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铎明白妻子的小心思,就像是羡慕楚菡有条好看的裙子,现在她终于也有了,便想穿出来给对方瞧瞧。这样的妻子小气又可爱,程铎捧起妻子脸庞,看着她眼里遮掩不住的笑容,低头亲她唇。
他对不起她,他那晚发过誓,以后都会对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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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珠歇完晌,司嬷嬷才将静王府的消息告诉了她。
含珠挺意外的,毕竟听程钰的意思,葛神医不看好程铎,程钰也不是很抱希望,现在传来好消息,含珠不由为程铎吴素梅夫妻高兴,也替程钰松了口气。含珠看得出来,程钰对程铎还是有些兄弟情分的,最怕因为子嗣问题让程铎也猜忌他,现在程铎治好了,世子地位稳固牢靠,程钰与他没有了利益关系,自然不必担心兄弟反目。
“你知道大嫂有喜的事了吗?”黄昏程钰回来,含珠趁他换衣服的时候低声问道。以前程钰喜欢让她帮他做这种近身伺候的事,他好趁机动手动脚,现在程钰怕她累着,什么都不肯让她做,就让她在旁边站着,给他看。
程钰点点头。
程铎并没有隐瞒这事,吴素梅有喜的消息在王府已经传开了,陈朔早早就送了信儿给他。程钰听说后由衷地松了口气,兄长跟他一样运气好,他针灸了三个月,次月便让含珠怀孕,那么兄长应该是上个月中旬前后治好的,调理了四个多月,比葛神医预计地好多了。
“她特意派人跟你说的?”程钰将外袍挂在屏风上,意味深长地问。
含珠明白他的暗示,无奈地劝道:“大嫂难得出了头,是我我也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就别为这个跟她计较了。”
说话时心里却吃了蜜一样甜。
以前程钰敬重长嫂,后来发现吴素梅过分在乎她怀孕与否,才开始不喜吴素梅,这会儿竟然怕她看不出吴素梅炫耀的心思委婉提醒她,真是有点小肚鸡肠。可他是为了她变得小肚鸡肠的,含珠只会越发喜欢这样的丈夫。
“你这么大方,倒显得我小人了。”程钰捏捏她鼻子,再牵着妻子走到床边,他坐下去,让她站在他身前,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有些嫌弃地道:“怎么还没有鼓起来?这几天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我最近吃的明显比以前多了,不信你问阿洵去。”含珠低头,笑着给他解释,“很多人四个月左右才开始显怀,我这三个月还没到呢,你急什么。”
“能不急吗?”程钰扶她坐在身边,目光变得幽深起来,手要不老实。
含珠有话要与他商量呢,及时按住他手,程钰现在不敢使蛮力,乖乖放了下去。含珠趁机道:“大嫂有孕,还派人告诉我了,我是不是回去看看她比较合适?单送礼过去,有点失礼吧?”
