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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王府。
天色将暗,程敬荣谢氏一起目送女儿女婿上了马车。
“走吧,进去吧。”女儿明早就要动身了,程敬荣知道妻子舍不得女儿,特意陪她一直目送马车转弯,见转了弯妻子依然没有进去的意思,他握住她手,低声提醒道。
谢氏回神,最后看一眼前方,看一眼西边灿烂的夕阳,这才随程敬荣转身往里走。
洗漱过后,丫鬟们都退了下去,夫妻俩更衣,入帐休息。
谢氏肚子开始显怀了,程敬荣照例贴着妻子的肚子亲昵了番,随后爬了起来,笑着道:“阿岚要是怀得早,明年咱们应该就能抱上外孙了,到时候小家伙只比舅舅姨母小一岁,不知将来会不会服气喊人。”
谢氏看着身侧眼角已经有了皱纹的男人,看他仿佛完全忘了她冤死的钧哥儿,一心盼着她肚里的这个,胸口就好像被什么堵住了般。他的每一次碰触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加重了她的窒息感,让她恨不得马上下去陪儿子,或是马上……
“王爷,我想睡了。”她往他怀里靠了靠,疲惫地闭上眼睛。
程敬荣心疼地亲了亲她额头,不再烦她,拥着她一起入睡。
但这种亲密的姿势毕竟不舒服,很快他就松开了她,朝床外侧转了过去。
谢氏静静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一刻钟或一个时辰,她缓缓地坐了起来。今晚外面月光皎洁,光亮漫进来,屋子里也能看得清楚。她身边的男人,她嫁了快二十年的丈夫,此时平躺着,上面什么都没穿,露出了依然结实的胸膛。
谢氏看着他,想到了他身体健全时对她做的种种,最初她对他还抱有期待,还奢望他会因为喜欢她而放过她,可他却沙哑地在她耳边说,正是因为喜欢她,他才忍不住与她做最快乐的事,还求她多纵容他一些……
一年十年二十年,她曾经忍受过的疼,身体上的疼,与目睹儿子惨死时心里的疼一起席卷而来。谢氏脑海里空白一片,她好像很恨,又好像什么都忘了,木然地摸出她事先藏在褥子底下的匕首,使出所有力气对着男人心口刺了下去。
她刺地很准,因为他总喜欢在折磨她之后抱着她,拉着她手去摸他的心,告诉她他心里真的有她,只有她一个女人。
刺完了,谢氏终于清醒了过来。
程敬荣在撕心裂肺的疼痛里醒来,对上的就是妻子平静如水的眼神。
他低头,顺着她手臂看到了她紧握匕首的双手,看见那匕首刀刃几乎全部没入了他的身体,看见有暗色的血不停地往外涌。程敬荣很疼,比被长子断了右臂时还疼,可是看着身边的妻子,他出乎意料地没有愤怒。
他只是有很多的疑问。
“是不是从钧哥儿死了那天,你就想杀我了?”他望着妻子,努力让自己的话音平稳。
谢氏没有看他的伤,只看他的眼睛,或许是他太平静,她也忘了她面对的到底是什么,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在你第一次用鞭子打我时,我就想过要杀你,可我不敢,我一直忍着,我想忍到钧哥儿当了王爷,忍到你先死了,我就解脱了。可惜我跟钧哥儿都命苦,他被人折磨死了,我也没了他。”
钧哥儿……
程敬荣眼里有了泪,那是他的儿子,他一天没了两个儿子,她以为他不悔不恨自己吗?
可惜现在追究那些都没有意义了,程敬荣也没有时间了,身体越来越冷,他似乎听见了血往外流的声音。他怕冷,他伸手去握她的,谢氏没有躲,漠然地给他握。
“杀了我,你怎么过?”程敬荣紧紧攥着她手,断断续续地问。是他对不起她,他不怪她想要报仇,只怪她怎么这么傻,如果她实话告诉他,如果他知道她一直都无法忘怀知道她一直都活在仇恨里,他会自己死的,换她与孩子平安。
“稍后我会放了一把火,这样咱们就是死于走水,与楚菡无关,与阿岚无关,阿岚伤心两年,有陆尧照顾她,她很快就会重新振作起来的。”说完了,谢氏看着他瞪大的眼睛,忽的笑了,“王爷没想到我也会寻死是不是?”
