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伯言去了一次寿王府,与王府管事、岑嬷嬷通了气,然后再择日带林氏一起去国公府探望。“寿王妃”卧病在床,因为脸上疹子严重不想见人,几重纱帐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闻其声不见其容。那声音与女儿一模一样,林氏哪会怀疑呢,得知女儿这病不重,就是得多养养,林氏稍微放了心,帮女儿哄哄昭昭祐哥儿,这才随郭伯言回府。
现在林氏着急,却是为了宫里的事,王爷女婿不在京,那是没办法,女儿身为王妃却不进宫探望病重的宣德帝,肯定会落人把柄吧?王爷立了两次大功,睿王正愁没理由对付王爷呢,万一事情坏在女儿头上……
她急,王府这边,岑嬷嬷也急,与前院管事商量后,想到一个应对办法,就是,有点冒险。
“郡主,皇上病了,你想进宫去探望吗?”屏退所有丫鬟,岑嬷嬷蹲在五岁的昭昭面前,慈爱地问。
昭昭点头,皇祖父疼她,她喜欢皇祖父,不想皇祖父生病。
这四个月,昭昭、祐哥儿进过两次宫,祐哥儿不会说话呢,不怕出错,昭昭经过岑嬷嬷、父王的再三嘱咐,也非常懂事地没有泄露娘亲不见的事,只说娘亲病了。这点岑嬷嬷很放心,但今时不同往日,宣德帝卧病在床,睿王等人极有可能守在旁边,万一他们挑拨是非,郡主一个孩子,掉入别人话里的陷阱怎么办?
可不进宫又不行,岑嬷嬷只能设想所有情况,一一教导郡主应对之策。
“为了王妃,郡主都记住了吗?”
昭昭用力点头,杏眼认真地看着岑嬷嬷,一看就是真的懂了,而非单纯的孩子气保证。
岑嬷嬷没忍住,抱住小郡主无声落泪。她心疼啊,心疼被人劫走的王妃,也心疼小小的郡主。去年郡主还是一个只知道撒娇玩闹的孩子,短短四个月,王爷王妃都不在,她亲眼看着郡主从天天哭着要娘的娃娃,变成了一个为了娘亲努力掩饰的懂事郡主,一个前一刻还在出神想娘亲,下一刻就会笑着哄弟弟玩的懂事姐姐。
本不该这样的,她的小郡主,本该千娇百宠无忧无虑长大的。
哭够了,岑嬷嬷洗把脸,服侍姐弟俩换身衣裳,然后先去了国公府,希望太夫人能出面,陪昭昭、祐哥儿一块儿进宫。太夫人是她的旧主,岑嬷嬷敢瞒王妃被劫之事,却不敢再瞒自己的心思,跪下哀求道:“王妃缠绵病榻,动不得身,郡主公子尚小,难以应对旁人闲言碎语,老奴只能求您护佑了。”
太夫人默默地看着她,手指无意识地转动佛珠。
安安一定出事了,寿王冒冒失失带兵去蜀地,可能就与安安有关。太夫人不问,是相信寿王自有安排,但那不代表她真的就被蒙在了鼓里。眼下岑嬷嬷奉命行事,太夫人终究还是没有为难她老实交代,点头应了。
皇上病重,只有重臣与至亲有资格去探望,太夫人诰命在身,去了宣德帝肯定也会见,但别府的老太太们都没去,太夫人不想扎眼,所以她先将昭昭、祐哥儿送到女儿淑妃那儿,再请淑妃帮忙照看。
四王只剩睿王、寿王无罪无残,储君之争越来越惊险,寿王是郭家的女婿,淑妃是郭家的女儿,为了娘家为了自己,淑妃都必须站在寿王府这一侧。而且淑妃也有自己的考量,女儿端慧公主闯了不少祸,她现在帮了寿王,将来一旦寿王得势,有这份交情,她也有脸求寿王再给女儿赐个婚。
端慧公主一心为郭骁守寡,淑妃身为母亲,从未赞成。
“娘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朝太夫人点点头,淑妃亲自牵着昭昭,领着祐哥儿、乳母一块儿去了崇政殿。
宣德帝住在偏殿,自打他病倒,睿王几乎就搬进宫了,日夜守在床前尽孝,端茶倒水喂饭擦身无微不至,就连宣德帝失禁,睿王赶上了,都会劝退宫人,他亲自料理,从头到尾都没皱过眉头,脸上只有孝顺关心。
宣德帝老怀欣慰,屡次当着前来禀事的臣子面,夸赞睿王之孝。
睿王谦逊道:“三弟在外奔波,儿臣身为兄长,帮不上他什么忙,父皇病了,儿臣理该把三弟的那份孝一块儿尽了,兄弟齐心,为父皇分忧。”
宣德帝笑着点头。
今日李皇后、吴贵妃、睿王妃也在。睿王妃正月里生了个胖儿子,一下子成了吴贵妃、睿王眼里的大功臣,这几个月过得是春风得意,腰杆比以前直了,笑脸比以前多了,睿王也越来越宠她。连生二女,现在有了儿子,睿王妃当然要抱进宫,让她的礼哥儿多在宣德帝面前露露脸,女儿都留家里了。
宣德帝喜欢孙子,巴不得越多越好,老二终于有后,他很高兴。
众人正聊着,淑妃带着昭昭、祐哥儿来了。
“皇祖父!”淑妃还在行礼呢,昭昭蹬蹬蹬先跑到了宣德帝床前,黑白分明的杏眼担忧地望着床上的老人,“皇祖父,你哪里不舒服?”
