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于箬儿提着篮子回到暂居的小宅内,谢况弈正和卫棠在院中说话。
谢况弈双眉紧拧,脸色极其阴沉:“这是宁景徽早就计划好的?”
卫棠面无表情:“朝廷的人行事谋算,属下不敢妄断。但,这情形,必然是。”
谢况弈狠狠团起手中的纸。
孤于箬儿快步走向前:“弈哥哥,卫大哥,怎么了?”
谢况弈将纸球塞进怀中,勉强展开眉头:“没事。”
卫棠看向孤于箬儿手中的篮子:“箬儿小姐怎么还亲自买菜,吩咐属下一声便是。”
孤于箬儿放下篮子叹了口气:“反正我也帮不了别的忙。但是卫大哥,恐怕真得麻烦你弄些菜来了。市集上卖什么的都没有。说是米上会刻字,馒头包子里能藏字条,菜叶上可以书暗文,鱼肚子里易藏书信……我就买了点葱和香菜,还被翻来覆去查了好久。”
卫棠立刻躬身一抱拳:“是属下考虑不周,请少主和箬儿小姐稍等,我这就去准备酒菜。”
谢况弈抬手:“罢了,现在哪还管吃的事。”
卫棠抬眼看了看谢况弈:“少主,恕属下直言,少主还是不要再参与这件事了。少主再怎样,也帮不到唐郡主。裕王应已不在京城,各州郡也不太平。裕王、月圣门、朝廷几方都蓄势待发,此事与江湖无干。属下以为,少主应先回山庄。庄主与夫人都十分担忧。”
谢况弈双眉复又敛起,孤于箬儿摇摇头:“不行,弈哥哥不管,就真的没有人管小曼姐了。”
卫棠素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隐忍:“只是……”
谢况弈摸了摸下巴:“我还是觉得有些事情很蹊跷。当要弄个明白。”
卫棠道:“就算裕王或宁景徽此时就在少主面前,恐怕少主也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什么来。”
谢况弈一挑眉:“但可能还有别人知情。譬如那个天天念经的小皇子。”
夜幕降临时,谢况弈、孤于箬儿、卫棠三人身着夜行衣,纵上屋脊,小心绕开兵卒,施展轻功赶往十七皇子府。
屋檐下栖息的蝙蝠扑棱着翅膀飞远。
刻漏滴答,已是入更。杜小曼披挂着华服在殿中坐着,心里暗暗嘀咕,不会又被皇帝妹子小整了吧,不是说好了,晚上去乾元宫侍寝的吗?
去亲眼瞧瞧皇上住的地方,杜小曼挺期待的。但是真是位置越高,遭的罪越多。宸妃的这个装备啊,实在太沉重了。
晚饭后泡澡的时候,发髻松开,她整个发根都火烧火燎的,生怕自己的头发如秋叶一样,一绺一绺地飘下来。怪不得宫里早晚的糕点中多核桃、芝麻这些呢,防秃是很必要的。
好容易在浴桶里松快了一下被压得生疼的颈椎。泡完澡后,宫女们立刻又给她梳妆打扮上,还好头饰没那么沉了,但是粉糊在脸上,还是很难受。
杜小曼坐着等了又等,传召左右也不来。她实在忍不了了,就道:“帮我卸妆吧,今天晚上可能不会有传召了。”
宫女们立刻柔声劝慰。
“娘娘是否再等等?”
“这几日政务太多,可能皇上是太忙了。”
“娘娘请放宽心。”
……
杜小曼做出玻璃心粉碎的样子,一甩衣袖:“都别说了,给本宫卸妆!”
宫女们掐算时辰,也都估摸着她今晚没戏了,极其麻利地照办。
杜小曼爬进被窝,硬声道:“你们都退下吧,让我自己清静睡。”
宫女们放下帐帘,灭了灯烛,无声无息地退下。
听到门扇合拢的声音,杜小曼松了口气。那些不知道各有什么特殊身份的宫女们在外面肯定也严密监视着里面的一举一动,但是眼不见为净,独处的这一刻对她来说就是放松。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用装了……”
“真好”二字还未发音,帐外有模糊的影子一晃。
纱帐无风扬起,杜小曼吓得连尖叫都忘了,眼睁睁看着帐子的空隙中凭空出现一个黑黝黝的物体,疑似落地灯烛,忽而伸出了两只手臂……
然后,扒去外皮,薅掉头顶的灯插蜡烛,重现萧白客飒爽的身姿。
“女娃,你从未让老夫失望。”
杜小曼一骨碌爬起来:“萧大侠,您……”
您,您来了!
萧白客淡淡道:“你尽管大声说话便可,外面那几个小娘儿离开这屋之前,中了老夫藏在灯烛中的药烟。”微微眯起在黑暗中灼灼的眼,“你竟如无事一般,还看穿了老夫。”
杜小曼干笑两声:“可能还是有点晕,我本来就挺晕的。”
萧白客塞给她一颗药丸:“解药。”
其实,萧白客药烟的作用是让习武的人暂时失去听力和辨识,武功越高,中招越深。杜小曼丝毫没有武功,当然这药烟与解药对她来说就是普通的空气和糖丸。
杜小曼吞下药丸,迫不及待地问:“您能带我出去么?”
萧白客道:“不能。”
杜小曼心里一黯,想来萧大侠又是一时兴起,到此一游。
萧白客道:“女娃,老夫不是那种见人落难,不伸援手之人。只是这皇宫的戒备比我前日来时更森严了。可惜你只有看破之才,而无易变之术。老夫亦未直闯城墙,乃是先做水罐,搭乘运水车而来。老夫方才进来时,是那个果盆,你可看出了否?”
