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姜知道赵王不喜欢平原君,否则也就没有平原君把她安插去赵重骄身边那一出了。
她在朦朦胧胧的烛火中对他行了稽首跪拜的大礼,略带小心又似不经意般提醒了他这一点,然后诚恳道:“王上与长安君兄弟情深,桓泽愿去齐国迎回长安君。”
赵王沉默了很久,久到易姜都以为他要答应了,结果他却摇了头:“此事母后已下决断,本王不好再另行决定。”
易姜这才记起他还没主政,实权都在赵太后手里,无语凝咽。
这趟是免不了了。
去魏国很近,邯郸城不远就是邺城,到了邺城也就入了魏境,而两座城之间距离不用一日就可到达。而后再从邺城去大梁就要花上好几天了。
好在天气很不错,日头没冒出来,还有一阵阵凉风刮过,很是舒适。但易姜情绪不佳,从出发开始就整天窝在车上打瞌睡,整个人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聃亏对此无可奈何。
好天气没持续下去,很快就开始烈日当头了。
魏国偏南,麦子熟的早些,一路走来已经能看到有不少人家开始收割,灰头土脸地劳作在田间。易姜就扒着车门幽幽哀叹,仿佛自己是被他们割掉的麦子。
魏国农家忙里偷闲看着这白马良车的一行人,不明所以,还以为车里的小姑娘是被赵国捆了送去给魏王做礼物的。
乡里之间遂传赵国无良,一边纷纷藏好自家闺女。
穿过大片大片的农田和荒林,终于再度看到城镇。
易姜对取人首级这种事情始终带着抗拒,进了驿站就窝进住处不出来,大有自闭到底的架势。
聃亏的母性光辉无时无刻不笼罩着她,在她身边耐心开导,一面推开屋中窗子,指着外面的热闹事物让她分神。
易姜盘腿坐在案后,托腮转着毛笔,一声不吭。
聃亏给她描述了远处的塔楼,近处的小贩,扭打成一团的熊孩子,忽然朝窗外一探身,扭头惊呼道:“咦,姑娘,居然有齐国使臣到了呀。”
易姜这才抬起头来:“什么?”
齐国使臣来魏国干什么?她不太相信,跑到窗户边一看,院门边尘土飞扬,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入,一队侍卫,一辆马车,几匹快马。侍卫的确是齐兵打扮,为首的还扛着齐字大旗。
易姜觉得奇怪,走出屋去查看,恰好看见驿站官员领着一个齐国士兵过来。
“赵使来得正好。”驿站官员笑眯眯地为易姜引荐:“这位是齐使护卫,正要见您。”
那齐兵抬手向易姜见礼:“赵使有礼,得知赵国遣使魏国,王后特派专使前来相助,以表二国结盟诚意。”
易姜面上笑着,心里却觉得不对劲,君王后这么好?
“敢问你们的使臣是…”她心里直打鼓,千万不要是公西吾,千万不要是公西吾,千万不要是公西吾…
“师妹。”
谢特!易姜觉得胃有点疼。
身后脚步声轻缓平稳,易姜努力摆出个笑,转过身去:“师兄。”
公西吾深衣雪白,青玉饰冠,骄阳浓烈,他的面容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看来赶得正好。”
易姜算了一下日子,自己从邯郸过来这一路走了四五天,他居然能精准地从临淄赶过来碰头,不会是还盯着自己吧?
公西吾面色如常,仿佛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抬手做请,一边朝驿站内走一边道:“赵太后派师妹使魏,想必是为了平原君吧。”
易姜假笑道:“平原君若是知道齐国特地派师兄前来相助营救他,真不知该有多感激呢。”
公西吾回答的相当官方:“齐赵既已结盟,自当共同进退。”
易姜才不信这鬼话,全身的心眼都给打开了,恨不得把他照个通透。
第二日再出发,队伍一下变庞大了许多。
公西吾没再乘车,换了马,还特地叫士兵给易姜也牵来一匹。
易姜婉拒,表示自己还是更喜欢坐车。
公西吾打马过来:“我看师妹马术不错,以为你是爱骑马的。”
易姜觉得他是在讽刺自己跑出齐国的事,一把扯过士兵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
公西吾打马与她并肩而行。易姜时不时瞄瞄他,却见他目视前方,心无旁骛,并没有与自己交流的意思。刚好她也没话和他说,便悄悄夹了夹马腹,加快了些速度,想要甩开他。
可是没一会儿身边响起了马蹄声,一扭头,公西吾的马居然跟上来了。
易姜眼角微抽,继续暗暗加速。
刚甩开一会儿,哒哒的马蹄声又在耳畔响起,转头一看,公西吾依然目视前方,稳稳地和她并驾齐行。
这是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吧!易姜狠狠蹂.躏手里的缰绳。
大梁城是个好地方,往西不远是韩国,往南不远是楚国。魏王大概是个很有想法的君主,知道利用地理条件来加强国与国之间的交流沟通,所以食物也是风格多样。习惯了口味单调的赵国饭菜,到了大梁,感觉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啊。
驿馆里可没什么好吃的,易姜都叫聃亏去市集上网罗。这里的市集居然比邯郸还要热闹,从早到晚的喧闹,四面八方的口音充斥其间。易姜趴在窗口朝外张望,耳中听着喧嚣,鼻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气味,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可算心情好些了。
聃亏一手提着几个荷叶包裹,一手抱着两个陶罐进了门,随风挟来一阵食物的香气。
“姑娘,要不要给公西先生送一些过去?”
