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山多少年 作者:大风刮过

文案:

明明是个丫头的,为什么会成了个男的?

顾小幺实在觉得很孬,要不是听说捡个女娃娃可以换钱。

他也不会硬是从丧魂沟把这个漂亮娃娃捡起来。

可没想到捡了个西贝货就算了,还是个跟屁虫。

更可恶的是,还被那个大槐庄的程小六笑眼拙!

正当他气得想扭着这个西贝货去「退货」时,

只见那水娃娃巴眨巴眨地望着他…

呜…为什么他会有种想投降的感觉啊!

只要对一个人好,那么所有的人都会对他好。

依循着以前的惯例,所以窦天赐只对捡回他的顾小幺好。

玩只跟顾小幺玩,睡也跟他一起睡,只要跟着顾小幺,他就会对自己好。

可是为什么他都照做了,顾小幺却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呢?

呜…是不是他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啊?

第一章

大槐庄与蛤蟆村是世仇。

两家结梁子的源头据说能追溯到玉皇大帝的姥姥,所以结怨的原因无从可考。

两个村庄的后代们从睁眼的第一刻起只需要明白一件事情:隔壁的村子——大槐庄(蛤蟆村)是他们这辈子的对头。

大槐庄与蛤蟆村每代各有人才出,独领风骚这几十年的是朝廷里的两个大员,吕右丞跟程将军。吕右丞是蛤蟆村人,二十多年前的文状元;程将军在大槐庄土生土长,是二十多年前的武状元。蛤蟆村和大槐庄的老人们时常亲切地回忆起吕右丞与程将军穿开裆裤时的模样,回忆的时候也必定会念他们的小名:小二与阿三。

吕小二与程阿三都是发达不忘根的人,所以全天下人都知道吕右丞与程将军是朝廷里的死对头。

七、八年前万岁爷爷驾崩,去得突然,所以没来得及写遗诏。朝廷的大臣便分成两派,吕右丞当时还是大学士,力保三皇子;程将军理所当然投奔对面,拥戴二皇子。两边争来争去,争到最后,两派折衷,一起推了个还在吃奶的十三皇子登基。功劳两边都有,皆大欢喜。两派握手言欢,吕右丞与程将军依旧是死对头。

蛮夷进犯边关,程将军主战,吕右丞一定主和;山窝里闹草寇,程将军主镇压,吕右丞一定主招安。

蛤蟆村跟大槐庄的人都爱讨论家国天下事,每次听到这类事情,都是又欢喜,又赞叹。

蛤蟆村与大槐庄都很穷,穷到两个村子只能养得起一个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王夫子原是三十里外城中的老秀才,自家在大槐庄与蛤蟆村搭界的地方开了个学堂。学堂正中拿大板凳隔了条界,一边坐蛤蟆村的孩子,一边坐大槐庄的孩子。王夫子讲书时便依界线的板凳头为对照站在圣人画像下,不偏不倚。

这一天王夫子讲半天书累了,让学生自去背几首诗演练。凡来上学堂的孩子预先都在家里被大人嘱咐过,一定要把隔壁村的小崽子们比下去。因此界线两边背书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逐渐往上拔,拔到让王夫子眼冒金星的响亮。王夫子终于忍无可忍,扬起戒尺,狠命敲了一下桌子:「肃静!」

顿时万籁俱寂,王夫子只觉得天地豁然清明。

正待他微笑发言时,界线左手蛤蟆村方位忽然一声喊叫:「先生,窗户外头有个偷听的!」

喊叫的孩子身手矫健,这厢喊那厢已经伸手到窗外扣住那偷听的孩子胳膊,王夫子踱过去,只看见半敞的窗户外一个满脸通红的六、七岁孩子张开血盆大口,恶狠狠地向扣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啃下。抓他的孩子陡然惨叫,王夫子在电光火石间伸出手,扣住咬人的肩头,动一动胡子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不来学堂反在外面偷听?」

被咬的男童一边龇牙咧嘴地甩手一边喊:「先生、先生,我认得他!他是大槐庄村口程家的小六!他家穷得连新裤子都买不起,哪有钱上学堂?」四周蛤蟆村的孩子顿时一起大笑,齐唰唰地起哄:「喔、喔,大槐庄的!大槐庄的!」

