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低沉,贴着她的手传来冬夜的寒意,含珠彻底清醒,无法开口,一双杏眼却瞪大了。
“别喊,我先出去,你悄悄穿好衣服,穿好了再去堂屋找我。”程钰快速解释道,“你妹妹跟那两个丫鬟吸了迷.香,明早才能醒,你不用担心被人知道。听懂了吗?”
含珠再次点头。
程钰慢慢收回手,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看着门帘落下,含珠心跳陡然快了起来。
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的人,又见面了,他到底为何而来?
一边猜测一边穿衣服,因为相信他的为人,倒也没有担心他居心叵测。
下了地,含珠摸摸头发,散着不合适,精心打扮更不妥,就简单地挽了起来,穿戴整齐了,对着门帘犹豫片刻,这才提着灯出去找他。
“坐吧。”程钰指着对面的椅子道。
含珠低下头,将灯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眼睛看着地面,轻声问他:“公子有事?”
她看地面,程钰看桌上的烛火,“我有一个表妹,她小你一岁,下面有个两岁的弟弟。去年他们姐弟丧了母,父亲宠爱小妾,对他们置之不理。我表妹跟你一样,把弟弟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含珠错愕地抬头,不太懂他的意思。
程钰目光移向她,盯着她道:“昨日我表妹死了,摔了一跤死了,她身边的丫鬟说她是自己摔的,我们不在场,不知道真相。”
他平平静静,仿佛说着无关人的事,含珠听了却不禁难过,“那,她父亲没有过问?”
“他在辽东,年底才回来。”说完大概,程钰道出了此行目的,“你与我表妹生的一模一样,我想请你假扮我表妹去照顾她弟弟,照顾他到八岁。六年后你十九,名义上只有十八,出嫁也不算太晚。你不用担心嫁不到好人家,我姨父是侯爷,是皇上身边的宠臣,你的夫君,注定会是京城名门才俊。”
他七岁丧母,次年父王续娶,那时他已经懂得提防继母了,相信表弟长到八岁也会明白事理,届时他再找机会安排武功高超的随从给表弟,自保应该没问题。
含珠僵在当场,不敢相信他居然会提出如此荒谬的主意!
他太冷,含珠不敢直接拒绝,试着与他讲道理,“世上怎么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人?我被你姨父发现了怎么办?你表妹的家人,我全都不了解,而且我还大她一岁……”
程钰盯着她,声音冰冷,“容貌你不用担心,你们确实一模一样,身高差别也不大,十二三岁本就是长个子的时候,很好含糊过去。其他的,到了京城,我与舅母会提醒你该记住的东西,只要你记牢了,就不会出错,你若记不牢,想想你妹妹,为了她,我相信你能办好这件事。”
“你要对凝珠做什么?”含珠白着脸站了起来,浑身发抖,看他的眼神如看恶煞。
程钰迎着她的目光道:“我会将她安排在京郊的庄子上,穿戴饭菜如同名门闺秀,也会请女先生教她读书礼仪,你能给她的,我都会给,绝不会亏待她。等你在侯府安稳下来,有机会我再安排你与妹妹见面。”
有机会见面?一个月见一次,还是一年见一次?
那是她从小护在身边的妹妹啊!
含珠泪如雨下,“你都想好了是不是?我不答应你又怎么办?杀了我们姐妹?”
她哭着问他,只要他承认,她现在就带着妹妹死!
京城权贵人家,宅门里的勾心斗角含珠没经历过,没有体会过其中的可怕,但真正的表姑娘都死得不明不白,她一个冒名顶替的,如何能保证一定会顺顺利利?若终究逃不过一个死,那还不如现在就去地下陪爹娘,免得活着被人胁迫不得自由,免得姐妹分离,一个在侯门大院战战兢兢,一个在陌生的庄子孤苦无依……
她捂着嘴,但还是有压抑不住的哭声传了出来,无助又绝望。
程钰垂眸默听,等她没有那么激动了,他抬眼看她,“我救过你两次,从知县手里救下你那次算是补偿,后来在江边救你上岸,你的管家替你跟我道谢,说如果我有吩咐,你们都会照做,那是你随便说说的,当不得真,还是他擅自替你做主?”