“你,你……”
程敬荣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胸口剧烈起伏,血涌更多,却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见他这样,谢氏这辈子第一次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反握他手道:“王爷,你临死前还惦记着我的退路,看来确实对我有几分真心。只是你喜欢错人了,从你第一次打我的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喜欢这个道貌岸然的畜生,从我眼睁睁看着钧哥儿因你受苦惨死的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不杀了你,我枉为人母!”
程敬荣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狠辣的妻子,视线渐渐下移。
她那么爱孩子,真的就那么恨他,宁可带着孩子一起死也不肯再给他一次机会?
谢氏顺着他目光往下看,落到了自己的肚子上,她忽的笑了,边哭边笑,“是,我对不起他,可生他下来,让他知道他有个禽兽不如的父亲,一辈子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那才是真的对不起他,才会真的让他恨我生下他!”
程敬荣猛地抬起上半身,唯一的左手拼力将她往自己这边拉,好像要解释什么般,却在快要成功靠近她的前一瞬失了力,他仿佛也知道自己没时间了,双眼紧紧地盯着她,期待她能看懂他的心。
谢氏不想看,闭上了眼睛,同时将手抽.了出来。
程敬荣被她无意一推,就那样直挺挺朝后倒了下去。
死不瞑目。
☆、第201章
程敬荣死了。
谢氏呆呆地跪坐在一侧,看着男人瞪大的眼睛,许久许久才捂住嘴,无声痛哭。
他死了,活在她心里的魔障死了,她觉得解脱,可她突然也怕了。她怕死,她不想死,她想好好陪着女儿度过余生,她想一直活着做女儿的依靠,让她遇到麻烦了有母亲可以诉苦求助,让她被人欺负了还有母亲投奔。她还想教女儿如何照顾孩子,还想……
有太多想做的事,谢氏想活着,一一做了。
可她必须死,在她决定杀了程敬荣的那一刻,就知道她没有退路了。
夜凉如水,纱帐遮掩了漫进来的月光,也遮掩了里面低低的哭声。
哭够了,谢氏挂起纱帐,慢慢从男人身上爬过去,下了地。刚站起来时双腿发软,多走两步就好了,屋里备着水,谢氏先点了灯,再打湿帕子洗了脸,水清清凉凉,像是溪水流遍全身,带走了最后一丝不舍。
擦完脸,谢氏眼里只剩下平静。
她去了外间。
今晚守夜的是暖荷,是从小一起陪她长大的大丫鬟,知道她嫁进静王府遭受的所有不堪,知道她心里的所有痛苦,那些事情她不能告诉卖女求荣的父母兄长,不能告诉会为此难受的儿女,只能在觉得快活不下去的时候,跟这个忠心耿耿的丫鬟说几句。
“王妃?”突然被推醒,暖荷震惊地坐了起来。
“嗯,我有话跟你说,你先穿好衣裳。”谢氏低声道。
暖荷心中困惑,瞅瞅内室,迅速穿好了衣服,然后站在谢氏身前,刚想揣度她神色,谢氏淡然道:“他死了,我亲手杀的。”
暖荷惊骇地捂住嘴,盯着面前熟悉的女人,对方平平静静,暖荷竟然无法分辨她说的是真是假。抱着一丝希望,她踉踉跄跄地朝内室赶了过去,进去没多久就又退了出来,跪在谢氏面前失声痛哭,“您怎么这么傻啊,您自己报复了痛快了,怎么不为姑娘想想,不为腹中的小少爷想想啊……”
谢氏看着她哭,等暖荷渐渐平复下来,她才低声道:“今日我送了一个首饰匣子给姑娘,最底下有夹层,里面藏了两封信,等姑娘来了,你记得告诉她,但此事除了姑娘与你我,不得再让任何人知道,记住了吗?”
暖荷怔住,心头浮上不好的预感,“王妃怎么不自己说?”
谢氏笑了笑,望向屋顶道:“钧哥儿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边待了那么久,他肯定想娘了,我今晚就下去陪他。”
“王妃……”暖荷眼泪不断,泣不成声。
谢氏自顾自交待她,“……旁人问起,你就说王爷为了救我才没能逃出来……可能会有人抓你过去审问,你多半会吃些苦头……”
“奴婢不怕!”暖荷伏在谢氏腿上,哭着道,“奴婢生是王妃的人,死是您的鬼,等奴婢办妥了您吩咐的事,马上就下去陪您,到了那边奴婢继续伺候您!”
