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官萦见一陌生的年轻公子冲自己笑,长身玉立,姿容俊秀,虽穿着一袭普通的青衫,却挡不住浑身上下飘逸出尘的气质,脸不由得红了,小声说:“我鞋子掉水里了。”

蓝爵往池子里看了看,随即脱下鞋袜,卷起裤腿,“我来。”

上官萦不能想象他这样清俊儒雅的一个人,竟毫不犹豫的为她下水捞鞋,出神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蓝爵上岸,把湿鞋交给她,找了块假山石坐着,背对她穿上鞋袜。

“公子,你人真好。”上官萦由衷地说。

“小事而已。”蓝爵嘴里说着客套的话,眼睛却不住地打量她。她和昨晚交手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可是呼吸粗重,脚步虚浮,假山上不去,水池下不来,不像是会武的样子。

上官萦见他一直看自己,眼神着实奇怪,忙摸了摸脸,“敢问公子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

蓝爵摇头,顿了顿说:“姑娘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很像吗?”上官萦好奇地问。

蓝爵点头,“乍看几乎一模一样,可是细看却又大不相同。”

上官萦见他一脸认真,不像是打趣她,笑道:“天下重名重姓的人很多,不过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还从来没见过,也许是我太孤陋寡闻了。”

“姑娘家里,可有同胞姊妹?”

上官萦摇头,“我父亲只得我这一个女儿。”故爱如珍宝。

“那姑娘可认识一个叫蝠的人?”

“不认识。”上官萦毫不犹豫地摇头。

蓝爵断定她在说谎。那女子临走前说的话,明显与她相熟。

“公子住哪位姐姐房里?”天色尚早,及春馆还未开始营业,这个时候能在馆里出现的男子,自然是留宿的客人。

蓝爵不等她话说完,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也不辩解,拂袖而去。

上官萦先是不解他怎么突然生气了,继而目瞪口呆看着他翻墙离开。

她想起来了,前几天有位公子,也是这样,飞身到假山顶上帮她取下外衫,看这身形动作、神情冷淡的样子,就是他!那天晚上没看清,没想到他长得这么好看。

他帮了她两次呢。

好像是缘分一样。

“今天不用伴奏了,于大人点名要见你。”楼心月斜倚栏杆,拦住手抱古琴的上官萦懒洋洋地说。上官萦点了点头,低头欲走。

楼心月一把扯住她,俯身在她耳旁冷声说:“弹劾奏章的事,你再不查清楚,这个月的解药,别想我给你。”

上官萦想起毒药发作时痛不欲生的滋味,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颤抖着双唇说:“可是,可是于大人隔三岔五才来看我一次,他也从不跟我说朝堂上的事——”

“你不会想办法?”楼心月鄙视地看着她,随即恶狠狠地说:“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这条小命,留着还有什么用?”

第三章 (1)

“你不会想办法?”楼心月鄙视地看着她,随即恶狠狠地说:“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这条小命,留着还有什么用?”

上官萦望着她凶狠的表情害怕得发起抖来,眼泪即将夺眶而出。楼心月大声喝道:“不准哭!”上官萦吓得忙用手背抹去泪水,呜咽道:“我,我,我想不出办法——”

“看你一副聪明相,没想到这么笨!”楼心月气得挥手欲打她,见周围人来人往,只得作罢,面无表情说:“是偷是骗还是美人计,我管你用什么办法,没查清联名上奏的是哪些人,别怪我心狠手辣不给你解药!”

上官萦压抑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抽噎说:“于大人是好人——”

楼心月一听,在她胳膊上重重掐了一下,痛得她整张脸皱在一起,吸气连连,用力捂着唇不敢叫出声来。

“哼,他是好人,我就是坏人?从小到大,我连只鸡都没杀过,路上见了乞丐,不是给钱就是给吃的,结果呢?结果还不是沦为娼籍,永世不得翻身!”楼心月忿忿地说,见她双眼通红、一脸委屈地看着自己,更加来气,点着她额头骂:“我最看不惯你这个样子,楚楚可怜的装给谁看?你运气还不够好?都成乐伶了,还有人来看你。愣着干嘛,于大人还在等你呢!”