杜小曼张口结舌。
她记得,那个鲜果盆是她洗澡后,梳妆的时候端进来的。
寝殿内鲜果每早晚更换一次,果品不同,不是留着吃的,只为了摆放,加上用鲜果的香味调润气息。
果盆端进来之后,应该就开始摆了,萧大侠是怎么在这个时候脱身,再变出一个真的盆,再变成这个灯烛的?
算了,反正萧大侠本就是谜一样的男子。
杜小曼脑筋一转:“萧大侠,那你能不能教教我,怎样找出一个人易容的破绽,抓到他的实际拆穿证据?”
萧白客在黑暗中深深地看着她:“这,不正是你擅长的么?女娃,你的心,乱了。”
杜小曼噎了一下,欲哭无泪。
萧大侠,我真的是啥都不懂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回到您这里就这么巧,这真的只是命运啊!
萧白客又瓮声道:“你的心,乱了,不是因为被那个装皇帝的娃娃封了个假妃子吧。”
杜小曼一阵心酸:“当然不是。”
这算个啥?呵呵,就是现在被封的是皇后,她也不会乱。
萧白客晃了晃头:“女娃,老夫习易容术多年,看穿了一件事,这世上,会易容也罢,不会也罢,有形无形,人都可以有千张面,万张脸。但总有一张,是真的。心,也是一样,虚荣心,浮华心,嫉妒心,奸诈心……各种心,生出各种意,各种情,但必须得有一颗实实在在的真心,不然就活不了。”
嗯?萧大侠怎么忽然如此深刻抒情?
萧白客从怀里摸了摸,掏出一叠纸,塞进她手中:“女娃儿,老夫觉得,那个娃,他对你,还是真心的。”
杜小曼如堕云雾,萧白客的手再往怀里一摸,掏出一颗发光的珠子,像颗小灯泡一样,幽幽照亮四周。
杜小曼睁大了眼。好大颗的夜明珠!
萧白客咳了一声:“娃儿,看看你手里那些。”
杜小曼吸吸哈喇子,望向手中。
是一叠画。
萧白客再瓮声道:“这些其中的一幅,是老夫看着他画的。他画着画着,就笑了。老夫觉得,那个笑容不像装出来的。他画这些,更不是出于作伪之情。”
杜小曼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没错,他画这些的时候,肯定得笑,她都想象到这厮是怎么笑的。
画上的那个几个圈几个点几道杠杠组成的人真是颇有现代简笔画的风采,在这张上拎着一只鸡,在那张上拉着一车鱼,还有一张上卷着袖子对着水牛做准备挤奶状,更有一张顶着一张荷叶在荒草丛中去够灌木上的葡萄……
真是对她有爱啊,璪璪这厮的画技明明很高超,写意工笔都甚好,山水更是一绝。
这几叠乱涂上,除了那个人之外,鸡、鱼、牛、车、荒野、花木、房屋、葡萄,还有葡萄藤不远处挂在树杈上的那个大蜂窝以及趴在蜂窝上和飞在蜂窝外的蚂蜂,虽也简单勾勒,皆栩栩如生。
唯独把她画这么清奇!
她在璪璪小别墅里,见过他画的嫦娥倚桂图,那画里的嫦娥,真是倾国之姿。不知道做原型参考的,是三百佳丽中的哪个?
或者是阮紫霁妹妹?
杜小曼磨了磨牙齿。
萧白客温声道:“老夫觉得,这个娃儿,心里有你。”
杜小曼折起那叠纸,抬起头:“萧大侠,我一直有个疑惑,想要冒昧请教。您和秦兰璪,到底是什么关系?”
萧大侠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行为艺术家,为何竟陡然变身成居委会大妈?
他为什么要帮璪璪做这些?
萧白客沉声道:“女娃,不要瞎想,老夫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杜小曼一梗。
萧大侠,是您别多想,我怎么会往那方面猜啦。
我只是想问,您是不是曾经用过某个姓,去过本朝太祖皇帝待的那个宫殿,然后遇见了……
萧白客微微侧首:“有人来了。”
杜小曼尚未来得及反应,便某处穴道一麻,手中一空,闭着双眼倒回被窝,被子重新落到身上,纱帐垂下,萧白客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杜小曼挺在被窝中,眼皮睁不开,整个人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正在腹诽萧白客遁逃的借口太没创意了,忽然,她感到了一股特殊的气息。
真的有人!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没有任何声音,但杜小曼能明明白白地感觉到,有人,正在黑暗中,向这张床走来。
空寂之中,只有她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她万幸萧大侠方才点上了她的穴道,否则,她真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完美地假装自己正睡着。
不对,完美地装睡有个鬼用!如果是来做掉她的,跑都没法跑啊!
逼近了,那压迫的感觉逼近了,冲破了床帐,逼近,逼近——
杜小曼的喉咙一下被一股冰凉扼住!
她的心像瞬间爆炸了一样,两耳嗡地尖响。
如果不是穴道被封,此时此刻,她一定尖叫出来了。
掐住她喉咙的手收紧了力道,杜小曼耳中的响声更厉,颈侧的血管突突发胀,突然,那只手松开了一些。
手在杜小曼的脖子上一动不动地停留着,然后再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开,再松开些。
杜小曼心跳稍稍平复,耳中的声响渐低,感到那手指上移到自己的脸颊,抚摸着,而后身畔一沉,那人欺上来,紧紧揽住了她,在她耳边轻轻喊:“媗媗……媗媗……”
杜小曼的眼皮抖了一下,跟着,身体也哆嗦了一下,好像浑身又恢复了控制,她还没来得及思索是不是继续装睡,后颈处又微微一麻,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