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严的气度,真正是长兄如父。
裴景润正是贪玩的年纪,仗着有老太太撑腰,理直气壮地回道:“下雪,先生放了三日假。”
“课业都做完了?”裴景寒紧跟着问。
裴景润的小脑袋就耷拉了下去,大眼睛偷偷往旁边斜,求助地看向祖母。
老太太有话跟长孙说,不适合小孩子听,就揉揉裴景润的脑袋,慈爱道:“你大哥说的对,景润不能天天想着玩,快去把课业做了,做完了再来陪祖母。”亲儿子裴政疏于管教一双嫡子,难得长孙愿意帮忙教导弟弟,她这个祖母当然得配合。
最偏心他的祖母都这样说,裴景润悻悻地点点头,垂头丧气地走了。
老太太这才问长孙:“听说你一大早就请了李郎中,是不是给那个叫凝香的丫鬟请的?”
裴景寒坦然道:“是,景润胡闹,凝香差点丢了半条命,幸好她命大挺过来了。”
老太太偏心幺孙,却也是讲道理的人,没有数落凝香的不是,只语重心长地劝道:“我知道你宠她们两个,但再怎么说都只是丫鬟,不能太过了,传出去让别人知道,谁还乐意把女儿嫁给你?”
男人太宠丫鬟,往后就容易做出偏爱小妾的事,儿子裴政不就是个例子?
老太太瞄了眼儿媳妇,见杜氏面容平静,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多好的儿媳妇,知书达理,孝顺公婆,真不知柳姨娘哪里好,勾得儿子冷落明媒正娶的妻。
裴景寒懂老太太的意思,正色道:“祖母放心,景寒知道分寸。”
宠爱归宠爱,但他不会学父亲,乱了妻妾该有的规矩。
~
此时冷梅阁里,凝香将李嬷嬷让进了耳房。
李嬷嬷今年四十五了,在杜氏那边的厨房做事,乃府里老人。凝香有次回家路上偶遇李嬷嬷,才知李嬷嬷住在她们村南一个镇上,两人回家可以同行二十多里地,故每逢放假,李嬷嬷都约她一起。
“怎么样,身子好些了吗,明天还回家不?”李嬷嬷心疼地瞅着凝香。小姑娘淳朴善良,又无父无母,怪可怜的,相处了三年,李嬷嬷都快把凝香当亲孙女了,凝香素月能这么快升到大丫鬟,得多谢李嬷嬷的提点。
“好多了。”凝香倒了茶递给李嬷嬷,笑着在旁边坐下。
李嬷嬷刚从外面进来,手有点冷,捧起茶碗暖暖手,然后从袖袋里掏出一把红枣,笑着道:“给你吃,月事来了吧?姑娘家多吃点枣,对身体好。”
凝香无奈地接过,“您又破费了……”
“破费啥,”李嬷嬷瞅瞅门外,小声道:“厨房里有的是,每天我都抓两个吃,看不出来的。”
老人家笑得满脸褶子,凝香情不自禁也笑了,暂且将枣放到桌子上,心想一会儿分素月两颗,剩下的带回家给弟弟堂妹吃,这么大的红枣,在村里可是稀罕物。
“别只想着阿木,你记得吃。”李嬷嬷喝口茶,这就要走了,“明儿个咱们门口见。”
凝香一直将老人家送出了冷梅阁。
回到屋里数数,一共七颗大红枣,凝香拿出三颗,剩下四颗包好,弟弟堂妹一人分俩。
包好枣,凝香把自己的小钱罐子翻了出来。
进府后,她的月钱从两钱涨到五钱再涨到如今的一两,加上逢年过节的赏,其实赚了不少,只是还债花了些,弟弟偶尔生病诊金要付,每月还要给大伯母点,毕竟他们家里也不富裕,养弟弟挺辛苦的。凝香现在手里统共攒了十两银子,另有一百多个铜钱。
这就是她三年的积蓄。
明天还会再发一两正月的月钱。
凝香点了点,取出二钱碎银和一小串铜板,剩下的继续攒着。
傍晚素月端了晚饭过来,凝香笑着请她吃红枣。
素月知道是李嬷嬷送的,没有客气,饭后收拾桌子时对她道:“刚刚我同世子说了,我没有家人,给我假我也用不着,就把我的假匀给你吧,往后你可以在家里住一晚。”