上官萦跌跌撞撞地走了。

蓝爵注意到推门进来的上官萦眼圈微红,似是哭过,身上仍穿着那件绣有黄色美人蕉的绯色锦缎,脚上穿的月白色绣花鞋是他下午刚从金鱼池里捞上来的,走动间露出的鞋面半干半湿。看来她在及春馆过的比他想象的还要不好。

于冕起身介绍说:“这位是蓝爵蓝公子。”

上官萦抬头见是他,颇为惊讶,顿了顿方羞怯地喊了声“蓝公子”。蓝爵点头示意,脸上表情淡淡的。她斜侧着身子在对面坐下。

于冕问候她的近况,可有什么为难处,她答一切安好。寒暄完于冕便不知该说什么,气氛有些尴尬。上次也是这样。上官萦哭得一塌糊涂,他紧张得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最后还是她见两人都沉默不语,场面十分窘迫,忙弹琴解围。这也是他为什么答应蓝爵一同前来的一个原因。

蓝爵打破沉默笑说:“这位上官小姐,我是认识的。”

“哦,是吗,在哪儿见过?”于冕问。

上官萦闻言低头,脸微微一红。

“偶然见过。”蓝爵盯着她不着痕迹地说。

“不知是什么情况下的偶然?莫非是惊鸿一瞥?”于冕打趣道。

他却是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

上官萦见状起身,抱着琴在窗边的矮几上坐下,回眸微笑说:“既如此,那我便弹一曲,谢过蓝公子的惊鸿一瞥。”

蓝爵明白她是借此向他道谢,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空灵飘渺的琴音响起来。一开始像是跌入云雾缭绕、碧波荡漾的优美景色里。

第三章 (2)

空灵飘渺的琴音响起来。一开始像是跌入云雾缭绕、碧波荡漾的优美景色里,而后琴声一变,眼前瞬间风起云涌、水波翻腾,音调也越来越急促,□□部分如同暴风骤雨、惊涛拍岸,使人心胆俱裂,情绪极为高昂激烈,最后声音复又转入舒缓、平静,似有无限惆怅。

蓝爵听完有种全身毛孔都张开了的感觉。无论她是谁,能弹得这样一手好琴,除了天赋外,一定下过极大的苦功。跟他练武一样。想到这里,不由得心有戚戚焉。

于冕轻轻吁了口气,笑说:“潇湘水云这首曲子并不适合女子弹奏,音符跨度大,指法又复杂,关键是情绪沉郁激昂,女子不容易表达,没想到你弹得这样好,实在难得。”

上官萦低声说:“家父很喜欢这首曲子。”

于冕好一会儿没说话。“我年少时,你爹曾弹过一曲风入松,赢得满堂喝彩,出尽风头,至今记忆犹新。那天我父亲也在,称赞此曲‘大有古风’,没想到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缓缓道来,往事如在眼前。

“家父曾跟我说过,于少保是他一生中最敬佩、最仰慕的人。”

上官达年轻时曾在于谦麾下任职,虽是一名小小的亲兵,却文武兼修,深得于谦信任,经常出入于府。

“你爹只比我大几岁,人却不知比我沉稳多少,还曾教过我拳脚功夫呢。可惜我不是学武的料,没学几天就放弃了。你爹于我是半师半友之谊。”

上官萦右手用力按在琴身上,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最后像是下定决心般说:“于大人,我想回家看一看。”

于冕看了她半晌,缓缓点头:“好,我来安排。”

回去的路上,于冕和蓝爵的马车被一群手持长刀的黑衣人拦下。对方看似拦路抢劫的江洋大盗,却对扔过去的钱袋不感兴趣,挥刀便朝马车里劈来。武功虽不高,整体行动却十分迅速、整齐,一攻一防训练有素,不似一般的乌合之众。

蓝爵堵在车门口,三拳两脚将几人打趴下,拎着其中一个明显是头领的人问:“谁派你来的?”那人被蓝爵踩在脚下,仍不改嚣张气焰,横道:“你是谁?有种报上名来!今日之耻,他日我必十倍奉还!”

蓝爵一掌欲劈下去,于冕拦住了他,盯着他们脚上穿的黑色官靴,脸色由惊变怒,又由怒转冷,最后沉声道:“你们走吧。”

那人哼了句:“算你识相。”离开之前恶狠狠地看了眼蓝爵,这才领着一群人走了。

回去后于冕一直愁眉不展,忧心忡忡。他叫来蓝爵,“蓝兄弟,这次多亏你救了我,不然我今晚定是有去无回。只是——唉,你还是赶紧走吧。并非我是非不分,以怨报德,只是这件事关系重大,动辄有杀身之祸,我也难护你周全。”

蓝爵突然问:“那些劫匪是西厂的人?”

“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是谁?”于冕目露精光地看着他,不复平时的谦和礼让。

第三章 (3)

“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是谁?”于冕目露精光地看着他,不复平时的谦和礼让。

“昨天夜里,有刺客来过,被我拦下了。”蓝爵迎上他刺探的目光,一字一句说:“于大人,我若是有心害你,今晚就不会出手救你。”

于冕闻言又是一惊,他竟毫不知情!怪不得他晚上主动提出要随他一起去及春馆“开开眼”,想来也是这个缘故。

蓝爵从怀里掏出那封信递过去,“于大人不妨先把这封信看完,再来问我是谁。”

于冕看见信封上“司马子启”几个熟悉的字迹,心头先是一震,待读完信,抬头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蓝爵,“的确是先父的笔迹,信封、信纸也是以前家里常用的。你就是信里的那个男婴?”

