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月回家一次?”沉默了一阵,陆成开口问道,目视前方。
凝香见他没有回头,身体放松了些,轻轻嗯了声。嗯完了,觉得自己态度有点冷淡,凝香连忙又道:“这次幸好遇到你,否则我们还得跟那些人挤车。”李嬷嬷谢了,她还没谢他呢。
陆成笑笑,“咱们邻村,拉你一程应该的。”
万事开头难,如今开了头,凝香就完全当对方是乡人了,好奇问他,“府城那么远,你为何不去咱们北边的镇子卖柴?价钱应该差不上太多,去府城,寅时就得起来了吧?”两村北面有个镇子,只隔了六里地。
她声音轻柔,是陆成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她。
凝香忽然意识到自己话多了,顿时红了小脸,急急低下头。
人家想去府城就去府城,她问那么多做什么?
她心思都写在脸上,陆成忍笑道:“我三叔住在府城,我有事找他,顺便就拉柴去卖了。”
凝香恍然大悟,却因为方才的尴尬,不想再说了。
她不说,陆成想到她朝李进宝的甜甜一笑,闲聊般问道:“你在侯府做了几年了?以后有什么打算?一直当丫鬟,还是攒钱赎身?”
这姑娘美,性子柔,陆成无法否认自己有点动心,附近村子不是没有好看的姑娘,但她是第一个让他冒出接近念头的人,故想问个清楚。如果她一直想当丫鬟,他只能放弃,若她有心赎身,他就想试试。
心里想着嫁娶,语气却很是随意。
赎身是恢复良籍,当丫鬟或许会过得富贵,却是贱籍。
凝香怕被乡人误会她自甘下.贱,捏捏油纸包边角,垂眸道:“我想赎身,弟弟太小了,我想回家照顾他,不过我也不确定何时能出府,还请你别告诉旁人吧,否则传到主子耳中,我怕他不高兴。”
赎身回家,抚养弟弟。
果然不是那种被富贵迷了眼睛一心想当姨娘或嫁给管事的丫鬟。
陆成盯着她柔美的侧脸,越看越喜欢,试探道:“你在侯府哪里做事?上面的人不好说话?”李嬷嬷聊了那么多,却没有提及凝香的差事。
凝香抿了抿唇。
去年她当上裴景寒的大丫鬟,村里就有了她会做姨娘的闲言碎语,她不想外村人也误会。
“府里人都挺和气的,就是调.教丫鬟费时间,我走了他们就得找新的,多少都会不满吧。”她故意含糊了过去,怕他怀疑或追问,凝香尽量神色自然地抬起头,笑着问他,“你买栗子是给妹妹吃的吗?”
她有心转移话题,陆成配合道:“是啊,她嘴馋,昨晚求了我好几遍。”
“小孩子都这样。”他脑袋一直不转过去,凝香还是没勇气一直与他对视,又低下头,假装检查油纸包绑的紧不紧,“对了,阿南才十个月,你别直接给他吃,最好煮烂捣成泥再喂他,一次就喂一个,隔几天再喂,栗子养人,吃多了反而不好。”
又温柔又会照顾孩子,陆成看着坐在那里的小姑娘,忽然有种冲动,直接拉她回家当媳妇。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收回视线,陆成由衷夸道:“多谢你提醒,阿木有你这样的好姐姐,是他的福气。”
帮了人,凝香抿唇一笑。头顶阳光暖融融,落在身上特别舒服,她看看辕座上的男人,细声道:“我先打个盹,快到了你叫我一声?”提前说了,免得他问话得不到回答,以为她失礼。
