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就没有什么止血的办法?”
老大夫摇头表示抱歉,“恕老夫无能为力。”
一天之内发生如此多的变故,上官萦本已撑到极限,再闻此言,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断了,“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往地上栽去。
胡家娘子眼疾手快扶住她,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老大夫忙说:“快扶她到床上躺着。”替她把了把脉,说:“无妨,一时急怒攻心,晕了过去。”低头查看她腿上的伤,右腿从膝盖到脚踝处肿的馒头高,呈半透明的青紫色,腿骨硬生生从中断裂,忙让胡友良去他家拿两块夹板来。
除了过年,胡家从未像今晚这样深更半夜还灯火通明。床上的人被疼醒时,老大夫正在用夹板将她受了伤的右腿固定,见她睁开眼睛,叹气说:“下手真狠呐,骨头都碎了,可怜。我已经把断骨接好了,好生养着,千万别乱动——”
她仿若未闻,一言不发坐起来,动作牵扯到伤口,疼的眉心一紧,却是一声儿都没出。
老大夫叫起来:“哎哎哎,不是让你别乱动吗?小心骨头长歪了,以后变成瘸子…”
她没理会大夫好心的唠叨,望着周围的眼神有一丝迷茫。低矮阴暗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个箱子,什么都没有,墙是黄泥垒成的,没有门,挂了一块旧的褪了色的厚布帘挡风,也没有窗,屋顶盖了几片明瓦采光,地上没有铺砖,露出光光的泥地,墙角堆了一些锹、锄头、犁头等农具。她仿佛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用力眨了眨眼睛,简陋、破旧的房间依然没有消失,不由得露出一个泄气的表情来。
老大夫见她神情怪异,有些担忧地问:“小娘子,你怎么了?”
她皱了皱眉,不悦道:“谁是小娘子?”语气很不客气,听的胡老大夫脸上一愣。她随即像从睡梦中醒过来一般,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老大夫急得直叫:“你这腿不要了是不是——”
她疼的倒吸一口冷气,看着包裹得跟粽子一样的右腿,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急色,“蓝爵死了?”
第十八章(1)
屋里一灯如豆,跳跃的灯火照在蓝爵双眼紧闭的脸上,原本白中泛青的脸色越发显得可怕。蝠在胡家娘子的搀扶下单脚跳进来,紧跟在后面的是摇头不止的胡老大夫。
蝠伸出手指在蓝爵鼻子下探了探,气息微弱之极,随时有可能停止呼吸。她脸色一凝,知道情况危急,半刻也拖延不得,只有死马当做活马医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气运丹田,出手如电,快速点了他身上十几处大穴,一手扶他坐起,一手抵住他后心,护住他心脉,扭头冲后面喝了一声:“拔刀!”
胡老大夫从呆怔中回过神来,迅速拿起药箱上前,眼睛盯着匕首插进去的位置,放在刀柄上的双手调了微微调了几次方向,抬眼看蝠,冲她点了点头。
噗地一声,鲜血如注,溅的两人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蓝爵闷哼一声,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即瘫软下去。蝠感觉到他心跳越来越快,快到不能再快,瞬间停止了——,急得直瞪胡老大夫,“你是大夫,快想想办法!”
胡老大夫满头大汗将各种药粉撒在伤口上,浓稠的鲜血跟决了堤的河水一般无边无际漫开来,染的满床都是血迹。他快速上药、包扎,忙得连多喘口气都不能,哪有功夫理她。
蝠一边加大内力一边在蓝爵耳边恶狠狠地说:“你要敢死,我就杀了你师妹泄愤!”
不知是她的威胁起了作用,还是胡老大夫医术高明,总之,原本连脉搏都停了的蓝爵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又回来了。喜的胡老大夫直呼:“这小子命真硬!”
蝠内力耗尽,虚脱地倒在床上,累得半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胡家娘子端了一大盆热水进来,冲两人笑道:“快擦把脸洗洗吧!”
蓝爵昏睡了两天一夜才醒来,醒来时是半夜时分。他刚睁开眼睛,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便传进耳朵里:“哟,装死装够了?”
蓝爵听见这久违的不阴不阳的语气,忙把头一转,见蝠侧躺在他身边,身上只穿了贴身衣衫,露出一截雪白的肩膀,惊得几欲坐起来,两人居然同床共枕!无奈他半点力气也无,刚抬起上半身便又倒了下去。
蝠没好气说:“要不是这家人穷得只剩一张床,你以为我愿意跟你睡一起?我从小到大,哪怕是在西厂的地牢里,都没跟人同住过一个房间!”
