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谢澜音幽怨地望着父亲,恨铁不成钢。
她的爹爹,就是太大度了。
谢徽安抚地摸了摸小女儿脑袋,注意力终于都回到了妻子身上,怕她心里不痛快,他压低声音道:“她自进京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独居在静心堂,以后你只当没有这个人,不必过去晨昏定省。”
这是父亲给他的交代,谢徽接受了,毕竟谢家的名声不能坏,剩下的,只要妻子儿女们不用看人脸色,不能违心再去孝敬陈氏,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委屈。
蒋氏无奈地回了丈夫一眼。
丈夫常年都绷着一张冷脸,不知情的人都以为他对谢定陈氏怀有怨恨,冷是因为不满,只有她清楚,丈夫的冷是因为不关心。在他心里,除了她们娘几个就是朝廷大事,说好听了是心胸宽广,说难听了,就是脑袋缺根弦儿,不懂计较。
一盏茶的功夫后,一家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厅堂。
谢定自然是知道长子的脾气的,所以他能与长子继续做父子,却不怎么敢面对儿媳妇与三个孙女,见到人影,他盯着地面,过了会儿才慢慢抬起了眼睛。
“儿媳见过父亲。”蒋氏从容地上前行礼,身后谢澜亭三姐妹齐齐跪下,齐声喊祖父。
谢定盯着险些丧命海上的大孙女,眼眶有些湿了,这么多孙子孙女,他最喜欢的其实就是谢澜亭,这个继承了他一身武艺的孙女。此时看到孙女清瘦的小脸,谢定心中有愧,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后再看看旁边两个小的,只说了几句客套话。
蒋氏起身,示意乳母将儿子抱过去给老爷子看看。
谢定眼睛一亮,接过这个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的幺孙,揭开襁褓看清里面白白胖胖转动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的小家伙,终于笑了,欣慰道:“晋北模样像他爹,不过这机灵劲儿就随娘亲了,长大肯定是个聪明的。”
“我也要看弟弟!”
一道娇娇的童音响起,谢澜音看过去,就见谢家最小的六姑娘谢澜宝兴奋地从三夫人身边跑了过来,小丫头才九岁,穿了一身桃红的褙子,头上梳了双丫髻,髻间插着粉牡丹绢花,白里透红的小脸胖乎乎的,跑动的时候都跟着微微颤动,小嘴儿咧着,嘴角一边有个梨涡,转眼就凑到了祖父跟前,靠着祖父低头看堂弟。
三夫人笑着跟了上来,轻声同蒋氏寒暄后,伸手将小女儿拽了过来,指着蒋氏道:“先别急着看弟弟,澜宝还没喊大伯母呢。”
谢澜宝仰头看蒋氏,有些羞涩地喊了声大伯母,才说完突然张嘴打了个哈欠。
三夫人提醒般轻轻点了她一下。
谢澜宝委屈极了,揉着眼睛解释道:“祖父骗人,说大伯母一会儿就到,结果我坐了半个时辰大伯母才来,就打盹想睡觉了。”说着脑袋转向堂姐们那边,看到谢澜亭时,小姑娘瑟缩了一下,看到谢澜桥,明显放松了不少,再看到最美的谢澜音,小姑娘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好奇地问她:“你是五姐姐吗?”
谢家三房是五年前进京的,所以谢澜音跟三房一家五口打过交道,记忆里四岁的谢澜宝又懒又馋,最喜欢睡觉,一家人看戏的时候,她最后总是被三夫人抱着回去的,这样懒的人,单纯好欺负,没少被二房的谢澜薇作弄,但很快又被三房护妹妹的谢澜月报复回去了。
三个姑娘里,如果两个人都不喜欢一个人,那她们就容易做朋友。
想到童年趣事,谢澜音忍不住看向那边笑着走过来的只比她大几个月的谢四姑娘谢澜月,对上她有些俏皮的杏眼,谢澜音回以一笑,低头摸了摸澜宝脑顶,“澜宝怎么知道我是五姐姐?”
难道小丫头竟然还记得她?
谢澜宝笑了,瞅瞅自家姐姐道:“姐姐说除了我咱们家最矮的姑娘就是五姐姐了!”
