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到了庄子,宋嘉宁先去自己房间洗漱更衣,后背依然隐隐作痛,脱了衣裳叫双儿看,双儿低头,就见那白生生嫩豆腐似的雪背上,多了一个拇指印儿大小的红痕,再深一点就要破皮流血了。双儿心疼极了:“姑娘,我去跟太夫人说一声吧,您这得用药啊。”

她们没预备,太夫人肯定带了伤药。

宋嘉宁叫双儿举着镜子,她扭头看看,再试探着按按伤处,道:“算了,养两天就好了。”这两天小心别再碰到就是。

收拾收拾,要用饭了,宋嘉宁换条淡青色的褙子,去了太夫人那边。

长孙来看她,太夫人很高兴,晌午多用了半碗饭。宋嘉宁坐在太夫人右侧,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用着饭,双生子打趣她她就笑笑,一眼都没往郭骁那边瞅。饭后太夫人要歇晌了,兄妹几个陆续往外走。

“祛瘀的。”宋嘉宁跨出门口,忽有人挡在她面前,递给她一个青釉小瓷瓶。

宋嘉宁犹豫了下,伸手接了,轻声道:“多谢大哥。”

郭骁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双儿就跟在主子身后,等郭骁走远,她小声地笑道:“世子爷看着冷冰冰的,没想到这么细心。”要不是今日,她还以为世子爷不太待见四姑娘呢。

宋嘉宁看看手中的青瓷瓶,心头五味杂陈,如果没有那一压,她也会觉得郭骁是个好继兄,可惜,他掩饰得再好,他的身体不会骗人。

经此一事,宋嘉宁越发提防郭骁了,六月底随太夫人回了国公府,郭骁外出的时候还好,只要郭骁放旬假,宋嘉宁除了去给太夫人请安,除了随母亲弟弟去花园里散心纳凉,就再也没有跨出过临云堂,云芳来请她,她都找借口推拒了。

好在每个月就三日旬假,还是分开的,并没有人注意到宋嘉宁这三日的异样。

中元节要到了,京城有放河灯祭奠亲人的习俗,每到这晚,高宅大户里的闺秀们都会带上一盏精美的河灯赶赴水边,有的是真心缅怀亡亲,有的则是单纯地凑凑热闹,毕竟十五的夜里,明月高悬,水面河灯盏盏,也是一幅美景。

十四这日,双生子、云芳来约宋嘉宁,明晚大家一起出去放河灯。宋嘉宁心里清楚,明晚郭骁肯定会同行,但她必须去,因为她有亲生父亲要缅怀,而母亲改嫁到国公府,虽说国公府花园就有一片湖水,她这样的身份,却不适合在郭家给父亲放河灯。

“嗯。”她笑着答应了。

双生子、云芳坐会儿便走了,宋嘉宁取出写了一半的祭文,继续行文。生父过世多年,宋嘉宁早忘了父亲的模样,记都记不住,不可能有多想的,但到了这样的日子,还是会怀念,会亲手为他做盏河灯。

林氏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女儿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穿一条素净的白色褙子,微微低着头,神色专注。林氏突然有些恍惚,定在门前,怔怔的看着女儿,好像看到了几年前,前夫离世后的第一个中元节,她嘱咐女儿给爹爹写封信。七岁的女儿懵懵懂懂的,在书桌前坐好了,突然抬起头,杏眼求助地望着她:“娘,我不会写……”

眼睛湿润,林氏轻轻按按眼角,再看端坐在书桌后大姑娘似的女儿,她心中涌起无限感慨。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女儿就长大了,而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妻子,还给他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宋嘉宁写完最后一字,放下笔,刚要吹干墨迹,忽然看到门口的母亲,一身浅色衣裙,美丽娴静。

“娘。”宋嘉宁轻声唤道。

林氏回神,看看女儿,她笑着走过来。宋嘉宁知道母亲是来看她的祭文的,主动让出座椅。

林氏落座,低头默读。女儿的祭文每年都差不多,说些日常琐事,最后祈求爹爹在那边安好。看完一遍,林氏拾起笔,在女儿的落款下面,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朵小小的玉兰花。已为郭家妻,她不能再去放河灯了,只能借女儿的河灯,遥寄对亡夫的缅怀,无关情爱,更似故人。

祭文写好了,宋嘉宁小心翼翼做成灯罩。

翌日晚饭后,双儿捧着主子的河灯先送到马车上,宋嘉宁与云芳一块儿到畅心院向太夫人辞别,顺便与郭骁三兄弟汇合。有长孙陪着,太夫人很放心,叮嘱一番就叫孩子们出发了。元芳挽着宋嘉宁手臂,脚步轻快,宋嘉宁有这么一个无忧无虑的姐姐陪着,并没有闲暇去多想郭骁。