“不必。”程钰微微搂紧了她,程敬荣不愿她生下子嗣,孩子顺利出生前,程钰不敢冒任何险,更何况是为了吴素梅那种女人。
“那,你说他会不会不高兴?”含珠忧心地问,程敬荣既然有可能会对她不利,会不会也暗算吴素梅?无论是出于与吴素梅的几分交情,还是同为母亲的心情,含珠都不希望吴素梅出事。
程钰沉默片刻,安抚地拍拍她背,“放心,我都想好了,会提醒大哥防备的。”
含珠听他考虑地周全,思及他往日行事,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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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王府。
夜幕降临,谢氏径自脱了衣服,进帐休息,对一直坐在椅子上盯着她看的男人视若无睹。
“我知道你不信我。”良久之后,程敬荣走到床前,隔着纱帐看里面的妻子,“现在我怎么解释你都不会信,那我跟你保证,解决那两个孽.种之前,我一根手指头都不碰你。”
谢氏可以不信他,但程敬荣很清楚,他当初确确实实给前面两个儿子下了断绝子嗣的药,所以楚菡的孩子是孽.种,吴素梅的同样来历不明,否则吴素梅的孩子不会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楚菡怀孕不久后来,分明是嫉妒弟妹假装怀孕或在哪儿偷了人。既然是孽.种,那便没有活下来的必要。
谢氏能感觉到男人因为不被信任而愤怒注视她的目光,她怕程敬荣,怕程敬荣生气,怕他生气时不听她的哀求,使出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但此时此刻,谢氏一点都不怕了。
当她无法相信他,无法告诉自己她之前受的那些苦都会有回报时,她活着死着几乎就没什么差别了,唯一放不下的,还让她流恋不愿主动放弃性命的,是她的一双儿女。谢氏舍不得,她想给他们最好的,她也想继续努力为他们争取,可是,她好像真的没有力气了……
床边的男人迟迟不走,谢氏的脑海里便一片麻木,直到听见他转身,谢氏才记起儿女的模样。
“王爷,我信你。”谢氏平平静静地道。
最后一次了,这是她能为孩子们坚持的最后一次,如果程敬荣再次骗了她,她真的无力走下去。
☆、第158章
清晨醒来,程钰侧身,看着熟睡的妻子,看着她宁静柔美的脸庞,心里也变得平静下来。
他喜欢跟她在一起,喜欢她身上温馨静谧的味道,喜欢无论进京后遇到什么险恶,她始终还是江南小院里那个美丽却普通的姑娘,认认真真地过自己的日子,遇到麻烦就跟丈夫商量,丈夫心烦她也会轻声细语开解,是最温柔的解语花。
他贪恋含珠身上的这份宁静,也想不再烦恼那些与他无关的,可他自出生便是程家人,是王府子弟,有些事,不是他不想掺合就可以躲开的。
兄长身体有疾,他请来葛乘风便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兄长一直恢复不了,他虽遗憾,不必自责。但现在长嫂有孕,他明知程敬荣极有可能对付这个孩子还袖手旁观,一旦孩子出事,他良心上过不去。
既然兄长的病已经恢复了,他此时道出实情,兄长心里就算有些猜忌,关系也不大。他自己问心无愧,兄长选择相信他,他继续视其为兄长,兄长提防猜忌,他从此不再与其走动便是。
恰逢次日休沐,程钰请程铎去郊外跑马。含珠知道他要去提醒程铎,只嘱咐他早点回来,楚倾从女儿口中得知是程铎主动请女婿的,也没有多想,正好安心照顾女儿。
郊外,程铎远远瞧见同父异母的兄弟站在兄弟跑马的老地方,也就是他第一次带程钰跑马累了休息时的那颗老槐树下,心里有些奇怪。程钰成亲后,两人再也没有单独出来过,妻子才有喜程钰便主动约他,莫非与妻子有孕相关?
“二弟来的好早。”程铎快马赶了过去,朗声喊道。
他穿了一身深色圆领长袍,眉目俊秀,逆风而行意气风发。程钰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兄长熟练地翻身下马,笑着道:“我也刚到不久。先恭喜大哥了,大嫂有喜,前天表妹得到消息就央我带她去看望大嫂,我没应,一是她这几日不大舒服,我怕她坐马车颠簸伤身,二来也是有些别的顾忌。”
提出顾忌却不言明,程铎心中一动,“二弟叫我出来,难道就是为了此事?”
程钰点点头,环视一周,目光再次落到兄长身上,“就是不知大哥会不会信我。”
他如此直接,程铎微微吃惊,想了想,他拍拍程钰肩膀,引他走到槐树旁边,然后看着程钰敲了敲树干,低声笑问,“二弟还记不记得,她进门那一年,我在这里跟你说的话?”