这不是岑嬷嬷教的,昭昭是真的关心皇祖父,娘亲走了,父王去找娘亲了,身边长辈越来越少,昭昭好怕皇祖父再出事。这一害怕,昭昭就哭了,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来自一个孩子最单纯的紧张,最能触动人心。
宣德帝别提多慰藉了,赶紧哄孙女:“皇祖父没事,昭昭别怕,等皇祖父好了,带昭昭去看赛龙舟。”一转眼,又要端午了。
昭昭乖乖点头,一本正经地嘱咐道:“那皇祖父好好吃药,不许躲。”她生病的时候,娘亲就是这么哄她吃药的。
宣德帝直接笑出了声,连声道:“好好好,皇祖父不躲。”
昭昭这才放心。
淑妃抱着祐哥儿过来,叫宣德帝看孙子。祐哥儿快周岁了,正是孩子最可爱的年纪,呆呆地看着皇祖父,还不懂发生了什么呢。小家伙长得像父王,眉眼精致地跟仙童似的,宣德帝看了也十分舒心,握着祐哥儿小手逗。
祐哥儿咧嘴笑。
姐弟俩,一个嘴甜一个爱笑,全是睿王家三个多月的礼哥儿做不到的。其实亲孙子孙女,宣德帝都喜欢,但昭昭姐弟能回应他,宣德帝逗弄的时间不觉就长了,显得他似乎更中意老三家的娃。
睿王妃抿了抿嘴,替礼哥儿觉得不公。
她是小辈,不能擅自在皇上面前开口,吴贵妃就没顾虑了,柔声问昭昭:“昭昭,你娘怎么没来呀?”
宣德帝想念在外带兵的老三,病里难受时希望亲骨肉在身边,儿媳妇来与不来无甚差别,但吴贵妃这么一说,宣德帝下意识看向站在睿王身边的二儿媳,随即眉头就蹙了下。他可以不想儿媳妇,儿媳妇怎能不孝顺?
“我娘病了,叫我跟弟弟来看皇祖父。”昭昭靠在床头,看着宣德帝道。
宣德帝点点头,记起来了,老三媳妇也病着。
吴贵妃又问:“你娘脸上的疹子还没好?”
昭昭看看她,再转向宣德帝,小手轻轻在宣德帝脸上点:“这儿,这儿……都是,娘亲说她丑,不敢见皇祖父,叫我帮她孝顺您。”这话是岑嬷嬷教的,昭昭人小啊,童言童语,很难惹人怀疑。
孙女长得跟她娘一模一样,宣德帝看到昭昭就像看到了老三媳妇,柔弱温顺,绝非存心不孝之人。
爷孙俩亲近,吴贵妃想了想,低声同李皇后叹道:“嘉宁也是可怜,我记得她选秀时就出过一次疹子,是不是落下病根了?治了这么久还没好,三殿下眼瞅着要回来了,要不,姐姐挑两个德才兼备的女子送过去,给嘉宁分忧?皇上您说呢?”
