻:“味道?”
宋嘉宁眨眨眼睛,猜测未来皇上是在问荠菜好吃可否,便嗯了声,特别认真地道:“好吃。”
“扑哧”一声,云芳再也忍不住了,指着宋嘉宁嘲笑:“就知道吃!这种东西也稀罕!”
宋嘉宁扁扁嘴,本来就好吃啊,荠菜饺子,她一口气能吃好几个。
赵恒看着她红红的唇瓣,忽然也想尝尝。
第33章 033
宋嘉宁抱着荠菜篮子在三皇子赵恒面前怀念美味儿的荠菜馅儿饺子时, 几十步外, 冯筝低着脑袋, 脸红得要涨出血了。她怎么知道路上遇见的“登徒子”居然是堂堂楚王?现在好了,置之不理继续躲避可能会惹来一位王爷的盛怒,原地不动……
“你是哪家姑娘, 见到本王为何不拜?”楚王站在美人身后,故意用自己魁梧的身体挡住美人,如此美人转过来后只能看见他,郭骁等人也看不到美人应对他的样子。
冯筝敢一人出门,胆子比寻常姑娘大些, 但再大也只是一个正八品太医家的女儿, 平时没见过什么大官, 现在遇上楚王,她又慌又怕,一听楚王喜怒不明的质问, 立即转身, 弯腰就要下跪:“民女拜见……”
话没说完,腿也没曲下去, 左臂蓦地被一只大手扶住, 阻止她下跪后便收了回去, 略显低沉粗哑的笑声响在她头顶:“本王看你投缘,免了你的礼,只告诉我你是哪家姑娘便可。”
冯筝不敢撒谎,眼睛看着男人的长袍, 心情复杂道:“家父冯麓,在太医院当差。”
楚王想了想,记忆中并没见过一位姓冯的太医,想来声名不显。
“王爷,民女可以走了吗?”冯筝始终不敢看他,紧张地道。
楚王看着她乱眨的睫毛笑:“刚来,为何要走?莫非你不喜与本王在一起?”
冯筝暗暗咬唇,这王爷不是明知故问吗?就算他是王爷,哪个守礼的姑娘愿意这样与他相处?孤男寡女躲在一边,瓜田李下招人猜忌,坏了名声。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委婉道:“王爷,我,您身份贵重,我只是一介草民,被熟悉的街坊看见,认出我来,回头恐怕会传出流言蜚语……”
女子爱惜名声,楚王点点头,却道:“也是,这样,我介绍你与卫国公府的四位姑娘认识,今日咱们结伴同游。”
冯筝愣住。
楚王已经转身朝宋嘉宁等人走来,朗声道:“几位表妹,表哥向你们引见一位闺秀,她是太医院冯大人的掌上明珠,温婉贤淑,既然今日咱们不期而遇,那便同游吧,共赏春光。”
宋嘉宁震惊地看着这位语出惊人的王爷,刚刚她们四姐妹行礼时,楚王态度淡淡,正眼都没看她们,现在怎么叫上“表妹”了?是,郭家姑娘是淑妃的娘家侄女,攀攀关系确实可以管诸位皇子叫表哥,可方才楚王并没有表现出要与她们亲近的意思啊。
她与三芳没瞧见冯筝下车、楚王追逐的那一幕,郭骁全部看在眼里,自然能看出楚王与冯筝并不相识,现在楚王这番做派,只是利用他们兄妹当幌子,他好有光明正大的借口接近冯姑娘,顺便保住冯姑娘在其他百姓心中的清誉。
四个妹妹全都看他,郭骁微微颔首。
庭芳最懂事,既然兄长授意,她便带着三个妹妹去找冯筝了,先熟悉熟悉。
郭骁看着妹妹的背影,心里却并不愿意,不愿意妹妹们与楚王、寿王过多接触,只是他无法拒绝楚王的要求,不想坏了楚王追美的兴致。父亲说过,郭家不投靠任何一位皇子,但能不得罪,也犯不着触怒龙子们。
他默默掩饰不满,旁边楚王瞅瞅已经同郭家姑娘们聊上的冯筝,笑了,递给亲弟弟一个得意的眼神。赵恒第一次亲眼目睹兄长对付美人的手段,没有敬佩,只有无奈,倘若兄长在父皇面前也有现在得心应手的心机,他便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
父皇早就弃了他,他亦没有野心,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处在风口浪尖却胸无城府的兄长。