谢氏闭上眼睛,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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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阳侯府,富贵才跑到上房门口,楚倾已经听到动静披上外袍赶了出来,“何事?”
他没有跟几代东平王交过战,但是对胡家的本事还是很了解的,女婿这次出战胜负难定,楚倾心里还是担心的,就怕女婿有个三长两短,女儿痛苦一辈子,所以半夜三更听到异动,最先想到就是福建那边传来消息了。
“侯爷,静王府走水了!”富贵气喘吁吁地道,“刚刚陈朔派人来回话,说是静王妃的院子走水,静王也在里面,传话的人过来时两人还都被困在屋里,生死不明!”
楚倾皱眉,快步走到院中望向静王府的方向,果然看见火光冲天,两家离得不算远,正因为近,才更能明白这火势的可怖。
楚倾望着那照亮半边天的火海,沉默片刻,吩咐富贵派丫鬟去通知女儿,他回屋穿衣去了。
莲院,含珠困倦地睁开眼睛,直到听见四喜说静王府走水了,她才猛地惊醒。
迅速穿好衣服,含珠看看熟睡的儿子,命四喜守在旁边看着,她匆匆去了前院。
“马车已经备好了,我陪你过去。”楚倾再不想搀和静王府的事情,也知道今晚女儿必须回去,因此早早命人备好了马车。
含珠忧心忡忡上车时,侯府其他两房男丁也赶了过来,楚倾想了想,谁都没带。带侍卫去救火,救出来了外人只会说程敬荣夫妻命大,救不出来,那些看他不顺眼的该往他身上扣屎盆子了,反正静王府里有足够的侍卫,他跟女儿过去意思意思就够了。
“菡菡别急,王府那么大,今晚也没有风,火烧不到长风堂的。”楚倾低声安抚女儿。
含珠扭头看他,在男人明亮的星眸里看到了笑意,分明是幸灾乐祸。
含珠都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说了,别过脸对着另一个方向。其实论关系,程敬荣谢氏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程敬荣那样对程钰,相信程敬荣真的出事程钰也不会伤心。只是这两年静王府死的人太多了,含珠心里莫名地沉重。
楚倾知道女儿心地善良,识趣地没再逗她。
马车很快就到了静王府,含珠由楚倾扶着下车时,前面又飞快赶来一辆马车,含珠站稳了望过去,就见程岚在丈夫陆尧的搀扶下踉跄着下了车,看都没往他们这边看,哭着往王府里跑,倒是陆尧匆忙地朝她与楚倾点了点头。
想到程岚承受过的苦,含珠心里更压抑了,与楚倾快步跟了上去。
谢氏的院子就在程敬荣院子之后,众人赶过去时,只见火光漫天,侍卫下人们匆匆提水灭火,程岚想冲进去被陆尧紧紧拽住了,楚倾更是早早拦住女儿,不许她再上前。于是含珠站在楚倾一侧,听着前面火舌肆虐的声音,听着程岚撕心裂肺的哭喊,慢慢的她好像陷进了一场梦里,这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混乱里,她看见谢氏的大丫鬟暖荷披头散发地朝程岚跑了过去,程岚抓着她问了什么,含珠听不清楚,猜测是在问父母的消息,暖荷回了什么含珠也听不见,只看见暖荷跪下去连续磕了三个头,然后飞蛾扑火般朝大火里跑了过去。
或许是烟火气太重了,也可能是旁的什么缘故,眼看着程岚毫无预兆地朝后瘫倒被陆尧及时扶住,含珠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最后的意识,是头顶肆虐的火舌,是身后稳稳托住她的有力臂膀,是男人急切地呼唤。
她无力地闭上了眼。
☆、第202章
含珠头脑昏沉。