谢澜音听到那个“最”时,还以为后面跟着的形容会是美,万万没想到会是矮字,顿时不服气了,三两步走到谢澜月身边,瞅瞅她脑顶,再次问谢澜宝:“你再看看,我们俩谁高!”
父亲母亲都高过三叔三婶,她怎么会比同岁的谢澜月矮?
谢澜月看看她,悄悄踮起脚尖,却被亲妹妹坏笑着拆穿了。
她们两房姐妹亲的一般,那边的谢澜薇气得攥紧了手,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亲堂妹反而更喜欢外人。而一直默默站在舅舅身侧的唐展,目光却在进屋后就落到了谢澜月身上,黑眸明亮。
谢澜月若有所觉,对上男人毫不躲闪的打量,她脸上一红,悄悄躲到了好姐妹谢澜音身后。
☆、第70章
一大家子叙完旧,外面的雪大了起来。
谢澜音依然坚持要去给亲姑母请安。
当初去舅舅家,谢瑶身为妹妹不来看母亲,谢澜音就不想去探望她,但亲姑母可不一样,谢澜音知道,姑母肯定很想他们了,但姑母发过话不再回谢家,所以只能她们过去。
“算了吧,天色不早,还下雪了,你们先好好休息,明日雪停了再去。”唐展笑着劝道,知道舅舅一家久别重逢肯定有无数话要说,他识趣地告辞,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三房所在的侯府西院,眼眸明亮。
舅母回来了,他以后就有理由常来这边了。
谢澜音并不知道表哥的小心思,她高兴地随父亲去了自家的院子。
与在杭州时一样,他们大房的院子位于侯府中间,只在谢定主院之后,二房三房分了东西两院。这让谢澜音心里多少舒服了些,不提父亲的世子爵位,父亲现在与三叔都任六部郎中,官职是平起平坐的,看来祖父并没有偏心到将最好的院子给陈氏的儿子。
谢澜音并不反感三叔谢律,相反还很亲近那位文质彬彬的三叔,但她习惯用祖父对待父亲与两个叔父的态度判断祖父是不是偏心陈氏。
“爹爹,你真的一点都不生气吗?”进了屋,谢澜音依赖地坐在父亲旁边,不解地看着他,想到愤慨处,眼里落了泪,靠到父亲怀里道:“薛大哥没回来前,我们都以为爹爹跟大姐回不来了,你不知道我们多害怕……”
谢徽心疼坏了,只是他不擅长在孩子们面前表现出来,这会儿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轻轻拍拍小女儿的背,轻声道:“是爹爹不对,让澜音担心了,不过澜音放心,以后爹爹绝不会再让自己出事。”
他知道,在外面那一年他有多想她们娘几个,妻女就会有多担心他们。
父亲避开祖父不提,谢澜音彻底咽下了那口气,紧紧抱着依然康健硬朗的父亲,好像也不是很在意曾经的怨恨了。父亲活着,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她比任何时候都满足。
在暖和的屋里聊了快半个时辰,谢澜音三姐妹才一起告辞。
已经长大懂事的女儿们都走了,丫鬟们也识趣地退了出去,谢徽再也按耐不住,一把将妻子……怀里的儿子抢了过来。上次夜里看的儿子,时间太短根本没稀罕够,这会儿就爱不释手了,不知道怎么夸,就对着儿子傻笑。
晋北这一路身边都没有男性长辈,突然瞧见个没戴首饰的大男人就有些认生,只是看到娘亲很快凑了过来,两人都笑着瞧他,晋北就不怕了,抬起小手要抓这个陌生人。
“叫爹爹。”谢徽主动低头,握着儿子的小手让他摸自己的脸,柔声哄道。
晋北听不懂,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爹爹的脸。
“这下高兴了?”蒋氏满足地打趣丈夫,目光柔柔地看他,“终于也有儿子了。”
谢徽高兴是因为又当爹了,并不是因为多了儿子,偏头,凝视妻子美丽的桃花眼道:“是女儿我也高兴,素英,辛苦你了,怀孕那么累,我非但没能陪你,还让你担了一年的心。”