易姜接东西的手顿了一下。她当然是不想送的,但公西吾住的屋子就在她正对面,一拉开门就知道她在吃什么,想想也不好意思,只好无可奈何地分了点儿出来让聃亏送去。
公西吾也不白拿,回赠了她一卷书,一副围棋,还有几片绿油油的树叶。
书和棋都还好说,树叶算什么?文艺青年才会送这玩意儿吧!易姜随手丢在了一边。
因为偏南,这样的气候,大梁城里感觉要更热一点,蚊虫也渐渐活跃起来了。易姜晚上睡得不好,早晨起来胳膊上好几个疙瘩,穿戴整齐了还是忍不住痒得要挠,一直掀衣袖。
“我给的叶子师妹为何不用?”
她一抬头,公西吾就站在门口,倒是衣冠齐整,清清爽爽的。
“嗯?”易姜表示不解。
公西吾走去案边取了那几片半萎的叶子走过来,一手托起她胳膊,一手将叶子撰在指尖紧捏出水,涂在那几个疙瘩上。
易姜想要收回手臂没来得及,已经感到汁水滴上去后微凉的清爽,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驱蚊的。
“师兄不愧见多识广。”
公西吾收回手,自旁边铜盆里取水洗净:“以往在云梦山中便是这样用的,师妹都忘了?”
“忘了,谁会记得这些小事啊。”易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管他是疑惑还是怀疑。
公西吾却没什么反应,问她道:“国书已经递上去了,为何魏王迟迟没有召见?”
经他这一提醒,易姜想起这正苦恼不已的事来:“不知魏王是怎么想的。”
公西吾想了想:“若魏王走不通,不妨试一试信陵君这条路。”
易姜对各国君臣关系不够了解,受他点拨才知道还能这样,点头道:“那我去试一试。”
公西吾转身出门:“若有需要相助之处,师妹尽管开口。”
“好…”易姜送他出门,心里计划渐渐成型。
是你自己说的哟,那这个锅就你来背吧!
作者有话要说:易姜:师兄你造吗?如果我拿了这个人头,人家就会说我丧尽天良惨无人道,不仅赵国那群老东西不肯让我做官,可能以后都嫁不出去了,而且白天上街被人指指戳戳,晚上睡觉还噩梦连连,好可怕的!/(ㄒoㄒ)/~~
公西吾:…行了,这个锅我背了
这两天忙死了,嘤嘤嘤_(:з」∠)_
修养二十
信陵君魏无忌是魏昭王的小儿子,现任魏王同父异母的弟弟。据说齐国的孟尝君死后,门下所豢养的门客全部都投靠了信陵君,可见此人很有威名。
易姜原本对这人的了解仅限于一个称号,听了公西吾的描述才知道这些。从这点来看,她觉得喂公西吾一点好吃的还是有用的。
傍晚时分,天边烧起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将所有东西都染成了金红色。驿站里又陆陆续续来了些旅人,忙得人仰马翻。
聃亏正在院内喂马,看见一个木冠深衣的年轻士子朝院内探头探脑,忍不住走上前去问话。那年轻士子自称自己是信陵君府上门客,前来替信陵君传话于赵使。
聃亏立即请他进门。
易姜这几天不大痛快,因为驿站里往来的人知道她是赵使后,总要投来诡异的目光,以至于她为了显得老成庄重一些,专挑深色衣服穿,明明觉得热还得忍着。
今天她穿了件黛色深衣,在发髻上绑上赵太后赐的玉饰,又找了块木炭把眉毛给描粗,正对着铜镜欣赏成果,聃亏说信陵君派门客来了。
易姜赶紧起身,转头那门客已经进了门。
“信陵君如何说?”
大概是惊诧于赵使竟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门客打量她许久才开口:“在下奉信陵君之命前来探望赵使,是想问一问赵使此行的目的,信陵君说要先问过目的再决定是否要见赵使。”
易姜命聃亏出去掩上门,摆出一脸悲痛之色:“魏齐身为魏相,却为顾全大义而自尽身亡,我国太后深感钦佩,特命我奉厚礼而来献给魏王,以表感激。”
门客双眼发亮:“哦?赵太后果然深明大义。”
“但是与我同来的还有一位齐使,他的目的可就不是这样了。”易姜竖起一只手挡在脸侧,声音低了下去:“他是来索要魏齐人头的。”
门客皱眉,声音也不自觉地跟着低了:“不该啊,齐使要魏齐人头做什么?他们要了也没用啊。”
易姜叹息:“先生想必知道齐赵已经结盟了吧?赵国需要魏齐人头救出平原君,然魏国不愿,也不好强求。但齐国觉得魏国这是不给赵国面子,要替赵国出头,还放言说若魏国不交出魏齐人头,就要横兵边境啊。”
门客大惊失色:“竟有此事?”
易姜一本正经地点头。
齐国可是大国,用它来压魏国,能不慌么?什么叫狐假虎威,这就是!
门客嗫嚅了两句,大概是觉得兹事体大,匆匆告辞回去复命了。
易姜将他送到门口,朝对面紧闭的屋门贼笑了一声。
正得意,那门忽然打开了,公西吾站在门口,朝她望了过来。
易姜连忙正色。
公西吾朝外望了望天,对她道:“师妹要取首级得抓紧了。”
易姜一愣,下意识问了句:“为什么?”
“因为天热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易姜胃部却是一阵翻滚,捂着嘴巴就冲去了院中。
你大爷啊!
易姜当晚连饭都没吃,简直寝食难安。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梦到自己走在路上,前面一个滴溜溜滚动的球,跑去一看,是个人头;一会儿梦到聃亏给她端来食物,盖子揭开,是个人头;一会儿梦到公西吾高冷地朝自己招手:“师妹,来拿这个人头…”
她半夜惊醒,一身冷汗,感觉自己就要精神衰弱了。魏国此行给她身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公西吾又给她补了一刀,现在阴影面积已经无法估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