三个男人各有所思,宋嘉宁却惊喜地找到了知己。
“你也吃过荠菜?”当冯筝认出她篮子里的荠菜并表示她也要采荠菜回家时,宋嘉宁眼睛一下子亮了,兴奋问。
冯筝不是很理解宋嘉宁的惊喜,茫然地道:“是啊,荠菜不但味道鲜美,还是一味草药,其味甘平,可和脾利水、止血明目。”
宋嘉宁听了,开心地朝三姐姐云芳炫耀:“听见没,荠菜才不是野菜,用处多着呢。”
云芳哼了哼:“用处再多,你还不是只知道吃。”
宋嘉宁还想回嘴,庭芳无奈劝道:“好了好了,也不怕冯姐姐笑话。”
冯筝忙道:“才不会,大姑娘多虑了。”楚王她不敢得罪,卫国公府的姑娘们她也得敬着点。
聊得正好,楚王的声音冷不丁传了过来:“既然你们都说荠菜好吃,那就多采点,晌午挑个酒楼让他们做几道荠菜,本王也尝尝鲜。”生在皇家,楚王最多随军出征时吃的差点,但还真没吃过荠菜这种野菜。
宋嘉宁上次吃荠菜还是前世的事,太久没吃,她早馋了,闻言第一个用行动表示了支持,挎着小篮子继续挖荠菜去了。被一条身份尊贵的狼盯上了,冯筝什么胃口都没有,却不得不跟上宋嘉宁,两人一起挖。
郭家三芳彼此看看,哭笑不得也去挖荠菜了。
河边绿草青青,荠菜遍地,不出两刻钟,五女的篮子就都满了。
恰逢阿顺引着一条画舫过来了,楚王赞许地拍拍郭骁肩膀,使唤阿顺道:“你带这些荠菜去望云楼订雅间,我们一个时辰后到。”
阿顺下意识地看向自家主子,郭骁斥道:“还不快去?”
阿顺赶紧去拎菜篮。
林氏也喜欢荠菜,恰好怀孕头三月食欲不振,宋嘉宁还想带荠菜回去给母亲尝尝鲜呢。见阿顺收了姐姐们的篮子还要抢她的,宋嘉宁本能地将篮子放到身后,朝阿顺手里的几个篮子点点下巴:“这些够吃了,带多了那边用不完,白白丢了。”
这话忒有道理,阿顺竟无法反驳,笑着朝主子们辞行,去望云楼送菜订桌子。
宋嘉宁满意地将自己的菜篮放上马车,放好了往回走,这才发现众人异样的目光。郭骁面无表情,冷冷地盯着她,冯筝与姐姐们都笑,一旁楚王脸上也挂着笑,看耍猴似的新奇地打量她。只有未来皇帝赵恒,负手站在茵茵草地上,身穿象牙白锦袍,眉目清隽,眸中薄雾笼罩,不带任何让她尴尬的情绪,就像一位下凡游历的神仙,看似与民同乐,其实心在凡尘之外。
这样的赵恒,宋嘉宁不敢冒然接近,但出乎意料的,居然也不觉得害怕。
刚冒出不怕的念头,宋嘉宁突然记起上元节那晚,赵恒对不出“烟锁池塘柳”时的冰冷眼神,比郭骁更慑人。宋嘉宁心头一寒,收起各种胡思乱想,躲进几个姐姐身边去了。
画舫缓缓行到岸边,船夫停船铺好踏板。
郭骁请两位王爷先登船,楚王上船后就停在踏板另一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冯筝,赵恒头也不回朝舫中走去。
王爷们上了,三姑娘云芳兴高采烈就要往上跑,被郭骁用眼神制止,客气地请冯筝先行。
冯筝瞅瞅门神一般守在船边的楚王,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楚王朝她伸手,笑道:“这船很晃,我扶姑娘。”
冯筝俏脸涨红,却不敢不从,被楚王握住小手拉了上去。上了船,冯筝立即往回缩,楚王笑着松开,带着她往前走。
宋嘉宁暗暗咂舌,总算看出来了,楚王是在调戏冯筝啊,就是不知道是一时兴起,还是真的将冯筝放到了心上。眼睛望着冯筝被楚王衬得娇小无比的身影,宋嘉宁无意识地跟在姐姐们身后,直到手突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攥住,宋嘉宁才猛地回神。
郭骁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变化,像酣睡的兔子受了惊,一下子紧张起来。
郭骁不懂,他只是扶她一把,至于吗?
