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庸臣。
第43章
肩负着朝廷的重托,年仅二十八岁的吏部侍郎沈复由四名侍卫护送着,风尘仆仆地抵达了山海关城楼下。守城的侍卫居高临下,只见黑盖马车上徐徐地走下来一位穿白色圆领长袍的年轻男人,举止从容。
“城下何人?”守城侍卫厉声问。
沈复仰头,声音清朗道:“吏部侍郎沈复,奉皇命前来拜见辽王殿下。”
城门太高,守城侍卫看不真切那人的面容,但听说是朝廷派来的官员,立即派人开门,接过沈复手中的牙牌。牙牌乃象牙所制,上面刻有持牌之人的姓名、官职以及所在衙门,官员们若想进宫,必须佩戴牙牌。
确认牙牌并非伪造,侍卫上下打量沈复一番,立即去禀报辽王了,沈复气定神闲,淡笑着看着城门重新关闭。此时正是九月中旬,秋高气爽,沈复不时仰头眺望秋景,怡然自得,仿佛只是一个来北地游玩的商旅。
时间一点点过去,忽的,城门再次开启,侍卫远远地朝沈复几人招手。
辽王要见他。
沈复朝侍卫拱手致意,随即命车夫摆正踩脚凳,他又钻马车里去了,毫无羊入虎口的紧张感。
马车辘辘而行,穿过关口,视野豁然开朗,关外竟是一片一眼望不尽头的辽阔草原,辽王大军就驻扎在不远处。
马车行到军营外,不等守营将士喝令,沈复提前让车夫停车,撩起衣摆下车。
天蓝草绿,他一身白衣,脸庞也如美玉,看得两侧威武粗犷的将士们都是一愣,愣过之后,有人故意嗤笑出声:“幸好提前说了是使臣,不然我还以为朝廷送了一位绝色美人,故意迷惑咱们的军心呢!”
他这一笑,身边几人跟着笑了起来,都很鄙夷眼前的小白脸使臣。
沈复身后的四名侍卫大怒,纷纷拔出佩刀。
辽王这边的将士眼睛一瞪,同样拔刀相向,轻蔑道:“有本事你来试试!”
“敢问,这便是王爷的待客之道?”沈复不怒也不劝,只问出来迎接他的礼官。
礼官观他气度,猜到这位使臣非等闲之辈,遂怒斥辽王这边的将士先收刀。
沈复礼尚往来,朝身后四人使个眼色:“你们留在这里,我去拜见王爷。”
说完,沈复跟在礼官身后,朝辽王大帐走去。
大帐之内,辽王端坐主位,萧震、霍维章、柴雄、张进四员大将两两分坐在辽王左下首。
“王爷,使臣沈复求见。”
“带进来。”
侍卫挑起门帘,辽王众人同时朝门口望去,只见来人一袭白色圆领长袍,身材颀长足有八尺,乍一出现,犹如天降芝兰玉树。再观其容貌,面如冠玉、仪容秀丽,一双桃花眼平静地扫过来,宛如流光飞转,熠熠生辉。
辽王怔住,一怔这位年轻使臣的卓然风采,二怔这眉眼好似在哪里见过。辽王到底是辽王,短暂的思索后,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张俊秀稚气的小脸,再看沈复,一大一小分明是照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辽王隐晦地看向萧震。
萧震盯着斜对面的俊美使臣,下意识地攥紧了左手,那衣袖之下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
“下官沈复,拜见辽王。”沈复早已习惯陌生人见到他后的惊艳,自顾自朝辽王行礼。
辽王咳了咳,笑着夸道:“沈卿好风采。”
沈复坦然道:“王爷谬赞,王爷龙子凤孙,下官在王爷面前,正如星辰之于皓月,不敢言辉。”
辽王朗声大笑,帐内紧绷的气氛莫名松懈下来。
霍维章撇了撇嘴,递给萧震一个眼神,很瞧不上文官的阿谀奉承。
萧震垂着眼帘,脑海里不停浮现苏锦、阿彻与沈复的脸。他一直都有疑惑,苏锦是个不肯吃亏的女人,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在婚前就骗了她的身子?今日见到沈复,俊美如仙,萧震才终于明白其中的缘由。
那边辽王笑够了,突然敛容,盯着沈复问:“你来作何?”
