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黑风高夜(1)
蓝爵听着隔壁传来的低泣声,慢慢地哭声住了,响起一阵清冽的琴音,如袅袅秋风,又如泉水叮咚,听的他浑身打了个激灵,不知不觉沉陷其中,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幅画面:秋日的午后,晴空万里,倚栏远望的女子,满怀心事,却无人诉说,只得迎风长叹,回身下楼。直到琴声停了,他才回过神来。
上官萦弹的这首曲子,比起刚才在台上炫技般的指法,技艺并不见得多么高超,却意外地在某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之处拨动了他的心弦。
原来于冕这几天天天上及春馆是为了这个旧友之女,他身上气息纯净,看起来不像是喜欢流连花街柳巷的人。蓝爵并非有意偷听,他们说话时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敞开的窗户也没有关,以他的武功修为,自是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于冕走时留下了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又叮嘱上官萦好好照顾自己,得空再来看她。
蓝爵从窗口见于冕出了琴瑟楼,又出了大门,确定他不会回来,也准备离开时,却从门缝里瞥见楼心月站在外面,他忙把手从门上移开,闪了回去。
楼心月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隔壁房间。她也不敲门,气势十足,单手推开房门,劈头就问:“钱呢?”
上官萦似乎很怕她,唯唯诺诺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楼心月脸色一变,逼近她冷哼道:“你该不会想私吞吧?”
“这不是缠头,于大人和家父是旧交,这是他给我的——”上官萦决定不再像以前那样懦弱地任她巧取豪夺,想要据理力争,哪知话还没说完,楼心月懒得跟她废话,干脆以武力代替唇舌,伸手去抢她紧紧握在手里的银票。她忙往回扯,楼心月抓住银票一角,哪肯放手,眼看薄如纸片的银票随时要被撕裂——
“你再不松手,银票就要撕了。反正这银票不是我的,撕了我也不心疼。”楼心月盯着她一脸无所谓地说。
上官萦听的分了神,手一抖,银票便被楼心月抢了过去。
银票到手,楼心月不再理她,待看清楚上面的数字,她掸了掸脆生生响的银票,满意地点头说:“没想到小小一个员外郎,出手这么大方。”
上官萦脸色惨白地盯着她,心有不甘,冲过去想抢回来,却被早有防备的楼心月反手一推,重重跌坐在地上。她恨自己软弱可欺,可是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刚才跌得身上又痛,一时间悲从中来,不由得把头埋在膝上,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楼心月踢了她一脚,一脸鄙夷地说:“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窝囊废都比你有用,有事就知道哭,一无是处,也不知道公公看中你什么,非要你——”
她似是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停住了,骂道:“哭什么哭,要不是我保着你,在及春馆这种地方,你以为光凭你会弹几支曲子,妈妈当真就不让你接客了?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有谁来了小半年,还是完璧之身的,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第二章 月黑风高夜(2)
她似是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停住了,骂道:“哭什么哭,要不是我保着你,在及春馆这种地方,你以为光凭你会弹几支曲子,妈妈当真就不让你接客了?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有谁来了小半年,还是完璧之身的,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外面有人一迭声地叫着“心月,心月”,听声音似乎很急的样子。楼心月忙应了一声,对镜理了理妆容,又数落了她几句,这才腰肢款款地走了。
上官萦双手环抱住自己,双唇紧咬,无声地流着泪,实在忍不住了才抽泣一两声。听在蓝爵耳中更觉悲伤凄凉,他心中掠过一丝同情,却又无能为力。
各人有各人的命。
跟踪了于冕这些天,觉得他不是什么奸佞小人,蓝爵决定当面试探他。
于冕下朝回来,半路车子停了,外面吵吵嚷嚷的,他问怎么回事。车夫说:“不知哪里跑出来的野小子,冲撞了老爷,我正教训他呢。”于冕忙掀帘子出来,见地上有一年轻男子,正抱着腿疼得直吸气。他下了马车,柔声问:“这位小兄弟,撞到哪儿了?伤得重不重?”