宣德帝颔首,老三身边是该添几个人了。
有他首肯,李皇后便默认了,不想为了寿王明显得罪吴贵妃。
昭昭知道长辈们在说娘亲,却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小脸茫然。淑妃走过去,摸着昭昭脑袋笑道:“昭昭还不快谢谢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想送两个女子,替娘亲照顾你跟弟弟呢,娘亲病了,她们可以陪你玩。”
昭昭一听,哇地哭了,哭得吓人:“我不要,我就要我娘!我就要我娘!”
扑到淑妃怀里嚎啕大哭。
姐姐一哭,祐哥儿也不干了,跟着哭。
哭声震得宣德帝脑仁疼,瞪眼吴贵妃,回头安抚孙女,答应不送外人去。
孙女不喜欢的事,他就不做。
第222章 222
赵恒大军离蜀不久, 收到了宣德帝卧病的消息, 兹事体大, 赵恒立即率一队人马,与宋嘉宁先行回京,免不了日夜兼程。
夜幕降临, 车队继续行进, 前后都有侍卫提灯开路。赵恒巡视回来, 跨上马车,就见宋嘉宁已经铺好了被子,她坐在灯光中,轻轻地通着长发。乌发如云,衬得她小脸更瘦,赵恒弯腰坐过去, 抱住她道:“辛苦你了。”
长途跋涉, 着实艰苦, 他坐累了还可以出去逛逛,她只能闷在车中, 日夜都在车上颠簸。
屁股无时无刻都挨着硬硬的车板,宋嘉宁确实有点难受。与郭骁来蜀路上,几乎一半走水路, 船上床榻舒适, 如今王爷归京不用东躲西藏,官路四通八达,可王府马车再宽敞, 终究不如船舒服,但宋嘉宁并不觉得苦,车走的越快她越高兴,
“王爷酸不酸?”脱了衣裳,夫妻俩躺在狭窄的车中矮榻上,宋嘉宁好奇地戳了戳王爷的腚。
赵恒:……
除了那个时候,这还是她第一次做这种动作,胆大的不像她。
“你酸了?”赵恒也把手放到了她那边,她这一瘦,哪都瘦了一圈,不过依然圆圆翘翘的,他……很喜欢。
宋嘉宁戳的单纯,赵恒就掺了点别的意思,宋嘉宁脸热,一边拿开他布满薄茧的大手,一边低低嗯了声。既然如此,赵恒更不肯收手了,将人搂紧了点,对着她耳朵道:“我给你揉揉。”
他气息温热,宋嘉宁心头乱跳,想拒绝,人家寿王爷已经开始忙活了。宋嘉宁推不开,钻到他怀里默默享受,别说,这么揉一通,还真没那么麻了。
“好了,王爷歇息吧。”宋嘉宁再次按住他手道。
“嗯。”赵恒应了声,大手却往另一处探去。自从离开大军先走,这几天两人都老老实实睡觉,人在路上,赵恒还是比较重规矩的。可今晚宋嘉宁傻乎乎地撩起了他的火,矮榻越窄夫妻俩挨得就越近,赵恒便蠢蠢欲动了。
“王爷……”宋嘉宁慌乱地夹住他手,阻止他乱动,马车车门车窗都有缝,传出去多难堪,何况她还是以小太监的身份上的车。
赵恒什么都没说,只不容拒绝地扶她转身,塞了一条帕子到她手心。宋嘉宁攥着帕子,不知何意,下一刻,她就被赵恒紧紧抵到了里面的车壁上。宋嘉宁心跳一下比一下快,随着一下颠簸,他一沉腰,宋嘉宁终于知道那帕子是干什么用的了。
她哆嗦着捂住嘴,帕子与手指一起堵住可能会发出的声音,另一手死死地抵住车壁,好像他真能把她撞出去似的。窗外有侍卫们的马蹄声,有车轮规律的倾轧声,也有初夏凉爽的风吹进来,可宋嘉宁只听到了一种声音,像女儿淘气时用手指戳石榴,发出的果汁咕叽。
结束时,宋嘉宁浑身汗津津的。
“好安安。”赵恒亲她烫烫的脸,话里是浓浓的餍足,也有一丝丝隐晦愧疚。这般胡来,终归还是欺负她了。
宋嘉宁喜欢听王爷这么叫她,枕着他结实手臂,甜甜地睡着了,睡了这次赶路,她睡得最香的一个觉,毕竟夫妻敦伦,两人都快活,消闷解乏。
五月初八,寿王归京,赵恒提前下车骑马而行,宋嘉宁屏气凝神躲在车中,透过帘缝看到马车驶进城门的那一刻,宋嘉宁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正月被郭骁冒充契丹人带出京城时,宋嘉宁真的以为,她再也回不来了。
