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两杯香茶,相对坐下。

漕帮是大帮,漕帮大姑爷是贵客。姬少主的目光虽仍微有虚浮,招呼言语难得上心应对。[之梦]

「方才听下人说沈公子找姬某有十分要紧事,不晓得什么要紧事情要劳动沈公子亲自过来?」

沈仲益在姬云轻对面的椅子上轻描淡写地道:「其实是些家门事情,不得以来姬少主这里讨个人情。在下听说姬少主请了几位客人在贵教小住,在下的妻舅不晓得怎么也在姬少主这里打扰,现下帮中有些急事等他回去商议,因此来姬少主这里寻他一寻。」

姬少主虽然相思成痴,终究痴与傻之间尚有些区别,搁下茶盅笑道:「沈公子一向是个爽快人,若受了什么人托付来让姬某放人不妨明言,方才的说辞实在有趣,天下人都晓得公子的老丈人窦帮主家只有八美六贤婿,几时多给公子添出个小舅子?」

沈仲益惊道:「如此说来,姬少主,那件事情你还不晓得么?」

姬云轻道:「什么?」

沈仲益苦笑:「在下原本以为岳丈纳妾的旧事在江湖上人尽皆知,想不到原来还有像姬少主这样未曾听说的。二十余年前岳丈在京城曾有位如夫人,内乱那时候便不在了,只给岳丈留了一个儿子,便是我这位小舅子。岳丈平生只有他一个儿子,怕他小时候出什么差池,一向不与外人说。如今欲让他出来见识些场面,好托付家业,正有事情要寻他却找他不着,还好蒙吕将军传告,才晓得原来被姬少主请来贵教做客。实在帮中有要紧事找他,望少主行个方便。」

姬云轻眯起水泡豆花眼,「沈公子的故事说得动听,大家索性敞开说话,我教中现关的三个人都是从吕先军中借来的朝廷要员。冒昧问一句,沈公子的小舅子几时入了朝廷做官,怎么又在吕先军中?」

沈仲益端起茶盅,笑了,「我那小舅子怎会是官,只是岳丈旧年与当朝吕太傅有些交情,我那小舅子与吕先私交也甚好。他这趟原在京城玩乐,恐怕是听说吕先要来蓼山一时兴起跟着,吕先想借我漕帮的名号或者江湖朋友能多给些薄面,于是待他甚周到,少主恐怕因此误会了。」

窦家已嫁人的六个闺女招的相公个个都是人物,沈仲益几年前在江湖上也曾是名声显赫的风流少年,还有个绰号叫小周郎,相貌心计都了得。

他一番话说得极圆合,姬云轻心中半信半疑也驳不倒,正在心中掂量,站在一旁的刘胜乖觉,低声道:「少主,属下等人共带回来三个人,不知道哪位是沈公子的小舅子?」

姬少主顿时转出了一个弯,道:「原来如此,方才姬某的话实在唐突。沈公子的小舅子长什么模样,大略一说,在下立刻吩咐他们放人。」

沈仲益从袖子里摸出一幅画像递上,姬云轻抖开,没奈何向刘护法道:「去请窦家小少爷。」

刘护法看了一眼画像,又看看沈公子,脸皮动了动,迳自出门去。

刘护法迈出门槛,转过走廊,在拐角处再打开画像,摇头长叹。

随行的小弟子问:「护法,你叹怎的?」

刘胜将画像往小弟子鼻子底下一伸:「你瞧瞧,漕帮的小少爷居然是他。」

小弟子咬住手指:「娘嗳——漕帮的小少爷干这个?!」

刘胜摇头,「我年少的时候对窦潜窦大侠极佩服,没想到他的亲儿子去干这个。可叹可叹。」

程适顾况与恒商等少主的消息等到夜深,顾况困得眼皮打架,道:「我算看出来了,这位少主人一入定,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缓过来,今天一定没有指望,不如先睡吧。」

程适滚上地铺,恒商与顾况仍旧去睡床。恒商睡里顾况睡外,顾况等恒商睡下方才脱下棉袍,半边身子刚进被窝,门嘎吱一声开了,刘护法一眼望到床上,将拳头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向上方的房梁道:「窦公子,令姐夫在前厅,请随在下过去。」

程适从地铺上滚起来,顾况在床沿上愣了愣,恒商慢慢从床上支起身,哦了一声。

程适指自己鼻子,「我们全去?」

刘护法道:「只请窦公子。」

恒商听那声窦公子喊出口,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道:「护法且等一等,劳驾给在下的姐夫捎句话,既然我和这两位一起被少主请过来,也要一同回去。他若单来接我一个人,没奈何让他多等等。」

顾况一向很少犯恼,听见这句话却恼了。这不是犯傻么?!

