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宣德帝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儿子不识抬举,他也不想再装慈父,冷声道:“皇后贵妃千挑万选的你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赵恒平静道:“不知。”

宣德帝理解儿子口吃不爱说话,但平时都是臣子妃嫔争先讨好他,如今儿子两字两字的说,倨傲无礼,宣德帝怒火更上一层,盯着一脸淡漠的儿子看了片刻,突然站了起来,一边沉着脸往外走一边怒道:“那便等你知道了,朕再为你赐婚。”

这话多少都有点冲动,宣德帝绕过儿子后脚步便慢了下来,心想只要儿子认错求他,他就不计较了,毕竟是人生大事,他这次费点心解决了,以后儿子有王妃照顾,他这个父皇便不用分心给老三。但宣德帝万万没料到……

“谢父皇,成全。”

余光中,穿天青色锦袍的少年郎,低头行礼拜谢。

孽子执迷不悟,宣德帝脸色铁青,头也不回地走了。

九月初,宣德帝赐婚的旨意下来了,四月里昭告天下要为三王选妃,如今却只给楚王、睿王赐了王妃,诏书上半个字都没有提到寿王。百官哗然,知道皇上平时就不待见三皇子寿王,无人敢质疑,楚王冲动易躁,勉强忍到下朝,立即追到崇政殿质问:“父皇,您怎么忘了三弟?”

宣德帝与三子生疏,不宠也不会轻易斥责,但对最宠爱的长子楚王,他也少了一层顾忌,一下子就把从老三那儿受的气都发泄在长子身上了,怒目训斥道:“谁说朕忘了他?朕先是派你去打听他喜欢什么样的,再召他过来让他自己挑个美人,是他不识好歹看不上朕给他挑的人!”

楚王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

“滚!”宣德帝抓起一道奏折丢了出去。

楚王冤枉了父皇,离开崇政殿就去寻亲弟弟了,冲进景平宫,就见弟弟命人将桌案搬到了院中,正对着一株梅树作画,好不悠闲。看到兄长,赵恒放下画笔,遥遥朝兄长拱手:“恭贺大哥,得偿所愿。”

不愧是感情好的亲兄弟,对宣德帝都只说两个字的寿王爷,眼下一口气说了八个字。

楚王却一点都不觉得荣幸,瞪着弟弟道:“你不想成婚?”

赵恒淡然道:“未遇佳人。”

楚王然无言以对,轻飘飘的四个字,遇到冯筝之前,他大概不会理解,但现在,他好像能明白弟弟的心情。王妃王妃,相守一生的女人,如果没遇到喜欢的,那宁缺毋滥,也不能随随便便找一个,哪怕是为了讨好父皇。

沉默半晌,楚王叹口气,拍拍亲弟弟肩膀,郑重道:“什么时候遇到了,跟大哥说,大哥替你做主。”

赵恒颔首。

卫国公府,恰逢旬假日,宋嘉宁惬意地睡了一个懒觉,然后去前院看母亲。

林氏再有一个月就要生了,肚子鼓鼓,因为孕后饭量变大,人比去年刚嫁进府时丰盈了些,眸若秋水,面颊红润,少了我见犹怜的柔弱味道,多了明艳美人的妩媚妖娆,直迷得郭伯言下朝便往家里赶,能推掉的应酬绝对不去,恨不得无时不刻地守在妻子身旁。

宋嘉宁过来时,郭伯言正蹲在林氏面前,耳朵贴着林氏肚皮听里面孩子的动静,外间丫鬟们给四姑娘请安,他才恋恋不舍地挪到林氏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林氏看看他,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定,照郭伯言对这个孩子的期盼劲儿,只要她与孩子们不犯大错,日后是真的可以安安稳稳过了。

“娘,昨晚睡得好吗?”宋嘉宁跨进堂屋,先给继父请安,再笑着关心母亲。

林氏点点头,目光温柔。

宋嘉宁凑到母亲身边,摸摸母亲肚子,同即将出世的弟弟妹妹说说话,便一个人去畅心院了。每逢旬假日,国公府三房都会齐聚一堂,母亲身子重了后,太夫人嘱咐母亲先不必去,继父就留在临云堂陪母亲吃饭。

秋高气爽,回想继父对母亲的体贴,宋嘉宁很为母亲欣慰,虽然有点对不起早亡的生父,可与前世郁郁寡欢的母亲比,宋嘉宁更喜欢现在的母亲,像一朵开得正好的花,过得滋润安乐。

“安安!”