沈复拱手道:“下官奉皇上之命,前来劝王爷投降,皇上说了,只要王爷肯降,过往之事他一概不咎,王爷继续回凤阳做您的辽王,为朝廷镇守辽东,共御外敌。”
霍维章四将同时看向辽王。
辽王长叹一声,苦笑道:“本王在凤阳住久了,也不想四处奔波,但皇上年幼,被朝廷奸臣蛊惑,先伪造遗诏不许本王与秦王、晋王进京为先帝送葬,后又听信谗言诬告,致使皇家手足相残,本王身为皇兄,若不为他铲除那些小人,岂不有负先帝在世时的谆谆教诲?既是清君侧,小人不灭,谈何退兵投降?你且回去,替本王转告皇上,就说只要朝廷没了奸臣,本王自会谢罪请罚。”
沈复没答,探究地看着辽王。
霍维章忍不住吼他:“王爷让你回去,你没听见?”
沈复看他一眼,忽的笑了,直视辽王道:“如王爷所言,皇上偏信小人冤杀忠良,朝野庸臣奸臣当道只顾以权谋私罔顾江山社稷,下官若回去,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周皇族自相残杀,百姓无辜受累,外敌幸灾乐祸,那不如留在王爷身边,为王爷出谋划策,尽早结束这场征战,以还天下太平。”
辽王眯了下眼睛。
霍维章直接站了起来,指着沈复冷笑:“书生好生猖狂,看你手无缚鸡之力,凭何扬言你能助王爷一臂之力?”
沈复笑,不急不缓地从怀中取出一封奏折,朝辽王道:“王爷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下官远在朝廷,早有报效英主之心,这是下官为您献的第一计,请王爷过目。若王爷觉得不可取,下官即刻离开,回京等候朝廷发落。”
辽王半信半疑,接过内侍递上来的奏折,展开,就见上面只写了简短的几行字:守城费兵费粮,今日得明日失,徒耗时耳,大军当一鼓作气直杀京城,待王爷登基,天下尽收囊中。
那字清风傲骨,字字珠玑!
“好!云亭真乃天赐本王神兵也!”辽王放下折子,大步走到沈复面前,执着沈复手激动地道。良将难求,好的谋士亦如凤毛麟角,辽王断定,刚刚沈复在奏折中陈述的计策,能为他省下无数将士性命。
沈复却暗暗心惊。他在京城,已经是正五品的吏部郎中,也算是年轻有为,然新帝年少轻狂,眼中只有几位内阁重臣、六部尚书,从未把他们这些五品官放在眼里,或许看到他也叫不出他的名字,而辽王远在千里之外,竟能叫出他的字!
震惊过后,看着龙章凤姿的辽王,沈复更加确定自己跟对了人。
“谢王爷信任,臣必定鞠躬尽瘁,助王爷早日成就大业。”沈复撩起衣袍,跪在地上正式认主。
辽王笑着扶起他,端详沈复片刻,辽王忽而皱眉,关怀道:“云亭投奔本王,家中父母妻小且安顿好了?”
此话一出,萧震抬眼望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沈复。
沈复坦然道:“臣父母早已过世,臣妻体弱,去年年初病逝,也不曾为臣留下子嗣,故臣现在孑身一人,了无牵挂,可随心所欲也。”
萧震抿了抿唇。
辽王拍拍沈复肩膀,意味深长道:“云亭安心为本王做事,将来事成,本王送你一如花美眷。”
沈复只当这是客套,笑着拜谢。
萧震脸却一黑,忍不住盯了辽王几眼。
辽王还能察觉不到他直刺刺的小眼神?沈复下去休息后,辽王单独留下萧震,笑着道:“沈复与阿彻是什么关系,你应该看出来了吧?”
萧震肃容道:“臣知道,但他当年背信弃义有负苏氏,苏氏未必愿意再嫁,阿彻也说过他只认冯实一个父亲,此乃他们娘俩的家事,还请王爷莫要插手。”
一个将军敢这么对主子说话,整个军营,恐怕就萧震一个。
可辽王重才,且萧震性情刚正,虽然偶尔说话气人,但这样的臣子心里有什么事都写在脸上,用起来反而放心,因此辽王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很喜欢萧震的坦诚,颔首道:“将军言之有理,你放心,本王也没那么闲,功成之日,本王会安排沈复见阿彻一面,能不能认出儿子挽回妻小,就看他自己的了。”
萧震心想,见也不给姓沈的见!
但辽王已经让步,萧震再傻,也不会连续要求辽王。
辽王还要重新考虑作战计划,摆摆手,让萧震先下去。
萧震一回自己的营帐,霍维章就拎着一坛酒过来了,毫不掩饰地表示自己对沈复的不满:“小白脸一个,只会阿谀奉承,王爷怎么就倚重他了?”
萧震从未听霍维章说话如此顺耳过,端起酒碗先一气喝空,冷笑道:“王爷现在倚重他,能不能倚重一辈子,也看他有没有真本事!”
