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伯言放下酒樽,郭骁起身,恭敬地再次斟满。
郭伯言举起酒樽,仰头看儿子,笑道:“这樽为父敬你,庆我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谢父亲。”郭骁双手高举酒樽,一仰而尽。
这樽喝完,郭伯言抢先一步端起酒壶,倒满酒水后,却没有急着喝,而是低头看着那酒樽,半晌才道:“跪下。”
郭骁二话不说,撩起衣摆跪在了父亲面前,跪在了那滩祭拜郭家列祖列宗的酒水上。
郭伯言扭头,平静地看着儿子:“可知为父为何叫你跪?”
郭骁垂眸道:“儿子知,儿子有错,父亲如何责罚都不为过。”
二十一岁的他,是上过战场洒过热血的将军,是真正的男人,郭伯言很清楚,他再也无法用父亲的威严强迫儿子做什么,现在他们只是男人对男人,他只能用道理说服儿子。身体纹丝不动,郭伯言沉声问:“还放不下那份执念?”
郭骁沉默,默认。
意料之中的回答,郭伯言胸口起伏,片刻之后,他无力般靠到椅背上,闭着眼睛道:“当日你性命垂危,为父无法坐视不理,故违心许诺你一件事。现在为父并不后悔,只是为父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你祖母,有你母亲弟弟妹妹,还有整个国公府,我不能让郭家三房人被你一人连累,哪怕是一线可能。”
“儿子明白。”郭骁抬眼,平静地望着座椅上的男人:“父亲能默许儿子对嘉宁的心,儿子便知足了,无需父亲在为我做什么。”他从来没想过不顾一切去抢她,如果得到她的代价是注定要郭家众人受苦,那他宁可罢手。
郭伯言猜到儿子另有谋划,但他想不出儿子能有什么两全之策,儿子与安安,根本就是死局,儿子没有任何名正言顺迎娶女儿的可能。且不考虑寿王被抢王妃的追查与报复,儿子抢了安安后,一共三条路走。第一条路,将安安藏在国公府,但国公府人多眼杂,消息太容易暴露。第二条路,儿子将安安藏在外面,可只要儿子出门去见安安,就一定会被有心人发觉。第三条路,儿子带安安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但两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容貌,走到哪都会留下线索,除非连夜藏到深山老林一辈子都不再出来。
非要在一起,郭伯言只能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他先安排儿子假死。儿子毁容隐姓埋名离开后,再等待机会,趁寿王带女儿出门时,靠他一人之力设计一场意外,造成寿王死于意外的假象,除掉最想找出女儿下落的权势之人,同时找具尸首代替女儿假死,然后携女儿去个偏僻之所。
但这样的代价太惨烈,光是自残容貌,郭伯言就不信儿子下得了手,容貌毁了,儿子如何哄安安心甘情愿跟着他?郭伯言当初强娶林氏,是因为对自己有信心,相信自己能得到林氏的心,但如果没有这种把握,如果笃定两人最终只能做怨偶,彼此折磨,那郭伯言一定不会出手。
郭伯言没有告诉长子他想到的办法,他只陈述了儿子抢人计划对国公府的威胁,然后从怀中取出两个狭长的小匣子,将其中一个递给儿子。
郭骁双手接过,打开匣子,里面是把匕首,刀刃锋利。
郭伯言盯着长子道:“纵使你计划再周密,只要你有被人抓到的可能,就会给郭家带来灭顶之灾。为父唯一能答应你的,是不干涉你抢人,但在那之前,你必须自毁容貌,假死离开郭家,从今以后,你做的任何事都与郭家无关。”
郭骁看着那把匕首,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如笼中困兽,双眼泛红,在与无形的枷锁争斗。
“如果你在安安出嫁前向我求她,如果当时你危在旦夕命悬一线,或许你们可以完好无损地隐姓埋名,但现在她是寿王妃,为父不得不出此下策。”郭伯言眼睛盯着儿子,慢慢打开另一个匣子,取出一张帖子,上面写的是长子的生辰八字。
“倘若你舍不得容貌,舍不得荣华富贵,舍不得叫你祖母白发送黑发人,那就彻底死了那份心,年前定下婚事,早日大婚。”将生辰八字递到长子面前,郭伯言声音严厉地道,“这两条路,今晚你选一条,选了,便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郭骁仰头,眸中翻江倒海,毫不掩饰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怨恨。
郭伯言不为所动,只道:“你真能为了安安抛下国公府,就别怪为父为了国公府舍弃你。”
郭骁狰狞地与眼前的父亲对视,白皙脸庞早已涨红,额头青筋暴露,因为父亲给他的两条路,都是死路。他毁了容貌,她绝无可能将心交给一个丑陋可怖的男人,他不毁容貌,有父亲严加防备,他再无机会出手。
早知如此,他受伤那日,就不该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来!