上了马车,一行人朝清河街而去。丹水河从京城蜿蜒而过,郊外的丹水河畔是百姓春日踏青游玩的好去处,城内的河段则成了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两岸商铺林立,河上十八桥连通南北,桥下乌篷小船络绎不绝。

“真漂亮。”下了马车,行到岸边,看着水面上星星点点的河灯,云芳惊叹道。

宋嘉宁站在她一侧,同样喜欢这河上夜景。

她澄澈的杏眼倒映着灯光月光,姣好的脸庞在夜色中更添几分柔媚,柔似水,媚如钩,叫人看到她,便再也赏不进任何晚景,瞧不上任何庸脂俗粉。郭骁故意落后两步,宋嘉宁痴痴地望着河灯,他无声地看她。

“表哥!”

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郭骁皱眉,就连宋嘉宁都听出来了,循声望去,看到端慧公主一副寻常富家女子装扮穿过行人跑了过来,明眸皓齿,笑眼如月。端慧公主身后,四皇子同样兴奋地赶向这边,脚步飞快,只有一袭月白锦袍的寿王,视线散漫地扫过郭家兄妹,顿了片刻,才徐徐走来。

认出寿王,郭骁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继妹。

宋嘉宁垂眸敛目,恭敬地朝已经走到近前的四皇子、端慧公主行礼,仪态从容。

作者有话要说:嘉宁:王爷怎么来了?

赵恒:听说你伤了。

嘉宁:那个啊,早好啦。

赵恒:我看看。

嘉宁:这,这么多人瞅着呢。

赵恒:随我上船。

第二天,该船夫被东家解雇了,理由:他撑的船晃得太厉害,被人投诉了!

第66章 066

端慧公主要出宫与民同乐,宣德帝舍不得拒绝唯一的小公主, 想想楚王、睿王都有了家室, 便叫老三寿王看着端慧公主与四皇子,而端慧公主料到郭家兄妹会来清河街, 早早就来等着了, 因此有了这番“偶遇”。

“表哥,我们赁了船, 咱们一块儿游河吧?”看着月色下俊美卓然的郭骁,端慧公主热络地道。

“好啊好啊!”没等郭骁回答,云芳先答应了, 开心地望向水面, 指着最气派的那艘画舫问:“是不是这个?”

端慧公主点头, 然后对郭骁道:“码头还要再往前面走一点, 咱们快过去吧。”

郭骁却道:“我们放完河灯就回府了, 表妹随两位殿下去吧, 晚上风凉,别再外面耽搁太久。”

端慧公主不高兴,拽住他胳膊撒娇:“我难得出宫一趟, 表哥多陪陪我……”

云芳跟着起哄:“就是就是,再说了,出门前大哥不是答应了吗,今晚可以晚点回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端慧公主狐疑地看看表哥, 瞪着眼睛道:“表哥该不会是不想陪我,便拿借口搪塞我吧?”

郭骁皱眉:“胡说什么。”

“那你就陪我游河去!”端慧公主拉着他胳膊就往前走。郭骁不想去,不想给寿王多看继妹的机会,现在端慧公主胡搅蛮缠,他下意识想看看宋嘉宁,只是脑袋才动,云芳突然从后面推他肩膀。都是妹妹,郭骁无奈,沉声道:“好了,游河便游河,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端慧公主、云芳这才松开。

郭骁折回寿王、四皇子面前,恭敬道:“我们兄妹人数众多,一条船难免拥挤,不如这样,两位殿下同乘一船,我们另赁一条紧随其后,两位殿下意下如何?”

赵恒不语,四皇子豪放道:“世子多虑了,出来游玩就要人多才热闹,咱们一块儿吧。”

郭骁只能领情:“那就叨扰了。”

商量好了,一行人移向几丈外的码头。端慧公主抢了郭骁左侧的位置,云芳又去挽着端慧公主胳膊了,宋嘉宁便走在云芳后头。郭符郭恕见四皇子频频往这边瞄,兄弟俩对个眼色,心有灵犀地在四皇子凑过来搭讪之前,分别占了小堂妹左右两侧的位置。

四皇子无奈,只好绕到宋嘉宁斜后方,看着宋嘉宁侧脸与她说话:“嘉宁表妹,你河灯上面的鲤鱼是自己画的吗?我在宫里没见过画鱼的。”虽然很多百姓放河灯都是凑热闹,把今晚当节日过,但中元毕竟是祭祖的日子,河灯上画一圈小鱼,有失庄重。

宋嘉宁低头,瞅瞅莲花状灯托上面的几条小鱼,脸慢慢红了,不好意思解释。第一次为生父做河灯,七岁的她担心纸做的河灯没飘多远就会沉了,便在每片莲花瓣上都画了一条小鱼,希望鱼能帮她的河灯游快些。长大了,宋嘉宁自然知道画鱼不管用,但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四姑娘,王爷也觉得您的河灯别致,可否拿过来给王爷瞧瞧?”