凝香家离府城四十里,她一大早回去,赶到家里吃顿午饭,歇一会儿差不多就得往回走。
凝香诧异地看向素月。素月是孤儿,但她喜欢玩,月底会与其他不回家的丫鬟到街上逛,买些姑娘家的东西,或是单纯看热闹。上辈子两人关系好时素月都没有这样提议过,这次怎么……
“高兴傻啦?”素月笑着戳了戳她额头,再对着饭桌道:“你收拾吧,我去伺候世子。”
“等等……”凝香追了两步,无奈素月走得太快,愣是不给她继续问的机会。
凝香想不通素月这种变化的原因,翌日提前起来去问素月。素月边端水往上房走边无奈道:“你这人,占了便宜还非要刨根问底,非要惹烦我逼我收回之前的话你才高兴是不是?行了,进去了。”
朝上房扬了扬下巴。
伺候裴景寒要紧,凝香暂且闭了嘴,随素月一起进了屋。今日她得赶往城北去的骡车,还得买糖炒栗子给弟弟,就不在府里用早饭了,过来是与裴景寒辞别的。
“既然素月把她的假给了你,你就安心在家住一晚,明天日落前回来便可。”裴景寒一边卷袖口一边看着凝香道,说完指了指桌上,“那是二公子不要的木雕,记得带回去。”
凝香扭头,看见个武松打虎的黄梨木木雕,栩栩如生。
再看裴景寒促狭的眼神,知道这礼物非收不可,凝香抿抿唇,收好木雕才道谢离去。
☆、第 4 章
晨光熹微,镇远侯府东边的角门前,李嬷嬷穿着一身细布棉衣,一边精神抖擞地同守门婆子说话,一边在这儿等凝香,偶尔跟其他出府的下人打声招呼,几乎谁她都能叫上名字,人缘极好。
“来了!”守门婆子目光一定,望着那边走过来的小丫鬟,真心夸赞道:“凝香长得可真俊,要我说啊,咱们侯府都找不出比凝香更好看的来。”凭这姿色,将来捞个姨娘没问题,混得好跟柳姨娘似的,不但自己过得好,还能扶持家人。
李嬷嬷不知对方的心思,爱听人夸凝香美,与有荣焉地点点头,笑着看凝香越走越近。
身为冷梅阁的大丫鬟,凝香平时穿的都是绸缎衣裳,在这侯府里不算出挑,一旦走出去,混在大多数布衣百姓中间,肯定会引人注目。凝香不喜欢被人看稀奇物似的盯着,因此每次回家,她都会换上布衣。
今日她穿了件七成新的杏色夹袄,乌鸦鸦的头发用红头绳挽成两个丫髻,浑身上下再无其他饰物,除了脸蛋太嫩太水灵,看打扮简直就像普通的村里姑娘。
裴景寒看不得她穿成这样,然想想她一路回去,打扮得越不出挑就越安全,忍住没有管。不过人长的美,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十四岁的小姑娘脸蛋白里透红,笑起来杏眼水润润的,人都盯着她脸蛋瞧了,谁还关心她穿什么?
“又让嬷嬷久等了。”停到李嬷嬷跟前,凝香很是不好意思地道。
“是嬷嬷上了年纪,觉少,来得早了。”李嬷嬷笑着解释道,朝守门婆子打声招呼,领着凝香出去了。走出角门十来步远,李嬷嬷关切地问凝香,“早饭吃了没?”
凝香摇摇头,不太在意:“没觉得饿,晌午回家再吃吧。”
“那不成,饿坏了怎么办?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爱惜身子。”李嬷嬷不满地瞪她一眼,跟着将一直捧着的油纸包递给她,慈爱道:“就知道你没吃,给,这是嬷嬷特意给你拿的,还热乎呢,赶紧趁热吃。”
她打开油纸,露出两个白面大包子,散发着雾似的热气。凝香本能地婉拒,李嬷嬷不由分说连着油纸将包子塞到她手中,顺便把凝香挎在肩上的包袱抢过去了,“你先吃,我替你拎着。”
老人家体贴入微,凝香的心就像手一样,也被油纸包上传来的热意暖到了。
白菜肉馅儿的大包子,有男人拳头那么大,香气扑鼻,凝香悄悄吞咽了下,先问李嬷嬷,“嬷嬷吃了吗?我吃不了,咱们一人一个吧?”