赵恒要先进宫,寿王府的马车半路拐个方向,先回王府,到了寿王府外,马车没停,继续往里走,一直去了后院。
此时已经快到晌午,盛夏时节,院子里酷热难耐,昭昭、祐哥儿都在郡主的厢房待着,地上放着冰,小丫鬟轻轻摇扇,凉爽适宜。宋嘉宁戴着面纱下车,杏眼殷切地看眼女儿的厢房,她强行压下冲动,先回上房沐浴更衣。天太热了,马车里没有冰,她身上都快臭了,宋嘉宁可不想臭臭地去见孩子们。
厢房,祐哥儿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肚兜仰面躺在榻上,昭昭坐在弟弟北面,一手攥着一只弟弟的胖脚丫,交替着举高放低。祐哥儿可喜欢这么玩了,抱着小手看姐姐,昭昭并拢弟弟的脚丫子挡住脸,再挪开时,祐哥儿就会笑得特别开心。
“嗯,祐哥儿脚臭了,一会儿姐姐给你洗脚。”玩了会儿,昭昭假装闻闻弟弟白白净净的脚板心,嫌弃地松开手。快摆饭了,不能再玩了。
祐哥儿疑惑地眨眨眼睛,然后自己抱住一只胖脚丫,学姐姐那样闻。
“臭!”昭昭拽回弟弟的小短腿,故意不叫弟弟闻。
祐哥儿咧嘴笑,姐姐越不让他就越要闻,一使劲儿,两只脚都举起来了。昭昭重新抓住,刚要逗弟弟,珠帘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姐弟俩一起抬头,就见密密麻麻的珠帘后站着一个穿莲红裙子的身影,脸庞朦胧不清。
祐哥儿睁着大眼睛盯着那人,昭昭也在看,歪着脑袋,小眉头微皱,好像要确认什么似的。
“郡主猜猜我是谁?”看着榻上的一双儿女,宋嘉宁努力轻松地问,眼睛在哭,声音是笑的。
祐哥儿看向姐姐。
昭昭很想娘亲,但她才虚五岁,四个多月没见过娘亲了,骤然听到娘亲的声音,昭昭也没有马上记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影子,疑惑道:“你是谁?”
宋嘉宁侧身抹掉眼泪,然后挑起珠帘,跨了进去,一抬眼,视线又模糊了。
“娘!”认出娘亲,刚刚还懂事照顾弟弟的昭昭小郡主,瞬间又变成了一个五岁的单纯女儿,哇的一声就哭了,丢下弟弟朝榻前奔去。女儿一唤她,宋嘉宁泪水决堤,跑过去抱住冲过来的女儿,娘俩都使劲儿搂住彼此。
昭昭呜呜地哭,宋嘉宁抱着女儿的小身子,眼泪掉个不停,只有祐哥儿,茫然地翻了过来,坐在那儿看姐姐,似在观察姐姐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如果是,那他也要哭。
“祐哥儿过来。”宋嘉宁憋住泪,朝儿子伸手。
她走的时候祐哥儿太小,现在已经不记得娘亲了,可不知是母子间血脉的牵连,还是宋嘉宁与昭昭酷似的杏眼,祐哥儿呆呆看了娘亲一会儿,居然真的朝这边爬来。宋嘉宁以为儿子还认得她,又哭又笑,等儿子爬过来,她一手抱一个,亲亲大的再亲亲小的,心里空了西个多月的地方,都满满当当了。
“娘,我好想你啊。”娘仨都到了榻上,昭昭坐在娘亲左腿上,泪眼汪汪地告诉娘亲。
“娘也想昭昭,天天都想,昭昭长高了,更好看了。”宋嘉宁亲亲女儿,摸着女儿软软的头发道,看得舍不得移开视线。
“弟弟也长高了。”被娘亲夸了,昭昭很开心,但也没忘了让娘亲夸弟弟。
宋嘉宁这才低头看右腿上的儿子,殊不知祐哥儿一直仰着脑袋看她呢。祐哥儿最熟悉的大人是乳母,但现在,祐哥儿觉得这个娘亲身上很好闻,软软地抱得他很舒服,比乳母还让他喜欢。
“祐哥儿叫娘。”宋嘉宁心急地教道,她知道儿子多半还说不好,但她太想听。
祐哥儿眨眨眼睛,突然指着昭昭叫道:“九九!”