远处有人叫她,宋嘉宁扭头,看见三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郭符郭恕身穿同色锦袍,加快脚步朝她走来,后面郭骁继续不紧不慢地走,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宋嘉宁迅速移开视线,朝双生子笑:“二哥三哥。”

郭符、郭恕一左一右围着她,兄妹三人边走边聊,转眼就到了畅心院。一大家子吃完早饭,长辈们聚在一起,宋嘉宁与三个姐姐要去花园散步,双生子今日不出门,非要赖着她们,郭骁不知怎么也跟了过来。

秋光暖融融的,兄妹几个坐在湖边赏景喂鱼。

“对了,楚王、睿王的王妃已经定下来了,你们知道不?”郭符坐在一块儿石头上,得意地问。

宋嘉宁与三芳都不知道,四双眼睛都好奇地望着他,姑娘们轻易不出门,最喜欢听新鲜事。

郭恕抢着道:“楚王妃是太医院冯大人家的姑娘……”

他没说完,四个姑娘就同时吸了一口气,云芳最震惊:“冯姐姐居然要当王妃了!”

宋嘉宁很喜欢同样爱吃荠菜的冯筝,听到这个消息,真不知道该替冯筝高兴还是担心。王妃自然尊贵,可看那日冯筝的神情,似乎并不喜欢楚王。

四姐妹窃窃私语了一番,新鲜劲儿过了,催兄长继续说。郭符就道:“睿王妃是扬州知县李府的姑娘,据说生的花容月貌,是这批秀女中最美的……当然,再美也比不上你们四个。”

庭芳、兰芳低头笑,宋嘉宁也矜持地笑了,只有云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兴奋问:“寿王妃呢?咱们跟寿王府挨着,以后说不定会常常打交道。”

宋嘉宁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望着堂兄,真是好奇极了,前世她偶然听说寿王“谋害兄长才夺得皇位”时,也同时从那几个百姓口中得知新帝并没有娶妻,如今都选妃了,难道寿王的两辈子也不一样了?

她目不转睛地等待答案,郭骁暗暗斜她一眼,薄唇抿了抿。

郭符叹道:“咱们可怜的寿王殿下啊,没有王妃。”

宋嘉宁吃惊地张开了嘴,怎么会这样?

三芳也一个比一个震惊,纷纷追问,郭符幸灾乐祸道:“你们问我我问谁?大伯父可能都不知情,圣旨上没提寿王爷,反正就是楚王、睿王明年大婚,咱们可怜的寿王爷要一个人搬过来喽。”

脑海里浮现出寿王赵恒神仙一样的丰姿,宋嘉宁低头,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儿。说好了三王选妃,宣德帝为何只给两个得宠的王爷赐了婚?寿王没有王妃,是宣德帝偏心过头了,还是秀女们不愿嫁给他?

宋嘉宁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

她看不透,郭骁也看不透,他只知道,寿王王妃之位空置,那他这几个离寿王最近的妹妹,可能要危险了,特别是……

目光在宋嘉宁脸上转了一圈,才看继妹顺眼半年的世子爷,突然又发现,继妹好像没有前半年那么可爱了。

寿王没有王妃,这事在京城大街小巷着实盛传了一阵,就连街头玩耍的四五岁孩童都知道皇帝爷不喜欢他结巴的三儿子,玩闹起来,哪个孩子被老爹教训了,小伙伴们就笑话他:“再不听话,长大了不给你娶媳妇……”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楚王耳中,亲自带人巡了一天街,凡是对寿王不敬的都押起来,关几日牢房再放出去,盛威之下,这才遏止了街头巷尾的风言风语。

宋嘉宁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眼看母亲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宋嘉宁越来越紧张,好几次半夜都从噩梦中醒来,梦见母亲难产出事。她不敢跟母亲说,一个人偷偷地担心,惴惴不安地熬了半个月,十月初八这日,宋嘉宁正与姐姐们学女红呢,双儿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姑娘,姑娘,夫人要生了!”