两人望着彼此的脸,大眼瞪小眼,气氛着实怪异。蓝爵知她性情古怪,又见她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脸上的红晕慢慢退去。
蝠瞥了他一眼,对他的尴尬视而不见,懒洋洋说:“跟你说件事。”
“嗯。”
“我救了你。”
蓝爵立即注意地看着她。
“所以你不能让我挨饿。”
蓝爵一脸呆滞、不明所以看着她,不明白其中的因果关系。
她不耐烦地说:“看什么看?意思就是我把你的剑卖了!”她耸了耸肩,十分无辜地说:“谁叫你身上没银子?”也没其他值钱的东西。
“卖了多少银子?”蓝爵脸上神情看起来十分平静。
“四两八钱。”
“记得卖给谁了吗?”
蝠翻了个白眼,“我让胡家娘子拿去镇上卖的,听说是卖给一个过路的客商,哪知道卖给谁了。”
蓝爵轻声说:“这剑不是我的,是我师弟白少朗送给小师妹的及笄礼。据少朗说价值不菲,天下间只有这么一把。”
蝠瞪大眼睛,什么?无价之宝?想到自己将无价之宝只卖了四两八钱银子,素来不知道脸皮为何物的她也觉得十分羞惭。
蓝爵半是安慰半是叹气地说:“算了,这剑上有白家的徽记,只要出现,定能找回来。”
第十八章(2)
蓝爵伤得虽重,却比上官萦好得快。他内力深厚,身体底子又好,三天已能下床行走,再喝了几天药,很快就好了大半;反倒是上官萦,腿断了,只能成日在床上躺着,两人一应饮食起居都是胡家娘子照顾。
这日天气晴好,灿亮的阳光从屋顶的明瓦射下来,直直落在床前,照的这小小陋室也蓬荜生辉起来。上官萦无聊地望着光线里舞动的无数飞尘发呆,蓝爵掀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一大碗鱼汤,笑说:“乡下没什么好东西,你趁热快喝,凉了就有腥味了。”
上官萦看着碗里一大一小两条鲫鱼,说:“这大冷的天,哪儿来的鱼?”
“我抓的。”
“你抓的?”上官萦笑了,“看不出来,你还会抓鱼。”
蓝爵掏出原本插进他胸口的那柄匕首晃了晃,挑眉说:“练一练就会了。”
上官萦不怎么爱吃鱼,只是日日咸菜清粥窝窝头,吃的嘴里都快淡出鸟来,好不容易见了荤,哪还会挑剔,急急喝了一口,烫得舌头都快麻了。蓝爵忙说:“别急,慢慢喝。”上官萦捂着嘴吸气,问:“你吃了吗?”
蓝爵笑了笑,不说话。
上官萦喝汤的动作顿了顿,有些难过地说:“你死里逃生,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比我更需要进补。”
蓝爵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我要喝鱼汤还不容易?明天再去抓就是了。” 其实不然。穷乡僻壤,物产贫瘠,胡家村后面有条小溪,溪水是从旁边的山上流下来的,他沿着小溪逆流而上,钻到半山腰,费了好大力气才抓了这两条小鱼。
上官萦垂眸,忽然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鱼汤递到他嘴边。
蓝爵瞬间失声,脸渐渐红了。
上官萦强忍羞意,清了清嗓子看似平静地说:“再不喝,可要洒出来了。”
蓝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那勺鱼汤喝下去的,只觉心口咚咚乱跳,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
上官萦飞快瞟了他一眼,噗哧一笑,“傻子!”低头喝起鱼汤来。
两人历经生死,感情也一日千里,变得亲密起来。
胡家娘子进来收碗筷,见两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样子有些不自然,上官萦脸上还有可疑的红晕,哪还不明白,打趣道:“小娘子,你不知道你家相公对你有多好,身上还带着伤呢,一大早就出门去给你抓鱼,说要让你补补身子,真真是个会疼人的。”
上官萦低着头,小声说:“以后不许去!”
胡家娘子笑了:“小娘子也是个会疼人的。”
上官萦浑身不自在地哼道:“谁是他娘子。”
胡家娘子又说:“小娘子成亲没多久吧?瞧你们这亲热劲儿,别人看着都眼热呢。”
上官萦又羞又恼,“大娘!”
胡家娘子忙说:“好好好,不逗你们了,我这就走。”走到门口想起一事说:“蓝相公,你不是要找木匠吗?隔壁村就有一个。我家男人托人跟他说了,他说明天来。”
上官萦奇道:“你找木匠做什么?”