程适感叹道:「够意思。」

顾况回身抓住恒商的胳膊:「小爷,算我求你,别说傻话快去前厅,现在这份上,出去一个是一个。」

恒商望着他的双眼,默不做声。

刘护法再咳嗽一声,道:「窦公子先更衣,在下在外面候着。」

顾况等门关上,抓着恒商道:「这里不好说话,意思你该晓得。」

恒商道:「我晓得。当年我丢下你一个只因为年幼做不得主,这些年我都在想,等我再找着你,再不留下你一个。」

顾况双手被他反握住.话听在耳中,甚感动却更忧心。早知道睿王千金的贵体禁不住折腾,果然这两天被折腾糊涂了,前言不搭后语。

程适睡在地铺上翘着腿听他两人商议,插嘴道:「公子,你出去了才好叫人来救我们,这是第一;你出去了我跟顾况才能没顾虑,这是第二。」顾况接口道:「还有第三条最要命,你此时不去,将来这笔帐一定算在我跟程适头上,当真能要人的小命。」

恒商苦笑:「敢情方才我的话你竟不懂得,敢情只因为我是…你竟一直…」

刘护法适时适当地在门外又咳嗽道:「窦公子,劳驾快些,恐怕少主和令姐夫在前厅等得急了。」

恒商道:「劳烦再等片刻便好。」

顾况终于松了一口气,从床沿上下地,看恒商起身穿衣,从椅子上拿起恒商的外袍替他撑好袖子,道:「别碰着胳膊上的伤口。」

恒商深深看了看他,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只在临出门前回头轻声道:「我一定回来带你出去。」

门在顾况眼前关上,程适在他背后道:「带你出去?不带上我程适?你这话真不中听!」

顾况回身走到床沿坐着,片刻喃喃道:「程适。」

程适在地铺上竖起耳朵道:「啥?」顾况开口喊他大名开天辟地第一次。程适皱眉斜眼看去,果然顾况两眼发直,目光虚浮:「程适,倘若你我两个关系不错,就跟…就跟天赐若不是那什么,我跟他该有的交情似的,遇着今天的情形你走不走?」

程适道:「废话,当然走。走一个是一个,走了我兴许立刻能救了你,不走两个都耗着,不走是傻子。」

顾况叹道:「怎么你能想透,他就想不透?」

程适晃着腿道:「因为我比他精。」

沈姐夫在前厅满面欢喜地携起小舅子的手,小舅子有礼有度地喊了一声姐夫,亲戚喜相逢。姬少主如此思忖,沈仲益不讨那个打头的书生,只讨这个随侍,看模样当真是窦潜的儿子也未可知。

沈仲益向主座一拱手:「多谢姬少主,帮中正有要紧事待办,先告辞了,他日少主有用得上沈某的地方,只管捎句话过来。」

话赶到架子上,姬少主于是点头,「慢走。」

桌上的小油灯灯芯劈啪响了一声,程适在地铺上打个呵欠,顾况掀开被筒正待睡下,程适探身搓了搓手道:「顾贤弟哪,今晚上是不是该换我在床上睡睡?」

顾况撑着半硬的眼皮含糊应道:「你既然在六合教面前把我咬成打头的靶子,当然我一直睡床,你一直睡地。」扎进被窝,老实不客气地睡下。

程适揉揉鼻子挪回地铺,吹熄油灯躺成个大字,「不过这样与你一说,地上宽敞又舒坦,你当真跟我换我还不换哩。」夹着棉被翻了个身,「若不是我昨天在姬云轻面前甚有远见,今天窦天赐那小子能这么容易被放了?」

顾况说到这件事便不做声。

程适道:「我还真想知道,为什么他能跟漕帮扯上。记得小时候那回也说他是漕帮的少爷,如今又说是,真奇了怪了。」

顾况闷声道:「我也挺疑惑,一次两次都说是漕帮的少爷,莫非真跟漕帮有什么瓜葛?是漕帮欠过上面什么人情,还是另有什么渊源?」

程适道:「一定有个什么缘故,漕帮总不至于迷了心窍才一回两回的救他。」

黑灯瞎火的屋子里幽幽飘出一个冷冰冰的人声:「不是漕帮迷了心窍,是窦潜迷了心窍。」

顾况从床上跳起来,程适从地上窜起来。

黑暗里,头顶上,有人轻轻、轻轻地笑了一声。[之梦]

程适在一片瞎黑里精准无比地一把揪住顾况。

「鬼!」

顾况的胳膊被程适握得生疼,勉强稳着口气道:「看你这出息,鬼又怎样!」清清喉咙,将嗓子放亮,「身正不怕鬼敲门,你我没做过亏心事,想他也不会无故害人。」

一边说一边向门的方向瞅,丝毫无动静,难道门外把守的六合教弟子都被鬼迷了?