第38章 038

临云堂, 国公府众人都赶了过来, 女眷们去后院浣月居堂屋等消息, 郭骁、郭符、郭恕三兄弟在前院厅堂等。郭骁坐在紫檀木长方桌旁,神色淡然,双生子坐他对面, 兄弟俩互相瞅瞅,心情都有点复杂。

长兄与四妹妹,他们都喜欢,但长兄与新伯母,他们肯定站在长兄这边。如果新伯母生了女儿, 对长兄没有任何威胁, 他们会继续当个好哥哥, 倘若那位生了儿子,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大哥,紧张不?”郭恕胆大, 低声揶揄道。

郭骁淡淡瞥了他一眼, 郭恕嘿嘿笑,扭头端茶。

郭骁看向门外, 心里并无起伏。他信得过父亲, 也信自己, 没什么可紧张的,倒是继妹……

想到刚刚宋嘉宁跑过来时惊惶的小脸,郭骁默默垂眸。

后院。

太夫人坐在主位上,手里握着宋嘉宁凉凉的小手, 见孙女脸蛋苍白,一动不动地望着西次间门帘,杏眼里满溢的担忧远盛于寻常孩子,太夫人心疼地不得了。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自然更依赖母亲。

“安安别担心,你娘生过一次了,这次会很快的,吃完晌午饭就能看到弟弟妹妹啦。”

宋嘉宁瞅瞅慈爱的祖母,乖乖点点头,只是小手依旧冰凉。

她不安,第一次等待妻子生子的郭伯言,脸上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衣袍下的身体却紧绷如弦,因为两个弟妹都在场,他没有像宋嘉宁那样不加掩饰地盯着门帘,只在扭头倒茶时,黑眸暗暗瞥向那边。

二夫人、三夫人努力说各种吉祥话缓和气氛,郭伯言越听越烦躁,大手紧紧攥着茶碗,几欲捏碎。

从早上等到晌午,林氏还没生,初冬时节,郭伯言后背衣袍居然湿透了。他想进去看看,便劝太夫人等女眷先去前院用饭。太夫人确实饿了,领着儿媳、孙女们要走,宋嘉宁破天荒没有一点胃口,想留在这边。

“安安听话,去吃点东西。”郭伯言肃容道。

宋嘉宁不敢朝继父撒娇,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太夫人走了。

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郭骁三兄弟同时离开座位出去迎接,郭骁率先跨出门,不知为何,第一眼看到的,是被太夫人牵着手的宋嘉宁。眼看就要十二岁的小姑娘,个子长高了一些,前阵子学舞抱怨累时就瘦了点,最近仿佛又瘦了,蹙着眉头,居然流露出一丝不符合年纪的哀怨,如同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孩子,转眼间长成了暗藏心事的少女。

郭骁竟一时无法移开视线。

“祖母,大伯母现在如何?”郭符关切地问。

郭骁听到声音,及时回神。

“再等等吧,咱们先用饭。”太夫人语气轻松地道。

男女分桌而事,太夫人今日格外宠爱小孙女,牵着宋嘉宁坐她旁边,频频给宋嘉宁夹她喜欢的菜。宋嘉宁真没胃口,低着脑袋强迫自己吃,味同爵蜡。隔壁一桌,郭骁数次朝她看去,每次都看到一张强颜欢笑的脸。

郭骁收回视线,对林氏没有任何感情的他,突然希望林氏顺利生子,母子平安。

后院,太夫人一走,郭伯言立即不顾林氏的丫鬟反对,迫不及待地进了产房。林氏躺在榻上,榻前摆着一面屏风,她闭着眼睛往下使劲儿,没听见有人进来了,三个产婆其中一个瞧见郭伯言,大惊失色,慌慌张张挡在屏风一侧,紧张道:“国公爷,您不能进来啊……”

林氏震惊地睁开眼睛,透过薄纱屏风,看到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郭伯言这会儿六神无主,既想看看林氏是怎么生孩子的,被产婆一劝,他莫名又觉得不该看,但也不想出去,便躲在屏风后,哑声问林氏:“是不是很疼?”