感受到她手心突然冒出来的汗,郭骁皱皱眉,将人拉到船上便松了手。
宋嘉宁呼了口气,努力忽视手心残留的男人体温,再次跟姐姐们聚到了一块儿。
画舫之内,赵恒临窗而坐,当郭骁与宋嘉宁握在一起的手松开后,他也漠然移开了视线。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画舫缓缓在水面上游走,湖波荡漾暖风醉人。因为有两位王爷在场,郭家姑娘们都矜持地安静赏景,冯筝更是故意坐在四姐妹身后,试图借宋嘉宁的小身板挡住自己。宋嘉宁前世被人抢过,她真的很同情前途未卜的冯筝,可前面反坐的楚王隔一会儿便要往她们这边看一眼,看不见冯筝就皱眉,好像在瞪她似的,宋嘉宁也是真的心慌啊。
不敢得罪楚王,换个位置又可能让后面的冯筝心寒,宋嘉宁对着窗外的河水想了想,灵机一动,打个哈欠,双臂往桌子上一搭,埋头睡觉。
冯筝一惊,楚王暗喜,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在宋嘉宁头顶对上了。
宋嘉宁看不见,趴了一会儿不舒服,她慢吞吞转头,脸朝窗外睡。船身轻晃,春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暖暖地特别舒服,宋嘉宁身体越来越放松,真的睡着了。
楚王一侧,赵恒忽的起身,一人去了船外。
外面河风更盛,赵恒负手立在船头,衣摆随风起伏,赏完前面的风景,他侧身望向船后,入眼是一片秀丽春光,还有雕花木窗内,一张睡得红扑扑的小脸,憨态可掬。
作者有话要说:嘉宁:又偷看我!
赵恒:嗯,三只眼都在看。
嘉宁:哼,明明就两只眼睛!
赵恒:随我进屋。
过了片刻,屋里突然传来一阵啪啪啪的声音。
第34章 034
将近一个时辰的游河, 宋嘉宁睡了小半个时辰, 被庭芳叫醒时胳膊都枕麻了, 右边小脸押出了一道痕迹,脸庞红润,杏眼迷蒙, 头发也睡乱了。庭芳轻轻点妹妹额头,看眼船头道:“幸好大哥请两位王爷去外面了,不然你这样子被人看到,又要被笑话。”
宋嘉宁乖乖受教。
庭芳重新帮妹妹梳头,宋嘉宁一动不动地坐着, 整个人慢慢清醒了, 目光一偏, 看到冯筝微微低着头坐在她身后,脸是白的,贝齿不安地咬着嘴唇。宋嘉宁莫名跟着难受起来, 脑袋不由往冯筝那边歪, 才动,就被庭芳给按住了。
宋嘉宁回头看, 庭芳难以察觉地摇摇头, 不过她也怜惜冯筝, 细声提点了一句:“冯姐姐别担心,王爷性情耿直,从未传出任何……”
点到为止。
冯筝看看她,回想楚王至今并没对她做过多出格的举止, 稍微放了心。
临近晌午,丹水河畔大多数百姓都回家吃饭去了,画舫稳稳停在岸边,一行人按照登船的顺序上岸。冯筝再次被楚王牵了回小手,宋嘉宁却提前抱住庭芳手臂,姐妹俩并排下的船。宋嘉宁躲在庭芳左侧,没瞧见郭骁投过来的幽幽眼神,倒是岸上,注意到宋嘉宁与郭骁之间的异样,赵恒目光微动。
郭家、冯家的马车一直在岸上跟着,五个姑娘分别走向自家马车,楚王以扶冯筝上车为名,又握住了冯筝的手,只是这一次,他松手前,暗中捏了捏人家姑娘纤细的手指。冯筝脸刷的红了,又羞又怒,猛地甩开他手,迅速钻进马车。
楚王对着晃动的车帘笑,翻身上马,故意跟在冯家的马车旁。
赵恒无心搀和兄长的风流韵事,落后几步,走在冯、郭两家的马车中间。
“哎,寿王殿下长得真好看,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呢?”云芳缩在车角,透过帘缝偷偷往外看。她进过几次宫,但寿王不喜出风头,平时基本看不到人,今天大家同行这么久,加上十六岁的寿王眉眼长开了,一向认定自家大哥是京城第一俊公子的云芳,后知后觉才注意到寿王的风采,在此之前,她对寿王最深的印象,是他的口疾,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以前进宫才没有过多留意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