含珠跌坐在椅子上。
张叔没有自作主张,当时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他救了她的命,她欠他的恩情,无以为报。所以他不杀她,只用救命之恩讨债。她呢,因为欠他,他来讨债,她没有资格拒绝,拒绝了,就是她忘恩负义。
可她还是不愿,她宁可偿命给他,也不想去顶替别人。
她努力搜寻拒绝的理由,“张叔他们怎么办?你知道,我父亲临终前替我安排好了亲事……”
程钰毫不留情地毁了她最后一次努力,“今晚我就带你们离开,这几间房子会走水,你们姐妹也会葬身火海,从今以后,世上再无江家姐妹,你会是云阳侯府的嫡女,你的妹妹,也会以另外一个身份住在我的庄子上。”
含珠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他都安排好了,她真的必须跟他走。
知道无路可退,含珠眼泪渐渐止住,平复下来后,她哑着声音道:“好,我跟你走,我也会竭力帮你照顾好你表弟,我只求六年后你放我离开,我不想做侯府嫡女,也不想用你表妹的身份攀好亲事,我只想跟凝珠做名正言顺的姐妹……”
“我无法保证,”程钰冷漠地打断她,“进了侯府,你在里面的情况我也无法掌控,我只能许诺你,如果六年后我有本事让你们姐妹团聚,我一定会成全你。”
含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怔怔地望着他。
醒来见到他,她心里是有一丝不受控制的欢喜的,然此时此刻,她只恨他为何要来。
程钰率先打破沉默,“你同意了?”
含珠转过身,没有说话。
“那我就当你默认了。”
程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外面有人接应我,我先送你妹妹过去,你收拾收拾东西,别带太多,挑几件重要的,稍后我再过来接你。还有,你真为了张叔他们着想,就不要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被我发现,我马上杀他们灭口,说到做到。”
含珠依旧背对着他。
程钰瞧了她一会儿,朝里面走去。
“等等!”关系到妹妹,含珠迅速恢复了过来,哽咽着道:“你等等,我先替她穿好衣服。”
程钰就停住了脚步。
含珠低头从他身边经过。
淡淡清香里,他看见她的眼泪掉了下去,不知落在何处。
☆、第19章
进了屋,含珠熟练地帮妹妹穿衣服,从里到外,厚厚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小姑娘睡得沉,乖乖巧巧任姐姐摆弄,含珠弯腰给妹妹穿鞋时,余光里看见有人走了进来。
“好了?”程钰站在门口问。
含珠看看妹妹红扑扑的小脸,目光落到了蜷缩成一团的壮壮身上,毛茸茸的小狗崽儿,紧挨着枕头,像是要守护主人。眼睛发酸,含珠轻轻摸了摸壮壮的圆脑袋,垂眸求他,“把这只狗也带上,行吗?凝珠喜欢它。”
到了京城,她跟妹妹就不能在一起了,妹妹身边有个伴,她多少都能安心些。
想到姐妹即将分离,妹妹受了委屈她都不能再柔声哄她,含珠心中一片酸楚。
程钰皱眉看那狗,嫌带走费事,转眼看到她瘦弱肩膀颤抖,分明又哭了,自知这次太过欺她,便没有拒绝,小心翼翼将凝珠扛到肩上,另一手抓起黄毛小狗崽儿,快步走了出去。
含珠侧耳倾听。
脚步声远,万籁俱寂。
怔了会儿,看一眼才住了三晚的屋子,含珠认命地收拾东西。父亲最骄傲的藏书字画,母亲亲手为她们姐妹做的早已不合身的小衣裳,一样装成一个包裹。剩下的她想带走,他也不许吧?