宋嘉宁惊讶地回头,就见寿王不知何时站到了四皇子一侧,身边跟着福公公。福公公满脸堆笑,宋嘉宁视线挪到寿王脸上,寿王那双清寂如雾的眼睛,果然在看着她……手里的河灯。短暂的意外后,宋嘉宁柔顺地点点头,捧着河灯走向他。

赵恒顿足。

宋嘉宁手里托着灯,眼睛看着男人衣襟,小声道:“我随便画画的,让王爷见笑了。”她看过寿王的樱花图,也亲眼目睹寿王描绘牡丹,宋嘉宁不会品鉴,可在她看来,寿王画出来的花都跟真的似的,一点都不比那些千古流芳的大家差。

赵恒静默,只接过了她手中的灯。他垂眸,守礼地没有去看灯罩上的祭文,快速打量过灯托上那一圈胖乎乎的墨色鲤鱼,赵恒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到了面前的姑娘身上。一个夏天没见,她长高了点,杏眼依旧水润,嘴唇依旧饱满,只有细如凝脂的脸庞,似乎清减了几分。胖的时候娇憨可人,突然瘦下来,便如病中西子,惹人怜惜。

“颇有童趣。”赵恒将河灯还给她,简单置评道。

宋嘉宁脸红了,低头道:“多谢王爷夸赞。”算是夸吧,毕竟有个“趣”字。

“走吧。”赵恒又道。

宋嘉宁嗯了声,提着河灯回到双生子中间,今晚她白衣白裙,被两个日渐魁梧的堂兄衬得娇小纤细,晚风迎面吹来,她裙摆摇曳,似风中的玉兰,美虽美,却透着淡淡的哀婉。赵恒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不禁多想了想,是她在郭家遇到了不开心的事,还是,单纯地想念生父了?

宋嘉宁这会儿什么都没想,眼里只有清河街繁华的夜景,到了码头,她自觉地站在一侧,等端慧公主与两位王爷先上。郭骁如那年上巳节一样,扶完端慧公主,等寿王、四皇子上去后,朝宋嘉宁四兄妹看了过来。

云芳脚步轻快地跨了过去。

宋嘉宁瞥眼郭骁的身影,抿抿唇,一手提灯,一手拽住二堂兄郭符的袖子。郭符误会妹妹胆小,哈哈笑了两声,然后非常体贴地护着妹妹上了画舫,而郭骁早在注意到宋嘉宁的小动作后,便离开了船板。

上了画舫,众人渐渐分成了几个小圈子。

端慧公主寸步不离郭骁,郭骁虽然想守在继妹身边,但他知道端慧公主不喜继妹,为了避免冲突,只能强忍着端慧公主,只派郭符去照顾继妹。郭恕负责守着云芳,赵恒一人独坐,谁都不理。四皇子本想跟一看就特别乖的嘉宁表妹多说说话的,但他隐约觉得今晚的嘉宁表妹好像没有游玩的兴致,于是年仅十六更喜热闹的四皇子,犹豫片刻,去找郭恕、云芳兄妹了。

郭骁、端慧公主占了船头,赵恒占了船尾,郭恕几个占了船身北面,宋嘉宁就跑南岸这边来了。只是画舫两侧有栏杆挡着,宋嘉宁就算趴在栏杆上,也不能让河灯碰到水面,没办法,只好改去船尾。船头那边端慧公主叽叽喳喳的,宋嘉宁可不想去扫兴,寿王不一样,寿王面冷心热,肯定不会计较。

“王爷,我放完河灯就走。”提着河灯走到负手而立的寿王爷身后,宋嘉宁低声请示道。

赵恒偏头,看她一眼,点点头。

宋嘉宁行个礼,然后提着裙摆蹲了下去,这边没有栏杆,但看着很低的船板,距离水面还是有段距离的。宋嘉宁谨慎地一手撑船板,一手托着河灯慢慢放低,整个灯托都碰到水面了,她才松手。画舫缓缓前行,河灯随波朝另一侧漂,灯光浮动,越来越远。

触景生情,宋嘉宁难免有丝伤感。

“安安起来吧,外面冷,你去里面坐坐。”妹妹这样有点可怜,郭符低声劝道。

宋嘉宁嗯了声,在兄长的搀扶下站直了,还没站稳,变故陡生,船身不知为何剧烈地晃了一下!郭符为了扶妹妹本就弯着腰身体前倾,船身一晃,他双脚没扎稳,一头就朝水里栽了下去。宋嘉宁胳膊被他扯着,紧跟着那力道就要落水,恰在此时,右手臂突然被另一股更强的力道抓住,硬是将她给扯了回去!