程钰笑了,仰头望这棵比小时候不知粗了几圈的茂盛槐树,“记得,大哥说,你我虽非一母同胞,却是同命相怜的亲兄弟,你长我几岁,我若有什么烦恼,都可以找你说,你定会竭力帮我。”
程铎颔首,仰望树顶,再看看程钰,面上闪过一抹遗憾,“二弟从小懂事,长大了更是比我有出息,我枉为兄长,竟没能帮过二弟什么。”
他这个二弟,冷漠寡言,除了大周氏刚死那年程钰生病在他怀里哭过一次,除了小时候不善掩饰看到父王宠爱谢氏宠爱妹妹流露出羡慕苦涩外,长大后再也没喜形于色过,也从未与他吐露过心声,深沉的像山。
眼看程钰想要反驳他自认无能的话,程铎摆摆手,笑道:“二弟有话就说吧,你大嫂这会儿娇贵的很,我出来时她再三嘱咐我早点回去的。”
他笑得无奈又幸福,想到他的含珠也在盼着他早点回去,程钰点点头,与程铎肩并肩靠在树上,望着远处的蓝天道:“大哥,你还记得那年咱们撞见下人厮混,你送了我一本春.宫册吗?”
程铎怔住,困惑地看着程钰,不懂他为何要问这个。
程钰自嘲地笑,“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我不行。大哥,你曾经说我好像一直都心事重重,这便是我最大的秘密,今年之前,我都有不举之症,还险些因此自卑不敢娶表妹,是我中箭时表妹说她不在乎,我才敢娶。”
“元宵前我与表妹去山庄住,偶遇葛乘风葛神医……我一直没有多想,直到表妹求神医替大嫂看看,神医说也可能是大哥的问题,我才如雷霆轰顶,怀疑到你我都中了毒……”
程铎脸色十分难看,打断道:“他是你故意安排给我的?”
程钰坦然承认,随即解释了他先前隐瞒的理由,“事后我又求了葛先生一次,他说他确实只有那一张方子,我便放他走了。我知道大哥会生气,也可能误会我有别的心思,所以打算大哥的病一日不好,我便隐瞒一日。现在大哥恢复了,大嫂有孕,咱们兄弟再没有利害关系,那为了提醒大哥提防他护好大嫂,我必须据实相告。”
他平平静静,没有过多辩解自己不得不隐瞒的无奈,也没有求程铎一定要信他,仿佛他只是做了他必须做的事,其他的都与他无关了。
程铎木然地站在那儿,不想相信他喊了二十多年的父王会这样对他,可他的身体就是最大的证据。不想相信程钰也曾有病,但以前程钰对他关于妾室通房的打趣反应确实冷淡不似男人。不想相信程钰对爵位没有觊觎,程钰又是如此坦荡……
因为程敬荣下药时他年长程钰年幼,所以药性起了变化?
果真如此,程钰比他命苦的是前面几年,连男人都做不成,比他命好的是程钰治好了,他的根没有问题。而他,程钰以为他治好了,却不知道他依然没有起色,还做了一件任何一个有骨气的男人都宁死也不会做的事,亲手将妻子……
“所以你们搬到云阳侯府,是为了躲他?”不知沉默了多久,程铎终于理清了这一切,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见程钰点头,程铎又问:“那你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回来,你就不怕他以后再出手?”
程钰已经仔细考虑过此事,淡然道:“我会回去,他敢出手,我立即告到皇上那里,求皇上允我分家,或是争取外放,带她离开京城。”
外放的话,有两个阻碍,一是楚倾舍不得女儿,二是含珠舍不得凝珠阿洵,因此程钰目前最想争取的还是分出王府,在京单过。
“你就没想过,报仇?”程铎努力掩饰自己的恨意。只有他知道,他的身体还没恢复,只有他知道,程敬荣害得他有多苦。
程钰从这个问题听出了不对劲儿,疑惑地瞥了程铎一眼。他的顾忌程铎应该也会有,他绝不会提报仇这种容易让对方误会自己想挑拨离间再渔翁得利的话,兄长行事向来圆滑,怎么会?