男娃说不清“姐姐”,都喊成“九九”。
“真聪明!”宋嘉宁狠狠亲了儿子一口,还没过周岁呢,都会说两个字了。
祐哥儿嘿嘿笑。
久别重逢,娘仨聊得太热乎,岑嬷嬷示意丫鬟们晚点再摆饭。到底是亲生骨肉,宋嘉宁很快就得到了祐哥儿的欢心,挤走姐姐非要自己霸占娘亲的怀抱。昭昭不跟弟弟一般见识,坐在娘亲对面跟娘亲说话,一会儿说弟弟淘气,一会儿说她多懂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宋嘉宁看得出来,女儿变得太多了,懂事地让她心疼。
珠帘再动,宋嘉宁回头。
赵恒一身牙白长袍立在门前,黑眸看着她们娘仨笑。
“父王!”昭昭又扑了过去,这次没哭,只紧紧抱住父王脖子表达想念。祐哥儿也不认识父王了,继续发呆,不过姐姐喜欢的人,他都喜欢。
“娘,我饿了。”高兴过了,昭昭摸摸肚子,靠着娘亲撒娇。
宋嘉宁笑着看向岑嬷嬷。
岑嬷嬷马上去安排,脚步轻快,跟过年似的。
饭菜转眼摆好,宋嘉宁抱着黏她的女儿,赵恒抱又沉又淘气的儿子,一家四口围成一圈,欢声笑语传出去,终于打破了笼罩寿王府四个多月的漫长沉寂。饭后昭昭、祐哥儿都困了,宋嘉宁把孩子们留在上房,她跪坐在床上,亲自哄姐弟俩睡觉,给她们讲故事。
祐哥儿很快睡熟,昭昭拉着娘亲的手,明明很困,却倔强地睁着眼睛,不知第多少次问娘亲:“娘,我睡着了,你会不会走?”她怕睡醒了,娘亲又不见了。
宋嘉宁躺下去,抱着女儿哄道:“娘哪都不去,昭昭快睡吧。”
昭昭点头,小手环住娘亲脖子,不安地睡了。
宋嘉宁怜惜地亲女儿。
默默看了许久的赵恒,忽的从后面贴上来,小心翼翼将娘俩一起拥入怀中。
第223章 223
继续装了几天病, 回京第五日, 宋嘉宁、赵恒带着一双儿女, 一块儿进宫去探望宣德帝。
宣德帝还在用药,但已经能上朝理事了,对宋嘉宁这个儿媳妇, 宣德帝最深的印象就是貌美丰腴, 如今见儿媳妇瘦得这么厉害, 确实像大病一场的,宣德帝被吴贵妃勾起的那点不满便没了,抱着可爱乖巧的昭昭,勉励了宋嘉宁一番。
见完皇帝公公,赵恒留在崇政殿陪宣德帝论政,宋嘉宁带着孩子们去给李皇后、淑妃请安。
李皇后依旧柔声细语的, 维持着面子活, 宋嘉宁客套客套, 在中宫待了两刻钟就出来了。淑妃那边,宋嘉宁已经知晓淑妃帮她挡了两个美人的事, 真心实意地谢了番,淑妃拉着她手,亲昵道:“都是一家人, 跟姑母客气什么。”
宋嘉宁笑着点头。
淑妃命宫人做了昭昭爱吃的糕点, 昭昭陪祐哥儿去暖榻上玩了,淑妃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不知怎么, 突然想到了十几年前。当时庭芳、端慧在榻上爬着玩,侄子郭骁大点,懂事地站在榻前,防着妹妹们往下爬。
往事历历在目,淑妃悲从心起,低声同宋嘉宁叹道:“看到昭昭祐哥儿,我就想到了平章他们小时候。”
听到郭骁的字,宋嘉宁笑容微敛,见淑妃伤怀,她便柔声劝慰。
淑妃擦擦眼角,强颜欢笑道:“不提了不提了,只是姑母有件事要请安安帮忙。”
宋嘉宁恭敬道:“姑母您说。”
淑妃叹气:“这都一年了,端慧还是不肯出门,皇上病了她才进了几次宫,皇上一康复,她又把自己关起来了。安安啊,姑母人在宫中,不便行走,你看你身子养好了,有空多去看看端慧,开解开解她?平章出事,我也心疼,可端慧才十八岁,以后日子长着,一个人怎么行?”