惊慌失措的宋嘉宁,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一个怀抱,那胸膛宽阔结实,月白长袍带着似有若无的梅香。船身还在轻轻地晃动,宋嘉宁如无根浮萍,本能地抱紧了给她依靠的男人。他站得很稳,双臂紧紧圈着她腰,宋嘉宁心有余悸地仰头,对上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明月高悬,寿王赵恒高大挺拔,一双清冷的眸子没有任何感情地看着她。

宋嘉宁的记忆,莫名回到了上辈子临死前,那时她躺在地上,新帝也是这般垂眸,看她如蝼蚁。

耳边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宋嘉宁瞬间回神,连忙往后躲,赵恒也立即收回手。

宋嘉宁知道自己该道谢的,只是余光中已经出现了郭骁的身影,宋嘉宁下意识往另一侧扭头,这一扭,震惊地发现堂兄郭符在水里扑腾呢,好不容易站稳了,全身衣裳却已湿透,一身狼狈,如落了汤的鸡。

宋嘉宁又担心又想笑,她努力忍住了,赶过来的郭恕却朗声大笑起来,毫不同情亲哥哥。

“怎么回事!”郭符爬到船上,瞪着眼睛质问。

端慧公主在船头,了解情况,边笑边解释道:“岸边有个孩子落水了,船夫急着撑开,不巧撞到旁边的船。”

郭符本想揍船夫一顿的,得知事出有因,便懒得与船夫计较了,捧着双臂瑟瑟发抖地跑进船篷。七月中旬,白天炎热,早晚已经转凉了。他要换衣裳,郭恕、四皇子追进去落井下石,郭骁扫眼只与继妹相隔两步的寿王,看着宋嘉宁眼睛问:“没事吧?”

宋嘉宁摇摇头,眼睛哪都没看。

郭骁神色没什么变化,眼底却寒凉一片,刚刚船晃,他扶稳表妹便立即往后面赶,亲眼看见继妹与寿王从相拥到分开的那一幕。如果寿王只是单纯扶了继妹一把,继妹心里没鬼,在他这般问时,继妹应该会看向寿王,现在她却装的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胸口有团火烧了起来,郭骁片刻都不想再逗留,扬声吩咐船夫:“靠岸!”

第67章 067

郭符落了水,这场游河确实该散了, 端慧公主虽然不舍, 却没有理由阻拦。

上了岸,众人分道扬镳, 赵恒送一对儿同父异母的兄妹回宫, 郭骁带着弟弟妹妹回国公府。到了国公府,郭骁安排双生子送云芳去三房, 他亲自送继妹。

临云堂是离王府正门最近的,感受着郭骁执着的视线,宋嘉宁却觉得这段路无比漫长, 眼看就要到院门前了, 一直落后两步的男人终于还是开了口:“等等, 我有话问你。”

宋嘉宁隐约猜到是为了什么事, 镇定片刻, 她大大方方转过来, 好奇地望着郭骁。

夜色静谧,月华如水,照得她杏眼黑润透亮。郭骁看着这双勾人的眼, 脑海里再次闪过她被寿王紧紧抱在怀里的情形,那么亲密,他都没这样抱过她。目光变冷,郭骁压低声音道:“我看到了,你与三殿下抱在一起。”

宋嘉宁眨眨眼睛,有点尴尬, 却不太在意地道:“是啊,要不是三殿下及时拉住我,我也要跟着二哥一块儿落水了。”寿王只是救人时力气用的比较大,抱她纯属意外,宋嘉宁没做亏心事,自然没什么可心虚的,但男女相拥毕竟不合规矩,所以在画舫上,她尽量装成什么都没发生。

郭骁本以为会审出……未料她眼中一片坦荡,不由怔了片刻。

“四姑娘,你们回来啦?”守门婆子听到动静,出来迎道。

宋嘉宁松了口气,朝郭骁笑笑:“不早了,大哥早点回去吧。”

郭骁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宋嘉宁转身走了,进了院子,瞧见母亲与继父坐在厅堂下棋呢,应该是在等她。看着母亲温柔美丽的脸庞,宋嘉宁心中因为缅怀生父萦绕了一晚的淡淡伤感慢慢散了,坐在旁边观了一局棋,她心平气和地回房睡觉。