“早吃过了,还喝了一碗粥呢。”李嬷嬷没要,“你吃吧,吃不了带回家给阿木。”
“阿木肯定喜欢。”知道李家家境不错,平时常吃白面,凝香就没再客套,自己吃了一个,将另一个重新包起来,再从李嬷嬷手中接过包袱。
昨天两人已经商量好行程了,凝香要去买糖炒栗子,李嬷嬷也要给她小孙子买男娃最爱吃的糖人,正好都在一条街上,娘俩离开侯府就直奔那里去了。
摊子离得不远,两人分头行动。
小吃街早上主要有两波客人,第一波是出来打工的,天还黑着就起了,来这边要一碗饺子馄饨,吃两根油条,用不上几个钱,吃完匆匆去东家做工。第二波是家里有些闲钱的百姓,天冷懒着生火,就出来吃,有的甚至带着孩子,细嚼慢咽,很是悠闲。
前天大雪,现在雪慢慢要化了,正是最冷的时候,这边摊铺生意更好了。
路旁馄饨铺有个母亲正在喂孩子吃馄饨,凝香看看那张嘴等接的女娃,不受控制想到了弟弟,归心似箭,凝香脚步轻快,直奔糖炒栗子摊子而去。
摊主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大爷,老大爷人老,记性却好,正在给人称栗子,瞧见她来了,笑眯眯地寒暄道:“凝香今日又要回家了啊?”
摊子旁还围着四五个人,凝香轻轻嗯了声,安静地站到一旁。
前面的都买好了,凝香正要开口,忽有人从她身后大步赶了过来,带起一阵风,“我要两斤。”
被人抢先了,凝香脾气再好,也忍不住皱眉看了过去。
那是个身姿挺拔的男人,比裴景寒还要高些,穿一身灰色粗布短褐,如雪地里一颗青松,垂在一侧的麦黄大手露在外面,骨节分明。凝香抬头往上看,意外对上男人俊朗得过于出众的侧脸,同样是麦黄肤色,长眉斜飞,嘴唇微薄。因为站在他一侧,凝香注意到了他长长的眼睫,低垂着,竟比姑娘家的还美。
忽然那眼睫动了动,大概是发现她的打量,扭头朝她看来。凝香及时收回视线,没跟他对上。心中却有些懊恼,玉树临风气度华贵的裴景寒她都没看入神过,此时竟然在街上盯着一个人陌生人看了那么久。
更没出息的是,她好像并不介意被他抢先了……
凝香悄悄缩了缩脖子,杏眼不安地看眼老摊主,希望对方没发现。
陆成刚刚偏头,还没看清旁边站了谁,就被老摊主叫了回去,隐含不悦地对他道:“小兄弟多等会儿吧,人家小姑娘在这儿站半天了,咱们得讲究先来后到是不?”
陆成方才没注意,此时经人提醒,立即后退两步,让出摊前的地方。站好了,他再次看向被他无意插队的小姑娘。
这一看,脑海里仿佛空了一下。
她穿着杏色夹袄,往前走了两步,并没站他之前的地方。她低头看栗子,他因着身高,看到她一段白皙后颈,那么白那么细,显得靠近左耳的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十分明显。明明只是颗小黑痣,陆成心跳却莫名快了,有种想要啃上去的冲动。
陆成尴尬地朝另一侧转头。
都怪家里的臭小子,什么都不喜欢玩,也不爱笑,唯独喜欢啃他。才十个月大,眼睛不知为何那么尖,瞧见他身上哪里有痣,他都要啃一啃,涂得他一身口水,害他看到别人有痣竟然也冒出了这种唐突人家的念头。
但陆成忘了,他目前只对旁边姑娘脖子上的痣动过……食欲。
凝香并不知自己被人看了,瞅瞅栗子,细声同老摊主道:“张伯,还是要两斤,分成两份装。”
她声音轻柔,春风似的飘到他耳中,陆成目光微变,假装看老摊主称栗子,看着看着眼睛又朝小姑娘身上溜了过去。
凝香也在看老摊主称,甜甜的栗子香让人满足,她嘴角微弯,秀美脸庞白净清丽。
于陆成而言,就像在漫山荒雪里,突然看见朵娇美的花。
他看得太久,这回轮到凝香若有所觉了。稍微偏头,余光里见身后侧的男人脸庞果然对着自己,确实有可能是在看她,凝香脸上一热,不受控制地红了,怕被他看出来,故作被远处百姓的动静吸引,歪头,只留后脑勺给他。
陆成识趣地收回视线。
老摊主刚好称完栗子,卖了几十年栗子,他分量拿捏的非常准,正好两斤。示意凝香看过,他放下称,铺好两张油纸,一边倒一半,然后又捏了四个栗子一边放两个,这才笑呵呵地打包捆细绳。
凝香笑着道谢,将早就数好的铜板递过去,再接住栗子,道别后转身走了。
老摊主目送小姑娘离去,准备给新客人称栗子,却见摊前男人歪着脑袋,还盯着凝香瞧呢!