宋嘉宁心情复杂。郭骁抢了她,害她与家人两地分离,如果可以,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提郭骁的名字,真去了公主府,见到端慧公主,她能不谈郭骁?应该说,端慧公主的所有亲戚中,她是最不适合去劝的。
但面对淑妃悲伤忧虑的注视,宋嘉宁无法拒绝。
“嗯,我试试,只是,公主与我……”宋嘉宁苦笑,她想帮忙,端慧公主未必领情啊。
淑妃也是碰运气了,望着榻上两个孩子道:“你带上昭昭祐哥儿,热热闹闹的,端慧天生好玩,兴许会动摇。”
宋嘉宁点头。
回到王府,乳母领着孩子们去玩了,宋嘉宁端着茶水走到赵恒旁边,轻声提了此事。
赵恒想到没想,直接道:“派人送礼便可,你不必去。”
宋嘉宁犹豫:“娘娘那边……”淑妃好歹帮了她的忙,王爷不在乎,宋嘉宁挺感激的,不然凭白多两个美人进府,还是皇上皇后赐的,就算王爷不碰,有俩侧妃或妾室在那摆着,她都堵得慌。
赵恒朝她招招手。
宋嘉宁起身,疑惑地走过来。
赵恒将人抱到腿上,看着她清瘦的小脸道:“你去了,只会挨骂。”
宋嘉宁不信,端慧公主再刁蛮,她奉淑妃所托去示好,端慧公主也不会上来就骂她啊。
赵恒亲了亲她秀挺的鼻梁,笑着道:“过几日你便知。”
宋嘉宁越发糊涂了。
赵恒却没再解释,道:“换身衣裳,去国公府。”太夫人、岳母都很担心她,既然回来了,该去见见了。
一提回娘家,宋嘉宁立即把端慧公主抛到了脑后。
两府紧挨着,没多久,宋嘉宁就扎到了母亲林氏怀里。女儿瘦成这样,林氏心疼地不得了,当然也训了女儿好半天,嫌女儿不肯让她见正脸,宋嘉宁装乖扮傻糊弄过去了。转到太夫人面前,太夫人摸摸小孙女头发,仔细端详一番,意味深长地问道:“跟王爷,一切可好?”
宋嘉宁心头一颤,紧张地看太夫人,太夫人只慈爱地笑。
宋嘉宁有点不知所措,心虚道:“挺好的,王爷叫我多吃饭,早点养回来,没嫌弃我长疹子。”
夫妻恩爱就好,太夫人放心了,不再追问过去的事,笑着逗昭昭祐哥儿。
国公府的三位老爷都在府衙办差,二房的双生子被郭伯言扔到军中历练去了,赵恒也无需大人招待,给太夫人请过安,赵恒带着小舅子茂哥儿去逛国公府。茂哥儿今年九岁,喜欢练武,自从听说王爷姐夫在边疆屡立战功,茂哥儿可钦佩姐夫了,兴奋询问军中情形。
其实茂哥儿与郭骁长得有几分相像,都随了郭伯言,单论容貌,赵恒很难喜欢茂哥儿,可谁让这孩子是她的亲弟弟?赵恒只能敞开胸怀,告诫自己不能因为郭骁迁怒无辜的小舅子。
赵恒亲自提点茂哥儿弓箭,练了片刻,昭昭丢下弟弟跑过来了,要跟舅舅玩。茂哥儿最喜欢小外甥女了,高兴地陪外甥女看花捉蝴蝶。赵恒负手站在花园外侧,看着看着,忽然注意到,女儿冒冒失失往前跑时,茂哥儿心细,快跑几步,帮昭昭推开了一支斜伸出来的月季花枝。
“上面有刺。”茂哥儿举着花枝提醒外甥女。
“那朵花好看!”昭昭只往前看,跑得小脸红扑扑的。
茂哥儿主动帮外甥女摘花,谁也没把刚刚的小事放在心上。
赵恒却想起这几年大年初一,茂哥儿塞给女儿的鼓鼓红包,那是舅舅给外甥女的压岁钱。
“父王看,舅舅给我摘的!”昭昭抓着一朵雪白的月季跑过来,朝父王炫耀新得的花。
这朵月季开得确实好,足有海碗大,花瓣洁白娇嫩,花香扑鼻。赵恒笑着夸好,然后摸了摸茂哥儿脑袋。
茂哥儿并不知道王爷姐夫在想什么,没心没肺陪外甥女去找姐姐显摆月季花了。
寿王一家一直在国公府待到了傍晚。
郭伯言回来了,宋嘉宁赶至前院拜见,赵恒瞒了她很多,因此宋嘉宁并不知道,郭伯言早就知晓她失踪过。
“叫父亲担心了。“宋嘉宁恭顺地道。
郭伯言没有看女儿,没脸看,垂眸道:“王妃康复就好,太夫人跟你娘都急坏了。”
宋嘉宁微微低头。
赵恒示意她再去给太夫人、林氏辞别。宋嘉宁猜到王爷有话与继父说,告退离去。
福公公与郭伯言的亲信也都退到了厅堂之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郭伯言纵横沙场多少年,不畏强敌不怕刀剑,此时此刻,赵恒只是坐在太师椅上慢慢品茶,郭伯言手心竟冒出了一层细汗。王爷有确凿证据证明劫走女儿的人是他的平章了吗?王爷杀了平章吗?王爷会要国公府上下赔罪吗?