翌日郭骁继续去马军营当差,宋嘉宁领着茂哥儿去串门,先陪已经定亲的兰芳姐姐坐了会儿,再与云芳、尚哥儿去花园里溜弟弟,等两个男娃玩够了,姐弟四个一道去了畅心院。自从庭芳姐姐出嫁后,畅心院显得冷清了很多,宋嘉宁她们便来地越发勤快了,免得太夫人孤单。

孩子们一来,太夫人笑眯眯地叫丫鬟准备糕点,四四方方的黄花梨炕桌,宋嘉宁、云芳、尚哥儿各占一边,太夫人抱着最小的茂哥儿亲手照看。吃的正开心,门房派人来传话,说冀州的表公子来了,附上拜帖。

宋嘉宁正在吃酸酸甜甜的山楂糕,没有多想,卫国公府三房人,经常有各种亲戚前来拜会。

太夫人接过拜帖,看完就笑了,叫丫鬟赶紧去迎人。

“祖母,哪个表公子啊?”云芳好奇问。

吃完最后一块儿山楂糕的宋嘉宁也抬起头,看着太夫人。

太夫人瞅瞅窗外,长叹一声道:“是我的娘家侄孙,与你们大哥差不多的年纪,一会儿见了人,你们记得喊表哥。”

她出身冀州梁家,她刚嫁进郭家时,梁家也是地方官员,高祖皇帝取代了前朝后,前朝一大批老臣都给撤了下来。她那短命的丈夫与高祖皇帝志趣相投,帮着高祖打天下,高祖自然赏识他,封了国公,梁家就不行了,男人们都没啥本事,罢免了官职。

太夫人曾担心娘家人进京投奔她,给丈夫添麻烦,父亲却写信给她,叫她好好当国公夫人,他们在县城过得好好的,无需牵挂,还说以后梁家子孙有出息自能平步青云,若是没出息,就算投奔国公府也不许她插手。

因为父亲这道家训,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梁家居然没有一个人进京,只逢年过节派管事送点故乡的吃食来。太夫人想家却不能归,唯盼梁家快点出个有才学的,靠自己当了大周朝的官,便能上门走动了。

盼着盼着,终于盼来一个她只在家书中了解过的侄孙,尚未见到人,太夫人心里就无比地高兴。

太夫人高兴,宋嘉宁的脸却刷的白了。

太夫人的娘家人,冀州姓梁的……

宋嘉宁无意识地攥紧手,杏眼呆呆地看着地上,记忆却回到了上辈子。那日梁绍从县衙回来,一脸兴奋,好像有什么大喜事,她一边给他端茶一边打听,梁绍高兴地将她抱到腿上,搂着她说了很多话。说他的一个权贵亲戚要路过府城,说那个亲戚是京城卫国公府的世子,说他要去府城拜谒,若能投了世子的眼缘,将来升官指日可待。

彼时宋嘉宁是梁绍的妾,梁绍是她的丈夫,丈夫有喜事,她当然跟着欢喜,哪想到梁绍为了官场前途,竟狠心到把枕边人拱手相让?

宋嘉宁怨郭骁仗势欺人,对梁绍,她是恨,恨梁绍翻脸无情,恨他虚情假意!

就是不知道,太夫人娘家一共有几个侄孙,今日来拜谒的是哪个。

宋嘉宁咬咬唇,与云芳一块儿下了地,稍后好见礼。

“姐姐抱!”茂哥儿见姐姐去地上了,他想追姐姐。

宋嘉宁这会儿心里乱的很,哄弟弟听话,太夫人摸摸茂哥儿脑袋,暂且把小家伙稳住了。宋嘉宁便继续盯着次间门帘,既希望来人不是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免得看了生气,又希望来的是梁绍,她好有机会将前世憋了七八年的恨发泄出去!

心咚咚地跳,门帘后终于传来丫鬟轻柔的声音:“表公子请。”

话音未落,门帘被丫鬟挑开了,一个穿竹青长衫、身材颀长的男子跨了进来,因为位置关系,男子抬头时率先朝对面的两个姑娘扫来,好巧不巧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宋嘉宁。男子眼中登时浮现掩饰不住的惊艳,只是,这是他第一次进国公府,一言一行必须谨慎。男子迅速压下美色带来的震撼,看眼榻上的太夫人,他神色激动,退后两步,撩起衣摆便跪了下去,叩首道:“梁绍拜见姑祖母,愿姑祖母贵体安康、寿比南山。”