年轻儿子的神色比门外的风雪还叫人心寒,但郭伯言山岳般坐在儿子面前,耐心地等待着,然后亲眼看着儿子脸庞逐渐恢复苍白,看着儿子缓缓放下匕首,接过了那张生辰八字。一切都如他所料,郭伯言却生不出任何欣慰,只觉得心头像压了一座山,无比沉重。
他端起两樽酒,一樽递给儿子,疲惫道:“这第三樽,敬我儿即将大喜。”
如果儿子选择毁容那条路,现在他敬的,便是两人二十一年的父子情。
郭骁没有接那樽酒,攥紧生辰八字,郭骁苦笑着道:“父亲,儿子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郭伯言盯紧儿子,道:“你说。”
郭骁松开那皱巴巴的生辰八字,僵硬半晌的肩膀突然放松下来,垂着眼帘,声音沧桑:“儿子娶不了真正想娶的人,但也不想随随便便娶一个,表妹这么多年都痴心于我,我想求皇上赐婚。”
外甥女端慧公主?
郭伯言本能地皱眉。端慧公主被皇上、淑妃养得刁蛮任性,绝不是好儿媳人选,嫁过来恐怕会找妻子的麻烦,唯一适合儿子的地方,是端慧公主脾性强硬,绝对能管住儿子,别说嫁出去的安安,便是身边的丫鬟,儿子恐怕都没机会偷。
犹豫之际,郭伯言想到了管事的回禀,说今日端慧公主跑到颐和轩探望儿子,不顾下人在场,直接扑到了儿子怀里,哭了一通。儿子的心已经给了安安,别的女人想要夺回,必须付出更多,首先就要有颗同样的痴心。
郭伯言隐约看到了一丝希望,妻子是个聪明人,有他与太夫人撑腰,应付一个小丫头绰绰有余,只要端慧公主能叫儿子迷途知返,便是有些小毛病,他也不介意了。
“端慧是你表妹,你若娶她,便要一心一意待她,否则无法向你姑母交代。”郭伯言肃容道。
郭骁发出一声嗤笑,抬眼看父亲:“父亲不信我?用不用我再发一次誓?”
郭伯言脸色大变,上次儿子发誓要万箭穿心,誓言说到一半被他打断,最后违誓应验,一箭穿透胸口。这次,郭伯言宁可儿子继续说谎骗他,也不敢拿儿子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去赌。
五味杂陈,郭伯言扶起儿子,拍拍儿子肩膀,最终摇摇头,离开之前,只留下一声悠长叹息。
第135章 135
宴席散后, 宋嘉宁歇了半个时辰的晌,然后就去沐浴了。
这一个月月子,宋嘉宁身上好歹擦拭过, 头发却一次都没洗, 宋嘉宁自己都能闻到点味儿,真难为王爷能忍受与她同床睡觉。冬日天冷,宋嘉宁特意挑了后半晌沐浴, 免得晚上洗完还得晾头发, 耽误功夫。
“王妃生完小郡主,身上好像更嫩了,跟小郡主似的。”双儿一边伺候主子搓澡一边道,看着主子细嫩嫩稍微用点劲儿就能搓红的冰肌雪肤, 又羡慕又感慨地道。
宋嘉宁低头瞅瞅,脑海里却浮现王爷凝视她的眼神,像欣赏字画, 正经地叫她都不好意思害羞, 然后又因为那份正经而沾沾自喜, 觉得自己长得确实好,不然王爷怎么会看得那么认真呢?
六儿在后面帮她洗发,九儿随时往浴桶里添热水, 屋里预备了两个大浴桶, 这边彻底洗干净了,宋嘉宁披着毯子快步挪到漂着慢慢一层玫瑰干花的另一只浴桶中,闭上眼睛, 惬意地享受久违的轻松,全身肌肤好像都在舒服地欢叫。
泡了一刻钟,宋嘉宁恋恋不舍地跨了出来,双儿、六儿立即用厚厚的巾子裹住她,轻轻地擦拭。宋嘉宁孩子似的被两个丫鬟揉揉捏捏,对面九儿抱着她的衣裳嘿嘿笑,宋嘉宁脸红红的,竟一点都不觉得冷。
穿上暖呼呼的中衣,外面再套一件妃红夹袄,等头发也烘得差不多干了,外面天色也暗了。走向内室的路上,想象一会儿王爷看她的眼神,宋嘉宁恍惚回到了刚嫁过来那日,光是一个要与王爷单独相处的念头,都觉得紧张。
然而当她微红着脸绕过屏风,却见寿王抱着女儿坐在床头,大手握着女儿一只小手,看得全神贯注的,一眼都没往她这边瞥,仿佛不知道她来了似的。宋嘉宁有一点点失望,转念一想,她刚刚沐浴,免不得想入非非,王爷在这儿哄女儿,没那种念头才是正常。
释然了,宋嘉宁坐到自己的男人身边,低头,就见女儿微微咧着小嘴儿,好像笑了似的。
“昭昭,想娘了没?”宋嘉宁轻轻握住女儿穿着袜子的小脚丫,柔声道。
昭昭眼睛一眨,朝娘亲这边望来。
女儿认得自己的声音,宋嘉宁笑,赵恒顺从女儿的心意,将女儿交给王妃。宋嘉宁抱着小小的女儿,也忘了那些旖旎,捏起女儿胸前的金镶玉长命锁晃了晃,她抬头对丈夫道:“这是我娘送的,昭昭最喜欢。”
她杏眼明亮,如在水中润过的珍珠,赵恒笑了笑,问:“何以见得?”女儿又不会说话。