她柔声细语,无意中表明了对他的信任,陆成声音不禁温柔了下来,“好。”
身后没了动静,又走了一段路陆成才回头,就见她将包袱搭在膝盖上,枕着包袱睡了,面容朝外,侧影娇小,惹人怜惜。
心突然就软了一块儿,好像那就是他的媳妇,两人刚探亲回来。
陆成多看了两眼,接下来将驴车赶得稳稳的,怕颠簸了她。
凝香大病初愈,确实容易困倦,不过坐着睡不舒服,她在距离柳溪村三四里的时候就醒了。睁开眼睛,认出了熟悉的乡间小路,家里这边雪下得更大,田地里茫茫一片白,只有田垄处雪薄,露出褐色的土。
路中间的雪被脚印儿车印儿压实了,两侧积雪如初,白杨树早掉光了叶子,顶尖细枝仿佛即将刺破上空湛蓝如洗的天。
寂静空灵。
凝香维持着打盹的姿势,贪恋地看家乡雪景,脑海里一会儿是南下的商船,是冰冷的江水,一会儿是儿时在这条路上玩闹的身影,是弟弟赖在她怀里的小小身子。
驴车忽然停了。
凝香诧异地扭头,眼里蓄满的泪水因为这个动作,倏然掉了下去。
陆成僵在了辕座前。
快到柳溪村了,他想叫醒她,停车是因为在叫醒她之前,他想偷偷看看她睡着的脸,没想才跳下地转过身,她也转了过来,美丽的杏眼里泪珠滚落,宁静哀伤又不自知,像无依无靠的孩子。
陆成自认擅长与人打交道,面对这样的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凝香心知失态,迅速低头,一边揉眼睛一边尴尬笑道:“刚刚风吹沙子进来了……”
“家里风是挺大的。”陆成不想让她难堪,顺着她话道,言罢压下心头困惑,他装作去检查套在毛驴身上的绳子,“前面路口有几个人,你看是不是来接你的?”
凝香心里一喜,探头张望。
这条路是南北向的,前面有个岔路口,凝香坐郭老三的车时就从那里下车,再沿着小路往西走,一刻钟左右就能到家。此时此刻,岔路口靠西一侧果然站了三道身影,一道比一道矮,跟梯子似的。
凝香破涕为笑,知道那正是她的家人,堂兄徐槐,堂妹徐秋儿,还有亲弟弟阿木。
☆、第 7 章
岔路口处,徐槐哥仨已经在这儿等了约莫两刻钟了,急着来接因为家贫不得不卖身为奴的妹妹或姐姐。
五岁的阿木特别特别想姐姐,也想姐姐每次回家都会给他带的好吃的,因此过一会儿就要走到堂兄跟前,仰着脑袋问他,“大哥,姐姐怎么还没回来啊?”
男娃穿着厚厚的棉衣,站在雪地里跟个胖球似的,小脸白净净,鼻尖冻得通红,但他显然并不觉得等姐姐是件受苦的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全是兴奋。
徐槐摸摸弟弟脑袋,望着远处道:“快了,阿木别急,再去攒个雪球,一会儿给姐姐看。”
小孩子好糊弄,阿木本来又喜欢玩雪,立即屁颠屁颠地去了,小小的身子蹲在路边,专门攒没被碰过的雪,在他旁边,六七个大小不一的雪球排成排,都是小家伙等姐姐的时候攒的。
攒雪球看似冷,其实攒完一会儿手心里就会从内往外冒热气,很是暖和,村里人还有种说法,说是冬天冻了手,可以用雪搓手,多搓几次就能治好冻疮了。
徐秋儿不喜欢玩雪,但是看弟弟攒得那么起劲儿,她忍不住也蹲了过去,陪他一起玩。
徐槐继续留意前方,当弟弟妹妹攒完雪球站起来时,视野远处的小黑点终于清晰了起来。
是辆驴车。
徐槐有点失望,也有点着急,以前堂妹这时候差不多到了,今天怎么还没来?