太恨吗?可兄长的恨绝对没他的多。太过震惊?确实,他前前后后猜测了十几年,兄长看起来从没有往那方面想过,一下子被告知生父害他……
程钰体谅兄长此时的难过,将自己的意思说了,最后委婉劝道:“大哥,现在最要紧的是照顾好大嫂,其他的,大哥千万别冲动,一来咱们没有证据,二来,他毕竟是咱们名义上的父亲……”
就算冲动想报仇,一个不慎失手,被程敬荣反咬谋害父亲,那么他们这辈子都会背上弑父的逆子罪名,届时朝廷容不了他们,世人也无法接受。这并不是小事,不但会影响他们,也会牵连妻子儿女。
“二弟说得对,我只是脑袋有些乱,并没有要报复的意思……”程铎后知后觉,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起来,并不想让程钰误会他有谋算程敬荣之心,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言语上的把柄,哪怕他真的没有想过报复,至少现在还没想。
程钰理解兄长此时的心乱,看看来路,告辞道:“大哥,该说我的都说了,大哥信与不信我不能左右,如果大哥真要疑我,只盼大哥也记得提防他,护得大嫂与孩子周全。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二弟,我信你。”程敬荣情不自禁追了一步。
程钰与他互视一眼,点点头,上马后对程铎道:“大哥也早点回去吧,别让大嫂牵挂。”
程铎嗯了声,目送程钰纵马跑远,他又僵在了原地。
信还是不信?只要他想,都能找到理由劝服自己,可一旦选择了,注定会得罪一方。
只有妻子,是他唯一能全心信任的人。
想到妻子,程铎心头莫名一突。妻子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亲人,她腹中的孩子是他艰难求来的,不论如何,目前最要紧的都是保护好妻子,她们母子平安,他的一切猜忌挣扎防备才有意义。
可是,他没有程钰的运气。
程钰先搬出府了,他没有理由让妻子长时间在外面安胎,就算有,程敬荣真要暗算,他也没有一个类似楚家那样固若金汤的府邸……
各种各样的问题纷杳而来,程铎头疼欲裂。
他跌坐在树下,捂住了脑袋。
一直呆坐到日上三竿,程铎才上了马,心事重重往回走。没走多远,前面有人快马加鞭而来,程铎还没看清对方,对方先认出了他,“世子!世子,府里出事了!夫人她……”
妻子出事了?
程铎险些栽下马去,因这一激灵,理智倒恢复了些,急着迎上去,“夫人怎么了?”
那人赶路太急,上气不接下气,勒马时听世子如此询问,竟然栽了下去,浑身发疼,他却顾不上,跪在地上哭了起来,“夫人,夫人她,她与人……私会,被王爷灌了落胎药,王爷不许请郎中,夫人似乎快不行了……”
七月秋老虎要走不走,头顶艳阳高照,程铎却如坠冰窟,想要开口,血先于声音喷了出来。
“世子!”
眼看着世子摔了下来,小厮急忙去扶,哭着替程铎揉胸口,“世子你别着急……”
“滚!”陈铎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踉踉跄跄地起身,踩了三次脚蹬才上马,猛地一甩马鞭,朝京城赶去。
来时用了两刻钟的路,去时只用了一刻钟不到,进京后程铎看不见那些匆匆闪避的路人,只知道家中妻子正在等他,一路横冲直撞。到了王府门前,程铎没等马停稳便跳了下去,身体摇晃险些摔倒,门口侍卫来扶,他一鞭子抽开,捂着嘴咽下又一口血,疾步往里闯。
正合堂。
吴素梅虚弱地躺在床上,眼睛睁不开,但她听到了门外丈夫惊慌急切的喊声,听到了他重重的脚步声,甚至听到他进屋时摔了一跤。丈夫终于回来了,吴素梅很想再等等他,很想再睁开眼睛看一看她的表哥,很想为没能给他生一儿半女跟他说声对不起,很想告诉他她是被人陷害的,可她太冷太疼……
她朝床外伸出的手,忽的垂了下去。
程铎并没有看见,进屋的那一瞬,他目光就投向了妻子脸庞。他大步冲上去,跪在床前喊她,却见妻子面色惨白,眉头锁眼眸闭,眼角还有泪珠滚落……
“表妹?”程铎前所未有地发慌。他的表妹最娇气,受了委屈,绝对会跟他诉苦,她也最心软,不管怎么生他的气,都不会让他喊第四声,往往只要他小意哄哄,她就先委屈地哭,抱怨一番便会原谅他。
刚刚他喊几声了?