宋嘉宁炫耀般地褪下手腕上的血玉镯子,把女儿放到床上,再拾起女儿胸口的长命锁,两个都举到女儿面前。昭昭转转酷似娘亲的杏眼,很快就只盯着娘亲左手的长命锁了,那小眼神,就像当年她娘站在柿子树下,盯着树梢最大的那颗柿子时一样。
宋嘉宁一心逗女儿,赵恒看着温柔娇美的妻子,却记起了几年前的事。
他的这位王妃,或许有事情瞒着他,但赵恒从不怀疑她的品性,他相信自己看到的就是真正的她,天真的时候像个孩子,乖巧的时候叫人想将她护在身后,妩媚的时候,也让人恨不得永远埋在她那儿……
“摆饭。”目光扫过她修长的脖颈,赵恒低声道。
宋嘉宁晌午没怎么吃,确实饿了,笑着吩咐丫鬟们。
饭后乳母要抱女儿去耳房,窗外鹅毛大雪纷纷降落,宋嘉宁担心乳母走路不稳,披上斗篷要跟着。赵恒陪她一块儿去,路上见她始终盯着乳母,赵恒看看乳母怀里的襁褓,忽的抬头,望向国公府的方向。
郭骁到底想做什么,是暗地里觊觎她,亦或是准备付诸于行动,其实都不重要,重要是他这个寿王有没有本事护住自己的王妃,护住他刚刚出生的小郡主。从前赵恒不想争,只想当做个清闲王爷,那日王妃在后院生孩子,赵恒一个人坐在书房,一开始愤怒郭骁的挑衅,愤怒她的欺瞒,心情如波涛起伏,直到想明白其中的道理,赵恒才再次心如止水,立即去后院看他的王妃。
以前他独来独往,唯一需要记挂的是兄长,现在他是她的丈夫,是女儿的父王,外人来挑衅,他在外面解决,王府里面,他要她们娘俩安稳度日,一世无忧。
“不早了,王爷王妃快回去吧。”到了耳房门前,乳母恭敬劝道。
宋嘉宁瞅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儿,点点头,看着乳母稳稳当当地跨进门,这才往回走。走了没几步,腰上突然多了一条结实手臂,双腿陡然凌空,宋嘉宁震惊地往上看,就着廊檐下的红灯笼,看到自家王爷俊美如仙的脸。
“王爷。”宋嘉宁小声唤道。
赵恒看她一眼,继续大步向前。
宋嘉宁抱着手炉,娇娇地靠到他怀里,好像没过多久,人就被他抱进了内室的拔步床。宋嘉宁睁开眼睛,及时将手中的暖炉放到橱柜上,几乎暖炉刚脱手,男人身子忽的一矮,迫不及待地将她放到了床上。
宋嘉宁心砰砰跳,杏眼迷离地望着他,他来脱她的衣裳,宋嘉宁忍不住也拽住他腰带拉扯。十个月,整整十个月宋嘉宁都没有感受过王爷的热情了,她渴望他从高高在上的神仙变成一个普通的强壮男人,渴望被他一次又一次地占有,渴望这个寡言少语的王爷,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他对她的喜欢。
她的主动更刺激了赵恒,两人的衣衫尚未褪尽,他便抱住她腿,急不可耐地往里冲。
“王爷,等等……”好久没这样了,宋嘉宁受不住,小手抓住他肩膀,吸着气求他。
赵恒低头,看她雾蒙蒙的杏眼,看她红扑扑的脸颊,看她湿润的红唇。看着看着,赵恒猛地俯身,堵住了她的嘴儿。宋嘉宁本能地抱住他脖子,忘情地与他纠缠,亲着亲着,他一个用力完全送了过来,险些要了她的命。
可宋嘉宁好喜欢,喜欢到短暂的不适后马上放松了下来,不管他如何兴风作浪,她都牢牢地圈着他脖子,或是哭或是求,口中一声声喊的是王爷,心里满满装着的也是她的王爷。两辈子,只有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宋嘉宁才体会了什么叫真正的快活。
他把她放在心里,他给她名分,更重要的,他还给了她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儿。
这样的王爷,无论是不是皇上,宋嘉宁都不在乎的。
第136章 136
快三更天了, 双儿捧着手炉靠坐在堂屋的椅子上, 眼睛闭着看似睡觉,可听着内室传出来的王妃的叫声,她哪能睡得着啊, 心不受控制地随着王妃的叫声起起落落,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心里有个地方好像也空了, 需要什么来填似的。
双儿换个方向靠着,默默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她还真怀念王妃怀孕的时候,入夜便睡,不用她们伺候什么。上个月王妃刚出满月, 两个主子简单了弄了一回,不知怎么回事,接下来一个月都很平静。双儿听人说过,说女人生完孩子后底下会变松,之前她还替王妃担心不被王爷喜欢了呢, 如今……
从一更天到现在……
双儿打个哈欠, 再也不怀疑王爷对王妃的宠爱了, 只盼着主子们早点完事,她该伺候的伺候了, 好安心睡觉。