老摊主咳了咳,明知故问道:“小兄弟要两斤?”这些臭小子,见到漂亮姑娘眼睛就发直。
陆成回神,神色如常地对着栗子点点头,“也分两份。”
脸皮还挺厚。
老摊主默默在心里评价了一句,手上动作没耽误,栗子依然称得极准,秤杆平平,两斤不多不少,因为这是个面生的客人,他没有再多送栗子,直接包上了。
陆成并不计较,数出二十个铜板递过去,拎着油纸包大步离开。
~
凝香与李嬷嬷会合后,再没耽搁,直奔北城门。
府城里有大小官员,也有数不清的富贵人家,这些人家的小厮丫鬟大多都是月底放假,而且不少都是乡下来的,长途跋涉太累,就有人想到了做拉车生意。时间长了成了惯例,每月月末跟初一这两天,四个城门都有人专门拉车,早上固定一个时间出发,最远走五十里,下午再固定时间回来,需要赶车的提前到沿路等着就行。
凝香与李嬷嬷到的比较早,赶车的郭老三还没来。
娘俩选了一处日头能晒到的地方站着,一边聊天,一边望着城门。
正月底的早晨还是太冷了,站一会儿就要跺跺脚搓搓手。没有沙漏,大家都是估摸着时间,但今日郭老三明显晚了,路边同来等车的人群里渐渐传来了不耐烦的咒骂。
李嬷嬷捂着嘴呵气,再将双手缩进衣袖,也小声跟凝香嘀咕,“这郭老三,肯定又睡懒觉了!”
“再等等吧,应该快了。”凝香并不确定地安抚道,伸着脖子望城门,毕竟着急回家啊。
望着望着,突然看见一辆驴车驶了出来,车上没有拉菜也没有拉柴,空荡荡的。往这边走时,有人上前拦路,挡住了赶车的车夫,凝香看不见人,却听清了他们在说什么。
都想搭对方的车。
☆、第 5 章
面对一窝蜂涌过来求搭车的路人,陆成有些心动。
他今早拉了一车柴禾来府城卖,上好的果枝柴禾,满满一车只卖了一百多文,现在捎带几个人回去,好歹能把那份糖炒栗子的钱挣出来。
只不过他对郭家有所耳闻。郭家有个姑娘嫁给知府大人家的管事当姨娘了,仗着这层关系,郭家狐假虎威得了不少好处,城门拉车的生意原本是别人家的,被他们哥四个霸道抢了,但若有人抢他们的生意,准得遭殃。
陆成不想惹麻烦,至少为几个铜板不值得。
凡是上来要搭车的,他都一一拒绝,态度冷淡。
人们见他不拉,无奈地退回路边,或搓手或跺脚。
陆成无动于衷,径自赶路,结果无意扫了右前方,眼里就多了一抹柔和素雅的杏色,正是买栗子时有过一面……半面之缘的姑娘。其实她身上的杏色夹袄在一片灰扑扑冬衣里并不显眼,可说不清为什么,他就是看到了她。
她肩上背着包袱,应该也是要回家的吧?那她会不会过来问搭车?