阿木没想那么多,看到车就以为是姐姐回来了,兴奋地要往驴车那边跑,边跑边喊姐姐。徐槐在小家伙喊了两声姐姐后就拉住了他,抱起弟弟哄道:“阿木乖,姐姐坐的是骡车,那个是大毛驴,不是姐姐的车。”
村里有人养驴也有人养骡子,阿木懂了,兴奋的小脸顿时蔫了,手抱着堂兄脖子,小身子朝驴车的方向歪,望着驴车后面,又问了一遍,“那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驴车后面没有车,徐槐还想再骗弟弟,对上阿木眼巴巴的渴望眼神,突然说不出口了。
“阿木咱们再攒几个雪球,攒到二十个姐姐就回来了!”徐秋儿将弟弟从兄长怀里接了过来,亲了一口小家伙,亲完了夸张地把阿木往兄长怀里塞,“不行不行了,阿木太重了,我都抱不动了,大哥你快接住!”
二姐姐抱不动他,阿木咯咯地笑了起来。
男娃欢快的笑声传到驴车这边,故意挪到陆成一侧准备学李嬷嬷那样给弟弟一个惊喜的凝香再也忍不住了,探出脑袋往前看,想看看弟弟在做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徐槐立即就看到了堂妹那张秀气清丽的脸庞。
短暂诧异后,他接过妹妹手里的男娃,指着驴车问他,“阿木看那是谁?”
阿木扭过脑袋,大眼睛先看向赶车的男人,然后才发现男人身后还有……
“姐姐!”姐姐终于回来了,阿木高兴坏了,蚯蚓似的从堂兄怀里扭了下去,撒腿跑向姐姐。
男娃兴高采烈,陆成情不自禁地笑,继续赶车,等快到男娃跟前时,才停了下来。
凝香挪到车尾时,阿木已经转了过来,看到姐姐的正脸,他高兴地笑,“姐姐!”
对上弟弟红扑扑的脸蛋,凝香不想哭,可她压抑不住。
上辈子这年腊月,侯府处处为过年忙碌准备,她与素月也有很多事情,守门婆子突然派人传话给她,说是堂兄来了。凝香知道家里肯定出事了,赶紧去角门见堂兄,堂兄站在那儿,沉默半晌才告诉她,弟弟跟隔壁张家的大壮偷偷去北河打冰出溜,掉进冰窟里了。大壮明明就在旁边,因为害怕被大人骂,回到家后躲到被窝里,堂妹找不到人去问他,发现不对,才问了出来,一村人匆匆赶过去,已经迟了……
眼前再次浮现弟弟冻得发紫的脸,还有那双无论她如何哄如何骂也睁不开的眼睛,凝香情绪失控,冲下去先将弟弟按到怀里,弯腰狠狠打他屁股,“是不是又跟大壮去北河玩了?说了不让你跟他玩你还去,非要姐姐替你担心是不是!”
打完了蹲下去,紧紧搂着弟弟哭,泣不成声。
陆成看傻了眼,完全没想到一路都轻声细语的姑娘,会突然来这样一出。
徐槐兄妹更是震惊,徐槐先回神,让妹妹先去哄人,他有些尴尬地朝陆成道:“我二叔二婶都去了,堂妹一直将弟弟当命根子看,怕他贪玩出事,所以管教地严些,其实只要阿木听话,我堂妹也挺,和气的……”
他怕人家误会堂妹是疯子或脾气暴躁,这对一个姑娘来说可不是好事。
陆成又看了一眼凝香,总觉得其中另有隐情,她应该是过年时回的家,如果那时候阿木犯错,这都一个月了,她不可能还如此生气,但若是这两天阿木淘气了,她也不可能知道……
不过爱之深责之切,看她抱弟弟抱得那么紧,这顿打定有理由。
收回视线,陆成理解地笑笑,同徐槐解释为何凝香会搭他的车回来。
徐槐刚要道谢,那边徐秋儿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哭笑不得,“姐姐你,你也太傻了吧,不过是一场噩梦,你怎么就当真了?姐姐放心,我会看着阿木的,不让他去北河玩冰。”
凝香哭了一场,平静了很多,擦了泪,抬头看弟弟。