钱财……
银票居多,她想给张叔一家留些,怕被火烧了白搭,只好都放到包裹里。点点箱笼里的银锭子,将近百两,算上她提前给张叔买宅子用的钱,够张叔一家一辈子衣食无忧了。首饰里面,含珠将母亲留给她们姐妹的挑了出来……
程钰很快去而复返,看看炕上的两个包裹,“都在这里了?”
含珠默默点头。
程钰一手拎一个,转身道:“跟在我后面。”
妹妹都落到了他手中,含珠只得乖乖跟着。
眼看要走出堂屋了,程钰突然回头,看她一眼,停下道:“去披件斗篷,病了误事。”
含珠看看自己身上,苦笑,回去挑了件雪青色狐毛斗篷穿好,兜帽也戴上,掩住半张脸。
天空一轮银钩残月,他大步在前面带路,她茫茫然跟着。后门已开,他堂而皇之走了出去,门外果然停了一辆马车,黑马四蹄都裹了消声的布。
“二爷。”陈朔迎了上来。
程钰将包裹放进车,转身对含珠道:“进去吧。”
含珠低头行到马车前,程钰见陈朔忘了将凳子摆好,伸手要扶她,还没碰到人,她侧过头,人也避开了,无声拒绝。
程钰的手在空中滞了一瞬,才若无其事放了下去。
陈朔见了,识趣将木凳搬了出来。
含珠自己爬上马车,车里挂着灯,凝珠躺在坐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车板上铺着一层毡毯,含珠席地而坐,没有去拿一旁放着的不知冷热的汤婆子,就那样恋恋不舍地凝视妹妹熟睡的小脸。
车外程钰低声吩咐陈朔,“我在城外等你,你小心些,放完火马上离开。”
含珠心头一跳,猛地掀开帘子,“春柳秋兰怎么办?”她们两个中了迷.香啊!
程钰背对她回道:“我不会要她们的命。”
含珠还想再问他如何保住春柳秋兰,却见他的属下从墙根底下扛起什么走进了后门,借着惨淡月光,她只看出来那好像是一大一小两个人……
“那是从乱坟岗挑出来的尸首,与你们姐妹身形相近。”程钰平静地解释。
张叔他们发现尸首,才会相信两个姑娘是真的死了。
耳边传来她泛呕的声音,程钰无动于衷,等车里恢复了平静,他跳上马车,“坐稳了。”
含珠无力地靠着车壁,恍恍惚惚,如失魂落魄,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城门打开的闷响。眼里渐渐恢复生气,含珠隔着车帘喃喃问:“你怎么做到的?”他功夫好,胁迫一个小知县并不太让人吃惊,可府城这么大,他居然有本事让知府为他夜开城门?
她声音低,程钰却听到了,淡淡道:“我有属下,迷昏了守城官兵。”
含珠想到了他的身世,扭头问他:“你姨父是侯爷,你又是谁?”
只怕不比侯府差吧?否则他怎会有这种本事?
多可悲,同行了一路,恨过他感激过他,却对他一无所知。
进了京,这些她都会知道,程钰也没打算继续隐瞒,停下马车,他挑开车帘,看着她道:“我姓程名钰,表字怀璧,我父亲是静王,母亲是第二任静王妃,已逝。你姓楚名菡,是我姨母之女,以后见到我,要喊我表哥。”
含珠木然地看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竟然是,皇室子弟?