她好像做了一个纷杂的梦,梦到了小时候母亲难产而死的那天黄昏。母亲生产她不能进去看,乖乖跟嬷嬷在外面等着,里面母亲忽然没了声音,连妹妹的哭声都隔了很久才传出来。她当时才六岁,什么都不懂,以为母亲顺顺利利地给她生了妹妹,嬷嬷让她先在外面等,她就等着,最后进去时却看见娘亲苍白着脸闭着眼睛,父亲伏在娘亲身上无声痛哭。
梦境一变,她又梦到了吴素梅,梦见那个在她面前有些怯弱有时候会羡慕地望着她有时候又会拿她与丈夫的甜蜜来委婉炫耀的长嫂,梦见吴素梅高兴地告诉她她也要当娘亲了,然后她在侯府养胎时,突然收到吴素梅一尸两命的噩耗。
吴素梅之后,是谢氏。含珠没有目睹钧哥儿是如何死的,但她见过谢氏扑在钧哥儿小小的棺木上不许儿子下葬,然后含珠就梦到了这一幕,还梦见谢氏在火海里挣扎,手紧紧护着肚子,梦见程岚站在火海之外,撕心裂肺地喊父王母亲。
梦变来变去,偶尔浮现元哥儿哭号的小脸,哭着喊她娘亲。
含珠难受极了,她不想做这种让她难受的梦,她想快点醒来。
“菡菡……”
黑暗里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含珠不由自主朝声音那边望了过去,好像还有人帮她擦泪,一边擦一边柔声唤她,告诉她别怕。或许是因为男人声音太温柔,像幼时她生病父亲守在旁边哄她的话,含珠心头莫名一轻,如乌云被风吹开,眼睛也终于睁开了。
女儿醒了,楚倾大喜,迅速帮女儿擦了新落的泪,柔声问道:“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话说时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紧绷的脸也放松了下来,如寒冰顷刻融化,给女儿看的只有慈父的温柔。看得守在一旁的如意与京城名医戴先生都傻了眼,特别是戴先生,总算见识到了英勇非凡的云阳侯是如何宠爱女儿的。
含珠还有些茫然,顺着他话感受了番,无力地摇了摇头。
楚倾还是不放心,看向连夜请来的戴先生,“小女醒了,还请先生再给她看看。”
戴先生颔首,坐到椅子上,楚倾替女儿摆好胳膊才后退了一步。
戴先生看一眼床上憔悴却美丽的少.妇,神色认真,很快就收回了手,朝楚倾道:“回侯爷,世子夫人孕事不足两月,正是体虚的时候,先前世子出征时夫人想必就忧心了一阵,没有休息好,今晚再次受惊,这才昏了过去。”
“孩子呢?”含珠已经记起了那场大火,听到这里着急地问道。如果孩子出了事……
楚倾也皱眉盯着戴先生。
戴先生笑了,赶紧安抚道:“夫人放心,您身体底子好,脉象依然稳健,只要后面好好休养,切莫再大惊大悲,孩子没事的。”
含珠松了口气,楚倾看着女儿,眉峰却依然皱着,心不在焉地命如意去送戴先生。
屋里只剩父女俩,含珠扫视一眼屋中陈设,认出这是长风堂,想到自己不知昏迷了多久,低声问道:“爹爹,王爷他们……”
楚倾不想女儿担心,可这事瞒不住,帮女儿盖好被子后轻声道:“两人都没能救出来,菡菡,你想想他们是怎么对你与怀璧的,再想想你腹中的孩子,别为他们伤心成不?别影响了我的小外孙小外孙女,那都是外人,为了外人连累亲人,不值得,菡菡别犯傻。”
声音温柔,却有严父的告诫,怕女儿犯糊涂。
但含珠只是怔了怔。
其实那样大的火势,只要当时在场的人,几乎都可以判断出程敬荣夫妻凶多吉少了。含珠说不清楚她晕倒纯粹是身体承受不住惊吓还是有别的原因,唯一肯定的是,她并未因程敬荣夫妻的遇难而伤心,真有,也是同情程岚相继没了亲人。
“我知道,爹爹放心吧。”含珠轻轻摸了摸肚子,想到了还在侯府睡觉的元哥儿,思忖片刻道:“爹爹,王府出了事,我得搬回来了,元哥儿先留在侯府住几日吧,等过了头七再送过来。”静王静王妃都死了,程岚已是出嫁女,现在整个王府只有她一个管事的,含珠再不想操劳也躲不了懒,她怕自己没有精力照顾儿子。
楚倾早想过这茬了,马上回道:“好,元哥儿有乳母有你大嫂照看,应该能哄一阵子,明早我再让你大伯母过来帮你的忙,你这边也有司嬷嬷,你只管坐在旁边听她们安排好了,什么事都不用操心,我也会请位太医过来,哭灵跪孝你做做样子就行了,别一直跪着……”