蓝爵点头,正色说:“我来找于大人,只是想知道我是谁。人对自己的身世,难免会有些好奇。”顿了顿,他又自嘲般说:“明知道二十年前的事哪还有人记得,偏偏执迷不悟。”

于冕对着朦胧的灯光想了一会儿,摇头说:“父亲从未跟我说过这事。此刻我心里一团乱麻,一会儿还要连夜去一趟内阁首辅商大人府上商议事情,这样吧——”他快速做了决定,“你留下来,我帮你打听打听,小心别让西厂的人看见。他们那群人,素日嚣张跋扈,睚眦必报,刚才你得罪了他们,他们肯定要找你麻烦。”

蓝爵要护送他去首辅大人府上,他摇头说不用,“西厂的人还不至于这么笨。他们一击不中,料到我们定会加强防备,不会去而复返、自讨苦吃的。我倒是有一件事要托你——”他一确定蓝爵是友非敌,立刻放下戒心,叹了口气说:“这件事也只能托你了。我跟及春馆的妈妈说好了,明天接上官萦出来,后天再送她回去。事情紧急,明早我也不知道赶不赶得回来,若回不来,你便替我去吧,上下都已经打点好了。她只怕要拜祭她父母,你记得带些香烛纸钱去。”

蓝爵眸光一闪,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蓝爵驾着于府的马车来到及春馆。门前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影都无,晚上拥挤不堪的道路此刻显得异常宽敞。他说明来意,一个小丫头进去通传,不一会儿,上官萦便出来了,显然等候多时。她穿着家常穿的那身绣有鸢尾草的白衣白裙,却跟上次随意淡雅的感觉全然不同:头发挽成一个垂鬟髻,只用一根碧绿的玉簪固定,眼波流转,娥眉淡扫,两颊染着淡淡的胭脂,肌肤在晨光照射下如琉璃般透明,丹唇未语先笑,行止进退有度,俨然是一个美丽尊贵的千金小姐。

她见到蓝爵有些惊讶,随即微微一笑,刹那间仿佛云开雾散、雨过天晴,整个人耀眼得像是会发光。蓝爵对她的印象仅局限于眼泪、娇弱、哀愁,跟泪人儿似的,没想到她竟有这样让人惊艳的一面,一时间看得有些呆住了,好半天才记得说:“于大人有事走不开,让我来接姑娘。”

第三章 (4)

蓝爵一时间看得有些呆住了,好半天才记得说:“于大人有事走不开,让我来接姑娘。”

上官萦含笑冲他福了福礼,轻声说:“那就有劳蓝公子了。”

蓝爵体贴地扶她上车坐好,放下帘子,这才手执马鞭坐在前头。马车转了个弯,往城东的方向驶去。连过了两条街,上官萦忍不住出声问:“蓝公子可是有事要办?”蓝爵见她问的奇怪,摇头说:“没有,于大人吩咐过了,送你去以前的上官府。”他怕自己不认路,还让于府的人画了一幅简易地图。

上官萦提醒他:“上官府在城西。”

蓝爵“哦”了一声,他当然知道上官府在城西,地图又不是白画的。马车继续往前走。

上官萦掀开帘子一角,见他手拿缰绳认真看着前方,似乎什么都没发觉,只得指着前面说:“这是城东。”又指了指后面,“那才是城西的方向。”

行驶中的马车突然停下来。蓝爵一句话都没说,若无其事地架着马车掉了个头,脸上却是微不可见的红了。

上官萦在后面清楚地看见他耳朵霎时变得通红,偏又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只觉得他十分可爱。没想到这么一个神仙似的人,竟是个不辨方位的路痴!

“上官府啊,好找得很,烧得面目全非的便是了。”于府管家如是告诉蓝爵。

马车一过国子监,便看见前方有一座府邸,大门和院墙都还在,只是琉璃瓦碎,朱漆木焦,屋檐下结满了蛛网。进去一看,残垣断壁,梁毁柱倒,满目荒芜。越往里路越难走,上官萦小心翼翼避开脚下的碎石,却没注意地上的青苔,滑了一跤,眼看就要跌倒,磕在坍塌的山石上。蓝爵一个闪身,上前抱住她。

蓝爵的手紧紧揽住上官萦的腰,彼此靠的极近,衣带交缠,呼吸相闻,姿势十分暧昧。两人目光相遇,上官萦脸慢慢红了,错开眼睛不敢看他。蓝爵镇定自若地放开手,冲她点了点头,提醒道:“小心!”

他让上官萦走在后面,自己在前面清路,移动横在中间的断木,搬走东倒西歪的山石,又拨开半人高的野草,一座圆形院门出现在眼前,门口被倒下来的砖瓦碎石堵得严严实实,他摇了摇头说:“此路不通。”

上官萦红了眼眶,轻声说:“没想到主院毁得这么厉害,我娘的牌位还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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