内室,宋嘉宁趴在枕头上,而枕面已经被她脸上的汗水濡潮, 王爷终于不动了,宋嘉宁也如被冲上岸的残花,经过湖面上的大风大浪,如今一丝力气也无。她闭着眼睛,体内还涌动着风浪的余波,身体疲惫,精神却意外的好。
上个月她空有一颗陪王爷整整一晚的心,然而真的动起来,却不太舒服,忍都忍不了,王爷体贴她,硬是半途而废,翌日请了郎中,才知道她还没彻底恢复,需要再养半个月。王爷索性又等了一个月,今晚,两人小心翼翼地开始,最后都疯了,像久旱的庄稼地终于等来了雨水甘霖。
他趴了下来,轻轻地亲她肩头,宋嘉宁歪过脑袋,他体贴地帮她拨开挡住她脸的发丝。宋嘉宁睁开眼睛,帐内一片明亮,想起他特意嘱咐双儿她们不必吹灯,为的就是能看清她,宋嘉宁心底便又窜起一道痒。
他亲完她肩头开始往上移,宋嘉宁看着他泛红的俊脸缓缓靠近,目光相对,最终还是她先羞涩闭上,只微微张开嘴儿,迎接他的吻。不过连续来了两次,一次比一次漫长,赵恒暂且是没有再兴风浪的力气了,翻身下来,将她搂到怀里。
两人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赵恒眼底也渐渐恢复了清明,握着她手放在自己胸口,低声道:“明早进宫,让父皇,看看昭昭。”其实满月过后就该抱女儿进宫的,但寒冬时节,赵恒担心女儿冷着,向父皇请示过后,特意推迟了一个月。
宋嘉宁早有准备,但想到明日是女儿第一次进宫见皇上,她还是有点小紧张,撑着胳膊爬起来,看着平躺的男人道:“听说二嫂带康姐儿进宫,父皇抱一次哭一次,后来就不抱了,为此贵妃娘娘都不喜欢康姐儿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怕女儿也哭,被皇祖父厌弃。
“认生。”赵恒猜测道,说完捏捏她手,想到自家白白胖胖的漂亮小丫头,声音都温和了几分:“昭昭不怕。”满月宴上,那么多人围在旁边,女儿一次都没哭。
听着他信誓旦旦的语气,宋嘉宁低头偷笑,没告诉他自家女儿现在还没认人呢,又谈何认生。
一夜好眠,翌日赵恒亲自抱着女儿,宋嘉宁披着斗篷跟在旁边,一家三口进宫去了。年关将近,朝廷官员也放了假,宣德帝一年到头就此时空闲些,知道老三一家要过来,宣德帝陪李皇后用过早饭后干脆就在中宫待着,与李皇后下棋。
李皇后是个才女,尤擅棋、画,宣德帝同样棋艺精湛,夫妻俩谁都不用让谁,对弈起来酣畅淋漓。宋嘉宁他们过来时,帝后刚结束一局,宣德帝故意放了一点水,让李皇后赢了,李皇后只当不知,笑着跟宣德帝要赏,要新鲜的。
这些年宣德帝赏过太多东西给他的小皇后,一时还真想不到该赏什么。
“你不好糊弄,朕先赏朕的小孙女。”听说老三一家到了,宣德帝打趣地道。
李皇后嗔他一眼,视线移向了暖阁门口。
“父皇、母后。”赵恒抱着女儿,领着妻子进来,言简意赅地行礼。
宣德帝点点头,不禁打量眼前的儿子儿媳妇。他的四个儿子都成家了,儿媳妇们,姿色都不错,老大媳妇规规矩矩,没什么特别之处,但连生两个皇孙,有功。老二媳妇有点特别,特别地没用,连丈夫都哄不住,进宫了还故作大方,看着宣德帝都觉得晦气。老四媳妇非常特别,好舞刀弄棒,但身上少了女人味儿。只有老三媳妇,虽然出身最不好,但长得圆润乖巧,小鸟依人地站在老三身边,实在让人厌恶不起来,怪不得能让他不近女色的老三动了心。
“皇上,我瞧着,寿王好像胖了点,您说是不是?”李皇后瞅瞅小两口,轻笑道。
宣德帝再次看向老三,没看出胖瘦差别,但老三气色确实更好了,浑身上下流露出的气度也不同了。成亲前的老三,如尚未雕琢的美玉,清雅中透着一股青涩疏离,拒人千里,当了父亲的老三,那股淡淡的冷渐渐消失了,变成了雍容的皇子贵气。
为何会有这种变化?当然是娶对了王妃,小两口日子过得好,老三身上的人气便越来越足。
“给朕抱抱昭昭。”知道儿子过得好,宣德帝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朝儿子招手。
赵恒遂抱着女儿上前,送到父皇手上。
宣德帝抱孩子还是很熟练的,接过襁褓,就见里面躺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娃,小丫头坐了一路马车,睡着了,睫毛密密长长的,像两把小扇子。肉嘟嘟的脸蛋一看就随了她娘,那叫一个嫩,宣德帝情不自禁伸手,轻轻点了点小孙女。