应该不会,安安那么受宠,王爷怎么忍心迁怒林氏与茂哥儿?
可那是王爷,天家贵胄行事,岂是常人能预料的?
他就像站在悬崖边上,王爷只是一句话,就能左右郭家众人的命。
“世子辞世已久,国公准备,何时请封另立?”放下茶碗,赵恒平静问,目光对着厅堂门外。
郭伯言就好像看见,一道道巨石突然冒出崖底,瞬间填平了他脚下的悬崖。
“王爷问的巧,臣端午才与太夫人商量,想趁祐哥儿抓周皇上龙颜大悦时,请封茂哥儿为世子。”郭伯言笑着道,神色恢复如常,到底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主心骨不倒,便没有什么能让他失态。
赵恒颔首,沉声道:“王妃只这一弟,望国公多费心,严加管教,莫再疏忽。”
郭伯言眼底下的筋肉微不可查地跳了下,怒火无声肆虐于全身。他的平章已经死了,已经自尝恶果,王爷还想怎样?除了在情事上糊涂偏执,郭伯言自认他的平章没有任何令人诟病之处,王爷凭什么还要言语侮辱?
可想到儿子的死,郭伯言的怒火又灭了下去,化成无尽的悲凉与悔恨。王爷骂得对,他是疏忽了,早在发现儿子对安安存了那种心思时,他就该打断他的腿,叫他彻底死心。
“臣遵命。”闭上眼睛,郭伯言弯腰行礼。
赵恒冷冷看他一眼,接了妻儿回王府去了。
当晚,郭伯言一个人在前院坐到夜半三更,才踏着月色去后院找妻子。林氏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动静,她睁开眼睛,看见丈夫背对她脱衣,肩膀宽阔,却隐隐有些佝偻。林氏揉揉眼睛,再看,丈夫又恢复了正常,依然像初遇那年,高大健壮。
“怎么这么晚?”林氏坐了起来,看着他上床。
郭伯言背靠床头,将陪了他十年的妻子搂到怀中,揉着她长发道:“白日听到些谣传,与世子之位有关,我仔细想过了,等祐哥儿办完抓周宴,我便递折子,请皇上立茂哥儿为世子,免得外人乱嚼舌根。”
林氏身子一僵。郭骁死后,她听说过些流言蜚语,传郭伯言想立茂哥儿,太夫人更偏心二房的双生子,但林氏很清楚,太夫人对几个孙子一视同仁,或许更偏心最小的茂哥儿,迟迟无人提册封世子的事,是因为郭家上上下下都没忘了死去的那道身影。
林氏也忘不了,继子才走一年,她根本没想过那些身外虚名,她也不希望郭伯言想,怕郭伯言思子悲恸。
“茂哥儿还小……”
林氏想说点什么,郭伯言按住她软软的唇,低声打断道:“你不用说,我都知道,只是平章走了,咱们还要继续过下去,早日定下,早日安各房的心。庭芳那里我会写信,那孩子最懂事,不会介意的。”
林氏如鲠在喉,欣然接受,显得她无情,继续婉拒,则会加深丈夫的丧子之痛。
她只能抱紧自己的丈夫。
郭伯言握住她手,良久之后,他胸膛高高鼓起又落平,呼出一口长气,百感交集。
五月底祐哥儿抓周,六月初,郭伯言果然上书,请宣德帝封他的次子为国公府世子。
茂哥儿是他名正言顺的嫡子,五官出众聪明伶俐,宣德帝朱笔一挥,准了。
消息传到王府,宋嘉宁有惊无喜,心头盘旋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复杂,国公府世子,前世她唤了七年的世子,变成了她的亲弟弟。她感慨两世变故,公主府,得知表哥的世子之位被茂哥儿抢了,端慧公主大怒,冲进宫找宣德帝闹去了。