偷听的孩子脸更红了,扭了两下,忽然一缩肩膀。王夫子一个没扯住,被他闪开身,一溜烟闪向墙角无踪无影,蛤蟆村的孩子笑得更响了:「喔——喔——喔——大槐庄的偷听贼跑喽!」王夫子摇头叹气放下窗屉,正要上闩,窗户忽然猛地被捶了几下,连窗纸都捣破了。王夫子大怒,再度开窗,刚才那个偷听的孩童气喘吁吁地在窗下站着,一只手还扯着另一个犹在挣扎的男童,挺胸抬头地大声说:「他是蛤蟆村的,刚才跟我一样偷听来着!」

蛤蟆村的孩子顿时鸦雀无声,一直不吭声的大槐庄孩子都抖擞精神扭过头,其中几个窜上分界板凳一张望,顿时出现一声洋洋得意的大喊:「没错!是蛤蟆村的!蛤蟆村顾小寡妇家的顾小幺!」

被拖住的叫做顾小幺的孩子跳起来,抹了一把鼻涕,伸手指程小六的鼻子:「他、他比我先来的!」

程小六恶狠狠地揪着他:「你胡扯,我来的时候你就在那里趴着了!你先来的!」

「你先来的!」

「你先来的!」

「你!你先来的!」

「你!你!」

「你!你!」

两个孩子打成一团,学堂里天下大乱。王夫子拿起戒尺,重重在桌上一敲:「肃静!」

大槐庄与蛤蟆村这场对战平局落场。双方的孩子回去汇报战况都受到奖赏,只有两个人从此很凄凉。蛤蟆村的孩子都不跟顾小幺说话,大槐庄的孩子没人同程家小六玩耍。

不过这个从此也没从此多远,只过了半年左右。半年后天下大乱,镇北节度使起兵开往京城,要夺龙椅做皇帝。

镇北节度使想做皇帝全天下人都知道,但皇帝不是随便做的,不是龙子龙孙想做皇帝总要给天下人一个理由。镇北节度使为了这个理由按捺了五、六年,终于,今年的这一天,老天帮忙,天狗吃了一次太阳,当天晚上又降了一场流星雨,据传一颗异常闪亮的星落往西北方向。于是镇北节度使说:「此乃天意。天意如此,吾虽痛心,也只得为之不能为。」发了一纸告天下文,起兵了。

东、西、南另外三方的节度使与镇北节度使不是亲戚就是旧交,龙椅上那个刚换牙的小皇帝顿时四面楚歌。

朝廷中只有一个吕右相是忠臣,战场上只有一个程将军是良将,两个人死撑,两个人还意见不合。镇北节度使长驱直捣京城,在半路上给自己加了冕,改了国号。打着打着,就快要打到蛤蟆村跟大槐庄旁边。不管谁是天命谁是王师,只要打仗老百姓一定遭殃,所以蛤蟆村跟大槐庄的男女老幼纷纷收拾了包袱,逃难去了。

满天下都在打仗,所以大家对哪地方最安全的见解各个不同,逃难的方向也不一致。程小六跟着爹妈兄妹奔的是京城方向。照程老爹的见解,京城是天子住的地方,一定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穷人家逃难不比富人家出游,首要问题是吃饱,吃饱才有力气走路。到处都是逃难的,有钱也难买到东西吃,何况没钱。

程小六的逃难生涯因为口粮问题,夭折在离京城几百里地的省城。

老程家爹妈孩子共十一口拖着饿到只有半口气的身子,挣扎在前往京城的漫漫土路上,遍地只寻到两把菜头。做为一家之主的程老爹终于认识到局面的紧迫,要嘛大家一起饿死,要嘛保全几个,丢下几个。黄土的官道上到处是被家人丢弃哀哀号哭的小儿,程家的孩子从最小的小妹到最大的大姐一个接一个消失在程小六眼前。等进了省城,十一个人变成五个。只剩下爹妈大哥、二哥、程小六,五个。

趴在省城路边的石板上睡觉的那天夜里。程小六听见了爹的叹息娘的哭泣,他娘将他抱在怀里抖得实在厉害,哭声也实在太大,想不醒都难。但是程小六始终闭着眼,没有动。等踉跄的脚步声消失了快半个时辰,还是没有动。程小六就这样一动不动躺到天亮。

等太阳晒得肚皮发疼,程小六才爬起来。他看着街上来往的逃难人群,觉得天地跟以前大不相同。从今天开始程小六是个男人了,要靠自己在这大千世界活下去。他要靠自己吃饱喝足,还要靠自己走到京城去。程小六看了看街边的一个旮旯,觉得这不是什么难事。