太夫人眼中含泪,飞快擦擦眼角,哽咽道:“快起来快起来,走近点,让我好好瞧瞧。”

梁绍这才起身,三两步跨到榻前,昂首挺胸。

太夫人在嫡亲侄孙脸上看到了父兄的影子,藏在心底数十年的思念一股脑翻了上来,化成两行老泪。云芳心疼,赶过去劝慰祖母,梁绍一边跟着劝一边暗暗看了云芳几眼,余光中还有个姑娘,乃美如天仙的绝色,梁绍一直期待那姑娘靠过来,等了片刻不见她动,梁绍忍不住好奇,偷偷侧目。

宋嘉宁迅速垂下眼帘,若不如此,她怕掩饰不住自己的恨与怨!

梁绍看不到她的眼睛,怕被旁人注意,没敢多看,一眼便收回视线,倒是坐在太夫人身边的茂哥儿,见亲亲祖母哭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茂哥儿哇地一声也哭了,哭着要姐姐。弟弟比什么都重要,宋嘉宁暂且忘了与梁绍的恩怨,快走过去,抱起弟弟对太夫人道:“祖母,您这边有客,我先带茂哥儿回去吧?”

此时太夫人满心都是娘家人,心不在焉地摸摸茂哥儿脑袋,准了。

宋嘉宁娴熟地帮弟弟穿好鞋,再次朝太夫人笑笑,走了,自始至终,一个眼神都没与梁绍对上。

姐弟俩走远了,太夫人才猛地想起来,懊恼地对梁绍道:“看我,净顾着自己了,忘了给你介绍。刚刚走的是你大表舅家的四表妹与五表弟,这是你三表舅家的表妹,行三。”说到最后,手指着云芳。

梁绍忙行礼,眉目俊朗,谦谦如玉:“三表妹。”

云芳瞅瞅他,脸蛋忽的红了,轻轻地嗯了声。

梁绍看着豆蔻少女羞红的双颊,微微颔首,再次君子地移开视线。太夫人眼中有泪,没留意孙女的异样,笑着打发道:“云芳也先回去吧,等我跟你表哥亲近够了,再叫你们过来好好熟悉熟悉。”

云芳乖乖点头,最后偷瞄梁绍一眼,羞涩地走了。

太夫人亲昵地叫梁绍坐到榻上,东一句西一句,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仿佛有无数的话可说。梁绍一开始回答的十分用心,时间长了,他嘴上应付着太夫人,目光专注滴水不漏,心里却想到了刚刚的两位表妹。

这是他初次来国公府,但国公府是什么情况,他路上就打听清楚了,自然知道,郭家长房一共有两个姑娘,嫡出的大姑娘已经出嫁,剩下的虽然府里奴仆都称四姑娘,其实是继室国公夫人从宋家带来的女儿,根本不是正经的郭家人。

想到宋嘉宁柔媚的脸红红的唇儿,梁绍不禁可惜,那样美的人,若是与三姑娘云芳换个身份,该多好。美人再难得,过个十年二十年都没用了,身份这种东西却是一辈子受益无穷的。他这次进京,除了为明年春闱做准备,靠着国公府提前结交京城的达官贵人,另一个目的,便是竭力娶个郭家姑娘当妻子。

太夫人毕竟老了,太夫人一走,他与国公府的关系便断了,成了郭家的女婿,才是长久之计。

眼前浮现云芳离开时羞涩的模样,梁绍隐隐觉得,他这次京城之行,应该会一切顺利。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宋嘉宁了,那样的容貌身段,他还真有点不忍舍弃。

第68章 068

宣德帝非常重视科举,登基后每次春闱取用进士都多达数百名, 各地文人士气大涨, 拼了命的埋头苦读以求金榜题名飞黄腾达。对于举人来说,春闱便是最后一道龙门, 不容半点闪失, 但凡家中有些银钱的,都会提前数月甚至一年进京, 然后一边在京城读书安心备考,一边提前结交京官,为日后官场生涯做准备。

梁绍是冀州举人, 秋闱成绩名列前茅, 秋闱考得好, 足以证明其博学多才, 而梁绍容貌俊逸风度翩翩, 也是罕见的俊俏儿郎。他这模样才学, 不是亲戚太夫人都喜欢,更何况是自己的娘家人。得知梁绍在外租了宅院,太夫人立即派人去把梁绍的行李都搬进国公府, 要侄孙在国公府备考。

梁绍再三婉拒,直到郭伯言开口留他,梁绍才盛情难却,朝两位长辈行个大礼,答应了。

毕竟是小辈,梁绍父亲过来郭伯言大概会陪着喝喝酒, 换成梁绍,郭伯言便安排长子郭骁陪客,他自回临云堂了。这边林氏抱着茂哥儿、宋嘉宁坐在母亲身边,都在等他一起用饭呢,见继父一脸愉悦地跨进门,宋嘉宁心里便是一紧。