“姐姐别哭了,我以后不跟大壮玩了。”第一次被姐姐打,阿木并没有委屈,因为昨天大壮确实要带他去北河玩,二姐看的紧,他没找到机会溜出去。现在亲姐姐猜到了才打他,还哭得那么伤心,阿木就知错了。
抬起小手,阿木乖乖地给姐姐擦泪,“姐姐不哭,会冻脸。”
凝香又被弟弟天真的话哄掉了一串泪珠。
前面陆成与徐槐互视一眼,都笑了,敢情是小姑娘做了噩梦。
“不早了,你们都上车吧,咱们一路回去。”日头快到当中,陆成心急回家看儿子,笑着道。
凝香这才记起旁边还有外人,不好意思地朝陆成笑了笑。
她眼圈红红的,更显楚楚可怜,却又说不出的好看,陆成点点头,转过去看毛驴了,怕盯着她时间太长被徐槐发觉。
凝香抱着弟弟上了驴车,徐秋儿也上去了,跟阿木一人占了姐姐一侧。徐槐不适合跟姑娘小孩子们挤,坐了右侧辕座,同陆成说话。
“姐姐又买栗子了!”姐姐回来阿木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看她都带了什么好东西,坐下后先抱起一包栗子,闻闻栗子香,叫完就要拆开。
凝香没拦,将另一包递给徐秋儿,“这包是给秋儿的。”
都是一家人没啥好客气的,徐秋儿甜甜道谢,也拆开了。
凝香再看弟弟,指指陆成徐槐道:“阿木别顾着自己吃,分两个给大哥陆大哥。”
栗子够多,阿木答应地特别痛快,扶着姐姐站了起来,抱着栗子往前走。驴车平稳,他先去了徐槐那里,徐槐坚决不要,阿木再转去陆成那边,小手抓出两个栗子递给他,“陆大哥吃。”毕竟是陌生人,男娃喊得很拘谨。
陆成笑着夸他懂事,然后转身,掀开身后苇篾篓子上的粗布。
阿木低头看,看清里面的东西,黑眼睛瞪得更大了:“你也有栗子!”
还有好多大酸梨……
阿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些都是三婶给他的,陆成拿出四个塞到阿木怀里,摸摸小家伙脑袋道:“陆大哥有栗子,就不要阿木的了,阿木爱吃酸梨不?”
阿木点点头。
陆成就让他分给凝香三人。
徐槐再三婉拒,被陆成嫌太客气,徐槐只好收下。四人里的兄长都收了,凝香徐秋儿便没有再推拒,一起同他道谢。
陆成回头看她们一眼,目光在凝香脸上多停了几瞬。
凝香急着接阿木怀里快要掉下去的大酸梨,没有发觉,徐秋儿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等陆成转过去,她悄悄打量旁边的堂姐,既替堂姐遇到一朵容貌不错的桃花高兴,又暗暗惋惜。这么好的姑娘,要是能赎身出来该多好,侯府里再富贵,堂姐在那儿是伺候人的,肯定不如在村里自在。
家人团聚,一路有说有笑,不知不觉就到了柳溪村村头。
陆成问徐槐住在哪里,想送他们到家门口。
徐槐连道不用,先跳下了驴车,指着村北最后一条街道:“我们住那儿,最外面就是我们家,陆兄有空过来坐坐吧,以后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好,那咱们这就算认识了。”陆成爽朗地道,说着眼睛又瞄向了凝香那边。
凝香看到了,由衷道谢:“今日多谢陆大哥了,还让你破费了。”
低头瞅了瞅弟弟怀里抱着的大酸梨,这样一个,值好几文钱呢。
陆成也看阿木,阿木现在可不认生了,小嘴儿特别巧,“陆大哥来我们家坐!”
陆成失笑,再次朝徐槐告辞,虽然不舍,还是赶车走了。
“香儿包袱沉不沉?大哥替你拿着吧?”
“不沉,只装了两件衣裳,谢谢大哥。”
“一家人这么客气做什么。”
“大哥给我拿酸梨,我要吃栗子!”