“腿还能动,应该没断,就是疼得厉害,走不得路。”那年轻男子皱眉说。
车夫不满道:“老爷,别理他,不关咱们的事,是他自己不长眼,横冲直撞一头撞上来的。喂,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还不是见我们老爷好心,想敲诈一大笔医药费——”
“老胡!”于冕沉声喝道。老胡忙住了嘴。
于冕打量那年轻男子,他虽是一身粗布衣衫,身上却有一股傲然之气,眉眼又长得俊俏,一见便让人心生好感,不由得问:“小兄弟,听你口音,是从外地来的吧?”
这年轻男子正是乔装后的蓝爵。
“我来京城寻亲。哪知今天刚到,就被撞了。我一个外地人,初来乍到,哪知道京城的马车这么横,撞了人不但不道歉,还诬陷人诈骗。天子脚下,到底有没有王法?”
“小兄弟,你别生气,老胡不是针对你。你住哪儿?我们先送你回去,再请一个大夫给你瞧瞧。”
蓝爵摇头,“我今儿刚到京城,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呢。”
于冕想了想说:“不如这样,你先到我家住两天,把腿上的伤养好再去寻亲。我家虽然简陋,空房间还是有几间。”
就这样,蓝爵住进了于府。
于谦□□后,皇帝将于冕现在住的这座府邸赐给了他。于府虽大,却因为无钱修缮的缘故,显得有些荒凉。园子里的花草树木任其自然生长,满湖的水草浮萍还没来得及清理,门窗上的朱漆掉了也没人管。于冕的妻子在发配途中病亡,未曾留下一男半女,加上丫鬟、小厮、护院、厨子、车夫,一共也不过十来个人,地方一大,更显得冷清。
于冕见蓝爵年纪虽轻,言谈举止却是不俗,又通笔墨诗文,心中喜欢,笑道:“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宅子,无聊得很,蓝兄弟你来了,我也有个说话解闷的人。你若不嫌弃,不妨留下来多住几天。”他安排蓝爵住在闲听院的东厢房,他自己也住在那里,方便两人晚上秉烛夜谈。
第二章 月黑风高夜(3)
他安排蓝爵住在闲听院的东厢房,他自己也住在那里,方便两人晚上秉烛夜谈。
蓝爵躺在□□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睡不着。晚饭后下了几点微雨,空气有些闷,风中混杂有湿润的泥土味、草腥味还有淡淡的霉味,天气越来越热了。院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虫鸣蛙叫声,越发显得夜深人静、万籁无声。
他翻了个身,手肘碰到藏在怀中的信。他该怎么跟于冕说呢?说了他会信吗?二十年了,人事全非,这里面的事他又知道多少呢?蓝爵在胡思乱想中渐渐睡去。
他是被衣衫划破空气的轻微声响惊醒的。来人几个腾挪起跃来至廊下,落地无声,轻功甚是了得。他不动声色站在门后,从门缝里看见那人挑开对面书房窗户的搭扣,“吱呀”一声轻响,那人从窗口翻了进去。
不到片刻,一个黑色人影从书房里窜出来,穿墙越户,快速往于府西边掠去,正要飞过水面时,却看见湖心亭的重檐飞瓦上赫然站了一个人,一袭青衫背对自己。黑影顿时一惊,身形直往下坠,脚尖连忙在水面上一点,借力翻身,轻飘飘落在湖对面一棵大树的树梢上,身形随着树枝上下来回地摆动,眼睛却是一动不动盯着亭檐上的人。
对方的面容隐藏在重重树影里,蓝爵看不清楚,一身装扮却有些奇怪:身上穿的虽是一袭黑衣,却并非普通的紧身夜行衣,而是宽袍大袖、料子顺滑的绸缎,夜风吹得袍角翩然欲飞;长及大腿的一头黑发没有用簪子固定,就这样瀑布似的垂下来,扇子般铺散在身前身后,遮住脸上的表情;最奇怪的是没有穿鞋,移动间黑色布料下露出半截洁白柔润的脚掌,小巧精致得仿若一件上等瓷器。来人不但大胆张狂,而且还是一名女子。
“留下东西,我放你走。”蓝爵冷声道。她直奔于冕的书房,想必是为了找什么东西,这么快就出来,应该是找到了。