程铎突然不敢再喊。
他用袖子抹脸,想先擦干眼泪再仔细打量她,看看她是不是委屈地睡着了,像以前一样,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低头时,却瞥见她的手无力地耷拉在床外。
程铎失魂落魄。
那晚长随毒.性发作,平静下来后,手就是这样的姿势。
程铎盯着那熟悉的白皙小手,眼前浮现新婚当晚,他捧着她手亲,承诺他会好好待她……
“表妹……”
程铎握住妻子的手,转身看她时,声音颤抖,泪如雨下。
做了那样的事,他知道总有一日她会发现会生气,可他从来没想过,她会用这种方式罚他。
他错了,他真的知错了,早知会这样,早知她会丢下他,他宁可带她远走高飞,也不要……
“表妹!”
男人猛地伏到妻子身上,肩膀颤抖,偶尔露出来一两声哭,似孤兽悲鸣。
☆、第159章
吴素梅死了,程铎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守在床边陪妻子最后一程。
“世子还没出来?”程敬荣坐在书房,皱眉问道。
他的长随点点头。
程敬荣肃容靠到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长子与吴氏成亲三年有余,怎么都会有感情,就算吴氏背叛了他,人死了,长子大部分怨气也散了,这般伤痛也好理解。不过人算是他杀的,他得过去解释一番,不能让儿子怨恨他。程敬荣自认不是好父亲,但他也不想跟儿子们闹僵,他希望的是孩子们听话,那么就算他给不了他们世袭的王爷爵位,也会给他们荣华富贵。
跟次子已经闹僵了,这个向来懂事听他话的长子,程敬荣希望能保持原来的关系。
夜幕降临,程铎还没出来,程敬荣去了正合堂。
屋里的一桌一椅都没有动,程铎回来时屋里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唯一的变化便是程铎自己,时而坐起来替妻子整理鬓发,时而俯身抱住她,时而跪在床前低声说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话,程敬荣屏退下人进来时,就见长子握着那女人的手,边说边笑,似乎在回忆什么。
程敬荣脚步顿了顿,没料到长子竟然如此舍不得吴氏死。在他看来,吴氏容貌普通一身小家子气,儿子除了这半年对她好些,以前也是不太喜欢的,他如此迅速动手,一是太过愤怒,恨吴氏胆大学楚菡不将王府放在眼里,一是认定长子不会太在意妻子的死。
“怀川。”站了会儿,见长子好像还没留意到自己,程敬荣开口提醒道。
程铎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看看妻子苍白的脸庞,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这才慢慢站了起来,转向程敬荣,“父王。”
长子还算平静,程敬荣满意地点点头,站在原地瞥了吴素梅一眼,沉声道:“本来你有了好消息,我很高兴,没料到撞破她与李管事有私情,还提及腹中孩子乃是李家的骨血,是她嫉妒你弟妹故意与人合谋先怀上子嗣好巩固自己的地位的。怀川,这样的女人配不上你,她腹中的孩子更是留不得,你们夫妻三年,我知道你肯定会难受,不过男子汉顶天立地,为了一个不贞的女人难过不值得,如果你愿意,年底父亲为你安排一门好亲事。”
程铎垂眸,哑声回道:“父王的话我都懂,表妹对不起我对不起程家,父王这样做是应该的,只是表妹死因不好传出去,舅父舅母不知其中内情,我丧妻不足一年马上续娶,怕他们多想,续娶之事还是等明年再说吧。”
儿子理智尚在,程敬荣越发满意了,“嗯,你说的有道理,今日知情的人我已经收拾了,她的事绝不会有外人知,为了王府的体面,只能委屈你一下,让她仍旧以你发妻的名义下葬,死因,就说她有孕后贪吃吃错了东西,不小心一尸两命罢。”
“儿子都听父王的。”程铎平静地道。
事情进展地顺顺利利,程敬荣拍拍儿子肩膀,低声赞道:“怀川遇大事而不乱,为父很满意,将王府交给你,百年后我也安心了。”他知道长子一直因为子嗣担心爵位旁落,现在鼓励一句,他好安心。
程铎低头,没有接话。