驴车渐渐走远,身后徐家兄妹几个的话也渐渐不可闻,快拐弯的时候,陆成终于回头,路上却已经没了四人的踪影。驴车驶出柳溪村,他再往村北望,只见炊烟袅袅升起,各家各户都在准备晌午饭了。
☆、第 8 章
因是晌午时候,村人们都准备吃饭了,凝香几人回家路上都没有碰到村民。
很快就到了徐家门前。
凝香大伯父徐守梁是徐家长子,成亲时在老房旁边盖了新房,等凝香父亲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就把老房翻盖了,所以兄弟俩住隔壁。为了方便走动也是省事,两家左右搭了墙,院子中间没再搭,有事直接从院子里过去就行,不用绕大门了。
现在凝香在侯府当丫鬟,阿木住在大伯父家,自家大门就是锁着的。没有人走动,门口积雪自然不必费事清扫,一条街四户人家,就那一处大门前积雪皑皑,显得格格不入,又有几分凄凉。
想到过世的父母,凝香有点伤感,一边往大伯父家里走,一边摸了摸弟弟脑袋,暗暗盼望小家伙快点长大,娶妻生子,让自家再次恢复热闹。
院子里,徐守梁正在劈柴,见孩子们回来了,再看看一月未见花骨朵似的侄女,他立即就笑了,放下斧子跟侄女打招呼,“香儿回来了啊,怎么好像瘦了?”
“正月府里事情多,可能累到了吧。”凝香笑着敷衍道,不想让家人担心。
“姐姐给我买栗子了,还有大酸梨!”对于阿木来说,姐姐回来就相当于过年那么高兴,举起手里的油纸包给大伯父看,还想炫耀大酸梨,低头瞅瞅才想起酸梨在堂兄手里呢,于是就示意大伯父看堂兄。
都不是乡下人轻易会吃的东西,徐守梁自己肯定不会买,但钱是侄女的,她疼弟弟妹妹,徐守梁就没管。
在灶房准备做菜的李氏听了可不高兴了,放下菜刀,走到门口一瞧,见两个小姑娘一人拿着个梨,儿子手里更是拿着俩,加起来怎么也得二十几文钱,不由皱眉数落凝香,“买栗子就买栗子,干啥还买这玩意?有那闲钱攒着给阿木娶媳妇比什么不强?”
徐秋儿知道自家娘是个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人,赶紧笑着解释道:“娘,姐姐等车时遇到东林镇的陆大哥探亲回来,搭了顺路车,这酸梨是陆大哥送我们的,姐姐非但没花钱买酸梨,还省了四文钱车钱呢。”
“就你瞎操心。”徐守梁立即瞪了妻子一眼。
被父女俩一起扫了面子,李氏抿抿嘴,转身继续切菜去了。
徐守梁拍拍手上的土,热络地喊侄女,“外面冷,快进屋上炕待着去。”
凝香哎了声,瞅瞅旁边自家布满积雪的院子,同徐秋儿跟在阿木身后往里走。
农家房屋都差不多,三间房,中间南北开门的是灶房,供主人家进出前后院,灶房里面再开侧门进东西屋。靠近南门两侧都搭了锅灶,底下与东西屋的大炕相通,这边烧火做饭,那边炕就渐渐热乎了。
“晌午吃苞谷饽饽!”阿木指着东锅已经往外冒香气的锅盖,兴奋地告诉姐姐。
苞谷磨成渣后可以做粥吃,把这种细渣磨得更细,就能和面当皮了,里面包上白菜或菠菜为馅儿,压扁贴在锅上,锅底放水,用不上一刻钟就能蒸成香喷喷的饽饽。因为磨细了费事,一般都是家里待客或是有什么喜事时才吃。
而在徐家,每次凝香回来,都是一家人改善伙食的日子。
这种饭食完全没法与侯府精细的米饭鸡鸭鱼肉比,凝香却吃得更满足。
切菜板搭在水缸上面,李氏正站在那里切萝卜丝,圆圆的红萝卜,今天才从地窖里拿出来的。灶房里挤了这么多人,她嫌心窄,头也不抬地撵他们,“快进屋,别在这儿给我添乱。”
徐秋儿笑嘻嘻地推着凝香进了东屋。
这是徐守梁夫妻的屋子,也是家里来客时招待客人的地方。两个被团整整齐齐叠在炕头,炕上铺着厚厚的炕褥,红底黑边绣富贵牡丹的褥面虽然用了三四年了,却依然干干净净的,再看炕下老旧的衣橱同样干净整齐,就知道李氏是个勤快的媳妇。
眼看阿木小坏蛋要把油纸包往炕上放,凝香及时将栗子抢了过来,绷着脸训他,“今天不许再吃了,先把手洗干净才能上炕。”
阿木看看自己因为剥栗子黏糊糊的小脏手,再看看姐姐,知道这事不能再商量了,就期待地问道:“那我洗完手吃酸梨行吗?”