宣德帝哪有心情管区区国公府的世子?因为他的御桌上,堆满了大臣请封太子的奏折。
第224章 224
君使臣以礼, 臣事君以忠。
君臣之间绝非简单的强权与服从。宣德帝初登基, 在朝堂边疆实施了一连串的权术, 最终大权在握,那时的宣德帝政令英明,所以大臣们都服他, 两三个不服的, 这会儿坟头可能都长草了。但从宣德帝第一次北伐后, 武安郡主、皇叔秦王先后因他而死,后有北疆两次大败于辽、蜀地暴政民乱,诸如此类,宣德帝在臣子间再无圣明可言,外面的百姓,也都议论纷纷。
而造成这种局面, 根本还在于宣德帝专断独裁, 听不进臣子谏言。一个大臣怕他, 两个大臣怕他,当半数以上的朝臣都心怀不满纷纷上奏时, 就轮到宣德帝害怕底下的臣子们了,只要他还在乎青史上的名声,只要他不想当昏君, 当务之急, 就是先平息臣子们的怨言。
战事结束了,臣子们都不担心国破家亡了,宣德帝喘气的时候, 他们也得了空闲,开始指责、数落宣德帝的过失,大大小小的事情总结起来,就是两件:第一,宣德帝应自省自查,给朝堂百姓们一个说法,第二,宣德帝老了,体弱多病,为了江山社稷,必须立太子了。
两座大山一压,宣德帝险些又病倒,焦头烂额的,宣德帝想到了一个人。
被废了两次的宰相赵溥。
宣德帝一边放不下当年赵溥反对他继承兄长帝位的旧事,一边又时不时需要倚仗赵溥治理天下的手段,特别是他自己搞不定的时候。帝王在京城惦记赵溥,寻思着如何宣赵溥进京又不让赵溥看出他有求于他,河阳呢,老狐狸赵溥也猜到了京城的情形,便主动送了一封奏折进京,称其听闻皇上龙体抱恙,忧心惦念,恳求皇上允他进京探望。
宣德帝当然应允,然后故技重施,挑出宰相李鹤一个毛病,腾出宰相位子给赵溥。
赵溥都六十多岁了,头发全白,到了这把年纪,赵溥已没了争权夺利的雄心,就是想趁自己还干的动,再替大周做几件事,再怎么说,这江山都是他辅佐高祖皇帝打下来的,宛如他自己的孩子。而赵溥确实有本事,一上任,先劝宣德帝颁发罪己诏,向万民展示了他知错愿改的决心,紧跟着,赵溥又将朝中只会进谗言讨宣德帝欢心的几个奸臣一窝端了。
宣德帝挺不高兴的,谁不爱听好话啊,不过赵溥是他接回来的大佛,麻烦没有彻底解决前,他只能忍。
赵溥六月进京,短短三个月,京城百姓不骂皇上了,满朝文武也基本消停了,宣德帝就只剩一件心事,该立谁当储君。
后宫不得干政,宣德帝不能跟李皇后等妃嫔商量,儿子更不能谈了,如此只剩臣子。宣德帝先挑了两个重臣询问,一个是枢密使李隆,一个是副宰相陆峋。李隆乃李皇后的兄长,李皇后膝下没有儿子,他倒不用避嫌,但李隆也不想惹麻烦,自称愚笨,不敢妄议储君,推诿了。陆峋比李隆还精呢,话说的更漂亮,夸宣德帝乃明君,睿王、寿王谁更适合,宣德帝肯定早有结论,无需他赘言。
宣德帝真没有,烦着呢。都是亲儿子,老二、老三他都喜欢,绝无偏心可言。至于两个儿子的品德,老二政绩不如老三,但老二至纯至孝,已经被长子楚王深深伤害过一次的宣德帝,格外看重老二这份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