程敬荣只当他现在没有心思想那些,道:“一会儿将人抬到冰室,明早派人去各府报丧,你别想太多,晚上早点休息。”
“知道,儿子不会管教人,给父王添乱了。”程铎一边往外送他,一边有些歉疚地道。
程敬荣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说。
看着男人渐渐走远,程铎心里的仇恨终于再也压抑不住,浮现于眼,紧紧盯着程敬荣的背影,很久很久,直到程敬荣转弯,他才在清凉的提醒他保持理智的晚风里,慢慢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程铎回了内室。
吴素梅静静地躺在床上,对这边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程铎却不这样认为,他握住妻子的手,轻声跟她道歉,“表妹,刚刚那些话都是我应付他的,在我眼里,表妹便是最好的妻子,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你等着,等我送你入土后,我就下去陪你,下辈子咱们还做夫妻。”
他的身体是程敬荣弄残的,妻子是程敬荣杀死的,此仇不报,他枉为人。他知道报仇会有什么后果,他不在乎,表妹死了,他不会再娶任何人,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但他不能急,他必须好好安葬她,不能让表妹走丢了……
那边程敬荣去了谢氏屋里。
前两晚他信守承诺,一步都没有往她身边凑,现在事情解决了,她也该有所表示了。
谢氏正跪在小佛堂念经。
她没想要程铎程钰兄弟俩断子绝孙,是程敬荣自己做的,她没想要吴素梅的命,吴素梅背着丈夫偷人,虽然不是程敬荣安排私会的那个,也是做了对不起程家的事,丧命乃咎由自取,但这毕竟都与她有关,她良心不安。
程敬荣将事情瞒得天衣无缝,一双儿女都不知情,谢氏求的,便是希望佛祖要怪罪,报应在她身上就是,千万别牵连她两个无辜的孩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什么错都没有,就该继续好好地过,不被任何事情影响。
身后传来推门声,谢氏转动佛珠的手微滞,很快又继续转了起来。
“心里不安了?”程敬荣看着妻子的背影,目光掠过佛像前燃到一半的香,边问边动手解衣裳。长子乖顺,事情解决地顺利,他向她证明了他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程敬荣喜欢这种一切顺着他意的感觉,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痛快,他必须做点什么发泄,妻子便是他最好的奖赏。
女人不吭声,程敬荣扔了衣裳,走到妻子身边见她还在念佛,他皱皱眉,猛地抢走佛珠丢到地上,再将谢氏按在地上,他低头看她,“现在信我了?”
男人得意嚣张,丝毫未将那么多条人命放在心上,才害死了儿媳妇,现在就有了这种心思。看着男人因为常年练武保养得依然年轻俊朗的脸庞,想到这人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让她服服帖帖地陪他,谢氏只觉得遍体发凉。
其实她早死了,程敬荣就是她的阎王,他折磨她的身体,也用那些人命折磨她的心。
她闭着眼睛,一遍遍说信他,哪怕她不信,哪怕他不停用那些香逼她说实话,她依然咬定自己信他。她确实信他,信他就是老天爷派来惩罚她的,上辈子她一定造孽太多,这辈子才会有这么多的苦。
~
云阳侯府。
楚倾等了半天不见程钰主动与他坦白,晚饭后让阿洵陪姐姐散步,他将女婿叫到了书房。
“别告诉我,静王府的事你一点都不知情。”进了屋,楚倾开门见山,他不知道具体原因便提防程敬荣了,收买了王府下人做内应,程钰若是连吴氏的死都不知情,楚倾会后悔自己看错了人,原来程钰只是个窝囊废,可程钰若是知道还想隐瞒他,那就是太不把他这个岳父看在眼里。
程钰知道吴素梅死了。
程敬荣瞒得再天衣无缝,他时刻命人留意着,自然知道了真相。年幼无知时已经在程敬荣手里吃过一次大亏,若是还对程敬荣的动作一无所知,他如何保证明年回府后能在程敬荣预谋对付含珠时提前人赃俱获?