“看来国公爷很喜欢表公子啊。”林氏用眼神示意丫鬟们摆饭,然后笑着打趣道。

郭伯言接过朝他伸手的胖儿子,坐在一旁道:“文和恭谨谦和,谈吐不俗,将来必有一番造化。”这个后生,有才学,有城府,是个当官的料子。郭伯言是武将,不太喜欢文官那一套,但梁绍是太夫人的娘家人,郭伯言孝敬母亲,只要梁绍能哄太夫人高兴,他不介意让梁绍蹭点国公府的光。

太夫人为郭家生儿育女,抚养他们兄弟成材,这么多年没回过冀州了,郭伯言很心疼母亲。

林氏白日见过梁绍了,确实才貌双全,现在听郭伯言这么夸赞梁绍,林氏瞥眼秀秀气气坐在旁边的女儿,不由动了一个小心思。明年女儿就要十四了,林氏早就开始暗中物色合适的女婿人选,名门子弟心里头未必看得上女儿,林氏也不想让女儿高嫁,最好寻个家世普通些本身又有本事的。

梁绍,看起来就不错啊。

只是毕竟刚认识,林氏便没有表现出自己有这方面的意思,再留意留意吧。

宋嘉宁并不知道母亲心中所想,看出太夫人、继父对梁绍的器重后,宋嘉宁着急长辈们被梁绍虚伪的嘴脸蒙蔽之余,又生出一些疑惑。心不在焉地吃了晚饭,宋嘉宁回到自己房间,靠在床头发起呆来。

奇怪,以国公府目前对梁绍表现出的亲近,前世梁绍何必再用她讨好郭骁?

不是宋嘉宁自以为是,实在是那一年梁绍对她好的不得了,她有一点不舒服,梁绍比她还紧张。每到休沐日,梁绍还会陪她出门游玩,恩爱甜蜜如胶似漆,甚至二叔婶母来县衙打秋风,梁绍知道她不喜他们,便随便打发了,着实帮她出了一口气。

就算没有真情,梁绍还是很喜欢她这个美妾的,如非必须,宋嘉宁不信梁绍舍得将她送人。

难道梁绍与太夫人的关系断了?

上辈子宋嘉宁心里装满了恨怨苦,无心揣度这些人情世故,只恨梁绍无情,如今前世的苦已经淡去,除了在太夫人那儿与梁绍重逢她愤慨了一阵,这会儿宋嘉宁早没那么冲动了,唯一的念头,便是拆穿梁绍虚伪的嘴脸,叫他身败名裂。因为是梁绍先把她当玩物送出去,她才会沦为郭骁养在庄子上的禁脔,郭骁与她萍水相逢,两人没有任何感情,郭骁要她是郭骁好色,梁绍用一碗迷药送了她,却是无情!

宋嘉宁不知不觉又气了会儿,气完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有没有可能,前世梁绍进京时,他不小心露出马脚叫人看出他的道貌岸然,所以国公府便冷着他了?所以他不得不弃明投暗,用美色贿赂郭骁?

宋嘉宁眼睛变亮,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太夫人、继父是什么人啊,睿智英明,怎么可能会被一个跟他们长子、长孙一般年岁的后生给糊弄住?

宋嘉宁忽的放松下来,果真如此,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看一场伪君子被识破的好戏了。

但宋嘉宁并不敢保证一切皆如自己所猜那样,故叫来身边消息最灵通的六儿,悄声嘱咐道:“以后你听到任何与梁家表公子有关的事,记得都告诉我。”

六儿瞅瞅主子,慌了,犹豫着道:“姑娘为何在意他啊?”别是看上表公子了吧,那她帮忙打探消息便等同于帮四姑娘与梁家表公子搭桥牵线,一旦出了错,她就完了。

她目光闪烁,宋嘉宁看懂了,好笑道:“你想哪去了,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想知道他在国公府都做了什么。”为了避免六儿想太多,宋嘉宁直接说了实话。

六儿更糊涂了,奇怪道:“表公子得罪姑娘了?”

宋嘉宁点头,哼道:“怎么得罪的你就不用知道了,反正我看他就来气。”

六儿不懂四姑娘与表公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四姑娘装满厌恶的澄澈杏眼,六儿至少能肯定,自家姑娘对表公子绝没有那份心思,只要不涉及男女私情,她就不用担心了,小声保证道:“姑娘放心,等我消息吧!”