关系到自己的身体,又不是真正的亲人,含珠乖顺地点头。等楚倾说完了,她犹豫了会儿,忍不住问道:“爹爹,他死了,皇上会不会另派将才去换表哥回来?”水润润的杏眼里隐含期待,她想程钰了。
楚倾轻叹,爱莫能助地道:“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皇上八成会让怀璧夺情,不必回家守孝。”
含珠眼神黯淡了下去,过了会儿才强颜欢笑,“嗯,是该这样,爹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女儿太懂事,想到刚刚女儿昏迷时女儿边哭边喊娘,楚倾心里就说不出来的酸,女儿不是没有委屈没有心事,她只是不告诉他,只是懂事地自己默默承受。
“快三更了,”楚倾压下心中的复杂,笑着道:“那菡菡早点睡吧,今晚爹爹留在这边,外面的事有我们,你安心休息就好。”他想多陪陪女儿,可他知道女儿不习惯他靠得太近,刚刚就已经想要劝他走了。
“好好照顾夫人,有什么消息马上报给我。”语毕,楚倾离座,沉声嘱咐去而复返的如意。
如意郑重应下。
楚倾最后看一眼女儿,抬脚走了。
含珠一时半刻睡不着,跟如意打听程岚的情况,如意怕她担心,故意隐瞒了程岚昏死过去的事,只说程岚不停地哭。含珠幽幽叹了口气,到底还是累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静王夫妻葬身火海,明德帝十分看重,命大理寺彻查此事。然程敬荣谢氏的尸体烧焦了,刀伤无法分辨,唯一知道真相的暖荷也死了,最后还是按照意外走水定案了,处罚了当晚谢氏院里伺候的一干下人。
父母双亡,连带着未出生的弟弟妹妹也没了,程岚整日以泪洗面,但再大的悲伤总会慢慢平复,头七过了后,程岚终于记起了暖荷赴死前悄悄告诉她的那番话。现在她住在王府,不好回陆尧租赁的宅子,便暗中派心腹丫鬟将那个首饰匣子取了过来。
夹层里确实有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她的,另一封信封上注明的是给二嫂楚菡。
程岚没想太多,哭着打开了母亲留给她的遗书。
里面内容不多,母亲只说了她因弟弟的死对父王的恨,说是一日都不想再活下去,让她好好与陆尧过日子,不要再惦记京城这个伤心地。最后嘱咐她务必将另一封信亲手交给二嫂,里面是她对二哥二嫂的忏悔。
原来母亲是自己寻死的……
可母亲为何就不能为了她活下去?
程岚难过地无以复加,她不怪母亲丢下她,她只想母亲活过来。
哭过了,重新平静下来,程岚收好信,看看另一封母亲写给二嫂的,她摸了摸信封,最终还是没有拆开。她知道父母做了对不起二哥二嫂的事,但她真的没有必要知道。天大的错又如何,那都是生她养她的爹娘,她会怪他们糊涂,绝不会因此不敬不认他们。
擦完眼泪,程岚将自己的那封信烧了,喊丫鬟端水进来,洗好了,带着信去了长风堂。
含珠正在陪刚接过来不久的儿子玩,小家伙连续几日看不到娘亲,一看到她就哭了,哭得格外委屈,含珠仔细瞧着,竟觉得儿子好像瘦了,心疼得不行,又亲又抱的,总算哄得儿子再次笑出了声。
得知程岚来了,含珠想让如意看会儿元哥儿,元哥儿不肯,小胳膊紧紧抱着娘亲,娘亲说的再好听他也不答应,非要娘亲去哪儿他也去哪儿。含珠没办法,给小家伙穿了鞋,她慢慢牵着他去厅堂见客。
“元哥儿刚接过来,有点黏人。”见了面,含珠尴尬地朝程岚解释道。
程岚的目光自看到元哥儿后就没挪开过,看着白白胖胖的可爱男娃,程岚不由想到了惨死的弟弟,弟弟小时候也是这样黏着她的,也想到了那个没有缘分的弟弟妹妹……
悲从中来,程岚忍着泪将信递给含珠,发颤的声音微不可闻,“这是我娘让我交给二嫂的,二嫂自己看吧,我先走了。”
说话时眼泪落了下来,程岚不想在人前失态,脚步匆匆地走了。
元哥儿抱着娘亲大腿,好奇地目送这个一身白衣的女子。
含珠却在看手里的信封,心里很是困惑,谢氏留给她的信?