对方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手背轻轻挡在嘴角垂眸一笑,动作矜持优雅,声音如银铃般清脆,“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话未说完,如一只黑色的大鸟朝着蓝爵急冲而来,双手在空中幻化出千万道手影,直取对方心脏。
蓝爵没想到她出手这般狠辣,一上来就是取人性命的杀招,心中不悦,当下也不回避,伸出双掌硬碰硬接了她这招。周身的空气受掌风影响快速流动起来,“滋滋滋”气流对撞的声音不绝于耳,两人中间像是有什么爆炸了,灼热的气息逼得人呼吸为之一窒。
两人乍触即离,站立的地方却调了个个儿。蓝爵稳稳当当落在岸边树下,对方却踉跄了一下,退在湖心的亭子外。两人隔着一片湖水,静静对峙着。
雨早就停了。厚重的阴云散开,露出一片淡淡的亮光,反射在镜子般的湖面上,隐藏在黑衣黑发下的女子面貌顿时变得清晰起来。她若无其事拂开嘴里的发丝,赤足踩在七彩碎石铺成的小径上,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你是谁?”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寒光。
第二章 月黑风高夜(4)
她若无其事拂开嘴里的发丝,赤足踩在七彩碎石铺成的小径上,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你是谁?”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寒光。
蓝爵意外地觉得她有些眼熟,不由得怔忡了一下。
“你不是于府的人。”她肯定地说,“最好少管闲事。”
“你倒查得清楚。”蓝爵哼了一声,“留下东西,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她像是受了惊吓般,做了个西子捧心的动作,娇弱无力的仿佛下一刻便会昏厥过去,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柔声道:“可是我很想知道你要怎么对我不客气呢。”
蓝爵招架不住她的阴阳怪气,知道多说无益,飞身穿过湖面,变掌为刀,切在她肩头。她早有准备,一个旋身跃开,三千青丝如锋利的细针通通扫向他面门。蓝爵没想到她竟用头发当武器,措手不及,忙退了开来,单足悬空立在水面上,脚尖全湿了,借力又退回了湖心亭。两人相距不过几丈远。
“想当英雄,可不能这么大言不惭哦。”她仍是柔声细语,似乎怕惊扰了什么,不敢大声说话,语气却是极尽嘲讽之能事,说话间往前走了几步。她走路的姿态非常优美,目不斜视,脚步细碎,无论是行走还是落下,只踮起半个脚掌,轻盈的像在跳舞一样,移动间上半身的衣衫一动不动。只有受过严格训练的人,才能将走路练到这样完美无瑕的地步。
她骤然发难,整个人腾空而起,一只脚朝蓝爵腰侧踢去。蓝爵举拳格挡。她突然半路变招,右手往前一挥。蓝爵察觉到凌厉的风声破空而来,心叫不好,暗器!他气运丹田,在空中连翻了几个身,不等他缓过气来,破空声又尾随而至,直朝他眼睛激射过来,竟是要刺瞎他!蓝爵连连后退,这才看清所谓的暗器不过是缠绕在她袖间一截不知什么材料做成的长线,细小的让人难以察觉,被她贯注了真气,锋利如同刀剑。
蓝爵冷哼一声,“雕虫小技!”反守为攻,脚下攻她下盘,同时化拳为掌,拍向她胸口,不似她专以诡计取巧,蓝爵招招以实打实,手下毫不留情。
她好不容易避开蓝爵腿部的攻击,哪知掌影已来到眼前,只得弯腰往后倒去,折成一个半圆形,身体异乎寻常的柔软。她反手在地上一撑,人刚弹起来,蓝爵的脚尖已踢上她面门。她忙侧头避开,脚影是避开了,脸上却不知溅上了什么湿漉漉的脏东西。她尖叫一声,声音凄惨之极。
蓝爵听得吓一跳,忙停下动作,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抬起袖子拼命往脸上擦去。