陆成目视前方,余光却一直留意着她。
随着驴车越来越近,凝香也认出了赶车的车夫。论气度,这人肯定没法跟出身尊贵的裴景寒比,但让他站到一群粗布汉子里,绝对最打眼,如鹤立鸡群。然而认出来也没什么用,亲眼看到他拒绝了那么多人,凝香不觉得自己问就会成功,便继续望着城门口。
眼看就要擦肩而过,她却无心搭车,陆成莫名有些失望。
凝香脸皮薄怕被拒绝,李嬷嬷心急见孙子,虽然知道没多大希望,还是上前问了句,“小兄弟,你哪里人啊?”因为盼着是同路,她说的是家乡话,与官话差不多,只是带了乡音。别看都是泰安府下的村镇,有些地方哪怕只隔了几里地,乡音就不一样了。
旁人都以为李嬷嬷也会碰壁,却震惊看见那人停了下来,心生希望,这些人又连忙往驴车前凑,紧张地等着车夫回答,万一是自家附近的,就可以攀交情了。
被一群人围着,陆成泰然自若,探究地看看李嬷嬷,他停了驴车,道:“我是东林村的,听您说话,莫非是白河镇人?”
凝香闻言,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东林村就在他们村西边,村头到村头只隔了两多里路,不过两辈子她都是早早离家,每个月只能匆匆回村一次,后来更是被沈悠悠卖了,如今村人都快认不全,更无处听说邻村陆家。
李嬷嬷也知道东林村,瞅瞅凝香,笑了,熟络地道:“可不就是……”
陆成马上又问她住在哪里,一脸他在白河镇有熟人的神情。
李嬷嬷暗道有戏,简单地说了。
陆成面露喜意,下车道:“我二舅家也住那边,他姓杨,家里种了两颗柿子树,您认识不?”
李嬷嬷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们家那一片都没有种柿子树的。
再看面前二十左右眼里透露着一股老成劲儿的俊朗男人,还有周围一群巴不得搭车的人,李嬷嬷忽然懂了,笑着将凝香拉了过来,“认识认识,我孙女跟你表妹秀儿是好姐妹呢,你听她提过没?我孙女叫阿香……”
凝香在侯府当了三年丫鬟,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红着脸低下头,配合李嬷嬷演戏。
陆成恍然大悟般看了她一眼,随即守礼地移开视线,继续与李嬷嬷套近乎,得知李嬷嬷要回家探亲,他热络道:“都是熟人,婶子坐我的车回去吧。”
李嬷嬷刚要点头,远处传来一声高喝,“怎么回事儿?那边干什么呢!”
是赶车的郭老三,雷鸣似的大嗓门,好像官差审人。
周围人们瞅瞅死活不肯拉人的陆成,立即朝郭老三的骡车赶了过去。他们得抢座啊,骡车就那么大,有的地方坐着舒服,还不用被人挤,有的地方那就是坐着也遭罪,挤来挤去的一不小心还会掉下去,这事不是没发生过。
身披厚实大髦脚踏长筒马靴的郭老三停了车,随他们挤,他沉着脸朝陆成三人走了过来,一条马鞭子在手里连续不停地拍打,无形中增加了他街头一霸的气势。到了跟前,视线掠过李嬷嬷凝香,郭老三瞪着眼睛问陆成,“你要拉她们俩?”
态度十分蛮横。
陆成朝他笑了笑,不卑不亢,“三爷误会了,我哪敢抢您的生意,我刚卖柴回来,碰巧遇上熟人,就想捎带她们一程,之前那些人要搭我的车,我都没管,不信您去问问?”