谁料刚点了两下,小丫头突然动了动脑袋,眼睛还没长开,嘴巴先张大了,张得圆圆的打了一个大哈欠。宣德帝惊讶地忘了动作,然后就见小丫头闭上嘴巴,睁开了眼睛,乌溜溜的杏眼,又圆又亮,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宣德帝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娃娃,他的端慧公主也很漂亮,但公主出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还是他唯一的公主。到了孙辈,宣德帝因为北伐的事委屈了老二家的康姐儿,后来宣德帝试图补偿,结果大孙女不知为何总是哭,将他的补偿之心哭淡了。
有大孙女对比,越发显得小孙女乖巧讨人喜欢。
“为何叫昭昭?”宣德帝不自觉地晃了晃小孙女,颇感兴趣地问老三。老大家的两个孙子是他给起的名,康姐儿也是吴贵妃哄他取的,轮到小孙女,宣德帝提前想了一双名字,儿女都有,未料儿子自己取了,寓意确实不错。
“日出而生。”赵恒看着襁褓里的女儿道。
宣德帝点点头。
“皇上,给我抱抱吧。”李皇后眼馋地道。
宣德帝看她一眼,将小孙女递了过去。李皇后抱住昭昭,低头看,目光温柔似水,虽然没怎么夸,只简单地夸漂亮,但眼角眉梢都是发自肺腑的喜欢。宣德帝看在眼里,想到才过完一年忌日不久的小五,想到那晚李皇后是在他怀里哭着睡着的,宣德帝默默垂下眼帘,不忍心再看。
两刻钟后,赵恒、宋嘉宁抱着女儿,以及帝后的厚赏,回王府去了。
当天晌午,李皇后没怎么用饭,宣德帝知道她肯定是想起了早亡的儿子,便也没有劝,这种伤痛,什么劝慰都不管用,只能李皇后自己想通。宣德帝心疼他的小皇后,但他相信她很快就会走出来,毕竟儿子刚没了时,那般挖心的痛都挺过来了。
但这次宣德帝失算了,李皇后连续多日食欲不振,病来如山倒,竟病得卧床不起,人明显地消瘦了下去。宣德帝喊来御医诊脉,御医叹息着说皇后得的是郁结之症,心病还需心药医。宣德帝又怜惜又无奈,打发太医后,他坐在床边,握着李皇后的手叹道:“你这样,叫朕如何放心治理江山?”
李皇后只是默默地落泪。
“皇上,几位王妃来探望娘娘了。”
宣德帝颔首,旁若无人地帮李皇后擦了泪,最后看她一眼,起身走了。走出外殿,看到四个儿媳妇并肩而立,大儿媳手里牵着他的长孙升哥儿。
“皇祖父。”升哥儿甜甜地唤道。
宣德帝笑了笑,摸摸孙子脑顶,心情复杂地离去。
在崇政殿待了半日,天色暗了,宣德帝再次回了中宫,走进内室,竟见他的小皇后靠在床头做针线呢,刚刚开始,但也能看出来是件小儿衣裳。宣德帝意外地走过去,李皇后看到他,浅浅一笑,笑容虚弱,眼中却恢复了精气神。
宣德帝松了口气,坐到她旁边,疑道:“你还病着,不好好休息,动什么针线?”
李皇后看看手里,柔柔笑道:“要过年了,我给升哥儿做件衣裳,他还小,费不了多少功夫。”
宣德帝一听就懂了,他的小皇后,怕是把对儿子的感情寄托在孙子身上了。他静静地看了会儿,大概一刻钟后,担心李皇后累到,这才叫宫女收走针线。晚上宣德帝留宿中宫,夜深人静,忽然听到身边的女人梦呓,宣德帝侧身,凝神分辨。
“升哥儿……来吃糖……”
做梦都在想着孙子。
梦呓很快消失,李皇后睡沉了,宣德帝却迟迟难眠。
又是新的一年,上元节过后,第一次早朝,处理完江山大事,宣德帝颁布了一道圣旨,称诸皇子出府后他屡觉空寂,即日起命皇长孙进宫,他亲自抚育,每月旬假日,皇长孙可归楚王府,以在楚王夫妻面前尽孝。
第137章 137
父母辈还在世的情况下, 祖父祖母辈的要养孙子孙女, 这种事情并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譬如父亲无能, 祖父对孙辈寄予厚望,或是母亲德容有亏身体病弱,祖父祖母接管孙子孙女的教养便通情达理。
可是今日, 要养孙子的是宣德帝,是大周的帝王, 楚王夫妻活得好好的,身体康健,皇上突然要将皇长孙召进宫中亲自抚育, 其中深意便耐人寻味了。文武大臣们的视线,陆续落到了皇叔秦王、大皇子楚王、二皇子睿王身上。
秦王神色如常,老老实实的,微微惊讶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睿王也在笑, 强颜欢笑, 酷似宣德帝的俊脸都有点白了。睿王确实不高兴, 他也找不到高兴的理由,从他记事起, 父皇就偏爱大哥,无论去哪里都要带着大哥,他们兄弟年纪相当, 学骑马的时候,父皇亲自教大哥,却把他丢给马师傅。现在父皇竟然要把升哥儿接进宫,就差下旨封大哥为太子了!