“我上山砍了棵树,想给你做副拐杖。砍树抓鱼我勉强能对付,只是这木匠活儿,还得专门请人来干。”
有了拐杖,以后她就不用成天拘在屋子里了,上官萦感激他比自己想的还周全,眼睛一红说:“你身子还未痊愈,为了我又是上山又是下水的,我心里真是又高兴又心疼。”
蓝爵伸手摸了摸她腿上的绷带,想触碰她搭在膝盖上的纤纤十指,终究是不敢造次,叹道:“都是我不好,让你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大的罪。我只盼你快快好起来。”
上官萦望着他嫣然一笑,挑眉说:“怎么,我好了,你就不用再这么辛苦地照顾我了,是也不是?”
蓝爵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就是照顾你一辈子,我也是愿意的。”他从没想到,看似柔弱矜持的上官萦能为了他不顾一切,甚至连名声、性命都不要,他蓝爵真是何德何能,又何其有幸?
上官萦第一次听到他这么直白的表露,感动的眼眶微湿,孩子气的拉着他的手打了个勾,笑嘻嘻说:“说好了,不许反悔哦。”
第十八章(3)
胡娘子同上官萦说明天想去镇上赶集,把地里新收上来的红薯、花生拿去换几个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村离镇上有二十多里路,就是空手来回一趟也要三个时辰,红薯、花生这些东西又沉,想问小娘子借外面的马车一用,不知方不方便?” 乡下地方,日子沉闷无聊,有银子也没处使,上官萦听的要去赶集,精神一振,忙说:“方便,方便,我们住在这儿,不知给大娘一家添了多少麻烦,大娘这么客气,倒叫我不知说什么好了。”
胡娘子笑道:“小娘子说哪里话,不过是些粗茶淡饭,委屈小娘子了,再说你们又不是白吃白住,一饭一菜、一针一线都是给了钱的,蓝相公还时常帮着做一些粗重的活儿。倒是我们,托了小娘子的福,手里多了几个闲钱,这次去镇上,想扯几尺布回来,好给两个孩子做件衣裳,再割一斤半斤肉,给大伙儿打打牙祭。”
“赶集的人多不多?”
“嗳哟哟,一到赶集的日子啊,这方圆几十里地的人都来了,人多的从街头一直挤到街尾,一眼看过去,乌泱泱的全是人头,卖什么的都有。”
上官萦一脸热切说:“听大娘说的这样热闹,明天我也想去。”
蓝爵知道了,看了眼她打着绷带的右腿说:“胡老大夫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要你在家好好养着呢。”
上官萦看了他一眼,“你心里定是在摇头叹气,说我都成这样了,还不肯老老实实待着,是不是?”
蓝爵被她说中心事,点着她鼻子没好气说:“鬼精灵!我且问你,你连路都走不利索,怎么去?”
“谁说我走不利索?”上官萦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在屋里走了一个来回,“你看,我这不是走的又快又稳么?再说了,不是还有马车吗?”
“你这样,我终是不放心。”
上官萦忙说:“你以为我只是想去玩吗?”她本来就是想去玩,嘴上却说:“我是想着你连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眼看天气就要冷了,咱们手里银子虽不多,衣衫鞋袜这些东西,该添置的还是要添置。”
蓝爵见她身上罩的一件胡大娘年轻时穿的白底碎花布褂,衣服单薄,样式老土,蓦地心生愧疚,这样从小锦衣玉食、如花似玉的一个人儿,跟着自己真是难为她了,微微叹了口气:“是我疏忽了,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我只想着你腿不方便,却忘了你成天关在屋子里,就是没病也要闷出病来,出去散散心也好。”
上官萦忙不迭点头,摇头晃脑说:“我最愿意逛街的时候,有个人伺候着提提东西跑跑腿儿什么的了。”她忽地一笑,一脸狡黠说:“只是我若走不动了,不知道某人愿不愿意背我啊?”
蓝爵故意说:“哟,走不动啊,那还是别去的好,免得到时候被人笑话。你要买什么,告诉一声,我带回来就是。”
上官萦哼了一声,娇嗔着打了他一下。
蓝爵捉住她的手,满眼都是笑意,“明明是自己闷得很了,想出去玩儿,偏偏说的这样一本正经,一肚子小心眼。”
上官萦横了他一眼,啐道:“哪有,说的我好像多阴险似的。我还不是为了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好好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蓝爵认识她这么久,慢慢地也摸清楚了她的一些脾性,有事从来不肯直接说,总是拐弯抹角绕着几个弯儿,越是小事越是如此,说得好听是含蓄,说的难听那就是矫情;反倒是在大事上,很是果断干脆,敢爱敢恨。当初她在崇王府的竹林边直言不讳地说喜欢自己,后来又恨不得与自己划清界线,这么两极分化的性子,也难怪她人格分裂。
说起她的双重人格,蓝爵忽然想到,除了他醒来那天晚上见过一次蝠,这么多天了,还没有见她出来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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