丈夫回来了,蒋氏浑身轻松,惬意地躺了下去,头枕着丈夫的大腿,仰面看他,“是啊,不过我觉得辛苦的时候就在账本上记下一笔,一会儿拿出来你自己看吧,咱们一笔一笔慢慢算。”
她还有大半辈子跟他算,不急。
谢徽最喜欢妻子跟他算账,外面大雪纷飞,他听着那簌簌的轻响,再看着妻子狡黠的眼睛红艳的唇,低头就亲了下去,大手还稳稳抱着儿子。
夫妻俩小别胜新婚,那边谢澜音走进自己的新屋,看看里面陌生的陈设,心里没来由一阵冷清,哪怕屋里早就烧了地龙,温暖如春,她依然觉得冷,加上一路的疲惫,早早就钻进了被窝。
“姑娘,刚刚陆迟托人送进来的。”桑枝轻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鹦哥刚替姑娘选好一会儿晚饭前要穿的衣裳,瞥到桑枝手里的东西,立即兴奋地凑了过来,“是袁公子的信吧?我就说袁公子肯定没忘了咱们姑娘,先前咱们在路上他的人不容易找,但侯府他们知道啊,这不,姑娘一到袁公子的信就也到了。”
这一路姑娘常常郁郁寡欢,她们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是离开洛阳后谢澜音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期间一个来月都没有消息,从原本每隔十来天就能隔着窗子夜谈甚至摸摸手亲亲嘴的甜蜜状态变成两地相隔杳无音讯,那滋味儿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懂了,特别是身边准姐夫还每天变着花样讨长姐欢心时,谢澜音的思念就更甚。
“都出去!”
佯装镇定地打发了两个贴身丫鬟,谢澜音兴奋地坐了起来,急切地看信。
发现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时,谢澜音就忍不住失望了,再看到信中他说生意临时出了事大概明年开春才能进京见她然后简单地赔了几句罪后,谢澜音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眼睛突然发酸。
甜言蜜语的时候有多热,这封信就有多冷。
距离明年开春,还有三四个月呢。
她随母亲进京不能如约嫁给他,谢澜音是愧疚的,但现在他爽约一下子将重逢的日子推迟到了几个月后,谢澜音就不舒服了。
生意出了事,很严重吗?严重到比见她还重要?连解释都不解释一下,稍微提提都没有,怎么想都不觉得可信。
是不是他嫌京城太远,或是对自己太没信心,怕她移情别恋,所以临阵退缩不想再娶她了?
谢澜音不愿相信,摸了摸他最后几行答应会常常写信的小字,谢澜音总算舒服了些。躺到床上,回想他霸道热烈的眼神,小姑娘底气慢慢又回来了,他那么喜欢她,不会爽约的,肯定是真的遇到麻烦了。
于是谢澜音又忍不住担心他了。
心神不安地睡了一觉,鹦哥及时过来叫她,晚上还得参加家宴,得早早打扮起来。
“姑娘,原来三姑娘已经跟人定亲了!”一边服侍姑娘装扮,鹦哥一边邀功般将她趁姑娘休息时打听到的最大消息说了出来。
谢澜音真的震惊到了,不过想想谢澜薇与二姐一样的年纪,过完年就十六了,定亲也没什么奇怪的,“对方是什么人家?”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谢澜音心情复杂地问道。
在他面前,她真的觉得嫁给他就好了,不必在意旁人的目光,此时他不在,听到谢澜薇定亲了,谢澜音就有些不安了,她怕谢澜薇嫁的太好……
“是平西侯府二房的嫡子,沈应旭,”鹦哥马上说了起来,“听说今年十七了,四月里去灵光寺上香对三姑娘一见钟情,很快就来提亲了,本来腊月里就要成亲的,因为平西侯战场罹难,沈公子身为侄子需要守孝,婚期就推迟到了明年腊月。”
竟然是沈家人?