好不容易压下心中的嫉妒与不平,睿王侧目看向对面的兄长。
楚王原本只是微黑的肤色,这会儿却变成了大红脸,宛如喝醉了酒一样,整张脸连脖子都是红的,虎眸不甘不解地瞪着龙椅上的男人,双拳紧握嘴唇颤动,那是想说什么又硬生生憋住的愤懑神情。宣德帝知道老大要说什么,趁老大失控之前,朝王恩递了个眼色。
王恩心领神会,扬声道:“退朝……”
文武百官行礼告退,秦王、睿王、恭王也走了,只有楚王、寿王这对儿嫡亲兄弟留了下来。
“父皇,您这是什么意思?”身后的朱红殿门刚刚关上,楚王便大步走到龙椅正下方,气冲冲地问了出来,仰头朝宣德帝抱怨:“升哥儿还小,父皇真想教导他,等升哥儿六七岁了,儿臣再送他进宫读书,晚上接他回王府,也省着他年纪小想家。”
赵恒眉头微松,大哥还算理智,知道讲道理,若张口就直接拒绝父皇,那便难收场了。
长子口气冲,眼里也有怨气,宣德帝能理解,若长子高高兴兴地把升哥儿送给他,宣德帝反而无法安心。说来也是自相矛盾,他既满意长子的感情用事,又希望长子能明白他的一番苦心,他接孙子进宫,虽然是为了让皇后有个伴,但他这样做,又何尝不是对长子的赏赐?赏长子一颗定心丸,赏长子他费尽心思坐稳的江山。
有些话只能暗示,不能明着说出来,看眼因为担心兄长留下来的老三,宣德帝摸摸胡子,皱眉对长子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三岁到七岁正是一个孩子脾气养成关键时期。朕为何要养升哥儿,就是因为你这个父亲冲动暴躁,升哥儿是你的长子,更是朕的长孙,怎么,朕想抚养朕的长孙,还需要你同意不成?”
无论平民百姓还是皇亲国戚,老子永远都可以管教儿子,这是放之四海都必须遵守的道理,谁敢违逆老子,那便是不孝,楚王再敢直言,也不敢说父皇没资格替他管教儿子。话被堵住了,楚王看向对面的弟弟,赵恒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作为一个弟弟,赵恒并不希望兄长被剥夺教养侄子的权利,但赵恒同样清楚,既然父皇当朝下了旨意,那这件事便绝无可能再更改,与其白白触怒父皇,不如顺了父皇的意思,避免父子关系变僵。
楚王又何尝不知道龙椅上父皇专断的脾气?可他舍不得,自己舍不得,也替冯筝舍不得。他是男人,他有差事,本来白天也看不到儿子们,升哥儿真进宫了,他人在宫中,父子不愁没有见面的机会,但冯筝就只能每个月见三次,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真把儿子送进宫,冯筝还不得哭死?
道理上讲不通,楚王忽的撩起衣摆跪了下去,恳切地求道:“父皇,儿臣知道您是好意,可升哥儿太小了,看不到他娘他肯定要哭,兴许还会以为爹娘不要他了,儿臣……不忍。”说到最后,想象冯筝与儿子分别的情形,楚王眼睛发酸,扭头看向一侧。
“求父皇,体恤。”赵恒也跪了下去。
两个儿子跪在那儿,一个是为了父子情,一个是为了手足情,宣德帝一点都不生气,但还是故作怒容道:“朕的孙子,朕自会教他道理,堂堂皇长孙,岂能因为妇人之仁耽误了教养?朕意已决,你们回去吧,明早接升哥儿进宫。”
言罢离开龙椅,拂袖而去。
楚王起身就要去追,被赵恒半路拦住,楚王抓住弟弟胳膊往一旁扯,本以为文弱的弟弟必然扛不住他的力气,未料弟弟竟然纹丝不动。楚王吃了一惊,本能地捏了捏弟弟手臂,这才发现弟弟只是看着清瘦,胳膊上竟然暗藏内劲儿,坚硬如铁。
“让开。”短暂的意外后,楚王心思又回到了老子要抢他儿子这件事上。
“大哥,你再纠缠,父皇必然,提及嫂子。”赵恒反抓住兄长手臂,低声提醒道。他能猜到兄长最顾忌的是嫂子,父皇肯定也能猜出来,届时父皇不会怪兄长,只会怪嫂子哭哭啼啼地怂恿兄长要回儿子。
楚王脸色大变,突地记起父皇曾想送他几个美人,劝诫他别专宠一个女人。父皇本就不满冯筝占了他的全部宠爱,若他继续与父皇对着干,父皇送女人他可以不碰,但父皇若为此指责冯筝,冯筝肯定要担惊受怕……
看出兄长想通了,赵恒拍拍兄长肩膀,示意兄长随他离开大殿。
楚王急着回王府知会并安抚妻子,走得飞快,赵恒目送兄长疾步远去,然后一步一步拾级而下。上元节刚过,京城依旧严寒,偌大的皇宫似乎要更冷一些,北风一阵又一阵地从下方吹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赵恒面无表情,一直走完最后一阶,他才侧身回望。
他身后,是帝王早朝议事的巍峨宫殿,大殿内的龙椅,象征着天底下至高无上的权力。
赵恒盯着大殿高高的檐角,脑海里接连浮现父皇端坐在龙椅上的威严仪容,浮现兄长下跪恳求的卑微身影,浮现侄子升哥儿无忧无虑的小脸儿,最后变成郭骁身穿马军都虞候的飒爽英姿,变成王妃单纯依赖的杏眼。