没等林氏回答,旁边的产婆悄悄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恭敬地对男人解释道:“国公爷,夫人现在得攒着力气,您有什么话想对夫人说,尽管说好了,夫人听得见,只是不方便回答您,还望国公爷体谅。”

郭伯言马上道:“好,好,别让她说话。”

连续两个“好”字,泄露了他的紧张。

林氏一边忍受痛苦,一边看着那道身影,看着看着,记忆突然乱了。她好像回到了当初生女儿的时候,那时婆母还活着,前夫想进来陪她,被婆母拦住了。她躺在床上,因为是第一次生,宋家条件也不如国公府,她疼得快要死了,特别想看丈夫一眼,但一直等到女儿生出来,产房收拾干净了,丈夫才高兴地进来探望。

林氏不怪丈夫,只是当时,心里是有一点委屈的。

现在,前夫没能给她的,郭伯言这个仗势欺人逼她改嫁的男人,给了她。

前夫的身影越来越淡,脑海中只剩下郭伯言,是桃花岛上,他脱下外袍为她遮蔽身子,是宋家后宅,他强硬地逼她做他的女人,是大婚当日,他一身喜袍眉目俊朗,是怀孕后数十个夜晚,他一边在她耳边唤她晚晚,一边自己动手,宁可少些快活,也不去碰那些丫鬟。

这个男人,对她很好了,是不是?

“国公爷,您去外面等吧,我没事的。”不顾产婆反对,林氏断断续续地说。他进来看她,她很知足了,但他是堂堂国公爷,不能坏了规矩,再说生孩子,屋里气味儿难闻。

“好,我出去等,你别说话。”郭伯言谨记产婆的叮嘱,怕林氏因为他在这儿浪费力气,使劲儿盯着床上的影子看了几眼,这才匆匆离去。

林氏笑了,眼泪沿着脸庞滚落。

产婆低声羡慕道:“夫人,国公爷对您可真好。”

林氏刚要笑笑,底下忽然传来一股强烈的冲动,林氏立即攥紧手,拼尽所有力气往下用。

“哇……”

只闻细微咀嚼声的厅堂,突然闯入一道嘹亮的孩童啼哭。宋嘉宁刚刚夹起一颗鱼丸往嘴里送,听到哭声,她筷子一松,乳白色圆溜溜的鱼丸便“啪”地掉进了她碗里。哭声还在继续,宋嘉宁仰头看太夫人,见太夫人笑了,宋嘉宁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忘了规矩丢了筷子,第一个朝外面冲了出去,红红的唇儿翘了起来,杏眼明亮,一扫之前颓态。

郭骁看得清清楚楚,胸口跟着通畅起来。

众人一窝蜂似的往后院赶,三个少年郎也去了,走到堂屋门口,就听里面产婆高声贺喜道:“恭喜国公爷,夫人给您添了一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门帘后,郭伯言喜上眉梢,朗声道:“好!今日人人有赏!”

任谁都能感受到他的狂喜。

又多了个孙子,太夫人情不自禁笑,忽的笑容一僵,偷偷观察长孙,见长孙脸上也露出一抹浅笑,太夫人才继续笑了。

一刻钟后,产婆抱着收拾干净的男娃出来了,最先递给太夫人。太夫人稳稳地抱住,宋嘉宁与三个姐姐一块儿挤过去看。襁褓里的男娃闭着眼睛,小小的一个让人意外,脸蛋皱巴巴的丑坏了,便是亲姐姐宋嘉宁,都无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太夫人笑:“小孩子刚生下来都这样,尚哥儿更丑,现在还不是漂漂亮亮的?你们眼下嫌弃,再过一个月就争着抢着要五弟了。”