“火起了。”程钰目光移向城里,轻声提醒。
含珠猛地转身,挑开窗帘,就见远处一片火光,照亮了一方天空。
大火冲天,含珠身上冰凉入骨
睡前她还跟妹妹商量新家院子里要种什么花,如今她们渴望的安稳生活,被这场火烧了。
~
京城富贵人家在郊外都有庄子,武康伯府周家也不例外。
表姑娘楚菡“昏迷不醒”,方氏先命两个儿子去洛阳请名医,再以府上人情往来不适合休养为由,带着外甥外甥女去了庄子上。她深知丈夫靠不住,跟程钰定好李代桃僵的计策后就没打算将实情告知丈夫,周寅向来听妻子的,也没怀疑,送走妻子后继续在府上愁眉叹气。
到了庄子上,除了方氏与阿洵,就只有她的陪房钱嬷嬷可以进出楚菡养病的屋子,理由是怕丫鬟们笨手笨脚打扰表姑娘休养。
辗转反侧一晚,黎明时分,外面漆黑一片,方氏留钱嬷嬷坐镇,她抱着熟睡的阿洵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马车,赶夜路前往程钰的庄子。那庄子是大姑奶奶的嫁妆,距离周家庄子并不远,马车慢慢走,两刻钟也到了。
快到庄子门口,看到陈朔提灯来接,方氏的心终于落回了肚。
大外甥昨天下午动身的,说今早就能过来,她一直担心出岔子……
下了车,陈朔将方氏领到上房,他守在院子里,以防任何人靠近。
程钰出屋接人,含珠搂着被程钰提前唤醒的哭得眼睛发肿的妹妹,恍若不知。
程钰挑帘,方氏抱着阿洵走了进来。
看到一身青色小衫下穿绣兰白裙的含珠,饶是心里早有准备,方氏还是愣在了那儿。
真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程钰给含珠姐妹介绍,“这就是我舅母,武康伯夫人。”
含珠是懂礼的姑娘,换个时候,她早在方氏进门前就放开妹妹去迎了,这会儿心里有怨,她没看程钰与方氏,依旧搂着妹妹,倒是凝珠,虽然抱姐姐抱得更紧了,眼睛却看向了方氏怀里的小锦被。
程钰皱眉。
方氏心细,早从程钰那里得知这对姐妹的经历了,再看姐妹俩紧紧依偎的样子,心里也怜惜。将阿洵交给程钰抱着,方氏示意外甥不用说话,她走到含珠姐妹旁边,柔声问道:“看你们穿这么点,冷不冷?京城不比杭州,冬天冷得很,仔细冻着啊。”
凝珠怯怯地看她,豆大眼泪往下掉:“你们别抢我姐姐……”
含珠额头抵着妹妹脑顶,泪水落到了妹妹柔软的头发里。
姐妹俩哭作一团,又跟外甥女小外甥相似的情形,方氏眼睛不受控制地酸了,摸摸凝珠脑袋,颤声赔罪:“是我们对不起你们姐妹,可我也是真的没法子了,阿洵生下来就没了娘,只有姐姐疼他,现在他姐姐也走了……他才两岁,身边若没个亲人悉心照看,旁人有的是办法要他死啊。”
说完将阿洵接了过来,展开锦被,递到凝珠面前给她看,“凝珠你看看,阿洵这么小就没了姐姐,你说他可怜不可怜?我知道你也舍不得姐姐,可你已经长大了,会自己穿衣服吃饭了,阿洵这些都不会,你把姐姐借阿洵几年行吗?”