回到内室,含珠放元哥儿自己在榻上玩,她打发如意四喜下去,自己看信。
看完字数不多的一封信,已是泪流满面。
“娘……”元哥儿看见娘亲哭了,不安地唤了声。
含珠连忙擦了泪,将儿子抱到身边,柔声道:“娘没事,元哥儿不怕。”
元哥儿仰头看娘亲,确定娘亲真的不哭了,咧嘴笑了,露出两排小白牙。
含珠看着面前酷似丈夫的儿子,心里却一阵阵的疼。
谢氏用一个真相求她与程钰照拂程岚,可她该相信吗?若婆母真死于程敬荣的玩.弄,她该告诉程钰吗?
含珠不忍心,她怕程钰受不了生父给他的最后一击。
她心疼,替他心疼。
☆、第203章
四月过了一半,天气明显热了起来。
程敬荣夫妻的棺木是上好的金丝楠木,皇家工匠们在棺椁里放了各种防腐的香料,两人的尸身也专门处理过,保证长时间不会出事,但司嬷嬷还是命人每隔几个时辰换一次灵棚里的冰,以防万一。
含珠领着元哥儿过来守灵,到了一刻钟,司嬷嬷赶紧就上前劝道:“夫人起来吧,许太医叮嘱过了,夫人胎相不稳,每日不宜跪灵太久。”
这是楚倾出的主意,含珠看一眼面前的两张棺木,慢慢站了起来,元哥儿立即跟着起身,小手紧紧攥着娘亲的衣摆。小家伙现在走路还不稳当,不跪灵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妹妹,那我们先回去了,”含珠走到程岚陆尧身边,轻声告辞道,“妹妹妹夫也别太勉强自己,你们的孝心父王母亲都知道了,还是照顾好身子要紧。”目光落在一身素服跪在程岚身边的陆尧身上,心里很是替程岚欣慰,有这样看重她的丈夫,相信程岚到了岳阳也可以过得很好。
程岚看看对面小小的元哥儿,低声道:“二嫂身子重,快回去吧。”
事情发生了这么久,程岚已经不再日夜以泪洗面,伤痛没了,剩下的更多的怀念与不舍。
含珠点点头,牵着元哥儿走了。
才回到长风堂不久,守在那边的司嬷嬷突然派人过来报信,程岚晕倒了。
含珠大惊,命如意陪元哥儿,她马上赶去了程岚出嫁前的院子,现在小夫妻俩就在那住着。
含珠过来时把留在王府替她看脉的许太医也带过来了,此时程岚已经醒了,看到她如此兴师动众不禁自责道:“二嫂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休息两天就好了。”
一旁陆尧却感激地看了含珠一眼,转而劝告妻子,“既然二嫂都带太医来了,你就看看吧。”这一个月妻子瘦了好几圈,哪怕只是开些调理的方子,也胜过没有。
含珠也劝程岚,程岚推拒不过,乖乖伸出了手。
许太医认真号了脉,离座时垂眸道:“恭喜陆夫人,您这是喜脉,看脉象,孩子已经一个多月了。”静王夫妻三月十五那晚死的,到现在刚满一个月,而程岚的孩子明显超过一个月,足见是新婚那几日怀上的,非孝期同房,是以他才敢道声喜。
含珠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不禁替程岚高兴,可怜的姑娘总算有了件好事。陆尧要当父亲了,本能地想笑,笑到一半记起这时候露笑不合时宜,马上按压了下去,看向妻子。
程岚呆呆的,难以置信地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她有孕了?她也要当娘亲了?