但程钰没想到程敬荣出手会这么快,也没想到程敬荣连亲孙子孙女都不放过。
如此心狠手辣,当年为何没有直接杀了他们兄弟?
程钰只觉得讽刺,只觉得愤怒,为兄长抱冤,为含珠差点面临的危险后怕,如果不是他提前猜测出了真相,早早就提防程敬荣,恐怕含珠现在……
程钰不愿再往下想。
他看向楚倾,明白今日不给个交代楚倾不会轻易放过去,便说了一半实话,“我无意听到程敬荣向谢氏保证他会让钧哥儿继承王府的爵位,方法便是让我与世子断子绝孙,现在岳父明白他为何希望我与世子娶小户女了吧?”
娘家没本事,出嫁女在外面死得不明不白就不好管。
楚倾震惊非常。
程敬荣做事也有一套,要事必定让亲信处理,楚倾收买的眼线只打听出吴素梅与人私会被抓,其他的不知。先前楚倾以为吴素梅死有余辜,听了程钰的话,楚倾才明白吴素梅极有可能是被陷害的,并非嫉妒他女儿有孕做了傻事,故意给程铎戴了绿帽。
明白了,楚倾以前只是不喜程敬荣害大姨子红颜薄命不喜程敬荣苛待外甥,现在得知程敬荣连亲孙辈都要杀,楚倾对程敬荣的态度就变成了鄙夷憎恶。虎毒不食子,程敬荣真是牲畜不如。
“此人不死,我心不安。”楚倾直视女婿,冷声道。他才不管程敬荣是不是女婿的亲爹,他只知道,程钰不同意他的话,他就不许女儿随他回府,说什么先抓住程敬荣害人的证据再去皇上面前求分家,太麻烦,对付程敬荣这种畜生,直接杀了都是便宜他。
“岳父,这事交给我与大哥,您别插手行吗?”程钰垂眸道。
兔死狐悲,楚倾怕的,他只会更怕,但程钰不想让程敬荣死,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想用同样的方法报复回去,让程敬荣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儿。他以为让他们活着就是恩慈了吗?那他们为人子女的,便这样孝顺他。
楚倾看出他眼里的冷意,思忖片刻,点点头。不过程家父子的恩怨他可以不管,关系到女儿……
“你打算何时告诉她?明日那边多半会来报丧……”
“明早,王府派人来报丧,我先让人瞒住表妹,我回来后再慢慢说给她听,就用王府那边找的借口。”程敬荣看重体面,编的死因绝对好过应付兄长的那个,那样含珠听起来,也更容易接受。
涉及大事,楚倾不与他争抢照顾女儿的机会,又嘱咐了几句,打发他走了。
“说什么了?”程钰一回来,含珠就不放心地问。
“告诫我晚上老实些。”程钰牵住她手,小声道。
含珠不信,明白程钰又不准备与她说实话了,就吩咐如意四喜伺候他们歇下。
程钰哄她睡觉,没有手脚不老实,含珠这晚睡得却并不踏实,早上程钰起来,她跟着醒了。
“我碰到你了?”程钰自责地问,低头看她,屋里再黑,眼睛习惯了,总能看清她大概样子。
含珠摇摇头,“没有,我自己醒的。”
“那是哪里不舒服?”程钰马上又担心了。
含珠被他逗笑了,摸摸他手道:“没事,可能就是睡够了,你别管我,快去吧。”
程钰亲亲他的傻姑娘,替她掩好被子走了。
含珠在温暖的被窝里躺了会儿,很快又重新睡了过去。
早朝散后没多久,静王府世子夫人的死讯便传开了。
长嫂死了,程钰请了丧假,匆匆赶回侯府。
有程钰楚倾的吩咐,含珠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见程钰意外早归,很是吃惊。
程钰再不想让妻子难过,长嫂过世,含珠都必须露面,所以这事瞒不住,程钰就先扶含珠坐到床上,搂着她哄,“含珠,不管接下来我说了什么,你都记着你肚子里还有咱们的女儿,你别太伤心,好吗?”