凝珠揉揉眼睛,低头看那小被子。
里面包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眼睛闭着,睫毛长长,漂亮极了。
含珠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方氏是想劝妹妹先同意,可她能如何?她必须进侯府了,妹妹若是因为心软妥协,对妹妹其实是好事,与其分别时让妹妹怨恨这些人抢走姐姐,每日都在仇恨里渡过,含珠更希望妹妹继续做个善良的姑娘,别让仇恨蒙蔽了心。
不恨,才看得见这世上的好,恨了,晴天与阴霾无异,繁花如枯草。
但她做不到帮方氏骗妹妹,只能忍泪看着。
“他可以跟我们住,”凝珠盯着阿洵瞧了会儿,仰起头,认真地同方氏道,“伯母,你让他跟我们住,我与姐姐一起照顾他,姐姐做饭好吃,我跟壮壮一起陪他玩。”
小姑娘杏眼清澈水灵,一片赤子之心,方氏忽的泣不成声,“不行,他必须回家,他爹爹回来了就会把他抢回去……”
凝珠手一紧,重新靠紧姐姐,“那,那我跟姐姐一起去他家不行吗?我不想跟姐姐分开……”埋在姐姐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三个女人,大的小的都在哭,程钰在一旁站着,几次想开口,听到三女混在一起的哽咽声,话到喉头又生生咽了回去,接过阿洵抱着,低头看他。
方氏擦过泪,继续给凝珠讲道理,“不行啊,你也过去的话,阿洵爹爹就会知道你姐姐不是他女儿了,那时候他会惩罚你姐姐的。”凝珠这么小,含珠又是极疼妹妹的,姐妹情深,一个眼神一次微笑都能露出痕迹,被外人瞧见,姐妹俩都有危险。
凝珠懂了,越懂越哭,哭得发抽,“我不要,不要跟姐姐分开,姐姐,我想回家……”
含珠心都要碎了,连声劝妹妹不哭,自己却没好到哪去。
程钰听在耳里,心烦意乱。
他也不想做恶人,如果他有别的办法,他绝不会如此欺负她们。
怕哭声惊醒阿洵,程钰抱着阿洵去了对面的屋子。
他走了,方氏放得开了,将含珠姐妹俩一起搂到怀里,哭着道:“是我们对不起你们,你们要恨就恨我吧。”她生了两个儿子,一直盼着再生个女儿,生了女儿,她会把最好的给她,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可现在她在做什么?她在逼迫别人家的女儿,她……
脑海里忽的灵光一闪。
方氏松开含珠,低头看八岁的凝珠,看着小姑娘哭得快要上不来气,话冲动而出:“凝珠,我给你当娘亲行吗?你做了我的女儿,往后就可以继续喊你姐姐姐姐了,你可以去侯府找她,她也可以来我们家看你,我会把你当亲生女儿照顾,还有两个哥哥一起照顾你,你说好不好?”
凝珠抽搭着抬起头,一哽一哽地看她。
方氏蹲下去帮她擦泪,“凝珠娘亲早早走了,我想要女儿却只有儿子,凝珠给伯母当女儿?”
她抢了小姑娘的姐姐,只能用更多的亲情还她,妹妹过得好了,含珠也能安心照顾阿洵。
方氏柔声哄着,哄到凝珠渐渐止了哭,她试探着将小姑娘抱到怀里。
三十出头的女人,怀抱比含珠宽,蹲得比含珠稳,凝珠靠在这样的怀里,突然没有那么怕了,抽搭着问:“我喊你娘亲,就可以,常常见到姐姐了?”
方氏再次保证,“是啊。凝珠听我说,一会儿天亮了,伯母先带你姐姐回去,三日后我会去九华寺上香,再让人带你过去假装要卖你,我看你投缘,买下你收为义女,那样凝珠就可以跟我回家了,继续当你姐姐的妹妹。”玩得投缘了,表姐表妹间直接喊姐姐妹妹,并非稀罕事。
凝珠想答应,又拿不准主意,仰头问姐姐,“行吗?”
方氏也看含珠,眼里满是哀求。
妹妹不用孤零零住在庄子上,这是好事,含珠努力憋回泪,蹲下来,柔声对妹妹道:“姐姐要有弟弟了,凝珠要有两个哥哥了,凝珠高兴吗?”