宋嘉宁想想三房的小堂弟尚哥儿,终于不嫌弃亲弟弟了,低头巴巴地看。

儿子生出来了,妻子也平安,郭伯言再次恢复了平时在家人面前的威严稳重,等小辈们看完孩子,他才接过儿子。抱着轻飘飘才五斤重的儿子,他与林氏的儿子,郭伯言胸口忽的腾起一股豪情。

姓宋的与她过了六年都没能生儿子,他才一年就抱上了,假以时日,不愁进不了她的心。

当天下午,郭伯言陪了林氏半晌,林氏早就睡着了,郭伯言默默守在一旁,目光在林氏与幼子身上来回转,怎么看都看不够。晚上陪林氏吃了饭,等林氏再次入睡,郭伯言走出堂屋,闭眼感受初冬夜晚的冷风,满心激荡才慢慢平复下去。

无需下人提灯,他单独去了长子的颐和轩。

郭骁还没睡,听说父亲来了,立即出来相迎。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正是个头猛蹿的时候,郭伯言捏捏儿子越发结实的肩膀,满意道:“再过两年,平章个头要追上为父了。”

父子难得如此亲近,郭骁淡淡笑了:“或许会比父亲更高。”

郭伯言一愣,随即大笑,重重地拍了儿子一下:“好,为父等着那一天。”

郭骁请父亲落座。

郭伯言摆摆手:“不用,为父说两句话就走。”

郭骁望着父亲,目光平静。

郭伯言瞅瞅儿子快要追上他的肩头,感慨道:“等你追上为父那天,为父也老了,这个家该交给你撑着了。平章,朝堂的事为父接下来会慢慢教你,府里的事,为父希望你做个好兄长,如我与你二叔三叔,郭家兄弟一心,方能长盛不衰。”

黑眸期许地看着儿子。

郭骁明白父亲的深意,沉声保证道:“父亲放心,儿子都懂。”

郭伯言信这话,嘱咐儿子早睡,他重回临云堂了。

一个月后,国公府大摆满月酒,同月月底,寿王迁居隔壁的寿王府。

第39章 039

郭伯言为新出生的小儿子取名茂哥儿, 期望幼子如草木一样茁壮, 才德兼备。

茂哥儿刚生下来时丑巴巴的, 丑得亲姐姐都嫌弃他,可小家伙特别能吃,两个乳母轮着喂, 几乎一天一个样,脸蛋很快就不皱了,光溜溜如荔枝剥了壳儿似的,一双黑白分明的黑眼睛乌溜溜,像极了郭伯言。过完满月, 小家伙长得更快了, 一日比一日漂亮。

宋嘉宁特别稀罕弟弟, 以前下了课总是跟三个姐姐一起玩,现在下了课就跑回临云堂,趴在榻上看弟弟, 摸摸小手亲亲小脸, 郭家三芳与双生子想见她,都得来临云堂找。不知不觉, 一众兄妹见面的地点, 慢慢从太夫人的畅心院, 变成了林氏的浣月居。

一双儿女都得到了哥哥姐姐们的喜欢,林氏很欣慰,郭骁、庭芳与侄子侄女来了,她便退到厅房待着, 把暖阁留给孩子们,只留乳母与两个大丫鬟在一旁伺候,免得茂哥儿哭闹,哥哥姐姐们哄不好。

茂哥儿刚吃饱,仰面躺在榻上,大眼睛一会儿转向左边的四个姐姐,一会儿望向右边的郭符郭恕兄弟,小脑袋左扭右扭的,哪边有声音就往哪边转。因为站在榻前的郭骁从未出声,小家伙大概也不知道那里还有一位兄长。

“祖母说,五弟长得跟大哥小时候一模一样。”云芳点点茂哥儿的小胖手,瞅瞅郭骁道。

郭骁面无表情。

宋嘉宁仔细观察弟弟,除了眼睛酷似郭伯言、郭骁父子,其他地方没看出来,一是弟弟太小五官没长开,二来她哪知道郭骁满月那会儿长啥样。

“长得像大哥,脾气可千万别随了大哥。”郭恕忧心忡忡一本正经地道。

郭符点头,瞄眼对面乖巧可爱的四妹妹,笑道:“还是像安安好,长胖点,正好给安安作伴。”

