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也下过雪,她出嫁前,书生曾握着她的手带她在皑皑白雪上写下海誓山盟,她出嫁后,铁匠撑着伞跑来包子铺接她回家,怕她淋雪着凉。现在又下雪了,书生不知在哪儿坐拥娇妻享福,铁匠苦命早早去了,一人丢给她一个娃。
“噗”的一声,小阿满突然放了一个响屁。
苏锦偶尔才冒出来的那点伤春悲秋,就这么被女儿的响屁崩跑了,猜到小丫头要拉臭臭了,苏锦赶紧抱着女儿去了后院。
她才走不久,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约莫七八匹快马,都停在了萧府门外。
萧震抬头,确定来人是找自己的,他将铁锹交给阿彻,道:“你先堆,我去前面看看。”
阿彻嗯了声。
萧震拍拍衣袍上的碎雪,大步离去,转过走廊,就见指挥使李雍一身官服站在影壁前,神色威严,身后站着八个神情冷峻的衙役。风雪交加,一行人来意似乎不善。
萧震上前,疑惑道:“大人冒雪前来,所为何事?”
李雍看他一眼,并未回答,只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卷轴,肃容道:“彰城卫指挥佥事萧震,跪下听旨。”
萧震心头一凛,当时也无暇考虑其他,撩起衣摆,立即跪下。
李雍沉声念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彰城卫指挥佥事萧震自上任后,先后犯下五大罪状,罪一,萧震滥杀无辜……鉴此五罪,即日起革除萧震彰城卫指挥佥事一职,没收家产,贬为平民,钦此。”
合拢圣旨,李雍看向跪在地上的萧震。
萧震所有的惊与怒,都在李雍陈述那五桩罪时达到了顶峰,然后又平息了下去。
他还是愤怒,但他更觉得荒谬可笑。
年前苏锦劝他请李雍喝酒,以换取李雍在皇上面前美言两句,萧震自己不屑,他也相信,他敬重的指挥使大人不是那种喜欢阿谀奉承的小人。但萧震没想到,李雍也是公报私仇的,就因为他拒绝了李雍夫妻的婚约,李雍便去皇上面前告了他一状,还是那么荒唐的罪名。
他萧震是什么样的人,李雍真的不知道?还有朝廷皇上,居然只听李雍一面之词,查也不查就治了他的罪?
这样的昏官,这样的帝王朝廷,官不做也罢!
“管家,将我的所有家产都交给大人,忙完你另谋生路去罢!”没看李雍,萧震拍拍膝盖起身,最后一次吩咐他的管家。
萧震大势已去,管家无可奈何,叹息一声,转身去清理账目。
萧震亲自去二院找苏锦。
苏锦抱着收拾干净的女儿刚从后院回来,之前隐隐听到马蹄声,见到萧震,她好奇问道:“是不是有客登门?”
鹅毛大雪,小妇人抱着女娃娃站在廊檐下,大的脸庞娇嫩越发像个养尊处优的官太太,小的粉雕玉琢,还未尝过人间疾苦。
萧震吃过太多苦,突然丢了官跌回泥地,他也不惧,但,他怕看见苏锦露出惧怕绝望的神情,怕苏锦哭,那是他承诺过要照顾一生的娘俩,现在,他却无法给这一家孤儿寡母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眉峰紧锁,刚毅的脸庞写满凝重,如一座迎风傲雪的山。
他说不出口,四个差役蹬蹬蹬跑了过来,不容分说就要搜查。
苏锦下意识抱紧女儿,急着问萧震:“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萧震看着她,艰难道:“我被革职了,所有家财没收充公。”
一句话,就像最刺骨的寒风,穿透苏锦身上的厚厚小袄,吹得她透心凉。
萧震正四品的官帽,说没就没了?
苏锦想不通,颤着音反问:“你做什么了?”
一着急,她忘了用敬语称呼萧震。
萧震垂眸,嘴角浮现苦笑:“我没请大人喝酒。”
他在暗讽,苏锦怔了怔,随即反应了过来,萧震是遭到了李雍的报复,不用说,李雍恼萧震给他没脸,进京时在皇上面前参了萧震一本!
知道了前因后果,苏锦反而冷静了,就萧震那臭脾气,能混个官当都是老天爷照顾他了!