他坦荡大方,郭老三回头,看看那群争先恐后往自家车上挤的人,就知道此人所言非虚。毕竟这人真想拉人的话,那些人为何不来抢这边的空车?他们花钱的可不必怕他。
两个人,按最远的路程算,也就十文钱的生意,郭老三没再纠缠,折回去了。
事情解决,陆成转头朝李嬷嬷凝香道:“二位坐吧,咱们离的近,我捎带你们一程。”
算是解释了为何他只帮她们两个。
李嬷嬷笑着道谢,与凝香一起上了驴车,舒舒服服地靠着右边的车板。
她们坐稳了,陆成跨上左侧辕座,鞭子轻轻甩了下灰毛毛驴,毛驴立即往前走,四蹄轻快。
后面郭老三那边人还没坐好,李嬷嬷瞧着挤来挤去抢位子的人们,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旁边的小姑娘。她孙子都有了,小伙子破例绝对不是为了她,今日能坐趟安稳车,是沾了凝香的光啦。
凝香一无所察,她望着越来越远的城门,暗暗期待,期待有天她坐车走了,再也不用回来。
~
李嬷嬷是个很和善的人,喜欢跟人打交道,加上长路漫漫,干坐着也没劲儿,等驴车甩了郭老三拉满人的骡车,路上清静了,她就同好心拉她们的男人聊了起来,“小兄弟怎么称呼?凝香是柳溪村的,就在你们村东边。”
这会儿没有顾忌了,可以说实话。
陆成听了,诧异地回头,看向凝香。
凝香低着头,紧张地攥了攥手。如果他住得远,她或许不会如何,正因为离得太近,反而有些难为情。村里人日子过得穷,却很讲究体面,她卖身当丫鬟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或许村民会暗暗羡慕她月钱高,平时遇上,看她的目光都有些不屑。
“你是徐槐堂妹徐香儿?”陆成垂眸想了想,很快就对上了人。两个村子挨得近,隔壁村子有什么大事,无论红白,通过亲戚熟人都能传过来。她今日从府城回家,再看她细嫩嫩的脸过于文静的气度,应该是大户人家的丫鬟,而自家附近几个村子,小厮有两个,当丫鬟的就一个。
徐香儿……
再次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凝香眼睛有点酸。
没进侯府前,她就叫徐香儿,进了侯府,被主人家赐了新名字,侯府里众人喊她凝香,回到家里亲人喊她小名,三年下来,她都快忘了上次被人喊全名是什么时候。
李嬷嬷也是从小丫鬟熬过来的,明白凝香的心情,悄悄握住小姑娘手帮她暖和,笑着同陆成道:“那是凝香的本名,这么说,小兄弟认识她家人?”
陆成从情绪低落的姑娘身上别开眼,看着前方雪还没化尽的官路道:“没说过话,听人提起过,都说徐家大姑娘孝顺懂事。”确实孝顺,不是所有十一岁的小姑娘,面对病重的母亲弟弟,都能狠心卖了自己。离开家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除了孝心,还需要勇气。
凝香不知道自己在外村是什么名声,可即便他只是客套,心里还是因为这话暖和了起来。
李嬷嬷的顾虑也打消了。
她下车后,凝香还要与这人单独走十几里路,凝香生的这么美,李嬷嬷怕孤男寡女的出事。现在陆成说得上来凝香的身世,那肯定也知道她在侯府做事,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料他就是有坏心思,也没那个胆量。
介绍完凝香,李嬷嬷又打听陆成家里的情况,“小兄弟瞧着有二十了吧?说亲了没?”
陆成攥攥马鞭,顿了顿才道:“二十二了,前年成的亲,去年她生孩子时亏了身子,没坐完月子就去了。”
就算他不说,那位徐家大姑娘有心打听也会从村人口中知道,而冯姑娘救过妹妹的命,他既然答应她将阿南当陆家的骨肉养,就不能让两人结亲的真相传出去,让人指着阿南说他是没爹的野孩子。陆成不知冯姑娘遇见过谁发生过什么事,他只管报恩。
妻子死了,只留下个孩子……
凝香不禁同情起这个邻村的男人来。
李嬷嬷也挺意外的,柔声宽慰两句,关心起早早丧母的孩子来,“是丫头还是小子啊?”
想到家里虽然有些瘦小却还算壮实的儿子,陆成声音里多了几分暖意,“是个儿子,叫阿南。”
阿南,凝香情不自禁地默念了一声。
李嬷嬷转而关心阿南的起居了,觉得陆成有照顾不对的地方就提醒他该怎么养孩子。两人越说越多,凝香在一旁听着,渐渐知道这个叫陆成的男人也是父母早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才七岁的妹妹,那糖炒栗子应该就是给他妹妹买的。
看看手里的两包栗子,凝香突然想到一个词。
同病相怜。
☆、第 6 章
日头越升越高,地上积雪泛着晶莹的光,微风送来寒意,冷而清新。
前面就是白河镇了,路口有个穿青衫的男子,身材挺拔,面朝驴车这边站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李嬷嬷认出那是自家三儿子李进宝,童心上来,故意躲到凝香一侧,缩着脖子道:“凝香低头,一会儿到跟前了咱们吓他一跳。”以前她都是坐郭老三的骡车回家,三儿子肯定想不到她会在别的车上。
凝香无声地笑,听李嬷嬷的,缩了缩身子,脑袋也朝车后歪。
这种欢乐的气氛感染了陆成,他甩了甩鞭子,驴车走得更快,然而距离近了,看清路口男子的衣着,陆成心里浮上疑惑。这人穿的竟是一身绸缎衣裳,白河镇再富庶,也只是一个小镇罢了,他出来接母亲,何至于打扮地跟过年似的?