弟弟懂事,凝香就笑了,柔声哄道:“阿木现在吃梨一会儿就吃不了饽饽了,酸梨留着,晚上姐姐做冰糖雪梨给你吃。”
“啥叫冰糖雪梨?”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阿木还是咽了咽口水。
“晚上就知道了,先去洗手吧。”凝香摸了摸弟弟脑袋。
阿木立即跑了出去。
门帘挑起时,外面切菜的李氏与徐秋儿几乎异口同声问道:“你今天不用回去了?”
凝香笑着点头,看着李氏解释素月将假让给她的事。
李氏愣了愣,过了会儿才道:“那个素月人挺不错的……秋儿,快去给你姐姐晒……算了,反正就一晚,今晚香儿跟阿木睡一个被窝吧,挤挤更暖和。”
阿木蹲在北门前洗手呢,闻言兴奋地嚷嚷要跟姐姐睡。
凝香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放好包袱,她出来道:“我给大伯母烧火吧。”
说着就要去西锅那边,锅已经刷好了。
侄女勤快,但李氏连亲女儿都很少使唤她做事,更不可能让才回家的侄女帮忙,立即就将她往里撵,“不用你,快进去歇着吧,就炒个萝卜丝,我忙的过来。”
屋里徐守粱也劝侄女,徐秋儿更是直接出来拉人了。
凝香无奈,只得从灶台前的小板凳上站了起来,才要进去,余光瞥见大门口转过来一个……男娃,同样五岁,同样穿着一身厚棉袄,却比阿木高小半脑袋胖两圈,正是上辈子撺掇阿木去北河打冰出溜的邻家孩子大壮。
这会儿男娃一边往里走一边大声问道:“阿木在家吗?”
凝香没有回答。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男娃越走越近。
恨吗?事情发生时,大壮也只是个小孩子,他怕被大人骂,所以不敢告诉大人,说他是故意见死不救或是存心要害阿木,那绝不可能。
可是不恨,弟弟又是因他而死。
李氏可没管侄女心里是什么想法,拿着菜刀走到灶房中间,对着即将走到跟前的男娃问道:“你们家吃完饭了?”
大壮记得娘亲的叮嘱,违心地点头,娘说了,阿木姐姐今天回来,家里肯定做了好饭,他只要在旁边待着,她们就会分他好饭吃。
阿木刚洗完手,看到好伙伴来了,美滋滋跟他炫耀,“姐姐给我买……”
话没说完,被李氏狠狠剜了一眼。
阿木吓得赶紧闭上嘴巴。
傻侄子老实了,李氏这才没好脸地撵大壮,“我们家还没吃饭呢,你先回去,阿木吃完了我让他去找你。”
大壮娘是村里有名的懒女人,又懒又喜欢占旁人便宜,那点小心思李氏一清二楚。
锅里苞谷饽饽的香气飘了出来,大壮咽咽口水,一来怕回去被娘亲骂,二来真的馋,虽然也挺怕李氏的,还是往前走了两步,盯着站在姐姐旁边的阿木道,“我,我在这儿等阿木。”说完一屁股坐到房檐下的小板凳上,低下脑袋,假装抠鞋玩。
李氏气得肝疼!