眼看衙役们冲进萧震屋里翻箱倒柜了,苏锦搂紧女儿,厉声吩咐身后的如意:“快去收拾细软,大人获罪没收家财,我们娘仨可没犯法!”说完苏锦还不放心,瞪着愣在原地的萧震道:“大……你过来,替我照看阿满!”
萧震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听话地走过来,接过襁褓。
苏锦让儿子待在萧震身边别乱跑,她一边叫刘婶去包子铺催阿贵关门赶驴车回来,一边领着如意匆匆去了后宅,紧锣密鼓地一阵收拾,被子衣裳鞋袜银子首饰,鼓鼓囊囊裹了三个大包裹,回来后,苏锦又冲进萧震屋里,从衙役手中抢了好几身萧震的衣裳。
萧震素有威望,衙役们没与苏锦动手,去前院请示李雍。
李雍无意将事情做得太绝,点头默许。
半个时辰后,苏锦将最后一个包袱丢上驴车,气喘吁吁地,呼出一团团白雾。
阿贵站在车前,萧震抱着阿满站在车旁,身边是阿彻、刘叔刘婶春桃一家。如意吉祥守在苏锦一侧,众人身后,萧府漆红的大门已经贴上了封条,门前雪地一片混乱脚印,彰显了今日萧府发生的天翻地覆。
街坊们围在远处,心情复杂地看热闹。
齐知县冒雪来为萧震送行,千户李文彪披着裘衣过来,看似惋惜,实则落井下石。
萧震行得正坐得端,无愧天地,只对苏锦有愧,愧疚道:“是我无能,累弟妹跟我受苦。”
苏锦搓搓快要冻僵的手,瞪着他骂道:“少废话,快上车,留在这里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萧震:……
第22章
大雪漫天,驴车慢慢悠悠地离开了彰城城门。
也幸亏这头驴喂得够壮,车上坐了萧震、苏锦娘仨、刘叔一家三口、如意吉祥,算上赶车的阿贵,整整八大两小,驴子居然也拉得动,鼻孔呼哧呼哧喷着气。
阿贵、刘叔分别占了一边辕座,刘婶四女排成一溜挤在车尾拥挤着互相取暖,背朝前方,如此驴车中央,就给苏锦娘仨与萧震围出了一小片相对封闭的天地。
苏锦又把大红的棉被裹身上了,阿满躺在娘亲怀里,捂得严严实实的,外面谁也看不见女娃,只有苏锦低头,才能看见襁褓里女儿漂亮的脸蛋。她对面,萧震身下垫了一块儿垫子,阿彻想单独坐,苏锦怕冻着儿子,让萧震替她抱娃。
萧震也心疼单薄的阿彻,不由分说地将男娃拉到腿上,再用被子裹住阿彻。
阿彻浑身僵硬,当初来彰城,五岁的他就是这样被娘亲抱着的,现在他都八岁了……
苏锦哄女儿睡着后,一抬头,对上的就是儿子僵硬的小脸。
苏锦忍不住笑了,这儿子,年纪小小,却一本正经地像个小老头。
萧震心里有事,一直在看着苏锦,然后,就看到了苏锦的这个笑。处处都是雪,白茫茫的天地间,她裹着红被坐在那儿,只露出一张白嫩嫩的脸蛋,乌发浓密,凤眼水润,明亮似夜晚璀璨的星辰。
她是那么的精神,仿佛他的丢官对她没有半分影响。
可是,怎么会没有影响?他当官,她是官太太,现在他丢了官,他身无分文,她……
怔愣之际,那双明亮的凤眼直勾勾地对上了他。
萧震下意识地回避。
铁骨铮铮的大男人,低垂眼帘的瞬间,竟能让观者砸吧出一丝委屈。
苏锦默默叹了口气。
她恼之前萧震不听劝,有便宜不占反而得罪了指挥使李雍,现在萧震真因为他的刚正耿介吃了苦头,苏锦没有半分嘲笑他不听劝的念头,只替萧震觉得心酸无奈。萧震没错,真给他施展抱负的机会,萧震定是个好将军好官,可惜,世道如此,似萧震这等不愿为了仕途改变自己的“犟驴”,难混啊。
“接下来,大人有何打算?”知道萧震有话说,苏锦主动打破沉默问。
萧震抬头,举目四望,毫无头绪。
苏锦顺着他的视线忘了一圈,亦有同感,天大地大,无处可归。
她与冯实在扬州还有一栋小院子、一间小铺面,但扬州的街坊们对她充满了恶意,苏锦不怕,却不想让一双儿女遭人非议。她想去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冯实死了,没有人会因为阿彻的容貌猜疑他生父的身份,这就少了一桩闲话。
但,去哪里?