谢澜音颇为吃惊,沈家二老爷虽然不是沈捷的亲兄弟,但同为沈家人,有沈皇后这座大山,谢澜薇这门亲事也不错了,而且谢家现在也算勋贵之家,谢澜薇容貌不俗,在外面装装大家闺秀,确实也配得上沈家三公子。
一下子攀上了皇后娘家,再看看自己……
谢澜音抿了抿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
除了身份,她的元宵哪都比旁人强,没什么值得自卑的。
☆、第71章
夫妻团聚,昨晚谢徽跟妻子说到眼睛快睁不开时才睡了,早上醒来,继续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说话,今日谢徽请了一日假,不必摸黑去上朝。
长女的婚事几乎有章程了,次女还没开窍,接下来便是小女儿的婚事。
对于妻子已经看中并赞不绝口的所谓准女婿,谢徽不太满意。
薛九他们一家人都熟悉,知根知底,那位袁公子妻子他们才认识一年,能有多少了解?谢徽最不满意的是对方心急娶他小女儿的举止。
“就算我去了西安,也不会草率地将澜音嫁给他,他想娶,至少要等到澜音及笄后。”
双手搂着妻子,谢徽冷声道,“如果他连在京城迎娶澜音的底气都没有,澜音更不必嫁给他。”
他不需要一个孬种当女婿。
蒋氏笑着点点头,没有跟丈夫辩解。不管之前怎么打算的,现在一家人都进京了,准女婿肯定得先讨好他岳父。蒋氏觉得吧,准女婿不会计较多等一年,而且丈夫的话确实有道理,这一年他们正好仔细观察观察准女婿,看他是否能坦然面对这些官家亲戚,真不能,女儿也不用嫁了,免得婚后来往时女婿的心结越来越严重。
“那你为难元启行,一会儿见到澜音别乱说,女儿脸皮薄。”听外面丫鬟开始收拾了,蒋氏慢慢坐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不放心地嘱咐丈夫。
谢徽看着妻子白皙肩头上被他弄出来的红点点,心思又回到了昨晚。
但妻子的意思他明白,早上见到女儿们,他没有提那个尚未谋面的女婿人选,一家人围在一桌用过早饭后,一起去了唐家。
谢瑾是谢徽一母同胞的妹妹,小谢徽两岁,或许是姑娘家心思更敏感,谢徽从不将陈氏等人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放在心里,谢瑾却特别在意陈氏谢瑶等人所说所做,甚至弦外之音都听得出来。明白陈氏不是她亲娘后,她不喜继母,连父亲都怨上了,不想留在谢家,所以十三岁那年杭州解元唐封说喜欢她,谢瑾看他也还算顺眼,决定当年就嫁过去。
谢定觉得女儿纯粹是在赌气,苦口婆心劝说,谢瑾只一句话,真当她是女儿就替她做一次主。谢定没辙,打发儿子谢徽去劝妹妹。面对兄长,谢瑾态度好了点,但依然咬定不松口,爷俩都劝不住,便一起去找唐封,想着让唐封拖延一年再提亲。
唐封巴不得早点把媳妇娶回家,怎会干背叛心上人的事,摆出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谢定父子最终服软,早早将谢瑾许给了他,但父子俩也不是白学功夫的,早早发了话,暗中威胁唐封不得在谢瑾及笄前圆房。
关系到妻子的身体,这次唐封答应的挺痛快,只可惜婚后谢瑾知道了这个约定,嫌父兄管太宽,硬是要与唐封睡。唐封不怕岳父妻兄真的打他,但他不想让妻子早早有孕危险,欺负谢瑾人小不懂事,夜里在门口蹭蹭就当是圆房了。谢瑾信以为真,直到十四那年她过完生辰,光看不能吃的唐封实在忍不住了,谢瑾才明白洞房到底是怎么回事。接下来唐封一个月都没碰到媳妇,终于哄好媳妇了,谢瑾有孕了,然后又被岳父叫过去收拾了一番。
但除了这一样,唐封对谢瑾是千依百顺的好,谢瑾生儿子时才十五岁,骨架太小难产,好不容易救回来了,却再也不能生育,唐家其他几房明着暗着劝了他好几次,让他再纳房妾室多开枝散叶,都被唐封拒绝,后来唐封进了吏部,小两口搬到京城,日子过得蜜里调油般,直到谢家人先后也来了京城。
“嫂子,你带着澜亭她们姐仨来我们家住吧,晋北也抱过来,我哥哥不怕死,我可舍不得你们再出事。”见了面,谢瑾看都没往亲哥哥那边看,将三个侄女叫到身边挨个稀罕,最后握着大侄女谢澜亭的手心疼地道:“我可怜的澜亭啊,姑母差点就看不着你了!”
她穿了一身樱桃红的褙子,明艳张扬,因为故意说话讽刺兄长,声音有点大,显得有些刻薄。
谢徽习以为常,默默地任由妹妹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