宋嘉宁再提醒她别让人看出来,然后赏了六儿一两银子。

六儿尽职尽责地去办事了,然而接下来一个月,就六儿所知,梁绍一直安安分分地住在他的客房埋头苦读,勤勉极了,还是太夫人心疼他,叫梁绍去畅心院坐了几次。梁绍这么稳重好学,六儿都反过来劝宋嘉宁了:“姑娘,您与表公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也许表公子只是无意得罪您了……”

宋嘉宁憋了一肚子苦水,偏偏倒不出来。

算她小瞧梁绍了,果然是个能装的!

梁绍隐藏的这么好,宋嘉宁不禁越来越怀疑自己之前的猜测,或许,梁绍在国公府表现的一直不错,只是继父为人正直,没有替梁绍在官场上走动?梁绍急于求成,因此才当了两年知县,便想从郭骁那儿走捷径?

这么想似乎也解释的通。

宋嘉宁顿时发愁了,真心不愿看到自己恨的人在国公府混的如鱼得水,尤其对方是个真小人。

中元过后便是中秋,太夫人见到娘家人高兴,为了让老人家更高兴,郭伯言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家中唱戏。戏台子搭在花园的水榭中,这样一家人既能平湖赏月,又能看戏听曲,两全其美。

傍晚在畅心院用过晚饭,众人移步走向后花园。

宋嘉宁原本陪在母亲身边的,走着走着被云芳扯住胳膊往后走去,穿过郭伯言与两位叔父,宋嘉宁一眼就看到了并肩而行的郭骁与梁绍,一个冷峻凌厉,一个面带浅笑,表面上是一对儿佳公子,宋嘉宁却在这一瞬看到了“狼狈”的影子!

梁绍不来,宋嘉宁对郭骁这条狼只有惧怕提防,现在狼狈凑到一块儿了,宋嘉宁真是想躲得远远的,便拽住还想往后走的云芳,扭头小声问她:“三姐姐到底要做什么啊?”

云芳偷偷扫眼梁绍,见梁绍那双明亮的桃花眼仿佛也在看她,云芳又羞又喜,却也更加坚定了要与兄长们同行的决定,所以挽着宋嘉宁胳膊,亲昵地道:“祖母她们说的都是家长里短,听着没劲儿,咱们兄妹在一块儿多好。”

说着继续拉着宋嘉宁绕过郭骁梁绍,身后就是双生子。

“三妹妹这话说得对,安安别回去了,姑娘就该有姑娘的过法,等你嫁了人,有大半辈子跟那些夫人太太们打交道。”郭恕嬉笑着道,没笑完,前面郭骁回头,冷冷斜了他一眼:“那是你当兄长该说的话?”

郭恕缩缩脖子,等兄长转过去了,他才朝郭骁脑袋比划了一拳头。

宋嘉宁忍不住笑了下,一抬眼,就见身边的云芳也在笑,只是云芳笑得不是郭恕,她与她挽着胳膊走,眼睛却望着斜前方。宋嘉宁顺着云芳的目光寻过去,映入眼帘的,是梁绍俊美如玉的侧脸。宋嘉宁大惊,再看云芳,眼里分明装满了倾慕!

宋嘉宁终于知道云芳为何要拉她过来了,因为云芳想偷看梁绍,不好意思一个人接近,便拉她陪着,显得只是两个妹妹要与兄长们相处似的。想明白了,宋嘉宁又震惊又烦躁,梁绍就是一个伪君子,云芳姐姐怎么看上这种人了?梁绍根本不配!

“我喜欢听祖母讲戏台上的故事。”好好的堂姐看上一个伪君子,宋嘉宁无法坐视不理,更不能帮忙,攥住云芳小手,要拉她回去。

“那你自己去,我要跟二哥三哥坐一块儿。”云芳过来需要一个借口,现在已经不缺了,自然不在意宋嘉宁的去留。

宋嘉宁抿唇,就在此时,郭骁再次回头,看着她问:“你想听什么故事?”

那意思,好像她想听什么,他就会给她讲一样。

宋嘉宁一噎,随即摇摇头,丢下云芳自己走了,云芳的事以后再说,她先躲郭骁远点。

她转眼就绕到前面去了,郭骁盯着那道纤细的背影,袖中大手握成了拳。

他不想她,离他那么远。

作者有话要说:郭骁狼:我要吃肉。

梁绍狈:我给你抓。

嘉宁兔:救命啊!

赵恒龙尾一摆,就把狼狈打跑了。

嘉宁兔:你真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赵恒龙:给我生条小龙吧。

突然觉得我有写儿童文学的天分呢,你们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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