含珠顿时慌了,紧紧抓住他胳膊,眼泪上涌,“是凝珠出事了?”
“不是,是大嫂。”听她想歪了,程钰连忙解释道。
含珠才松了一口气,马上又吊了起来,但两人在她心里的分量毕竟相差悬殊,含珠冷静了不少,看着程钰问:“大嫂怎么了?”
程钰稳稳抱着妻子,沉声道:“昨晚大嫂吃坏了肚子,半夜突然发作,孩子大人,都没保住,含珠,我知道你与她有交情,但你别……”
他后面还说了什么,含珠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吴素梅死了,那个强颜欢笑送她黎侯虎,那个认真专注教她绣黎侯虎的长嫂,死了。
含珠无法相信。
吴素梅那么盼望孩子,怎么会因为口食出事?含珠没怀孕时就特意查过孕妇的饮食避讳,有孕了司嬷嬷等人也会告诉她,吴素梅身边肯定也有这样的嬷嬷,她怎么可能……
“是他害的?”含珠哭着问道,“是不是他害的?”
程钰默认,“含珠别怕,我一定会护好你与孩子的。”
含珠不怕,她只是替吴素梅不甘,那是她好不容易怀上的程家骨血啊,程敬荣怎么狠得下心?想到再也见不到那个会担心她先怀孩子却也不失长嫂本分的嫂子,含珠悲从中来,靠在程钰怀里哭,“那是他亲孙辈啊……”
程钰柔声哄她,哄得她止了哭,才与她商量回府事宜。
长嫂办丧事,他们必须回去。
除了如意四喜,楚倾也挑了八个会功夫的丫鬟守在含珠身边,或是近在眼前,或是远远跟着,就怕程敬荣疯子般继续朝另一个儿媳妇下手,虽然他们都知道程敬荣不会蠢到那种地步。安排了丫鬟,楚倾白日更是亲自去王府坐镇,夜里他没有理由住下,就让侄子楚渊留在长风堂,明面上是帮程钰的忙,实际上是为了晚上保护女儿。
程钰自信他的人都护牢妻子,但此时此刻,他只怕长风堂不小心有疏漏给人钻了空子,所以楚倾强硬塞人,他并未反感。
回府第二日,程钰找机会单独见了程铎一面。
面对程钰,程铎心生愧疚,他多傻,真正要害他的他当父亲敬重,不该怀疑的,他胡乱猜忌。
“二弟不必自责,你我都没料到他会选在那天动手。”听程钰自责没有早早告诉他真相,程铎无所谓地笑笑。那些都不重要了,表妹走了,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他怪谁都没用,表妹不会回来了。
他笑得过于淡然,程钰心生不妙,低声提醒道:“大哥节哀,切莫冲动行事,等大嫂入土……”
“你别管。”程铎平静地打断他, “这是我与他的恩怨,二弟真把我当兄长,就别插手。”
说这话时,他神色认真,认真到带了三分哀求。
他没能真正为表妹做过什么,报仇,是他唯一能弥补的。他自己报仇,万一失手,留着程钰,有他这个前车之鉴,程铎相信程钰不会让那人继续逍遥下去。
程钰猜不到程铎能有什么办法,除非他打算鱼死网破……
“大哥……”
“二弟,”程铎再次打断他,重重拍了拍程钰肩膀,“别跟我抢,你还有弟妹,不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