程小六走到旮旯那里,一拳打在缩在旮旯角的男孩脸上,一把夺过他手里正在啃的半块馍馍,径直塞到嘴里。男孩哀号一声顾不上捂脸,直扑过来:「还我!」一把抓向程小六脸孔,力道也不轻。程小六后退几步,只闪不攻,对手眼见他白眼翻了翻,伸长脖子硬生生把馍馍吞下肚子,终于哀号变成号哭:「你还我!你还我!那是我娘留给我最后一块馍——你还我!」

程小六意犹末尽地舔舔嘴角,咂咂嘴。对方抹着一把一把的眼泪鼻涕再次冲上来。程小六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点眼熟。

「蛤蟆村的顾小幺!」

顾小幺愣了一愣,再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果然是蛤蟆村的顾小幺,程小六洋洋得意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大槐庄的程小六!」

新仇旧恨,宿敌私怨。顾小幺颤抖,颤抖,大吼一声,冲过去。

肚子的饱与瘪直接关系拳头的强与弱。硝烟落定,程小六脸上带着两、三块乌青骑在顾小幺身上反扣住他双手,大声问:「服不服?」顾小幺骂不绝口。程小六懒得浪费半块馍馍的精力,往顾小幺嘴里塞了一把黄土,把他从头到脚仔细搜了一遍,确认没有第二块馍馍,拍拍手,站起来。

顾小幺立刻翻身从地上滚起,啐着嘴里的黄土再扑上来,程小六喊了一声:「今天懒得跟你打。」拔腿就跑。

顾小幺抬脚追,跑不出一丈远,腿再也提不动。眼睁睁看着程小六的身影越跑越远,抽了抽鼻子,滚着眼泪蹲到地上。

迎面一个人匆匆走过,没看清脚下,一绊绊翻顾小幺,险些跌了一跤,恨恨骂了一声不长眼的小崽子,又踹了顾小幺一脚,骂骂咧咧地继续向前了。顾小幺揉着腿,抹着鼻涕刚要站起来,一辆马车风驰电掣从眼前擦过,毂辘又将顾小幺撞了一滚。顾小幺在地上挣扎了几下,马车忽然在几步开外停下来。顾小幺先是看见一双干干净净的布鞋,再是一只大手,扔下几个铜板和两个馒头。

「夫人跟小姐赏你的。」

顾小幺捡命一样捡起馒头,啃了一口抬起头,扔馒头的人正往车边走。顾小幺在挑起帘子的车窗里,看见了一张平生见过最好看的脸。

水灵灵的面庞,像后村春天开的桃花瓣一样,盈盈看向他。顾小幺张开含着半口馒头的嘴,呆了。

毂辘转起来,帘子放下又一动挑起来,小仙女的面容在顾小幺的视线里再闪了一闪,车窗里飘飘荡荡飞下一块东西。

顾小幺揣着馒头连滚带爬奔过去捡起来。一块粉红色的帕子,摸在手里滑滑的,放在鼻子跟前香喷喷的,揣进怀里觉得胸口热热的。顾小幺从娘亲留下一包馍馍,丢下他跟一个兵爷绝尘而去的那一刻起,头一次觉得其实老天爷还是个不错的老天爷。

当天晚上顾小幺决定住到城隍庙去。虽然城隍庙人很多,住到城隍庙里的人都很凶,但顾小幺还是要过去住。怎么着也要进城隍庙的门槛一次,给城隍爷爷的塑像磕个头,谢谢它老人家今天的保佑。

顾小幺踌躇了很长时间,还是忍痛把两个馒头都吞进肚子里,几个铜板分开在身上藏好。等到天快黑,鼓足勇气来到城隍庙门口。偷偷望进去,城隍庙里黑压压全是人头,有坐的还有躺的。顾小幺两次迈过门槛,两次都被门口躺的几个大汉扔了出去。每扔一回,门里的人就哄笑一回。等顾小幺第三次爬过去想伸脚,见最靠门的大汉卷了卷袖子,顾小幺犹豫了一下,明智地后退,瑟缩转身,背后忽然听见一个人道:「诸位,一个小孩子可怜见的,何必呢?看在我这老头的面子上,让他进来吧!」

顾小幺热泪盈眶地回过头去,最靠门的大汉道:「既然刘先生说话,咱兄弟哪能不给面子,啧!小子,进来吧。」

顾小幺一溜烟钻过门槛,四处张望,找刚才帮自己说话的人。只见一个蓄长须子的老头对他点点头,从坐的草席上挪出一块空来拍了拍。顾小幺心领神会,蹭过去坐下。老先生形容虽然落魄,衣裳虽然破烂,却还能看出穿的是件长衫,顾小幺肃然起敬。老先生细细问他年龄家乡,他必恭必敬地回答。问到姓名,顾小幺顿了一顿,老实回答:「姓顾,自小没爹,娘没给起名字,只叫我小幺。」名字不像样,顾小幺觉得丢脸,头往下低了低。耳朵眼里钻进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姓顾——叫小幺——」

顾小幺霍然抬起火辣辣的头,一眼瞧见对面火堆旁一张挤眉弄眼的脸。清楚明白是今天上午抢了自己馍馍的大槐庄程小六!