凝珠瞅瞅方氏,见她温柔地看着自己,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含珠就笑了,“那妹妹去吧,咱们还是姐妹。”
他们有求于她,为了安她的心,也会好好照顾妹妹。
外面程钰头靠墙壁,黑眸幽幽。
为了这些亲人,这些他对不起的人,他也要站稳了,站稳了,才有余力去护他们。
☆、第20章
安抚好凝珠,程钰命陈朔留在庄子上守着小姑娘,他赶车送方氏含珠去周家的庄子。
天依然黑着,含珠低头坐在窄榻上,脑海里是妹妹抱着壮壮趴在被窝里,扭头目送她出门的样子,水漉漉一双眼睛,不舍又彷徨,怕姐姐一去不回。
妹妹真的很乖,从小就懂事,只要把道理给她讲清楚,她就不哭了,就像那位定王胁迫她做人质,妹妹也能笑出来,纯真无忧。
方氏抱着阿洵坐在一旁,见她眼帘低垂,瞧着楚楚可怜,便握住含珠手保证道:“含珠别担心,伯母说到做到,将凝珠接到家里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她,那孩子招人疼,我才跟她说两句话,就喜欢她了。”
含珠点点头:“那就有劳伯母了,凝珠还小,性子还没定,伯母也别娇惯她,她若做错事或是耍脾气,伯母该训斥还是要训斥。”
和声细语。
她们姐妹被人带到京城,完全是程钰的主意,与方氏无关,如果没有方氏,妹妹就只能被程钰禁锢在庄子上,所以哪怕方氏与程钰同谋,含珠怨程钰霸道欺人,却感激方氏愿意给妹妹一个家。八岁的小姑娘,天性活泼,又不是血海深仇,只要身边有人陪着照顾着,就算不能天天见到姐姐,含珠也相信妹妹会很快适应新的生活。
妹妹不寂寞,含珠就安心了。
方氏刚要接话,外面传来程钰冷冷的声音:“舅母,现在就改口吧。”
含珠咬了咬唇。
方氏叹口气,轻声道:“含珠,我知道这事太难为你,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咱们就真正做亲戚吧?我会把凝珠当亲生女儿,也会把你当亲外甥女,你别跟我生分,别总记着咱们是装的,将来在侯府受了委屈,或是有什么姑娘家私房话,你尽管跟我说。今日咱们能凑到一起,就是老天爷安排的缘分,咱们往好了看,日子才能过下去,你说是不是?”
含珠懂,侧头偏向方氏,轻轻喊了声舅母。
细细柔柔的。
方氏想到了自己苦命的亲外甥女,哽咽着应了声,“好,好,我又有外甥女了,含……以前我喊阿洵姐姐菡丫头,正好你名字里也有个同音字,那我以后就喊你含丫头,旁人不知道,你明白我是在喊你就行了,就像我对你好,是疼惜你,不是将你当成阿洵姐姐的替代,懂了吗?”
她亲切体贴,含珠轻轻颔首。
方氏宽慰她几句,小心翼翼将阿洵递过去,笑着道:“你还没仔细瞧过阿洵呢吧?先抱抱,这小子黏人,等会儿他醒了你就知道了,好在还算听话,最喜欢姐姐了。”
含珠带着三分好奇将男娃接了过来。
挺沉的。
见她吃惊,方氏笑道:“去年正月生的,实岁虚岁差不多。”
怪不得。
含珠笑了笑,慢慢展开御寒的锦被。这么冷的天,方氏特意把孩子抱过来,也费了心。
阿洵生的白白净净,两只小胖手都举了起来,蜷在肩头,粉嫩小嘴抿着,睡得正香。细密的眼睫长长,街坊里那么多小孩子,含珠都没见过比阿洵好看的,只是看容貌,跟楚家姑娘跟她,并不相似。
“阿洵像他父亲。”方氏神色复杂地道。
楚倾那人,剑眉星眸,俊朗非凡,皇家子弟容貌够好了,到他面前也要逊色三分,在贵女中间走一圈,几乎没有不为他动心的,乃京城有名的风流美男子。怎么个风流?旁的男人顶多养几个小妾通房,他倒好,在家里准备了一院子歌伎,一次换一个收用,轮了几回腻歪了,就都打发出去,换一批新人进来。
这样的人,看上了她家容貌倾城的小姑奶奶,登门求娶。小姑奶奶是个心高气傲的,然也没能逃过楚倾的色.相,她身为嫂子,苦口婆心地劝,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小姑奶奶愣是不听,还自信能收住楚倾的心,让他从此只宠爱她一人。