对付郭骁,王爷的身份已经足够,可贵为王爷,依然有不得不妥协的时候。
赵恒仰头,头顶是湛湛蓝天,纵目远眺,看不到尽头,相比起来,触手可及的,是……
闭上眼睛,赵恒心底最后一丝不平,随着北风一起飞走了。
第138章 138
楚王一路疾驰回了自己的王府。
后院,冯筝正在哄孩子, 怀里抱着三个多月大的成哥儿, 旁边坐着过完年虚四岁的升哥儿。升哥儿刚刚陪弟弟玩了一会儿,现在在玩九连环, 低着脑袋, 显得脸蛋胖乎乎的,小嘴儿嘟着,胖手指不停地拨来拨去,认真极了。
冯筝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去年腊月初, 她想明白了, 进宫给李皇后递了信儿, 然后过了半个月,李皇后就病了。冯筝以为李皇后会在病中求皇上将升哥儿召进宫, 结果宫里迟迟没有消息, 而李皇后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
李皇后到底准备何时开口, 还是,她觉得开口太难,临时放弃了?
冯筝希望是后者, 如果李皇后自己放弃,就算不得他们得罪李皇后,以后王爷出了什么事,至少李皇后不会落井下石,她也会努力劝服王爷改改脾气。以前只他们夫妻俩,王爷再闹腾, 大不了她陪着王爷一块儿受罚,但现在……
“娘,你看!”却是升哥儿成功解开第三个环,高兴地朝娘亲炫耀。
“升哥儿真聪明。”冯筝笑着夸道。
升哥儿咧开小嘴儿,然后低头,朝娘亲怀里的弟弟晃晃九连环,意思是让弟弟也看看。金环相碰发出叮叮的响声,成哥儿不错眼珠地盯着哥哥的九连环,突然伸出小手,也要玩。升哥儿毫不犹豫地将九连环塞到弟弟手里,成哥儿嘿嘿笑,两手抓着九连环就要往嘴里送。
“不能吃!”升哥儿急着阻拦。
冯筝笑着看,就在此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丫鬟们行礼的声音,王爷回来了。心仿佛突然被什么紧紧攥住,冯筝脸一下子就白了,下意识地将成哥儿放到榻上,想抱抱长子,可是升哥儿不知道娘亲的心,扭头转到弟弟旁边,继续哄弟弟,背对娘亲坐着。
冯筝只能摸摸儿子的小肩膀,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冯筝迅速掐掐面颊,疼后是一股股热,只有这样,她脸才能红起来,才能不让王爷起疑,至于王爷为何早早回来……冯筝扭头看向门口,却听那急切的脚步声停在门帘后,似乎在犹豫什么,过了会儿人才进来。冯筝及时露出惊喜的笑容,问道:“王爷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她穿了一条藕荷色的褙子,面带浅笑坐在两个孩子身边,与平时没什么不同。楚王心虚,不敢直视妻子的眼睛,移向长子,升哥儿刚反应过来父王提前回家了,立即丢下还不会爬的弟弟,高兴地往榻前前跑:“父王!”
楚王一把抱住自己的长子,过了一年,长子四岁了,楚王早记不清自己抱过儿子多少次,但他知道,这辈子,他都不会忘了今日。小小的男娃,他原打算长子过了今年的生辰再开始启蒙,可父皇这一道旨意,长子一下子就被迫长大了。
楚王很难受,心里难受,他算什么父王,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留在身边。
可他没办法,谁让他也是旁人的儿子?老子抢他女人,他能争,老子要孙子,他没有道理不给。
冯筝一看丈夫的神情,就明白她心头一直悬着的那把剑终于掉下来了,说不出为什么,她竟然松了口气。从去年李皇后开口跟她商量,已经整整七十六日了,这七十六天,她无时无刻不绷着心,舍不得儿子,一会儿觉得给了吧,一会儿又试图再想想办法留下儿子,还要小心翼翼控制情绪,不敢让丈夫发觉。
这两个多月,冯筝没有一晚睡得安稳,做梦都是李皇后或各种妖魔鬼怪跟她抢儿子,是儿子进宫后出了什么意外。现在好了,她的升哥儿必须进宫了,她不用再左右为难,她只需要哭,只需要不舍就行了。
但她还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哭的理由。
心里早已开始下雨,冯筝脸上天衣无缝,催促地问丈夫:“王爷?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楚王抬头,对上妻子疑惑茫然的眼神,他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在身侧握拳,手背上青筋暴露,良久才艰难道:“早朝,父皇下旨,要升哥儿进宫,他亲自抚育。”
冯筝愣住,皇上亲自抚育?