老先生捋着须子呵呵笑了:「小六啊,你这孩子倒淘气的紧。」

自古冤家路窄,后来顾小幺听刘先生说书后晓得了这句话,对想出这句话的古人钦佩的紧。刘先生就是让他进城隍庙的老先生,据说天下没乱以前是京城里最出名的说书的,人称刘铁嘴,跟那天坐在程小六旁边的算命先生宋诸葛是旧交。

那天晚上以后,顾小幺就跟着刘铁嘴在城隍庙安家,程小六要去京城,也被宋诸葛与刘铁嘴拦了。

刘铁嘴说:「去京城?我们就是从京城逃出来的。当真打起来,京城比哪个地方都险。」程小六不以为然,宋诸葛只好吓唬他:「找看你的命相里于东方犯煞气,今年须绕道而行,如近京城方向,恐不到便有性命之虞。」

宋诸葛拽的文程小六其实听不懂,只恍惚明白最后一句。宋诸葛很多年后感叹,老夫那时候就知道这个程小子是个能成大事的,小小年纪便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难得!难得!

顾小幺和程小六就这样姑且在省城住下了。

刘铁嘴对局势的估计精准,两个月不到,镇北节度使查大帅攻进了京城,天下从此由姓查的当家,改国号为郢。小皇帝被程将军和吕右丞合力保着逃出京城,据传两位一个主张逃到东海,一个建议逃到南海。究竟小皇帝往哪个海里去了缺乏线报,天下人都不晓得。

刘铁嘴坐在街边晒暖的时候便会一边捋胡子一边向程小六道:「看看,当初不让你去京城可是为了你好?」

街上源源不绝扶老携幼逃难的人群,全是从京城方向过来的。

查大帅…不对,如今应该叫新万岁爷爷,进京城的时候发了一纸榜文。称他的天命大军第一、只杀前朝余孽,第二、绝不扰民。

第二条的真假京城逃过来的老百姓不敢说,但是查大帅对第一条委实执行的彻底。老朝廷的皇亲国戚从根干到枝叶全被盘查清理,血流成河。

于是省城的夜晚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一只瑟瑟发抖的手从黑暗的旮旯里伸出来,跟过路人低声讨一口水一块干粮,声音嘶哑,却还能听出是很圆润的官话,脏不堪血肉模糊的手递出来的常是一块玉佩、一支金簪、一挂明珠。

这样的人就是旧王孙。

用宋诸葛的话说,碰上旧王孙的人算撞到上上签。王孙带着逃命的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心软的给他口水喝换一件,心狠的闷倒一个得一堆,再狠一点把他的宝贝都搜出来再送到官衙领赏银,怎么算都是赚。顾小幺跟程小六听的很羡慕。

羡慕了没两天,兵营衙门前贴出告示:凡发现前朝余孽或与前朝余孽干系的一切物事均须交到兵营,如若发现私自窝藏,一律全家抄斩。

命令发下来,全城的人都恐慌了一阵。

新皇帝查大帅的天命军进城的时候烧掉了原知府衙门,天命军的一位赵副将在城东的空地上搭了一座帐篷暂代官府。朝廷没派新的知府大人过来前,由他掌管昌应府的大小事务。赵副将什么都吃只不吃素,告示贴出来没半个月,南城的一家据查曾给前小皇帝的爸爸的一个妃子的哥哥的老丈人的二侄儿一口水喝,全家被赵副将吊在木头架上风吹日晒五天五夜,再放下来杖毙。

此事一出,夜深人静时,满城上下难说有多少人在被窝里哆嗦。刘铁嘴长叹,宋诸葛摇头。

天命军开进昌应后,烧了大片的豪宅,正好腾出空地供城隍庙里的流民搭棚子居住。程小六和顾小幺就跟着刘铁嘴和宋诸葛住在新搭的棚屋里。

南城那家被杖毙后的第二天,程小六转到街对面,对着经常玩耍的大前拍手:「好喽好喽,下一个吊起来的人就是你喽。」

大前含着两泡泪搂紧了怀里的古铜色叭儿狗,瑟瑟发抖挺起胸膛:「才、才不会——来福他是老爷家的狗,不是王孙家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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