都是男人,陆成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他回头看凝香。
小姑娘朝后歪着脑袋,他只看见半边白净的脸庞,还有她翘起的嘴角。
两人应该很熟吧?或许,李嬷嬷的儿子并非一厢情愿?
不知为何,方才轻松的心情荡然无存,陆成抿了抿嘴角,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的又笑了。
人家两情相悦又如何,与他何干?
灰毛毛驴走着走着摇了摇尾巴,陆成目光被毛驴尾巴吸引,只是靠近了,他还是忍不住看向路边人,见对方容貌还算周正,微黑的脸庞透着几分憨劲儿,傻乎乎地望着远方对自己的驴车视而不见,陆成摇摇头,及时停了驴车。
李进宝这才转向驴车。
“你个傻小子!”李嬷嬷大声笑道,从凝香身旁抬起头,乐呵呵地看自己的儿子。
“娘!”李进宝惊喜非常,三两步跑到驴车前,一边帮母亲提包袱,一边奇怪地问她,“今天怎么没坐郭老三的车?”跟母亲说话,眼睛却瞥了凝香好几眼。
“李三哥。”凝香也跟着李嬷嬷下了车,站定后笑着同李进宝打招呼。
她俏生生站在那儿,脸颊白里透红跟朵红梅花似的,李进宝紧张地手心冒汗,结结巴巴地道:“凝香,你,你怎么好像瘦了?”
凝香常打交道的男人就裴景寒一个,虽然活过一辈子,但上辈子凝香也只活到了十五岁,小姑娘要操心家里,要心惊胆战地防着仗势欺人的裴景寒,所以她对正常男人的了解并不多。此时李进宝目光热烈却纯净简单,没有凝香从裴景寒那领教过的侵略欲.望,再加上李嬷嬷的关系,她打心眼里将李进宝当兄长看,自然没察觉到李进宝的心意。
“有吗?”凝香不想提自己刚刚大病初愈,笑着敷衍了过去。
李嬷嬷当然了解儿子,凝香那么美,年轻小伙子见了她少有不动心的,不过看世子对凝香素月的宠劲儿,显然是想收用的,李嬷嬷对此无可奈何,就希望儿子别陷太深。
她拉着儿子跟他介绍陆成。
李进宝看看面前一身粗布衣裳却容貌俊朗的高大男人,再看看凝香,想到两人要单独相处十几里地,眉头就皱了起来,怕凝香被人欺负。
但李嬷嬷没给儿子胡言乱语的机会,瞅瞅日头,催凝香快上车,“好了,我们先走了,你们也继续赶路吧,明儿下午再一起回去。”她是府里老人,月假比小丫鬟们多一天,之前两人只是回家同行,现在凝香得了素月的假,回去也能搭一辆车了。
凝香点点头,重新上了驴车,坐稳了,她朝李嬷嬷娘俩招了招手。
李嬷嬷回她一个慈爱的笑,继续站了会儿,才拽着儿子走了,不知第多少次提醒他,“凝香未必能出府,你趁早死心吧,穿成这样,真不嫌被人笑话!”也就凝香单纯看不出来。
李进宝绷着脸,回望一眼已经远去的驴车,再次恳求母亲,“娘,咱们家有钱,你帮凝香赎身不行吗?明明你也喜欢她……”
“你以为侯府是你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李嬷嬷狠狠拧了儿子胳膊一下,瞪着他道:“就你知道凝香美,世子眼睛瞎是不是?少给我耍浑,今年趁早给我娶个媳妇回来……”
娘俩一路走一路吵,说的大多都是凝香,凝香却一无所知。
她还是坐在先前的位置,但身边少了李嬷嬷,少了李嬷嬷与他说话,车上就骤然冷清了下来,只有车轮碾压积雪的声音,吱嘎吱嘎的。偷看了眼前面男人笔直的脊背,第一次与陌生外男独处,凝香有点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