蓝爵这才想起右脚穿的布鞋沾湿了,脚趾微凉。
“你好卑鄙!”她像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一样,浑身颤抖指着蓝爵骂。
被骂的人一脸莫名其妙。
“我最讨厌脏东西了!”她歇斯底里般叫起来。
蓝爵啼笑皆非,没想到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竟因为这个大惊失色。看着她气息微喘、脸色苍白的样子,他心头一震,终于想起来了,“是你,上官——”
第二章 月黑风高夜(5)
蓝爵啼笑皆非,没想到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竟因为这个大惊失色。看着她气息微喘、脸色苍白的样子,他心头一震,终于想起来了,“是你,上官——”
两人反差实在太大了,完全不似同一个人。
她嘴角微扬,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谁是萦那个笨蛋,我是蝠!”随着话音落下,人已飘远。空中掉下一封奏章,径直弹向水面。
蓝爵忙飞身上前接住了,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昏黄的灯下,蓝爵徐徐展开奏章。这是一封联名弹劾的奏章,弹劾的是新设立的西厂提督汪直擅权乱法、戕害人命。蓝爵神情凝重地将它放回到书房。
太阳偏西,灼热的暑气一点点下去,及春馆里的人才陆陆续续起床梳洗打扮,开始新的一天。白天是不属于她们的。上官萦穿着一身衣领和裙边绣有鸢尾草的白色衣裙,头发只上半部分挽起来,下半部分散在背后,脚上穿着一双洗澡用的木屐,整个人显得随意又淡雅。她像是在找什么,在走廊、院子的各个角落到处查看。
大家对她成日里找东找西早已习以为常,有小丫头见了问:“你又丢了什么?”
“我鞋子不见了!”
“鞋子怎么会跑到外面来,屋里没有?”
“到处找过了,都没有。昨天晚上不是下雨了吗,回来的路上不小心踩在一个小水坑里,鞋面上溅了几点泥巴,我就把鞋子脱下来,放在走廊上晾干。想着今天刷干净,哪知起来一看不见了!”
“别是谁又逗你玩儿,把鞋子藏起来了吧?你去问问。”
上官萦颓然坐在石阶上。逗她玩儿是假,欺负她,捉弄她,想看她出丑才是真吧?自从妈妈答应暂时不让她接客,大家对她的敌视便越来越明显,她的东西也经常不翼而飞,有的随意丢弃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有的隔几天又重新出现,有的则彻底不见了。
过了会儿,刚才走了的小丫头又跑回来,指着外面说:“金鱼池里有一双鞋子,你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的。”
上官萦忙提起裙子,拖着笨重的木屐,踢踢踏踏一路小跑过去。
从九曲十八弯的溪流里隔出一方三丈长、一丈宽的水池用来养各色金鱼,上下入口处均用铁丝网拦着,既不妨碍溪水的流进流出,鱼儿又不能游走——这便是及春馆的金鱼池。池旁矗立着几叠一人来高的假山,山旁种了几丛竹子,只有手指粗细,想是新种上不久。上官萦来到池边,自己的鞋子正静静躺在池底,一只夹在两块石头之间,另一只被水流冲到下游处,被铁丝网拦住,鱼儿们悠然自得地从鞋旁游过。
水深只到膝盖,可是池底的石头长满了青苔水草,很容易滑倒。她回去拿了一根木头削成的撑衣杆,弯腰去捞,好不容易把一只鞋子从石缝里捞出来,突然听的身后有人问:“你在干什么?”吓得她手一抖,鞋子又掉进了水里。
第二章 月黑风高夜(6)
突然听的身后有人问:“你在干什么?”吓得她手一抖,鞋子又掉进了水里。
蓝爵朝她笑了笑。老远见她站在水边一动不动,还以为她想投水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