头顶上再一声冷笑,那声音再冷冰冰道:「两个饭桶!」

饭桶?程适揪着顾况丹田中正气澎湃,「鬼兄,做鬼讲鬼话也要有凭据。你我今生头回见面,怎么能扯上这个字。」顾况伸手在桌面上摸到火石,擦出火点着油灯,屋里顿时亮堂了。

屋顶有人道:「堂堂两个大男人,以为见个鬼就怕得哭爹喊娘,可不是饭桶么。」

顾况与程适抬头看,只见一抹黑影从房梁纵身而下,眨眼间正在眼前。

夜行衣,蒙面黑巾,程适恍然拱手:「原来是位夜走他人梁的侠盗英雄,失敬、失敬。」

顾况吸吸鼻子,皱起眉毛,眼看蒙面黑巾上一双秀目中寒光四射,急忙道:「我旁边这人说话一向不着调,姑娘莫怪。看姑娘不像六合教的人,不晓得半夜到此处可有什么事情?」

程适瞪圆眼:「顾况你说他是个女的?喂,你别信口胡说。你那眼神一向出错,当年把男孩子看成女娃娃落下今天后患无穷,如今可别乱喊出什么事来。」

如冰雪初融春水一样的眼波转向顾况,「你倒还算有见识,闻见我身上的脂粉香就晓得我是女扮男装。」声音娇嫩婉转,像风拂过瑶琴弦,又如冰水流进琉璃盏,与方才装粗喉咙的声音截然不同。

纤纤的玉手扯下面巾,含了那么半分的笑,「我来救你们两个出去。」

只这半分的笑,顾况与程适都傻了,程适合拢半张的嘴,风流一笑一抱拳:「在下程适,方才唐突佳人,仙子莫怪,请教仙子芳名?」

仙子倾国的玉容蓦然肃杀:「再在我面前吐出仙子这两个字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程适打了个激灵,乖乖,这妞儿如此美貌心肠却如此狠毒,笑在脸上更痞怠,「你长得这么美,除了这两个字,惟恐其他的称呼都污没了你。不小心犯了美人姑娘的忌讳,都是在下的错。恕罪!恕罪!」

天下没有哪个女人不爱别人称赞自己的美貌。佳人的目光顿时软了些,声音也柔和了些,「油嘴滑舌的挺会说。」

程适道:「本来嘴笨得很,见了美人姑娘,不知道怎么的,话管不住自己就出口了。美人姑娘别嫌我啰嗦。」

顾况道:「你这套话从街东卖面鱼家的小寡妇一直说到这位姑娘面前,说了三、四年,确实挺顺口的。」

佳人的脸顿时又寒起来,程适悻悻地看了顾况一眼,顾况装做不知道,整整衣裳,含笑斯文一拱手,「姑娘,方才得罪了。小生顾况,请教姑娘芳名?」

佳人扬起两道远山的秀眉:「我就是玉凤凰。」

闻名不如见面,本人胜过传言。

程适贴着顾况耳根子道:「我本以为二丫翠姑玉凤凰这种名字一路套,人长得也一定是一路上的货色,没想到她这么标致。」

顾况目不斜视从牙缝里低声道:「废话,江湖第一美人玉凤凰,你当那些江湖人都是瞎子。」

玉凤凰在他两人三尺外的地方站着,咬耳根的话只当听不见,道:「你两人还有什么要带的东西么,没有就跟在我后面,我带你们出去。」

他两人也晓得确实不是废话的时候,程适应道:「没有,凤凰姑娘打算怎么带我们出去?」

玉凤凰道:「让你们跟着就跟着,哪来这么多废话。」打开房门跨出门槛。

程适忍不住又开口道:「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出去?」

玉凤凰道:「不走门难道你们两个会轻功?」

顾况道:「闹了半日外面都没有动静,可见凤凰寨主早将把守的弟子放倒了,你还问这句话真真有趣。」

程适冷笑,在女人面前卖好踩自己人,顾小幺真不地道。

跨出门槛,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六合教弟子。顾况和程适伸头看了看,情不自禁对望一眼,都在心里道,玉凤凰还是看看算了,这样厉害的女人娶回家过日子还了得。

刚从回廊到庭院中,忽然破空一声呼哨,火光四起,层层六合教弟子汹涌而来,为首是左护法刘胜,正喝道:「别让人跑了,什么人敢来六合教劫人?!」

程适大声道:「凤凰姑娘你别怕,当真打不过你就自己走,这里有我。」

玉凤凰道:「这些人不好硬拼,我数一二三,你们往上跳。」

程适道:「跳?凤凰姑娘,我们两个不会轻功,向上跳有什么用么?」

玉凤凰冷冷道:「废话,让你跳就跳,自然有用。一、二、…」

三字出口,程适顾况豁出去两腿一蹬,向上一窜,还没要下落,领口蓦然被人拎住,迳自向上。程适的双腿在空中乱蹬,挣扎向旁边看,一眼看到顾况被一位大汉也像鱼干一样的拎着,干笑道:「原来凤凰姑娘你还带了帮手。」

话未落音,身子被一撞一顿,拎顾况的那位大汉也在树干上换力提气再跟上,顾况道:「凤凰寨主还在下面。」

程适向地面上看,玉凤凰果然还站在原地,六合教众人正分出道伺候少主过来。其余弟子张开弓箭,正对准玉凤凰与天上的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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