偏偏她能对大壮娘破口大骂,可看着大壮虽然厚脸皮却可怜巴巴的样,又骂不出口了。
阿木悄悄扯了扯姐姐袖子。
凝香低头,对上弟弟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知道弟弟其实很喜欢这个玩伴,她犹豫片刻,还是像以前回家一样,去屋里拿了五个糖炒栗子出来,递给大壮道:“大壮听话,先回家去吧,吃完饭再来找阿木。”
大壮立即伸出手接栗子,想走了,还是有点不甘心,瞅瞅东锅道:“你们晌午吃啥啊?”
“吃啥也不用你管!”李氏见臭小子还想得寸进尺,又吼了一句。
大壮吓得赶紧跑了。
撵走故意过来蹭饭的,李氏张口就要数落侄女,徐秋儿眼疾手快拉着凝香跑进了屋,嘴上催促母亲,“娘你快点做饭,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李氏重重地哼了声,切菜切得梆梆响,边切边翻跟大壮娘的旧账。
絮絮叨叨的,凝香却觉得十分亲切。
苞谷饽饽要出锅前,凝香将李嬷嬷给她的白菜肉馅儿包子放了进去,热了给阿木吃。
阿木人小倒挺能吃,吃了个大包子,还要吃饽饽。饽饽烙得非常大,快盖住小家伙的脸了,李氏怕侄子吃不了要给他切一块儿,阿木不乐意,非要吃一整个。李氏气得夹起一个饽饽放他碗里,“今儿个你吃不完看我不打你!”
阿木咧着嘴笑,然后把一整个饽饽……里的白菜馅儿都吃了。
有了白面包子皮对比,苞谷面皮立即就不馋人了。
李氏作势要打他,徐守梁笑呵呵拦住,将侄子吃剩的夹到自己碗里。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饭,饭后大壮没来找阿木,阿木也没想起他,大人们坐在炕头说话,他躺在姐姐大腿上,听着姐姐柔柔的声音,每隔一会儿还温柔地摸摸他脑袋,小家伙舒服极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众人再说话时,都放低了声音。
徐守梁道:“香儿,咱们村刘全小儿子要娶媳妇了,女方家里要五两聘金,连带着请客等其他花销,刘全家没钱了,想把他家在村西的两亩地卖了,卖八两银子。这三年你给我们的钱,我们花了点,剩下的都给你攒着呢,一共三两多,你看你能凑够八两不?咱们买下来,记在阿木名下。”
村里人都靠地吃饭,地比什么都重要,除了实在过不下去,只有买地的,没有想卖的。他与刘全关系不错,刘全知道凝香手里可能有点钱,才先问他们要不要。徐守梁真心想买,有了地,侄子将来才好娶媳妇。
凝香同样心动了,迅速在脑海里算了一遍。
她手里现有十一两银子,买完地剩六两,距离明年裴景寒出征还有一年半,能攒够赎身钱。
“好啊,那大伯父问问刘叔,下个月我再给他银子行不行?”凝香压抑着兴奋道。
说实话,当年她卖了自己,都没有卖地的时候心疼……
而就在他们商量买地时,隔壁村子,陆成也在跟弟弟妹妹算账。
“刘叔说了,如果他们村没有人买,就把地卖给咱们。”两家地挨着,每年种地收庄稼都会打交道,陆成哥仨忙完自家的总会帮刘家一把,因此关系处得很是不错。
老二陆言、老三陆定都听大哥的。
七岁的阿桃抱着钱罐子,数了数,很是不舍,“好不容易攒了十两,买完地就没了!”
大哥在地主老爷家果园做事,一点点攒了很多钱,上次娶嫂子花光后,再挣点,给嫂子看病然后办丧事又花光了,还把答应给她买镯子的钱换了一头母山羊喂小侄子。那些都是该花的,阿桃知道,但现在家里有地,她就舍不得大哥一下子将钱罐掏空。
陆成笑着摸摸妹妹脑顶,“没事,钱花了还能再赚,地多了,我们才容易给你娶嫂子们。”
说这话时,笑得一脸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