宋嘉宁嗔了他一眼。

兄妹几个说说笑笑,林氏来了,丫鬟们齐齐行礼,三芳没动,坐在榻上朝林氏笑,郭符郭恕兄弟手脚并用跳下地,恭敬地喊“大伯母”。林氏朝三个少年郎点点头,然后将一张红底烫金的请帖递给郭骁,笑道:“后日寿王府宴客,只请了楚王、睿王、四殿下与公主,寿王道咱们两府毗邻而居,你们又是公主的表亲兄姐,故请你们那日去王府一同吃席。”

郭骁无意识皱了下眉,接过请帖,上面果然如继母所云。

少年郎们稳重些,云芳高兴道:“好啊好啊,王府那么大,我早就想过去逛逛了。”

庭芳看看林氏,小声道:“母亲,我大了,就不去了,让妹妹们去吧。”她年后就要十六了,祖母上次已经明说要准备她的婚事,不适合再去凑这种热闹,毕竟楚王、睿王、寿王都大了,又不是嫡亲的表哥。

十三岁的兰芳也摇摇头。

一共四个姐妹,两个都不去,云芳一把抱住宋嘉宁胳膊,急道:“安安你陪我去!”怎么都得带一个姐妹作伴的。

宋嘉宁本能地看向母亲。林氏温柔浅笑,女儿过了年也才十二,倒不用太避讳,她随女儿心意的,而且林氏知道,女儿九成九是愿意去的,早在寿王搬过来之前,女儿就三天两头跟她嘀咕寿王府园子里的情况,什么寿王府栽了柿子树,树上结了很多青柿子,过了俩月,又咽着口水告诉她,寿王府的柿子变黄了……

现在坊间已经有柿子卖了,林氏让采办管事给女儿买了柿子,但寿王府的两棵柿子树挂满了黄澄澄的柿子,不但勾人的馋虫,也勾着人去树下瞧瞧。三房的尚哥儿就闹了好几次了,说是想去树上玩,现在三夫人都不许小家伙往后花园跑。

母亲不帮她出主意,宋嘉宁抿抿唇,心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想去寿王府看柿子树,一个提醒她端慧公主不是好惹的。

“安安去吧,放心,有我们在,公主不敢欺负你。”郭符不屑地道。每次兄妹几个在后花园逛,四妹妹都会对着寿王府的柿子树咽口水,郭符猜到妹妹肯定想去,顾忌端慧公主罢了。

“就是就是,一起去,没准王爷还许咱们自己摘柿子呢。”云芳热情地撺掇宋嘉宁,她也喜欢吃柿子,下人们买来的能跟自己摘的一样吗?

宋嘉宁本就想去,现在哥哥姐姐都劝,她便笑了,刚要点头,忽然瞥见郭骁冷峻的脸,黑眸幽幽地盯着她。宋嘉宁心一缩,但毕竟不是刚进府的时候了,她虽然还是怕郭骁,却也不至于怕到什么都听他的。宋嘉宁很清楚,郭骁瞧不起她,怀疑她想勾搭寿王,怕她坏了国公府姑娘们的名声,可宋嘉宁根本没那心思,身正不怕影子歪,她不犯错,郭骁又能如何?

“嗯,咱们一起去。”忽视郭骁无声的反对,宋嘉宁笑着对云芳道。

郭骁却将帖子还给林氏,正色道:“寿王府不同寻常街坊,此事还请母亲问问父亲。”

林氏点点头,接过帖子,笑道:“那你们继续玩,晌午都在这边吃吧。”

郭符等人连忙婉拒,坐一会儿就各回各院了。

弟弟终于变成自己的了,宋嘉宁盘腿坐好,小心翼翼将茂哥儿抱到怀里,怎么瞧都瞧不够。

夜幕降临,郭伯言回府了,抱抱茂哥儿,然后将儿子交给乳母,夫妻俩带着宋嘉宁一块儿用晚饭。郭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林氏给女儿夹口菜,用到一半才记起帖子的事,柔声细语地对郭伯言说了:“……庭芳、兰芳都说不去,世子请您做主。”