两个带兵打仗的将军,都看不上文弱书生。
然而沈复却一路为辽王出谋划策,之前辽王耗时四个月出了山海关又退了回来,徒劳一场,得了沈复,短短半年,辽王便以破竹之势,顺顺利利地冲到了长江北岸,与大周都城金陵只有一江之隔!
而到了此时,沈复早已成为辽王身边的第一谋臣,可以说,如果辽王前一刻还在勃然大怒,只要沈复一来,辽王立即变得喜笑颜开,足见辽王对沈复的倚重。
萧震、霍维章面面相觑,既不服气,又不得不服,谁让小白脸的计策都他妈的贼管用?
不过,朝廷仍然还有五十万大军护卫京师,关键时刻,惠文帝派寿宁长公主的驸马郭耀统领大军,早早陈兵于长江北岸,以抗辽王之师。
辽王不想动手,因为一旦交手,必会两败俱伤。
他先骑马,出列与郭耀套近乎,喊郭耀妹婿。
郭耀一句话给他顶了回来:“叛国之贼,休要与我攀亲!”
当着两军的面被驸马辱骂,辽王险些气死!
沈复献策道:“王爷,郭耀在外英勇,回府却十分畏惧寿宁长公主,王爷不妨先派人去劝降长公主。”
辽王怒中生喜,拍腿赞道:“对啊,本王怎么没想到这个!”
当年他离京就藩,五岁的寿宁长公主曾抱着他脖子哇哇哭,兄妹情谊颇深,寿宁应该记得吧?
辽王立即修书一封,情深意切地送去了寿宁长公主那边。
寿宁长公主并不是京城唯一的公主,惠文帝有个亲姐姐福清长公主,仗着有惠文帝撑腰,平时作威作福,常常不把寿宁等公主看在眼里,寿宁长公主积怨已久,今日收到辽王亲笔书信,一口一个“吾妹”,亲昵非常,寿宁长公主突然发现了报复福清长公主的机会!
辽王大军就在长江北岸虎视眈眈,朝廷处于劣势,如果她劝服驸马倒戈,惠文帝就彻底玩完了,惠文帝一倒,福清长公主也得跟着倒,她寿宁长公主却有恩于辽王,辽王登基后,哪个公主还能比得过她?
寿宁长公主越想越觉得划算,这就收拾东西,悄悄地带着一双儿女离开京城,跨江去见丈夫。
驸马郭耀起先不肯倒戈,寿宁长公主便拉着一双儿女哭哭啼啼要寻死,郭耀对寿宁长公主怕比爱多,却舍不得一双儿女哭,无奈之下,真的降了。
寿宁长公主欢欢喜喜地与辽王叙旧去了。
皇宫的惠文帝见大势已去,当夜一把火烧了寝宫,自焚而亡。
惠文帝一死,驸马郭耀内心煎熬,愧疚悔恨,不久也自尽谢罪。
寿宁长公主哭了一顿,不过,新帝辽王登基后赐下来的赏赐,迅速地抚平了她的丧夫之痛。
正德帝,也就是顺利登基的辽王,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震慑朝廷,当大局稳定下来,正德帝连续下了几道旨意。
首先,正德帝封辽王妃为皇后,即刻派人去接皇后、大皇子、三皇子来京。二皇子始终跟着他行军讨伐,如今就在京城待着。
其次,正德帝大封功臣,萧震、霍维章、柴雄、张进都赐了侯爷爵位,文臣中,沈复破格提拔为内阁首辅。
剩下的,都是一些安抚官民的政令。
武英侯萧震并不关心那些,他只在意即将随皇后一起抵达京城的苏锦母子,只在意,苏锦对沈复的态度。
第44章
新后一行人六月从辽东的凤阳出发,八月底才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金陵城下。
皇后、妃嫔、皇子们的座驾在前,官员及其家眷的马车在后。
苏锦算不上正经的官太太,但阿彻是三皇子周元昉的伴读,辽王妃特邀苏锦一家三口随行。
车队尾巴的一辆马车中,苏锦悄悄挑开一角窗帘,好满足女儿的好奇心,就那么一条窄窄的缝隙,五岁的阿满凑在底下看,苏锦下巴挨着女儿脑袋,陪女儿一起看。她出生在扬州,老家距离金陵只有两百多里地,坐驴车五六日便能抵达,所以到了金陵,对于苏锦而言,就跟回家了差不多。
江南空气湿润,微风拂面,不冷不热的,舒服极了。
“娘,干爹在哪儿?”阿满找了一圈没看到干爹,巴巴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