“听说大人祖籍通州?”苏锦试探着问。
萧震明白她的意思,垂眸道:“家宅已毁,长途跋涉,回去也无用。”
苏锦观察他神色,隐约觉得,萧震是不想回通州的家,只是原因难猜。
“那咱们随便在辽东挑个地方落脚吧,扬州太远,我们娘仨也习惯了辽东的气候,就不再挪窝了。”苏锦做主道,大冷天的,她想快点租处宅子,免得冻坏了一双儿女。
萧震对辽东各地都很熟悉,提了几处繁华城池供苏锦选择。
城池越繁华包子越好卖,苏锦不假思索道:“就去凤阳!”
凤阳城,正是辽东的省府,也是辽王府所在的地方。
对萧震来说,去哪儿都一样,给阿贵指明方向后,他终于肯正视苏锦了,肃容道:“弟妹,我现在身无分文,不想拖累你,彰城距离凤阳还有四五日的车程,我先护送你们过去,等你们在凤阳落脚,我再告辞。”
萧震知道,苏锦手里有些积蓄,她也是个能靠自己谋生的女人,有阿贵、刘叔一家、如意吉祥帮忙,少了他这个包袱,苏锦只会过得更轻松。
苏锦还不清楚萧震现在一穷二白?
萧震此时提出离开,他的良心是安了,潇潇洒洒一个人出去闯荡便可,她苏锦却要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萧震发达时她跟着吃香喝辣,萧震一倒她就自扫门前雪。
看着萧震,苏锦冷笑道:“莫非在大人眼里,我苏锦就是那等攀权富贵、爱富嫌贫的小人?”
小妇人生气时眼睛会更亮,嘴角带笑,却比不笑还让人惧怕,萧震忙解释道:“萧某绝无此意,弟妹莫要……”
苏锦不耐烦地打断他:“既然大人还肯叫我一声弟妹,那岂有一家落难,兄长弃孤儿寡母于不顾的道理?我们在辽东人生地不熟,大人走了,万一再出个吴有财欺凌我们,我们找谁撑腰去?”
萧震无言以对。
坐在他腿上的阿彻突然仰头,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不舍地看着他:“大人别走。”
小少年沉稳懂事,不像妹妹那样嘴甜会撒娇,但关键时刻的亲近,却如一碗热酒,暖了萧震的心。摸摸阿彻脑顶,萧震不敢再提离开,只是……
他看向苏锦,苦笑道:“我现在没有官职,一穷二白,实在无颜靠弟妹白吃白喝。”
苏锦挑挑眉毛,瞪着他哼道:“大人想的美,谁说供你白吃白喝了?大人身强体健,还愁找不到一份营生的好差事?实在不行,大人替我卖包子吧,我一个妇人不宜抛头露面,大人仪表堂堂,您去摆摊,街上的小娘子大姑娘们肯定会捧场,争着来买咱们家的包子。”
此言一出,如意没忍住,最先笑了出来。
春桃、吉祥紧随其后。
第一次被姑娘们当面嘲笑,萧震很不自在,低声训斥苏锦:“弟妹休要胡说。”
街头巷尾这种话不要太常见,萧震居然也抹不开,苏锦撇撇嘴,瞪着他道:“反正大人找不到合适的差事,就帮我卖包子,我每个月给你发工钱。”
萧震无奈地看着她。
苏锦想象他摆摊卖包子的情形,又笑了,凤眼弯弯,娇俏妩媚,灵动得就像春风里,花枝轻颤。
萧震守礼地移开视线,耳边却鬼使神差地响起冯实的一句话:
“我当然愿意,锦娘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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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停停五日,一车人赶在元宵前夕来到了凤阳城外。
上元佳节,府城年味儿正浓,进出城门的百姓都喜气洋洋的。
苏锦几个女人坐在驴车上,男人们去打听哪家有宅子赁,最后阿贵先打听到了一处位于城东的两进小院,租金一个月一两银子。挺贵的,但宅子所在的石盘巷清幽安宁,隔了两条街便有一家名气颇大的私塾,正适合阿贵去读书。
苏锦一口气交了半年的租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