长女、侄女都很懂事,郭伯言满意地点点头,想了想道:“母亲那日要去安国寺,平章、符哥儿得跟着,王府那里,叫恕哥儿带安安、云芳去就行了。”

宣德帝最忌讳皇子们结党营私,郭伯言至今也没想通宣德帝为何要将寿王府定在自家旁边,虽然寿王注定与皇位无缘,可寿王是楚王的亲兄弟,若楚王有心拉拢他,完全可以借来寿王府瞧弟弟的幌子偷跑过来。

君心难测,郭伯言不得不谨慎行事,寿王的面子不能驳了,但该避讳的还得避讳,只派顽劣的三侄子与两个半大丫头,就算传到宣德帝耳中,宣德帝也不会猜忌什么。

林氏管家学得快,朝廷大事她不懂,郭伯言怎么说她就怎么办,翌日孩子们过来,她转达了郭伯言的意思。

二公子郭符叹口气,但大伯父都临时安排祖母去安国寺了,他只能从命。

郭骁明白父亲的深意,他自己也不稀罕去寿王府,只是……目光扫过乖乖坐在妹妹们中间的继妹,记起寿王对继妹的特殊,郭骁胸口有点堵。寿王府开始改建后,郭骁便暗暗留意隔壁的动静了,因此知道寿王府后花园靠近自家这边,移栽的全是果树,还是十几年树龄已经结果的。当时郭骁不太明白,直至瞥见宋嘉宁向往的眼神,郭骁才猛地醒悟。

这位深居寡出的寿王,居然如此心机深沉,继妹才十一岁,他就惦记上了,就是不知寿王没得到赐婚,是否与继妹有关。

郭骁不想继妹与寿王有任何牵扯,离开临云堂后,他单独将三弟郭恕叫到一旁,低声叮嘱道:“几位殿下都不小了,明日你仔细看着云芳嘉宁,别让她们俩落单。”

郭恕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不至于吧?她们俩才多大?”反正在他眼里,底下两个妹妹还都是孩子呢。

郭骁冷声道:“以防万一。”

郭恕沉思片刻,想到了十四岁的四皇子,他与两个妹妹年龄最近,最值得怀疑。

“好,大哥放心。”郭恕挺起胸膛保证道。

郭骁点点头,目送堂弟走出几步,他再次叫住人,补充道:“端慧刁蛮,若她耍公主脾气,就让嘉宁先回来。”

郭恕哼道:“她敢。”

兄弟俩对个眼神,分头离开,翌日太夫人受儿子所托,早早领着二夫人、三夫人去安国寺上香了,同时带走了两个孙女,郭骁、郭符亲自护送。林氏主持内宅,顺便照顾茂哥儿,宋嘉宁与云芳早早打扮好,老老实实等消息。

太夫人等人出发不久,楚王最先过来,跟着就是宫里的四皇子与端慧公主。

端慧公主这次出宫,替异母所出的结巴三哥贺乔迁之喜倒是其次,主要是想见见多日不见的亲表哥郭骁,所以马车停在寿王府门前,她让四皇子先进去,直接扭头跑去卫国公府了,进了门才得知,她的好表哥与外祖母都不在家。

“表妹走吧,咱们去寿王府逛逛,我早就想去瞧瞧了。”云芳拉着端慧公主的手,迫不及待地往外走。

端慧公主嘟着嘴,失望地问她:“外祖母他们何时回来?”

云芳摇摇头:“祖母没说,多半要后半晌了。”

端慧公主就盘算要不要在卫国公府住一晚,走出卫国公府大门,她才突然注意到云芳旁边的宋嘉宁。端慧公主越发不高兴了,皱眉瞪宋嘉宁:“你跟来做什么?”

“自然是去王府做客,你管得着吗?”郭恕将妹妹拉到身后,低头朝端慧公主笑,十分欠揍。

端慧公主气结,偏偏找不到话反驳。

宋嘉宁躲在兄长身后,瞥见端慧公主气急败坏的样子,突然觉得,对方并没有那么可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赵恒:不用怕,这是我的王府。

嘉宁:嗯!