心中百感交集,眼泪滚落了下来。
陆尧一个大男人,又是这样的情形,眼下真的不知该怎么劝妻子。劝妻子好好养胎,怕妻子误会他心里只惦记陆家子嗣,不劝吧,那是他的骨血,他喜欢程岚这个温婉又招人疼的苦命姑娘,由衷希望她快点从悲伤里走出来,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左右为难,陆尧只能求助并非至亲的世子夫人。他在京城住了好几个月了,明白静王府里有罅隙,若世子夫人是个心胸狭隘幸灾乐祸的,他当然不会求她帮忙,看陆尧看得出来,这位二嫂是真的关心妻子的。
含珠明白陆尧的意思,让他随许太医去写安胎的方子,她留下来陪程岚。
“妹妹别哭了,对身体不好。”含珠坐在床边,拿出帕子替程岚擦泪,柔声开解道:“我知道妹妹心里难过,但逝者已矣,咱们该往前看,我相信你娘也希望你开开心心地过。或许你现在有孕就是你娘最乐意看到的,她怕你自己孤零零的,才保佑你早早怀上了孩子,让他来陪你,你说是不是?”
程岚是个好姑娘,她父母犯的错与她无关,含珠真的希望她早点走出来。
程岚想到母亲去世前那些类似交代遗言的话,想到母亲遗书里的千叮咛万嘱咐,想到母亲早早给外孙外孙女做的小儿衣衫,再也忍不住,伏到嫂子怀里哭了起来。
含珠轻轻地拍她的背,知道小姑娘想通了,仔细嘱咐了番养胎事宜,然后就把屋子留给程岚陆尧夫妻俩了。
端午前一日,静王夫妻下葬,当天黄昏,楚倾来接女儿外孙回侯府。
含珠很是震惊,不安地道:“这样不合适吧?”名义上的公婆死了,她与程钰得守二十七个月的孝,期间不宜出门拜访亲朋好友不宜参加任何宴请,怎么能人刚下葬她就回娘家过节?
楚倾当然是有备而来,抱着可爱的外孙解释道:“静王府接二连三闹出人命,我怀疑王府里有冤鬼作恶,怀璧出门在外,你身怀六甲,家里没有阳气镇宅,恐怕冤鬼会更加肆无忌惮,我怎么放心让你住在这儿?故奏请皇上派高僧来王府驱邪做法。皇上准了,还命工部翻修静王府那两处宅院,何时竣工你何时搬回来。”
说到恶鬼侵宅时声音低了下去,神色也极其凝重,元哥儿不懂鬼怪都被外祖父警惕阴沉的模样唬住了,含珠这个大人再不信鬼怪,再清楚程铎等人惨死的内情,也被楚倾的神色语气弄得身上起了一层小疙瘩。
“爹爹,你别吓唬元哥儿。”知道楚倾故意没正经,含珠无奈地嗔道。
楚倾哈哈笑,颠了颠外孙,逗得小家伙笑了,才对女儿道:“皇上说等怀璧回来再正式册封你们,这期间菡菡就安心养胎吧,其他的不用多想,王府翻修有陈朔盯着,没事的。”
他事事都想到了,明德帝也准了,含珠再无顾虑,抱着儿子随他上了马车。
翌日就是端午,含珠还是得做做样子的,并没有去老太太那边用宴,娘俩规规矩矩待在莲院里,又命莲院上下都不得露出喜色,衣着首饰也都得素素净净的。
女儿不能出门,楚倾就领着儿子来陪女儿,吃完粽子后拿出两份端午节礼单子给女儿看。
含珠疑惑地看他一眼,接过了礼单。
第一份是宁国公府邓家送的,第二份是广恩伯府刘家送的。
这两户人家含珠都知道,更加不解了,抬头问道:“爹爹给我看这个作何?”宁国公邓麟与楚倾是童年好友,用楚倾的话说两人穿开裆裤时就认识了,广恩伯刘肃与楚倾私交不深,但他在兵部任职,所以逢年过节也会孝敬孝敬楚倾这个兵部最大的官。
楚倾笑了,先拿过邓家的帖子,放在手心散漫地拍打,敲折扇一般,“还记得二月底咱们出去郊游遇到的伍诚吗?他看上阿凝了,前阵子咱们操持那边的丧事,邓家没好上门提,现在事情一结束,邓麟马上就来托我做媒人了,瞧瞧这礼,比往年厚了不知多少。”
含珠震惊地张开了嘴,目光不由落到了那份礼单上。
她记得这事,也听程钰赞过伍诚的功夫,只是当天回来地急,并没有见过其人。
喜欢上妹妹了,是妹妹抢着去看猎物时遇上的吗?那伍诚到底长得如何?家中都有什么人?程钰好像说他要考武进士,考上了吗?