结果呢,小姑奶奶不了解楚倾的脾气,自信满满嫁了过去,楚倾也只见过小姑奶奶两次,喜欢容貌而已,娶回去发现妻子管东管西,醋劲儿极大,两人就拧上了。婚后没出一个月,楚倾把一个通房抬成了姨娘,次年小姑奶奶生下外甥女不久,那个夏姨娘也给楚倾生了庶子,没过几年又生了一个庶女。
小姑奶奶倔强了十来年,终于软了下来,跟楚倾过了一阵,生儿子时却难产……
外甥女一直养在母亲身边,先是目睹父亲冷落母亲多年,再眼睁睁看着母亲死了,越发怨恨父亲,担心弟弟也被人害死,坚持要留在自己身边养着。楚倾最受不得别人给他冷脸,索性撒手不管他们姐弟,白日里当差办事,晚上与歌伎快活,得空就与一对儿庶出子女享受天伦之乐。
这些方氏都说与含珠听,让她清楚来龙去脉。
含珠也早早丧母,但她是被父亲宠着长大的,身为局外人,她对楚倾谈不上什么怨恨,只替阿洵姐弟心酸,特别是楚菡。她有父亲帮忙,照顾妹妹时偶尔还会觉得吃力,楚菡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侯府又不太平,这两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她再次打量怀里酣睡的男娃,忍不住摸了摸他小脸。
小家伙抿抿嘴,扭了扭,往她胸口靠。
含珠不自觉地抱紧他。
方氏欣慰地笑了。
这姑娘一看就心善,又照顾幼妹多年,或许比外甥女都懂如何教养阿洵更好。外甥女那孩子,可怜归可怜,性子却因为父亲的冷落偏执了。别的不说,阿洵才两岁,她就要逼他背诗写字,牟着劲儿要把弟弟教的比庶兄更有文采,岂不是拔苗助长?
东想西想的,马车停了下来。
方氏先下车,想接阿洵,程钰低声道:“我抱他吧。”
方氏没有多想,让开地方,她帮忙挑着车帘。
程钰去接含珠手里的阿洵,挨得近,他不可避免地看她。她垂着眼将阿洵递过来,没有曾经两人独处时的害怕或紧张,也没有不喜或怨恨,就好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外男,她没有必要看他。
可是那双手,曾经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还是恨他了吧?
再温柔似水,也是有脾气的。
程钰面无表情接过阿洵,退到一旁。
他抱孩子,方氏就体贴地扶含珠下车。
三人悄悄去了上房。方氏请含珠到西屋坐,屋里备了热茶,她倒给含珠喝。夜里太静,含珠听到程钰从对面屋子走了出来,跟着又有些轻微动静,好像有人在收拾房间。她偷偷看向方氏,就见容貌依然娇艳的女人对着窗子发呆。
含珠收回视线,没有多问。
方氏的陪房钱嬷嬷往东屋炕上铺了新的炕席锦被,被子铺在炕头,铺完了,钱嬷嬷瞅瞅之前表姑娘睡着的另一头,在心里默默念了声佛。幸好江家姑娘过来后“表姑娘”就可以清醒了,应付半日,再以这屋病气重为由搬到前院养病,不怕晦气。
此事方氏没有瞒含珠,“别怕啊,我跟阿洵都会陪着你。”
含珠怕蛇虫怕雷雨,却不信鬼神,“我没事,伯……还请舅母节哀。”
方氏扭头抹泪,为了阿洵,他们只能委屈外甥女了,连个正经的牌位都没有。
唏嘘一阵,那边被子捂热乎了,娘俩就抱着阿洵移了过去。
含珠要躺到炕上装病,方氏帮她换衣服时闻到清幽的女儿香,这个程钰跟她提过了,方氏就轻声叮嘱含珠:“若叫旁人闻到,你只说是新配的香料,千万别让人知道你身上带香。”这么美的人,再有香,传出去绝非好事,旁人不敢觊觎楚倾的女儿,万一宫里那位惦记上怎么办?
跟着又道:“实在瞒不住,也推在这次病上,你磕了脑袋,都记不大清以前的人和事了,再多个香也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