意外过后,冯筝马上就转过来了,皇上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照顾小孙子,还不是要交给李皇后代为抚养?到了这时候,冯筝对李皇后的话再无任何怀疑,那么年轻的一个小皇后,只比她大三四岁的人,只是病了一场,便能哄皇上当朝下旨,还是以皇上自己的名义,这样的宠爱,吴贵妃、惠妃,便是加上淑妃,也是比不过去的。
冯筝笑了,李皇后能轻易左右皇上,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啊,将来丈夫闯了祸,宫里就多个人替丈夫说话了。
楚王就看见自己的王妃笑了,一边笑一边哭,那双清澈的眸子像变成了两汪泉水,接连不断地往外涌泪。楚王心痛如刀绞,刚要去安抚妻子,去向妻子赔罪他的无能,怀里突然传来一声震天的哭嚎:“我不进宫……”
升哥儿还小,父母说话,很多他都听不懂,但他听得懂“进宫抚育”是什么意思,就像婶母要他住在她身边一样,皇祖父也要他进宫了。升哥儿不想去,他哪都不想去,就想住在自己家里,天天都待在娘亲身边!
“娘,我不进宫!”推开要送他进宫的坏父王,升哥儿哭着扑到娘亲怀里,紧紧地抱住,好像要重新钻回娘亲肚子里似的,这样就没人可以抢他了。冯筝搂住哭声震天的儿子,低头埋在儿子小小的肩膀,终于可以将憋了两个多月的所有苦所有酸都哭出来了。
娘俩一个嚎啕大哭,一个泣不成声,楚王仰头,却迟了一步,两边都有东西滚落。楚王胡乱抹了一把,抱起被娘亲哥哥带哭的成哥儿,去耳房亲自哄儿子。但人在耳房,还能听见长子的哭声,每一声都像刀子插在他心上。
那哭声断断续续的,持续了两刻钟,才彻底消了下去。
楚王知道,妻子肯定在哄升哥儿,她一直都会哄孩子,儿子听她的,不管多大的委屈,坐在娘亲怀里听娘亲温温柔柔地说几句,儿子就不哭了。现在她在跟儿子说什么?楚王怔怔地望着窗,第一次,没有因为她会哄儿子而欣慰,他冲动地希望她哄不好,希望儿子一直哭,到了皇祖父面前也哭,哭得皇祖父厌烦他了,不要……
念头刚起,楚王心头一震,垂眸看怀里被乳母哄着的小儿子。父皇喜欢孙子,现在就他有俩儿子,不要大的,多半也会要小的,升哥儿好歹记住爹娘的好了,知道爹娘才是最亲的人,若是换成才三个多月大的成哥儿……
楚王闭上眼睛,认了。
上房,升哥儿眼睛哭成了核桃,冯筝没比儿子好到哪去,只不过她早就有了准备,狠狠哭了一通,怨苦淡了,理智就回来了。圣旨已下,哭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是给儿子讲道理。握住儿子的小手亲了亲,冯筝一边抱着儿子轻轻晃,一边柔声道:“升哥儿,你父王有你有弟弟,二叔三叔都有女儿了,就皇祖父身边没有可爱的小孩子,是不是?”
升哥儿眨眨眼睛,提醒娘亲道:“四叔也没有。”
冯筝笑:“所以四叔也喜欢你啊,也想抱你去他们家。”
升哥儿不高兴去,重新钻到娘亲怀里。
冯筝忍着不舍,继续道:“皇祖父有四个儿子,现在四个儿子都不跟他住,皇祖父身边没有儿孙孝敬,就没有胃口吃饭,吃不好饭就容易生病,升哥儿愿意皇祖父生病吗?”
升哥儿立即摇头,他喜欢皇祖父,如果皇祖父不抢他,他就更喜欢了。
“只要升哥儿进宫跟皇祖父住,皇祖父就不会生病了。”冯筝亲亲儿子哭肿的眼睛,轻声道,“进了宫,升哥儿乖乖听皇祖父的话,你听话了,皇祖父就让你十天回家一次,到时候娘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酱肘子,一整个都给你,不让你父王抢。”
升哥儿眼睛一亮,他喜欢吃肘子,可是每次吃一点娘亲就不让他吃了,剩下的都被父王抢了。
“娘也会带弟弟进宫看你,让你跟弟弟一起玩。”冯筝笑道,趁亲儿子脑顶的功夫,偷偷抹泪。
“还有妹妹!”升哥儿紧张地道,他也喜欢三叔家的昭昭妹妹。
冯筝连连点头:“升哥儿不让皇祖父生病,就是立了大功,比你父王带兵打仗还大的功劳,升哥儿才四岁就这么厉害了,弟弟妹妹都会更喜欢你的。”
升哥儿望着娘亲,想象弟弟妹妹一块儿羡慕他的样子,就越来越期待进宫陪皇祖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