赵恒:走,随我进屋。

过了片刻,里面忽然传来更多的嗯嗯嗯的声音。

第40章 040

寿王府。

楚王是赵恒的亲哥哥, 早来这边看过好几次了,虽然对弟弟种了一大片果树这等自暴自弃之举表示过痛心恼火,可果树都结果子了, 弟弟那么喜欢, 他总不能让人把树砍了, 只能将满肚子酸水倒回去,暗暗决定将来要想办法帮弟弟将王府迁到内城去,重新盖个气派的府邸。

四皇子是第一次来。皇宫乃天底下最最贵的宫殿, 但其实各宫院子能活动的地方真不大,人多拥挤更显闭塞, 王府却不一样了, 地广人稀,四皇子从宫里出来进了王府, 就像鸟雀飞出笼子奔向树林,呼吸都更顺畅了, 看哪儿哪新鲜, 心底悄悄地憧憬他封王赐府那日。

“端慧呢?”看着东张西望朝厅堂走来的四弟, 楚王疑惑道。

四皇子朝西边卫国公府扬扬下巴:“去找她好表哥了。”

楚王好笑的摇摇头, 端慧公主才多大,整天只知道念叨郭骁的好, 不知是当哥哥喜欢还是当未来的驸马。

“三哥,带我去逛逛吧,二哥说你的王府最大。”四皇子正兴奋着,也不落座, 直接对赵恒道。

赵恒放下茶碗,看着楚王道:“有劳。”

睿王还没到,楚王只当弟弟要留在这边招待睿王,便领着四皇子去逛园子了。

赵恒一人端坐在厅堂,端起茶碗细品,进贡的上等黄山毛峰,清香甘醇,韵味隽永。

用了半碗,前面忽传来端慧公主不甘的抱怨:“外祖母真是的,偏偏今天去上香,害我白跑一趟。”

刁蛮任性的公主,年纪又小,并未意识到这番话传到宅子主人耳中,会引起对方什么感想。

云芳心思简单没听出不对儿,宋嘉宁也没什么心机,但好歹活了两辈子,加上她对寿王赵恒的敬畏仅次于宣德帝,自己与赵恒相处时小心翼翼生怕说错半个字,如今端慧公主公然不把赵恒看在眼里,宋嘉宁立即听出来了,视线移到一旁,只当不知。

郭恕点了点表妹脑袋,低声提醒道:“闭嘴。”

他不喜欢表妹的蛮横,但身为表哥,也不能看着表妹傻了吧唧地得罪人。

端慧公主瞪他一眼,到底闭上了嘴。

绕过影壁,穿过轿厅,前面就是松鹤堂,寿王府主人招待宾客的地方。厅堂房门大开,宋嘉宁一抬头就看到了里面朝南而坐的寿王爷,穿了一条月白色的暗纹蟒袍,腰系玉带。男人正低头品茶,眼帘低垂,眉如青峰,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眼,目光随意扫过他们四个,抬手将茶碗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宋嘉宁上次见寿王还是三月的上巳节,如今八个多月过去了,眼前的寿王好像变了一个样,年初还带着少年郎的青涩,此时脸庞更俊朗了,身上那种谪仙的气度也越来越盛,叫人自惭形秽,不敢冒然靠近。

他刚刚看她了,两人的目光有短暂的碰撞,但没等宋嘉宁守礼地垂眸,他清凉如水的目光已淡淡移开,那种拒人千里的漠然,瞬间让宋嘉宁记忆中的猜灯谜、送杨梅糖、同船共游,都成了泡影。

那种感觉就像,两人其实从未接触过,他还是尊贵的王爷是未来的皇上,她只是卫国公府一个普普通通的闺秀,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情。

宋嘉宁有一瞬的失落,说不清道不明,但很快又释然,未来的帝王,哪是那么容易攀上交情的?

跟在堂兄身后,宋嘉宁与云芳一块儿屈膝行礼:“民女拜见王爷。”

“起。”赵恒言简意赅。

“谢王爷。”宋嘉宁站直身体,规矩地垂着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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