关系到妹妹的终身大事,含珠兴奋极了,恨不得立即一一打听清楚。
女儿眼睛从来没有这么亮过,像个好奇的孩子眼巴巴望着他,楚倾身为一个父亲,没有什么比能帮助满足女儿更让他高兴的,忍不住打趣了女儿一句,“看看你,一听阿凝要选夫君了,简直你比自己嫁人那会儿还紧张。”
含珠这会儿只想快点弄清伍诚的事,又因为跟楚倾早已熟悉了,便笑着抢过楚倾手里的帖子,娇声催他,“爹爹就别卖关子了,快点告诉我吧!”
女儿罕见地跟他撒娇,看着女儿期待的俏模样,楚倾简直比当了神仙还快活,不再逗女儿,将这阵子他打听到的一五一十说给女儿听,“他是邓麟的外甥,家里上面有个已经娶妻的兄长……他从小习武,不喜读书,家里规矩严,身边没有通房,他自己也不喜欢那些……初三武进士最后一关选拔,他被封了武探花,所以长得还行,就是黑了些,但男人黑点更精神,我就不满你祖父祖母把我生的这么白……”
说到后面又扯远了,含珠听说伍诚那么好心里高兴,想也不想就奉承道:“爹爹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多少人想有爹爹这样的容貌都求之不得呢,你还嫌弃起自己来了。”
楚倾朗声大笑,摸着胡子自夸道:“也是,我要是长得丑,也就没有菡菡这样美的好女儿了。”
含珠脸皮薄,禁不住他这样直白大声的夸赞,红着脸转移话题,“听爹爹的意思,是很满意伍诚了?”家世不错,武艺高超,品行也好,含珠也意动了。
楚倾颔首道:“嗯,阿凝嫁他确实不委屈,不过你们姑娘家的心思跟我们不一样,你跟阿凝又是亲姐妹一般,所以我想过几日叫阿凝过来,然后我再将伍诚叫到家里给你们相看,阿凝喜欢了,我再回那边准信儿。”
含珠就是想再亲眼看看,听了这话喜不自胜,站起身讨好道:“爹爹真好,今晚您想吃什么?女儿都给您做。”
楚倾毫不客气地点了道自己最爱吃的东坡肘子,若不是怕女儿累着,他肯定还会再点几道。
含珠痛快应下,刚要吩咐四喜去厨房传话,忽的想起另一张帖子,询问地看向楚倾。
楚倾瞅瞅女儿,神色突然变得有些不太自然,“刘家想给蔓蔓提亲。刘肃自己没本事,他家老三还行,这次也考了武进士,功夫不如伍诚,容貌比伍诚强很多,白净偏瘦,应该更招小姑娘喜欢。咱们家你娘不在了,爹爹就想你帮爹爹参谋参谋。”
含珠有些意外,不过楚蔓虚岁十六了,是该谈婚论嫁了。
但含珠并不想搀和,看着帖子劝道:“爹爹,我跟蔓蔓虽然是亲姐妹,但我真的不太了解她的想法,不好冒然帮她出主意,爹爹还是亲口问问她的意思吧,若是成了,私底下我倒是可以帮忙操持定亲等事。”
楚蔓一直都不待见她,她真插手楚蔓的婚事,将来夫妻俩恩爱甜蜜还好,一旦有什么争执,含珠怕楚蔓反过来怪她。这种事情谁也不敢保证不会发生,放在楚蔓身上,含珠宁可惹楚倾不快,也要谨慎些。
楚倾本意是想最后一次试着撮合两个女儿走得近些的,现在长女委婉地拒绝了,他倒也没有太过失望,毕竟小女儿固执不敬长姐,他都看在眼里,落得如今长姐与外姓人亲如姐妹,算是小女儿自作自受吧。
“嗯,菡菡说得对,爹爹改日再跟她说。”
楚倾脸上并没露出异样,自然地结束了这话,抬头对上女儿隐含愧疚的目光,楚倾怔了怔,跟着笑了,“还愣着做什么?爹爹今天胃口好,你快去挑个大肘子,要不晚上我不够吃,阿洵臭小子饭量越来越大了,都该顶两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